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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五、六)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26 23:44:52      字数:16939

  五
  田野安静无风,匍匐的麦田绿得忧郁,大地呼吸出的潮气与空气中的水气被寒冷凝聚在枯黄的草叶上,形成一条白茫茫如霰雪似的寒霜。爷爷穿着老棉袄手背在身后走在前面,水生背着包双手插在口袋跟在后面。爷爷借口说去集市上买点东西,顺便送送他。水生没有拒绝。爷爷的背影已不如从前那样高大,但那种如大山给幼兽、古树给雏鸟的依赖感依然清晰存在。上小学、初中、高中,乃至现在,他都是走在他前面,像撑排人一样,一次次将他送向更远的地方。
  东方朝阳还未破壳,但从云稍那橙黄云彩已经初见端倪,有一股不久将喷薄而出势不可挡的力量正在酝酿,给人一种信心十足的感觉。这情景如黑暗中闪电划过,深邃的隆穹忽见云端有黄色的云存在一样,都可以给人力量。前者适合鼓动人大刀阔斧前进,后者可以激励人走出泥泞冲破黑暗。
  在街头公交车站,爷俩沉默无语。直到车来,爷爷方才开口,“上去吧,路上小心,不要耽搁,到了就给你二婶打个电话。”
  “嗯,家里装个电话吧,要不了多少钱。”水生坐到车上,透过车窗说。
  “一会就去找人装,你在外面,家里没有电话不中。”
  水生还想说些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关心话,却见他已转身走向人迹稀疏的老街。
  车子绕了几条路,然后在街尾停了五分钟。车上只有几个乘客,还都表现出没睡醒、惺忪的样子,水生从包里掏出手机,回复昨天深夜江舞云给他发的信息。
  “水生啊。”爷爷慈祥的声音忽然传来。
  水生猛然抬头,车窗外,爷爷手提一包桂花糕。他赶紧拉开窗户,接过糕,“爷爷……”
  “呵呵,小时候就吃不够,正好刚才看见,就买了点,还担心车子过去了。”爷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停顿一会,“要是真像你说的,我想,也不能怪钱程,怎么说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有钱也可怜,我老了,只想看着你越过越好……能,能把你妈妈相片给我看看吗?”
  水生赶紧从怀里掏出相片,递过去。爷爷长有老人斑的被岁月打磨粗糙的手,像是生怕相片会掉,颤抖着一只手接相片另一只手护在下面。
  盯着相片的他如寒风中一枚残叶,颤颤巍巍,随时都有一头载倒在地的可能。
  “赶紧的,要开车了!”坐在车门口的售票员边吃着煎饼果子边催促道。
  爷爷恍然惊醒,抹了把湿润的眼睛,送出相片,“给你。”
  “你留着吧。”水生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一眼就够了。”爷爷坚持将相片还给他。
  车子开动了。
  水生扭头从后车窗看见,爷爷缓缓地依靠着一根电线杆坐下,摸索着给自己点了锅烟。直到渐退渐远的街消失在初泄的阳光中,他才坐正,抱臂环胸,低着头。窗户没关,风带着从草木上搜刮来的寒冷的清香,一股脑涌进车子,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任泪水簌簌落下。
  红彤彤的斜阳散发出熟透的阳光依然将万物的本来面目呈现,寒意却仗着时间无情,有恃无恐地活跃起来,就连刚才还温顺的轻风都已露出冷酷的面孔。水生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学校。不大的校园因为返校生不多,而显得寂寥空旷。推开宿舍门,水生闻到一股有别于厕所和霉尘的时间荒芜的气味,他撂下背包,在卫生间找到一盆泡着的衣物,看样式应该是老田寒假之前留下的,里面不少袜子沤得像老海带一样飘逸。水生走回房间,地上尽是垃圾,甚至有腐烂的水果皮核都没及时扔掉,书桌上东西不多,却横七竖八乱糟糟的。不知是谁啃的鸡爪,电脑桌上这一小块那一丁点的碎骨头到处都是。他明明记得走之前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怎么会如此狼籍?莫不是住在本市的刘洋又回来玩一段时间?他擦去刘洋电脑键盘上的灰尘,玩了一会游戏。直到天黑,还是没有一个人回来,除了李杨发个信息说还在火车上,其他几个人一点消息都没有。关上电脑,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会书,然后奋然起身,大义凛然地从门后拿起笤帚,将过剩的体力付之于劳动。
  夜里四点李杨带着一身寒气敲响宿舍门,次日六点朱剑秋强势归位,接着下来一天里其它几个室友陆续到来。晚上热闹的寝室里胡侃海吹笑声不断,最为活跃的要属又胖了一圈的刘洋,嘴像机枪一样,从进屋就地没停过,他嚷嚷着大家一起想个欢聚方式,比如喝酒之类的。正好赵明寒假里在家和朋友去过几次KTV,上了瘾,他不失时机地要求去唱歌,同时跳过来拉拢水生,“水生你去过没?”
  “没。”水生笑着说。
  “很爽的,扯开喉咙大喊就是,要不要去?”赵明兴奋的双眼似乎能放出金光。
  “好啊,还有人去没?”
  “一人只要凑三十块钱就行了。”老田一边四处翻别人带的食物一边附和道。
  “那什么时候去啊?”脸大脖细肚凸腿短屁股圆的胖得极不均匀的朱剑秋问。
  “就现在。”赵明说。
  大家接连同意,于是哄抢着卫生间的壁镜换衣服,整装待发……
  方才七点半,天就已经黑尽。趁一群人嬉闹等机之际,水生给徐小杰回了条信息,两人相互问声好。突然,一只麻雀从水生身边萧条的法国梧桐树枝桠间自由飞出。对于它来说,满城灯火不过是它眼中孤独的风景。可对于他呢——不远处一个挂着皮包的业务员正坐在路灯下冬青边抽烟,这座城市会不会又是一个繁华的牢笼?毕业之后自己将会成为什么样子?水生想。同伴没有顾及他的多愁善感,公交车刚停下就把他挤了上去。
  KTV却如赵明所说,是个尽情释放的地方,但水生并不喜欢,不是他没有压力,只是他觉得自己的思想都给震碎了,根本发泄不了什么,与其说是减压不如说是麻痹自己,等走出去的时候,那些被震碎的思想连同烦恼又会重新黏合在一起,免不了再次怅然。
  与此同时,在同一家KTV不同的房间里,一个男人扣好裤带,整理一下衣服,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钱,面带愧疚地走到倚靠在沙发上的江舞云身边,在她脸上亲一下,“宝贝,以后不能再见面了,我老婆已经专门找人盯着我。”
  见江舞云并未接钱,男人尴尬一下,将钱丢到茶几上,开门离开。
  水生被包间里的音乐震得双耳发麻,晕乎乎地走出来,几经询问才找到洗手间。进去之后,却发现宽阔的洗手间竟是男女共用,虽然每个便池都被宝丽板整齐地围得严严实实,可一想到旁边就坐着个女人在撒尿,他十足的尿意还是给吓得缩了回去,半晌尿才战战兢兢淅淅沥沥地爬出来。
  艰难小便完,走出来到洗手池边,水生意外地看到了对着镜子里美丽且忧郁的自己发呆的江舞云。
  “这么巧?”水生惊喜地说。
  江舞云从镜子里看了水生一眼,然后拧开水龙头掬捧水洗下脸,再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拭去脸上的水,这才转过脸看他,醉意朦胧地憨笑一下:“有空吗?”
  “有啊。”水生点头说。
  “那陪我唱会歌去。”
  “你一个人来的……”说着水生已经被江舞云拉出洗手间。
  小包间里烟味酒气很重,地上醉倒成片啤酒瓶。正面的背投银屏上滚动着“请点歌……”几个大字。江舞云重重地坐到沙发上,水生就她身边坐下。
  “干吗把这么多钱放在桌子上?”这些钱再次加重江舞云在水生脑中的富家女形象,他甚至觉得这就是纸醉金迷,同时产生一丝反感。
  话刚出口,江舞云就恼怒地将茶几上的钱一把打散,飞得是满地都是。
  “怎么啦?”水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将钱一张张收拾好,厚厚的一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数目不小。
  江舞云笑盈盈地看水生弓着腰捡钱,声音忽地温柔,“过来。”
  “什么?”水生抬起头。
  “过来啊。”
  “噢。”水生将钱整理一下放入她的包里,坐到她身边。
  不料,江舞云却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令他脊梁发直。
  “你以前不是有过女朋友吗?”江舞云干脆依到他的怀里。
  “嗯。”水生咽了口唾沫。
  “那怎么还这么不自然?”江舞云神情动作声音越加温柔,与寻常时的野蛮开朗截然不同,仿佛是换了个人,却叫人无法抵御。
  “我……”
  “唱首歌给听听吧。”江舞云从茶几上拿过麦克风交给水生。
  “我不会唱,从小就没怎么听过歌。”水生声音微颤。
  “那你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
  “你最拿手的吧。”水生将麦克风还给她。
  在江舞云起身点歌的隙间他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偷偷挪一下位置。点好几首歌之后,她重又依到水生怀中。此时水生本能地拒绝了一种思念,那是对李晓雯的,他之所以拒绝是怕罪恶感侵袭,同时也是对眼下温柔的沉迷。虽然他不去想,但这些仅在他薄薄的潜意识后面,撩纱即拾。
  两首歌唱完,江舞云就睡着了。水生傻傻地看着怀中她温润的睡脸,忧伤竟也可以美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步。由于过度注视,以至于她眼角的泪水流到嘴角边,他才意识到。他不由自住地轻轻揩去那滴泪,“你身上到底有怎么样的故事?”这个念头令他心头莫名地抽动一下。
  十点多的时候,朱剑秋打了个电话来,用他那绵羊音奶声奶气地质问水生在哪?是不是怕掏钱?水生忙陪笑说,已经回去了,让他先帮钱掂上,回去就还他。
  这个电话惊动了江舞云,她抬起头,整理一下头发,莞尔一笑,“送我回去吧?”
  “嗯。”水生点了点。
  走出KTV,灯火辉煌的路上,水生提心吊胆,生怕让几个舍友遇见,因为江舞云从出门起就一直傍着他的手臂,一刻都不曾松开过。
  “徐水生!哈哈,原来你小子另有秘密。”不知为何落单的赵明正在一家小买部窗口买烟,大笑着跑过来看看水生身边的女孩是谁。
  水生吓得一哆嗦,然后企图挣脱江舞云的手,江舞云却故意紧抱,露出狡黠的笑脸。
  “哇!原来原来……”赵明惊讶得合不拢嘴,心里越加觉得水生匪夷所思。
  “你朋友?”江舞云仰脸看着水生,故意装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水生点了点,熟透的脸在路灯下通红。
  “我无语了。”赵明点了支烟,哑然失笑。
  “你认识我?”江舞云好奇地看着赵明。
  “你可是系花呀,谁不认识?”要不是她傍着水生,赵明就直接把她是他的梦中情人给说出来了,“哎。”他失落地叹了口气,撕开包装,给自己点了一指烟。
  江舞云笑一下,什么也没话。于是,三个人沉默着一同前行。
  为了打破沉默,在路过一个红灯区,赵明突发奇想,同时也带着慷慨陈词的意思说:“这些地方就是城市的污点,就像厕所一样,同样用于排泄,但厕所是必须的,而这些完全可以取缔。可是现在贪污成风,只要有钱它们就可以有恃无恐地存在,这里就是默认的罪恶源泉。不过,我相信,随着社会发展,像这样的场所迟早会没有站足之地,到那时候就和谐了。”赵明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那些不妥,甚至还为此番话洋洋得意。
  “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懂什么!女人是排泄马桶,男人就是他妈的屎包子,谁脏?”江舞云突然发火。
  不仅令赵明大惊失色,也吓了水生一跳。没到前面的公交车站赵明就尴尬地借口溜走了。
  江舞云家并非水生想象中富丽堂皇,甚至还可以说是窘迫。几十年前的旧楼,混乱的两室一厅。狼籍的客厅里轮椅上还坐着一个四五十岁却有着六七十岁苍老的男人,他目光呆滞,歪斜的嘴角挂着口水,由于手不停颤抖,也无法给自己擦拭。
  “这个老女人,除了三顿饭,什么都不做,每个月还要那么多工资!”江舞云忿忿地收拾一下屋子,或者说是把一些相关的东西摔到一起。
  “叔叔好。”水生客气点了一头,可是那个男人死死地盯着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看得水生浑身不自然。
  “别管他。”江舞云露出厌恶的神色,拉着水生进她的房间。
  水生四处看一眼,唯一的凳子还被她坐着,自己只好坐到她的床上。
  “你是第一个被我带回家的男人,知道为什么不?”江舞云语气自然,并不担心水生会因她的家庭环境而改变对她的看法。
  水生摇了摇头。
  “因为你我一样,都是穷人。”
  “别和我比穷。”水生调侃道。
  “呵呵。”江舞云脱去外套挂到衣架上边说,“要不要喝水?”
  水生突然目光僵直,甚至忘记了回答。他看到她的梳妆镜边的一张相片,那张可爱天真的笑脸在十几年前曾经随着某个泡泡糖的广告印在他的心中,他本已为忘记,却不料它们只是被覆盖,拂去厚厚的沉积的时光,当初的一切仍旧鲜活,甚至疯子那神神秘秘疯疯癫癫的模样都出现了。
  “噢,对了,你送给我的那只小狗被我请的那个老保姆给喂死了。”江舞云转过脸说。
  “喂死了?”水生还在恍惚。
  “嗯,被鸡骨头卡死了。”江舞云坐到水生对面的凳子上,“看什么?”
  水生伸出手指着那张裱好已经陈旧的相片说:“那是你么?”
  虽然没有看,但她知道他在指什么,凄然一笑,“是我。”
  “你以前拍过广告?”
  “拍过不少呢,那时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导演。”她手向后甩一下,示意客厅里的男人,无所谓地说,“都快不记得了。”
  “那你家为什么?”
  “这么穷?”
  水生轻轻点一下头。
  “他把他上司的老婆上了……然后一切都毁了。”江舞云懒得再说这些,她起身“啪”地关掉了灯,跳到床上。
  水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就感觉到了她呼吸的气流贴着他的脸抚动。
  “别动,也别说话。”江舞云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利用城市斑斓的浮光像打量一件艺术品一样,“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一个人,他是我梦寐以求的男人,他年轻时应该就像你一样。”
  江舞云冰凉的手指加上疯子的话在水生心头发生击撞,引出一股无法拒绝的兴奋令他浑身颤抖。像中了蛇女目光一样,他动弹不得,石化了。
  一个小时前天空还有闪电微明,云层间尚能听见雷鸣,现在却转晴了。一片夜云亮出昏黄浑浊的光芒,因为它背后有一轮滚动的月亮。深海般森严的穹顶,云层罅隙间,露出澄澈的天空,微星明灭其间。窗台上一盆水仙花在微寒的气流下孤独地舒展修长的叶子,在这样迷乱的夜下,似乎也只有它能始终保持冷静了。
  在江舞云柔软芳香的唇舌缠绕下,水生顺从了自己的欲望,手缓缓地伸向了她的裙摆。
  灯再次亮起,江舞云裸露胸部则和着身体扭动。水生终是没有忍住,把小时候与疯子的遭遇说了出来。
  没想到江舞云突然大笑,“你不过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完美却又得不到的男人,你以为编个笑话就能有效果啦?真跟了你那还不得饿死。”
  水生哭笑不得,想她也不会相信,说出来果然遭到了嘲笑。
  “刚说饿就饿了。”江舞云起身穿上衣服,“走,出去吃点东西。”
  进入客厅,那男人仍痴痴地坐在轮椅上,见水生出来,他再次死死地盯着他。
  “你爸爸什么时候休息?”水生问。
  “帮我把他推到他房间去。”江舞云不耐烦地说。
  “噢。”水生将男人推到他的床前,屋里充斥着一股臊臭味,令人作呕,在帮男人翻身躺床上时,他看见男人裆部鼓得很高,顿时窘迫无比。直到他熄灯离开男人的房间,男人都没有停止对他的死盯。
  走下楼,吸了口冰凉的空气,水生头脑清醒许多,“为什么对你爸这种态度?”
  “呵。”江舞云冷笑一下,“知道他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吗?”
  “不知道。”
  “被我从窗户推下去摔的。”
  “什么!”水生惊愕地说。
  “一天到晚吃喝嫖赌,最后没钱了,就打我的主意。那年我上高二,一天夜里他喝醉了,闯进我房间想强奸我,我拼命一推,他向后踉跄几步,呵,竟然像没根一样,仰着翻下窗去了。”江舞云从大衣口袋掏出烟,点着深吸一口,“我本来想就让他死了算了,可是我不想当孤儿,就算与狼共舞我都不愿孤伶伶地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在我没有嫁出去之前,他还不能死。”
  水生哑口无言,心中百感交集。这就是她的故事,触目惊心的故事。同时他明白了她刚才为什么呻吟声那么大?可恶的报复。他感到恶心。
  当其它饭店都关闭的时候,大排挡和烧烤摊子仍生意兴隆。水生与江舞云坐到一家露天烧烤摊子前,随便点了一些东西。吃东西的时候江舞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说她下一个目标是张旭,一个富二代。
  水生心中虽然反感,却无法阻止。
  “知道张旭是谁么?”江舞云得意地笑了笑,“他常去哪家酒吧我都摸清了。”
  “不知道。”
  “万成集团你一定听说过吧。”
  水生停住手头的羊肉串,抬起头,“他在万成集团?”
  江舞云摇了摇头,“没有,不过,他老子在万成高层,还是个非常厉害的男人。”
  “是不是叫张矶?”
  “哈,原来你并不迟钝,也喜欢打听这些事情?”
  “不行,你不能找他。”
  “为什么?”江舞云饶有兴趣地问。
  “我,我听说他是个花花公子。”水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反对。
  “这不正合我意嘛,我又不图他感情,除了一个人,我谁都不会爱。”
  “谁?”水生问。
  “打听这个干什么?”江舞云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并非是怕打击水生,而在她心中最宝贵的东西,她甚至都觉得说出来都是损失。
  “反正我不赞成你去找张旭。”水生固执地说。
  “你别以为跟我睡了一次我就是你的了,我需要的东西你根本没办法给我,哪怕你长得再像他,都没有用。”江舞云板起了脸。
  她始终不肯说出他的名字,这让水生隐隐不安。
  “你说的东西是指钱吧?”
  “对,就是钱。”江舞云毫不忌讳地说。
  “如果我给你钱,你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吗?”水生几乎不敢相信这话出自自己的口,可是今晚不可思议的事已经不止一件了。
  “你他妈什么意思?”江舞云把食物往桌子上一摔。
  水生并未被她的愤怒吓到,他掏出身上的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这里面有钱,都给你。”
  江舞云突然拿过一杯啤酒泼到水生脸上,“拿奖学金来可怜我,真他妈当自己在嫖娼啊!滚!”
  “我……”
  “滚!”
  沉静一会,水生从凳子上站起来,看了着江舞云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起身离开了。
  “把这个也拿滚!”那张银行卡飞了过来,中途却被气流改变了方向,斜着落到路边。
  水生走过去,捡起卡,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转脸。这种落魄感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流浪狗。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是根深蒂固的,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不属于他风格的狂傲的事?他心中尽是对自己的恼火,以前的冷静哪去了?!
  满城灯火阑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希望眼下的路永没有终点,就让他这样一直走下去。
  他不知道学校的具体方向,只知道它坐落在城市北郊,那么就向北走吧。夜阒寂无声,但有每条路都有尽职的路灯守着,比起家乡的夜,眼下又算丰富多姿了。
  我要的东西你根本无法给我。
  对,就是钱!
  水生脑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两句话。钱?有了它,他可以少损失多少啊。即便是李晓雯也不过是为了钱才留在新疆,抚养弟弟照顾爸爸这些前提都是钱。如果他是个有钱人,也不会遭到江舞云这样的对待了。而这些不过就是他的一念之间的事,钱程是他亲生父亲,子承父业本是天经地义,不说继承,就是得到本应该属于自己那一部分,他也不会这样寒酸了。
  “混蛋!”他猛然奔向前方,用力踢飞一只易拉罐,“孬种!”
  他大声痛骂自己,但城市并不理会这张狂的声音,依然孤寂,沉默的两排路灯一直延伸到青山绵延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感觉到寒冷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就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他看见一家名叫“两来风”的包子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学校不远了。江舞云家在城南,他现在却到了城北,如此漫长的路走下来他竟然没有感觉到疲惫?胡思乱想一直持续到现在,仍没有停歇。这时,他看见一个打着哈欠尚未成年的少年正坐在包子铺门前生炉火,一身邋遢的衣服与脸上的困倦虽然协调,却让人感叹。这时一个长相粗犷的老板模样的中年人走出来,大声呵斥他几句,似乎在骂他把什么给忘记了。看此情景,水生突然觉得委屈。
  六
  一个月后,盘踞城市的春天逐渐明显。随着回暖加速,无论是路边萧索的梧桐树,或都四季常绿的校园,又或是远处教堂脚下的荒寂的小山,都散发出了不可忽视的生机。这种带着生命清香的有脉动的感觉,足以让忧郁的人得到久违的欣慰。江舞云的突然出现,让水生惊喜。虽然她神情倦怠,但他仍为见到她而开心。
  他陪着她散步到校园外小区里的小山上。柔和的黄昏下,教堂静静伫立在山顶,在周遭的稀疏树木的陪同下,它像一位淡定的智者,静看山下世俗。江舞云毫无顾忌地坐到一块泛青的草地上,水生就她身边坐下。微风轻抚,他沉浸在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中。那夜之后,他就抑制不住地回味这种气息。虽然她的表情和眼前的黄昏一样清冷,可他的身体还是不争气地亢奋了。
  “我想向你借点钱。”江舞云细数自己的朋友,发现也只有在水生面前她才不会因窘迫而羞愧。即便还生他的气,但不得不承认,他和她别的朋友不同,他不会随便哂笑别人,或者说还没有学会或习惯。
  “嗯,行。”经过上次激撞,水生知道有些张狂不适合他,就算它出现在某些人身上会非常耀眼,但他是万万不可去学的。
  “两千,有吗?”江舞云接着说:“家里的保姆一到时间就得发工资,不然就撂担子,我知道她从内心看不起我,可是我现在没有钱去请别人。”
  “有,卡里还闲置五千多块钱,不如都借给你吧,反正我现在也用不着。”水生不敢看她,生怕他对她的关心被她看成怜悯,“那个张旭……”
  “我放弃了。”江舞云的短发已经长长许多,她将一绺被风吹动挠痒她脸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半张如新月半迷人的脸颊,“我想试一下,接近那个男人……呵呵,不过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像他这样的男人,所有女人都会垂涎,什么样女人他会没见过呢?……可是如果我一直不敢,就这样下去,随着年龄的流逝,会离他越来越远,到那时生活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他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这句话令水生震惊。
  “对。”她孤寂地莞尔一笑,“你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水生从来没想过这个,他奇怪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说:“活着还要理由?我没想过死,也没有为活着找理由。”
  “哪怕家徒四壁,四处遭冷眼,被嘲笑?”
  “我在乎的,我的朋友,我身边重要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这样对待我。呵呵,想想真幸运。”
  江舞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最后像是宽慰自己又像是在为心中的不公辩解,“可能他们没有表现出来,或是你还没进入那个环境吧。”
  水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我真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能成为你活着的理由一定是个罕见的人。”
  江舞云还是没打算把他说出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这上面是我中国银行卡号,你抽空把钱打进去吧,虽然已经习惯了拿男人的钱,可是我不想当着你的面从你手里接钱。不瞒你说,我甚至想过和你……认真谈一次,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很轻松,我珍惜那种感觉……”
  还没说完,水生的眼睛就红了。他呆若木鸡留在原地,任她离开。看着她孤单的背影,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想上去抱住她的冲动,他绞痛的心几乎不惜将钱程搬出来,只要能把她留住。可是关键时候,他心中另一个自己站出来,用理智的声音制止了他:不要多此一举,她心中的男人才是她唯一的栖木。
  江舞云消失了。
  水生以为自己将再次落入宁静之中,但喜怒无常的命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让他消停。
  因为临近校庆,谭万红主动请缨说可以请来本市商业巨头前来抛头露面,搞一次助兴演讲。可他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亲自去请万成集团的董事长,所以只好三番五次地找水生帮忙。这个狡猾的主任对水生是个私生子心知肚明,但绝口不提,他只用他那挂着大鼻头的笑容和那些简单的“还请你转达一下……”之类的话语请求,像学校不远处的制胶厂散出的气味,不厌其烦地缠绕着水生。起初水生还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可经过几次,他知道他是不达到目的不罢休了。舍友们原本就对他的身份就狐疑,现在见谭主任频繁找他,更加浮想联翩了。这让水生感到不安。同时,他也想知道在钱程眼中自己被摆在什么位置?便同意给钱程个打电话试试。
  拨通钱程电话时,钱程正在拉萨,那有几家“半池”店已经装修准备完毕,只等他剪彩营业。
  “如果你没空的话,就算了。”水生没抱多少希望。
  “呵呵,时间嘛,总会有的,你的事可比剪彩这些无趣的事有意思多了,不是还能提高一下知名度?”钱程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这倒让水生稍稍有些失望,如果他不在乎他,那么他就可以慢慢走回以前的生活了。可是现在,他眼前还是雾蒙蒙一片,只能但愿待阳光照来时他眼前的路可以一目了然。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钱程并非走过场而已,校庆前几天他做足了准备,不仅对学校的小小历史清晰,还仔细地分析了当下的社会趋势,为学校和台下的学生的前程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而且在演讲完毕后他还和一些学生谈笑风生地讨论一番,直到时间结束,中途没有一丝怠慢。
  事后校方殷勤地邀请他出席晚上的宴会,却被他礼貌地拒绝了。他将水生约到校外,一对久违的父子,行走在马路上。
  “何时搬过去,与我一起住?并不是担心你住的寒酸,年轻嘛,吃点苦不是坏事。只是,觉得那么大的家我孤零零地一个人住着,怪冷清……也想看看你的女朋友,看着你结婚生子,每天为自己的事业忙忙碌碌……”钱程心情很好,难得一身轻松,行走期间他甚至还兴趣十足地踢飞一只可乐瓶子。
  虽然压抑着,但水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产生了好感,“我不想让同学指指点点。而且,太远了,每天上学不方便。”
  “呵呵,不强求。不过,我大老远地飞回来,就不请我吃顿饭?”钱程解开西服中规中矩的扣子,活动一下肩膀,行走在路上,与身边擦肩而过的普通人并无两样,他很喜欢这种感觉,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我吃得很粗糙。”水生故意这么说。
  “这话听着怎么觉得这么委屈啊?哈哈,今天你吃什么我吃什么,看有我当年上山下乡时粗糙没有?”钱程揽过水生的肩膀,感叹一句,“时间无情,转眼间你就长成当年的我了。嗯,比我清秀点,但没我那时强壮。”
  水生笑一下,阻止不了的温暖感觉油然而生。
  于是,他们两人坐到一家简陋的牛肉拉面铺子里,每人一大碗牛肉拉面,吃到面尽汤绝,油光满面。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是,这次水生没有感觉到丝毫不适,他与他同阶而坐。妈妈在他心中已经成了神圣,而她选择了钱程,他此时似乎可以理解。像他这样的男人,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应该是一位合格的爸爸。水生曾经给自己勾勒过父子平常生活的情景,不就像现在这样么?而他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与自己是确确实实的一对父子。
  那天之后,水生心中的根深蒂固的恨意与排斥开始像老土夯墙壁,不时因重温昔日而“吧嗒”地剥落一块。
  一日,下午下课,水生被淹没在其它一起去食堂吃饭的人们制造出的混乱与快乐的喧嚣中。突然,一声喊叫勒住了他的脚步,一位平日谈得来的朋友叫住了他。朋友身边还有一位醒目的斯斯文文的青年用焦急的眼神注视着他。
  黄昏落到了静谧的花园中,青年是钱程的秘书,他四顾一下,确定无人,才将揣在怀里的坏消息说出:钱程入院了,胃癌,早期。
  “什么!前不久还好好的?”水生吃惊地说。
  “也是刚发现,在动手术之前董事长想看看你。”不知在钱程身边多久,但他身上已经沾染了老板的气息,虽然他的目光还无法做到风吹过仍波澜不惊的程度。
  “能治好吗?”水生心头先是泛过一阵如轻风抚面习惯性的复仇般的快意,而后便是从黑暗中传来的无尽恐惧,使他呼吸急促。
  “医生说治好的机会有九成以上,但癌症是很麻烦的病,而且任何手术都是存在风险的,不可能万无一失……”
  “他现在在哪家医院?”
   城市陷于黄昏与夜晚之间。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堵得利害。水生静静地坐在车子里,年轻的秘书手停在方向盘上,扭头看了看水生,想说些什么,却只是焦急地按了按喇叭。他误以为这位未曾谋面的少爷落入了麻木的等待中。事实正好相反,此时水生想到的是退缩。他心中很矛盾。这份如雪霁后的寒冷的阳光般明显的恐惧致使他不想动弹。他看着下班之后堆积在公交车站满脸疲倦的人们。在这座城市中不仅拥挤着梦想,还有绝忘。外界与内界的色调一样,水生习惯性地抵御这种被腐蚀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想睡上一觉。
  流光溢彩的城市一直在他眼皮上浮动,致使他无法平静,也不可能睡着。在医院门口、上升的电梯中,水生总有扭头逃跑的想法,直到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他才得以镇定。原来,自己是害怕失去。随着秘书引着水生到来,钱程的管家和一些看着像钱程亲人的围着温文尔雅始终带着笑容的主治医师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盯着水生看。明亮且空荡的只有一间病房开着的楼层,因为顿时寂静,竟回响出水生与秘书的脚步声。病房门前沙发旁钱程的司机身边站着两个漂亮的女护士,或许刚才他还洋洋得意地给这两个小护士讲些他在上流社会的奇文趣事吧。水生打开半掩的门,张矶沉默着坐在白色的病床前,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毕恭毕敬却长着雄鹿般眼睛的青年,从模样上可以断定他就是张矶的儿子。他抬头看了水生一眼,故意压着桀骜不驯。水生没有在意这有几分挑衅的目光。
  “张叔叔。”水生礼貌地说。
  “来啦。”张矶站了起来,忧郁地笑了笑。同时,他回看儿子张旭一眼。张旭虽然不服气,但还是将自己的身边椅子送到水生身后。
  “谢谢。”水生接过椅子,放好,但没有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时,躺在被摇起呈45度的病床上似睡非睡的钱程睁开了眼睛,对身边的张旭微微一笑,“小旭你先回去休息吧,都在这一天了。”
  张旭犹豫一下,然后看了看张矶。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张矶说。
  “张矶,还有些话要单独和你说,先去抽支烟吧。”
  从钱程的眼神中张矶看到一种淡薄背后辽远的凝重,这是钱程作出重要决定的前兆。只有在他身边待久的人才能发现,张矶因这份无人能代替的信任而感动。他点了点头,出门之前还周到地看了水生一眼。
  张矶心中有种笃定的预感,这致使水生在他心中分量加重。
  房间里只剩下钱程坦然地看着水生,“坐我身边来。”
  水生坐到他身边,他表情淡定坦然,疾病所带来的憔悴不多,却被洁白的灯光加重了。待看清他脸色,水生心稍稍舒松。
  “知道我现在心里想什么吗?”钱程看着自己阔别多年又从回身边的儿子,感觉格外温暖。
  水生摇了摇头。
  “全是恐惧。呵呵,虽然医生几乎给我保证可以治好,但我还是害怕。不要笑,若是你一直没有出现还会好点,因为我觉得了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体验过很长一段时间梦想所带来的甜头,可以说是满足了。人一旦满足,死亡就很难威胁到他。可是,你回来了,本来像装满水的水桶突然变成了水缸,里面的水还是很少啊,其余的空间是你带给我的……以前以为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真是知天命,可天命是什么?会不会就是什么也不用去追逐,而是停下来看看风景,偶尔回忆往事……这个时候子女的幸福已经大于自己的了,因为你们已经从我们手中接过了世界,代替了我们,这个世界会因你而精彩纷呈……”突然不请自来的咳嗽制止了他。
  城府的载体——言行举止,钱程这在方面一直做得很好,他给人的印象是个简约明了的表面却有着古潭般的深度。可几次见面聊天,特别是这次,他的表达欲望都很浓,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他不惜破坏自己的形象,不惜让水生觉得自己优柔寡断,甚至不惜让他嫌他罗嗦?是在儿子面前示弱不丢人?还是他为了挽留不想再顾及了?
  “我能你给带来什么?”在亲人面前不用猜测,都是透明的,水生能看出来钱程早已经为他打开了所有心窗,让他像风一样在他心中来去自如。
  “事业在二十年前就变得枯燥乏味了,可我还是一直把它当成头等大事,为什么?呵呵,因为我无事可做。知道我现在心中最美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带孙子。”
  水生被他这天真的想法给逗乐了,“你还不老……”
  钱程拿过水生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也笑了,笑容中泛出了泪水,“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在钱程恳求的目光中,水生无法正视,他只能感觉那从钱程手中传给他的温度,这让他想起多年前,钱程跪在坟墓前那场痛哭所带来的温暖。
  末了,水生心中的那扇自云霄而下的门打开了。久积的从记事起的许许多多的,如愤恨、乞求、悲伤、绝望、怀念、痛苦、孤独、幻想等,汇聚成一股气势磅礴的巨浪,奔腾而下。这样的澎湃,也只有海可以容纳了。“不要死。”他反紧握他的手,就像夕阳下儿子紧攥老爸的手央求他带他去某一个向往充满欢乐的地方一样,单纯真切。
  水生离开后,一直守在门口的张矶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几句,便让司机将他送回学校。
  在钱程和张矶密聊之时,一位前来打针的因激动而疏忽敲门的护士突然进房,虽然两人及时收口,却还是让她听到了一句很关键的话:我若有个万一,你要将水生扶起来——
  当晚张矶便把律师叫来了。
  钱程这一反常态的急切,使本心存侥幸、得意的邝霄鹏坐立不安,正好又听到护士围绕着刚才偷听到的一句话窃窃私语,他顿时慌了神,立刻拨通远在纽约的邝凤的电话。另一头同样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震愤不已的电话在邝霄鹏耳边咆哮,“就算不择手段也要那让个野种消失!永远消失!小天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挂上电话,邝霄鹏射出尖锐的目光的眼睛闭上了。
  空气中飘荡着清凛的寒气,也漂浮着为早春而开的花的清香。朝阳不可商量地将茂盛的阳光撒向世界,这种大气强势加重了明媚感。但阳光并不清澈,在水生的印象中只有明朗的秋天午后,天空有白云的阳光才是纤尘不染。当下的阳光虽然朝气蓬勃却有些迷蒙,让人很容易回忆过去,和陷入幻想,但无论想什么,都是从那辽远的远处飘来。一包新买的香烟在水生手中,被他无意识地反复摸索着,与此同时他心头不时有疼痛抽动。一个小时前钱程被推进了手术室。对他来说,那恐惧明明出自手术室,可它却有着置之度外虚幻形态,很像源自莫名。就像一个人守在待逝的亲人身边,他的恐惧不并在眼前,而是来自远方,或许是那个被称为地府的地方。一个穿着病服的病人安静地坐在草上,享受着朝阳逐渐制造出的温暖。除此之外,医院的花园再无人迹,静得如窗前书桌上被摊开已久的稿纸。
  水生撕开包装纸,抽出一支烟。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被吐出的烟在阳光中舒散开,他的心得到一点慰藉。随着一口又一口的吸入呼出,他头脑有些晕,胃也不太舒服,但这不适的感觉触动了他的执拗,他加重一口,随后呛了起来。
  “不会吸就不要吸。”一个干瘦脸色苍白但衣着得体的男人坐到水生身边的长椅上,“不做不应该做的事,不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年轻人只有在物质上得到的越少精神上才能越强大。”
  这人水生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的外表包括他那本应该凌厉的眼睛都因某些事而被摧残的麻木灰暗,三四十岁的光景,却有未老先衰的迹象。本来这样的人会惹起别人的怜悯,但他这话显然是有针对的,令水生反感。
  “你是谁?”
  “邝霄鹏。”与水生对视的过程中,他目光始终灰暗,似乎明白这可以让对方陷在无力中。
  “噢。”水生知道他是谁,听说过,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还姓徐?”
  水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你相信钱程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话让水生惊诧。他一直在徘徊在恨与不恨认与不认之间,却没有想过真假?“难道还会有假?”
  邝霄鹏干笑一下,悠然地说,“众所周知,钱小天是个智障,钱程到了这个年纪正是思考接班人的时候……而且你妈妈在家的时候并没有怀孕,可到了清城就有了你,她在家那么久,谁知道……”
  “你什么意思!”水生吼叫一声,手中的烟盒已经被他握得变形。
  邝霄鹏被他的突然发火吓了一跳,灰色目光稍稍清晰些,“还是做个亲子鉴定吧。做为钱程的亲人,不说我,一个大家族都不会容纳你,除非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这个家族的成员。”
  水生不再理会他,愤然离开。
  但他又无法离得医院太远,只好在不远处的千尺湖旁边彳亍一会,然后坐到远看青青近却无的垂柳下的长椅上,望着波光盈盈的湖面发呆。
  这动荡在和风丽日中的早春背后是什么呢?他近一步探索,突然对眼下的一切有了兴趣,而且刚才迷雾一样遮拦他的东西也被揭开了。只要不纠结于表面,揭开看似烦乱没有尽头的幕布,后面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黑色的硬核,散发着邪恶的气息。
  邝霄鹏不惜用龌龊来驱逐他,无非是在保护自己的利益。
  就这么简单!他心中顿时轻松,怒火也被眼前的波光荡碎了。邝霄鹏变得微不足道。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手术很成功。
  经过长时间闲聊,钱程有些疲惫,闭上眼小憩,表情平和,呼吸均匀。水生起身,站到窗前俯瞰偌大苍茫的城市。各种车辆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停顿或行驶,在路口或迷失在纷乱的马路上。城市中心,阳光迷茫处,万成大厦犹如巨人般矗立在鳞次栉比的群臣中。而这个巨人却是身后这个人一手缔造。水生为这个想法感小小的自豪。
  他忽然想下去走走。
  打开门,外面沙发上坐着两个相互沉默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们是邝霄鹏专门请来的保镖。虽然觉得有些多余,但水生没有反对,怎么说邝霄鹏也是出自好意。
  巧合的是,水生在医院正门恰好看见了邝霄鹏。他也看见了水生,停好车便走了过来。水生本想当作没看见绕道走开,却突然被心头反复揣测的念头给制止了。
  邝霄鹏沉着脸走近,不知道他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
  水生没等他开口,“你如何能说服他和我一起做亲子鉴定?”
  水生不是故意给他惊喜,只是他觉得这多次一举的事情的确可以省去很多猜疑与解释。
  “做手术的时候医院已经有他的血样,你所要做的不过是抽几滴血。呵呵,如果你真的他的儿子,那么皆大欢喜。”邝霄鹏笑着说,表面刻意装出的祥和不但没遮掩住什么,反而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乌云密布不奇怪,但白云压顶就不常见了。
  水生嫌恶地皱着眉头,“那如果不是呢?”
  “你很像他,至少我相信你们是父子。”邝霄鹏看了看表,“今天时间过了,明天早上八点你在这等我,到时会有人带你去验血。对了,顺便再给你做个全面检查。欢迎你健健康康地加入这个大家庭。”
  钱程正躺在床上听他年青的秘书给他汇报公司情况,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水生?”由于没有见过水生发这么多的火,钱程有些迟疑,“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水生?”
  秘书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开门。在楼层电梯出入口,他看见两个保镖反常地阻拦着水生,不让他上前一走,而水生也一反常态,怒火冲天地挣扎着,若不是保镖对他的身份捉摸不定,估计就要厮打起来了。
  “你们干什么!”秘书气愤地呵斥那两个人,“都这么多天了还不知道他是谁?!”
  “可是,卞……”其一个长得棱角分明的男人刚开口就被另一个男人瞥了一下,便知趣地收口了。
  睿智的秘书板着脸将两人推开,然后拉过水生,“董事长亲口不让他进来了吗?”
  两人一脸尴尬。
  “怎么了?你拿的是什么?”秘书难堪地对水生笑了笑。
  水生没有掩饰,将手中的白纸黑字送到秘书眼前。
  “这……”秘书反应快得出奇,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目光滞留在纸上不知所措。
  “他睡了没有?”
  “还没有……”
  看完纸上的东西,钱程哈哈大笑,然后说了一句水生似曾相识的话,“我的儿子也有犯憨的时候啊?这点可不是遗传我的。以前,人常说你妈妈端庄大方,美丽贤惠,呵呵,其实她偶尔也会倔强、犯傻,很可爱,这也正是我最爱她的地方。”
  “别和我打太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咱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为什么还……”水生怒不可揭地说。
  “是邝经理让你这么做的吧。”见董事长这大笑,秘书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露出微笑,有风轻云淡的意味,虽然他很年轻,但这份淡定是货真价实的。
  “看,李奇几分钟就明白了。”钱程赞赏秘书一句,同时觉得有些不正常,“不对,邝霄鹏不会这么蠢。你赶紧去查一下,当天给水生取血的值班医生是谁?”
  “您这是?”李奇心中一凛。
  “他和他姐姐一样狠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钱程面色突然凝重,叫人不安。
  “您担心他会在抽血的针头上做手脚?”李奇这话惊得水生动弹不得,他没想到事情会在他怒火之外的地方变得这么复杂。
  一个多小时的难耐的沉默之后,李奇带回来的消息果然不出钱程所料。经过恐吓加贿赂,当天值班的医生战战兢兢地说确实收了钱,但出于医生最后的职业道德他没有用送钱人给他的那袋针管给水生抽血。
  “都他妈反天了!”钱程一拳打在身边的桌子上,震掉了盛有半下水的玻璃杯。
  谁都不敢再吱声,水生刚才风生水起的愤怒,早消失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着的广袤的空白。
  良久,钱程平息之后,声音有些疲倦,“还好,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要是认定他没作假,那么出于面子,你可能也不会让我知道,这样以来我们就不可能对他加以防范了。真叫人后怕。不过,你最近几个月你要多做几次检查,要真是感染上那些无法医治的病毒,一百个邝霄鹏都死不足惜。”
  “嗯。”水生浑浑噩噩地点头。
  “现在既然看清了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钱程语气平和许多,意在缓解气氛。
  “他……已经来找过你,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计划败露了,不管你怎么质问他都会抵赖,同时他也不敢再有什么举动……其实,不用去管他。”
  “太保守,狼咬你一口,你还会说反正肉已经被他咬到嘴里,就让它吃了算了?”钱程再问李奇,“你呢?”
  “要不我现在去找那个医生,拿到证据然后把他交给警察?”李奇说。
  “动作太大了,那还不闹得满城风雨?而且也太抬举他了。”
  “那你要怎么做?”水生问。
  钱程笑一下,“你们俩再去找一次那个医生,确保他没有使坏之后,给他点钱,让他找机会给邝霄鹏通个电话,但不能说是你们指使他打的。”
  两人走到门前,钱程再次开口,“李奇,出门后让外面那两人到我房间来一下。”
  不一会,两个彪悍的保镖紧张地走进屋。
  “两位请坐。”钱程倚在床头客气地说。
  两人互视一眼,拘谨地坐下。
  “张小四。”
  “啊?”三十多岁的张小四正在寻思眼前这个一直被传得几乎神奇的男人在想什么,不料突然被点名。
  “你曾经因强奸被判入狱五年。”钱程不动声生地说。
  张小四大惊失色,这事他连邝霄鹏都没有告诉过。
  “李永呢,以前放火烧了你们当地粮管所的粮仓,坐牢坐了八年半。你们两出狱后一直不敢回老家,现在只能靠帮人打架赚点小钱。”
  李永吓得冷汗直冒。
  “我不知道邝经理雇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我也不打算过问。我请两位来是想问一下,邝经理请你们花了多少钱?”
  “六……六,一人三千。”
  “我先给你们三十万,事成之后还有一半。如果你们做的好,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有事还会请你们帮忙。”
  两人被这话撞击得失重了,刚才还是在无尽冷酷的深渊中往下掉,转眼间就落到了白云做的天堂中,他们差点没被这巨大的反差刺激得掉下眼泪。
  “老板能见我们就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还,还……您说吧,是不是要,要办了那个叫卞……”
  钱程阻止了恨不能立刻就去找刀宰邝霄鹏的结结巴巴的李永,“没那么严重,你们所要做的很简单,只要一天到晚盯着邝经理就行了,尽量不要被他发现,就算被发现也要盯着,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向我汇报。”
  “那,那要盯多少?”李永不解地问。
  “管他多久,大不了盯一辈子,盯死算球!”张小四血脉贲张,粗犷之势溢于言表。
  “呵呵,一会张总来了我让他带你们取钱去,同时再给你们找辆车。”钱程笑着说:“你们谁有驾照?”
  “我有。”
  “我也有。”
  深夜邝霄鹏被噩梦惊醒,那个自以为是的计划像是他专门想出来对付自己的。一个星期前他见过钱程和徐水生,从他们的神情上看来,除了自己,没有人受到伤害。自从发现那两个倒戈的混蛋鬼鬼祟祟且邪恶地跟盯上自己,他就已经在给自己编织无数个结局,无非是两类:第一收集证据,然后把他送进监狱;第二偷偷把他干掉。以钱程的实力想要怎么对付他都易如翻掌,而且那两个人底细他都知道,他当初就是看重他们的心狠手辣才雇他们。钱程依旧不动声色,虽然和他相处了几十年,可是邝霄鹏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就像一汪潭,深得太可怕了。而与钱程亲近的人全部都客气地和他保持距离,根本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会怎么做?他成天生活在下一秒就会出事的恐惧中,这种类似于等待又没有明确反抗目标,粘稠稠的感觉叫人生不如死。他现在哪也不敢去,在家都已经草木皆兵了,闭上眼睛全是梦魇。
  他终于受不了了,愤怒地拉开窗帘,西面巷子暗角那辆可怕的汽车还躲在里面,忽闪的车灯暴露了它的形迹。他像一只被几个猎人围在中间玩弄的狐狸,他歇斯底里地冲进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夺门而出,冲下楼去。可待他跑到巷子口时,车子又消失了。
  “他妈的出来!来看谁弄死谁!”他痛骂着,当勇气和力气全用完时,突然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
  他扔下刀,仓皇逃了回来。原来只是一辆普通的士。路灯下,夜安静得叫人抓狂。他蹲到地方,抱着头绝望地哭泣。
  半个月之后,邝霄鹏消失了。有人说他带着钱跑到了新加坡旧友那,有人说他逃到了美国,寄居在他姐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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