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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三,四)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26 22:11:08      字数:13679

  三
  次日,阳光全城绽放。
  宽大的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一只锦绿色肥胖的苍蝇晕头转向地撞着窗户玻璃,欲冲出去质问秋天对它的沉重审判。教室里有条不紊的节奏似乎被它嗡嗡响动的翅膀给搅浊了。水生心绪不宁地转动窗户把手,因生锈而生涩的铁窗框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待苍蝇被放飞,水生发现在不少眼睛正在不友好地盯着他,老教授收回目光,拧着眉头挥动手中的粉笔,继续讲课。
  突然,脸泛红光的谭万红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抱歉地向教授打了个招呼,而后在人群中细寻一番,把目光锁定到水生身上,冲他招了招手:“徐水生同学。”
  谭万红在学校口碑很不堪,私生活紊乱人品也差,但这不影响他在学校里如鱼得水,因为他有谄媚圆滑的笑容和了得的马屁功夫。“谭主任找我有事吗?”水生奇怪地问。
  “呵呵,跟我来。”说着谭万红摸着红透的酒糟鼻子,招呼水生退出阶梯教室。
  “你和钱董事长是什么关系?”他的表情油腻得令人心生反感。
  “谁?”
  “万成集团的钱董事长啊。”
  “是钱程吗?”水生跟在谭万红身后,猛然想起,接下来步履艰难,神情恍惚。如果他有勇气,他早去找他了,可是这个站在被遗忘的边缘却像悬崖上松树一样存在的男人,是他唯一不敢面对的,就算拿着妈妈的死亡和爷爷的仇恨他都在退却。若不是过往出现,他甚至想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把他忘记。他今天出现,他始料未及。
  水生直呼其名令谭万红肃然起敬,他又说了一大堆话,水生却一句没听进去,他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办公楼前停着辆没有入车位的轿车,旁边站着两个男人,一个一身西服革履,打扮得一丝不苟;一个宝石蓝杠条衬衫束在西裤里,稍微有点随意——他就是钱程,看上去很年轻,但稍作推测就可以算出他的年龄。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他的神情内敛含蓄却不可忽视,那如深海般的逼人气质,足以衬得学校里一些道貌岸然的领导都像沼泽一样不济。几个路过的教师不禁被他的气质吸引,回头张望寻思这人匪夷所思的力量是什么。三三两两被好车引来的学生更直接,先是对车指指点点,然后对那两个人评头论足。
  谭万红笑容可掬地与钱程攀谈,钱程与他客套几句便将头转向水生。
  水生吃惊地发现,当初感觉他像月亮的想法并不对,他更像有意敛着光芒的白日。这个发现让水生感觉不可思议,本来壮着的胆子生生被压抑出恐惧来。
  对视的一刹那,钱程心头一凛,眼前这个孩子再不是当初那个能感觉有他的印记的水生了。他已经继承他爷爷的顽固,像块岩石坚守在水中,有着可以挡住任何激流的勇气和信心。
  “有多少年没再见过了,水生?”钱程率先开口。
  “你不是说过不再出现的吗?”
  听到这句话钱程暗舒了口气,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有石头的外表,内心还是柔弱的木质,“呵呵,对于任何一个父亲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的事。”
  “父亲,原来……”谭万红惊诧地说。
  另一个男人不待他说完,忙阻止他——用一种客气却不容拒绝的口吻说:“谭主任一定很忙吧!”
  “呃……”谭万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谭主任有空,咱们可以抽个时间再叙。还希望谭主任不要对外人说起今天的事,不然给钱董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男人递过名片。
  谭万红终于明白他已经没有用处,尴尬地笑着接过名片,“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手头还有点事,就不打扰钱董事长了。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您尽管吩咐。”他献上谄媚和名片,将愤怒完美封存不留痕迹地离开了。
  水生倔强抵挡着白日散发出的温暖,“别提父亲两个字。你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来看看你。”钱程接着说:“昨天过往是来找你的吧?”
  “嗯。”
  “聊了很久?”
  “嗯。”
  “年轻人有共同话题。”在一旁的男人笑着说。
  “是啊,年轻时的激情很吸引人啊。”钱程感叹一声,然后无奈地笑一下,那嘴上两撇储存着睿智的潇洒的胡子微微浮动,水生不敢再看,他怕勾起他小时候对父亲的幻想与渴求。没想到顽强抵抗这么多年,这种欲望竟然已经能自行上下,不受控制,他在心底恨自己。
  “张矶,你家的孩子有多大了?”钱程关心地问。
  “比水生大两岁。”张矶这句话说明,水生的年龄他们都已经知道,同时进一步确定过往对水生说的话都是真的。
  “噢,那要成家立业了。”
  “董事长笑话了,他离成家立业远着呢。比起水生,他可差远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哈哈。”
  “孩子嘛,有了责任之后自然会好的……”
  在他们对话这期间,水生想着该怎么办。第一,就此离开,言明让他不要再来找他,断绝此事,从此忘记;第二,留下问明妈妈的死因,然后再离开。他心里不禁偏向后者,潜意识里他还有一个不想承认的念头,那是对亲情的渴望。他左右为难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爷爷苍老的容貌。
  “你是做什么生意的?”水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主要是餐饮。”钱程如实回答。
  “能带我去看看吗?”
  水生这话让他们始料未及,本以为他会倔强地离开。来之前钱程就已经作好多次来校的准备。可是这么一来,水生在想什么他一下子把握不准了。不过很快他就还原坦然,自信地点了点,“好。”
  张矶平稳地开着车,水生与钱程沉默着坐在后排。奇怪的是,在遇到红灯或缓行的时候,水生都没有不适感,之前他晕车晕得很厉害。“有没有想过转一所好的学校,或者是留学?”钱程看着水生说,心里百感交集。
  “没有,我现在挺好。”水生将目光从车窗外移回来,看了钱程一眼,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钱程接着问。
  “人事管理。”
  “嗯。”钱程点了点头,但又挑剔地说:“这所学校除了编剧,其它的专业都不专业。”
  “只要肯学就能学到东西。”水生固执地说。
  “呵呵,那毕业之后想干什么样的工作?”
  “还早着呢,没想过。”水生又补充说:“我是不会留在这里工作的。”
  钱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他越看越肯定以往对他的朝思暮想是对的,他有小天没有的坚韧和聪智,如果他有能力把自己的家业接过去。那么,一切就完美了。
  车子缓缓停在万成大夏前,张矶转过头自豪地对水生说:“这是全城最高的建筑。”
  “下去看看?”钱程颇为自信地问水生。
  “不去,以前经过这,听朋友讲过。我只想看看你的饭店。”之前水生和江舞云经过此处时,她给他介绍过,但他不明白什么样的生意能支起这样宏伟的大厦。
  “饭店?”张矶不解地看了看钱程。
  “最近的一家‘半池’。”钱程说。
  从大厦里匆匆跑出来的两个保安,刚气喘吁吁地站到车子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见车子已经发动了。两人面面相觑。
  水生本以为他的生意是开大饭店,却惊奇地发现他们在一家名叫“半池”的茶楼前停下。下车之后,他仔细打量这家茶楼,门面不大,但周围环境不错,它的装潢也挺别致,安置于此也算与环境相得益彰。他突然觉得“半池”这两个字很眼熟,似乎以前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钱程看了看水生,水生自顾走进茶楼。张矶跟着钱程紧随其后。本以为门面狭窄里面也大不到哪去,不想竟如此宽阔大气,可谓是别有洞天。茶楼中间是成排雅致的双面书架,上面满载书籍,一些人找到自己喜欢的书就拿回自己的坐位,轻松翻阅。两只巨大的鱼缸被分别放在书架与书架的空隙间,里面悠闲地游弋着色彩斑斓的热带鱼。舒缓的音乐从四面八方飘来,却又难觅其源头。这里应该有什么吸音材料,在坐的十几桌客人中难免有说笑的,却不觉嘈杂。
  几个装束简单亮丽的女孩面带笑容上前迎接。张矶替钱程和自己点了杯茶,水生要了杯冰水。张矶掏出钱包同时请他们先入座。待张矶亲自端着饮品回来,笑着将摆好茶后,钱程问:“这家是茶楼现在由谁管?”
  “好像叫海远舟吧。”张矶拖出椅子坐下,“董事长觉得有问题?”
  “海远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邝经理的同学,听说人很踏实也很勤快,具体的不太清楚。邝经理被调到总部之后曾多次推荐过。”
  “他那样,推荐的人能好到哪去?”钱程皱着眉头说,“你看出什么问题没?”
  “我觉得员工培训不到位,扎堆迎接客人,如果同时来了几批可能会出现在遗漏,从而导致有些客人情绪受挫。”
  钱程点了点头,“看似小事,却是致命的,千万要注意细节,我们全靠客人的情绪赚钱。”
  “董事长说的是,没想眼皮底下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我们一直把精力放在较远的地方,忽略了身边,以后没有特殊,每年每家茶楼都要考核。”
  “好,我回去就给他们传达此事。”
  这时,一个机灵的员工觉得张矶很熟悉,赶紧跑到店长室叫醒正在午睡的海远舟。匆匆赶来的店长见来者果然是营运策划总监张矶,肚里迅速酝酿一堆讨好的话,可当他看见钱程的时候顿时哑口无言了。
  这个叫海远舟的青年看似老实木讷,却也是俗套中人。他站在钱程身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紧张得让人觉得他在打哆嗦。水生实在看不惯这场面,起身走到书架前看了看,然后又走到鱼缸前煞有兴趣地看着里面并不怯人的各种各样鱼儿。他嘴角挂着嘲笑,心里小小得意一下,因为他看出钱程在做样子给他看。
  过了一会,海远舟面如死灰地离开了。水生走回来。钱程先是琢磨一会水生脸上的笑意是怎么回事,后不由觉得好笑。
  “就凭这样的茶楼能盖起那么高的大厦?”水生甚至天真地猜想钱程是不是在做什么违法的生意。
  “不是几家,是几百家。”张矶笑着说:“我们的连锁店除了西北几座贫瘠的城市没有,全国甚至港澳台都能见到‘半池’的身影,我们现在已经开始着力将市场拓展到那些比较富裕的县级小城市了。”
  水生突然想起上高中时曾在李晓雯家东面有见过新开张的“半池”,心里不由恼火,原来上高中时钱程的势力就已经扩展到了他身边,而他却一直以为钱程扣在自己身上的线在小时候就已经断了。
  “有没有学过餐饮类的管理?”钱程问。
  “没有。”水生斩钉截铁地说。其实选修了。
  见水生盯着玻璃杯发愣,钱程开口说:“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
  “好啊。”水生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饮料,将杯子放回原处,站了起来。
  来到钱程的别墅。水生坐在客厅,透过巨大的玻璃门窗注视着外面阳光普照下的各种精心设计好的景物。包括那些珍贵的植物都被修剪的服服帖帖,全没有自然气息。这些想融入自然的有钱人,却用个笼子把自己罩起来,不知觉中自然已被拒绝,真是矛盾。
  钱程吩咐佣人沏了几杯,然后又倾头给张矶说些什么。随后,张矶点头离开了。
  水生收回目光,在宽阔的客厅四处打量一翻,然后起身拿起一张裱好放在墙边桌子上的相片。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眉清目秀的男孩,眼神却极度涣散,另一个是雍容华贵的妇女,眉目间有一股锐不可当的尖酸刻薄,大有刺破相片之势。
  “这是我第二位妻子和孩子。”钱程坐在沙发上,看着水生一举一动。
  “那你怎么敢带我回来?”
  “为什么不敢?只要你愿意,一切都是你的。”钱程平淡地说,“我和她七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她现在定居在美国,小天也跟她去了。”
  “所以你来找我,怕老无所依?”
  “是的。”钱程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可能吗?”
  “可能。”
  “呵,如果这一切作为理由的话,那太充足了。”水生展开双臂,示意钱程所拥有的一切,“别说抛妻弃子,就算杀人放火也不为过。”
  钱程没有说话,他终于明白水生为什么要看他的家业。
  “当初为了事业你娶了她!”水生指着相片时在邝凤,心中一直积压的话沸腾了,“你以为有钱就厉害了,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对钱惟命是从?你只知道自己,你的事业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为了不让我妈妈拖累你,你给她钱撵她回家,然后再娶这个女人。现在,这个女人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也遭你抛弃了。而你,还却妄想也把我变成你这样冷酷无情没有血肉的人?!”
  钱程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和表情,等水生骂完他才开口:“是徐爸告诉你的吧。”
  “你别不承认,我爷爷是不会说谎的,他曾专门来过,那女人的家世,你和她的关系,他知道后才会把这一切告诉我。”
  “徐爸这样推测是有道理的,他是个好人,可是他太倔了,认定的事就不再容别人解释。”
  “那是因为爷爷这辈子就没做过什么要解释的事。”水生放回相片坐到沙发上,死死地盯着他。
  “是,他也是我最尊敬的人。这样吧,不论你信不信,你听我把话说完,之后怎样理解都由你。”钱程端起茶杯呷口茶,见水生没有拒绝,便开口说:“下乡当知青的时候,我和过涛还都不到二十岁,他住在村长家,我就住你家。我体质远不如过涛,他可以像本地人一样做任何事,而我只能做一些琐碎的……刚开始的生活真是刻骨铭心啊,不过幸好没多久就恢复高考了,同时也多亏徐爸和你妈妈照顾,我才得以熬过那段艰苦的日子……恢复高考之后我和过涛就返回城市上了大学。几年之后,我大学毕业重新回到你家,因为我和你妈妈已经私自订下婚约。徐爸见我千里返还,也就同意了……可是结婚几年你妈妈却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后来检查发现问题出在她身上。我们四处寻医,可没有一点效果,但我们又没有钱去城里大医院。我和过涛虽然都是城里人,家里却都窘迫得很。就在我们打算放弃的时候,过涛来了,他想和我一起做生意,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我离不开你妈妈……后来过涛又来了几次,最后一次你妈妈的一番话打消了我的顾虑,她说:‘就去吧,就算失败你们也不损失什么,如果赚到钱了,还可以把家人都接过去,也能把病瞧好,生个一男半女’。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不如意,我们东借西凑也只够开个巴掌大的小饭店。但只要努力,总会有回报的。辛辛苦苦经营几年,我手里攒了些钱,就把你妈妈接到身边。她的病在人民医院治好了。一年后,你就在滨湖东面老街上的五院出生了……那时过涛也结了婚。我们的小饭店效益并不太好,一系列花销之后,已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后来,你妈妈说不想拖累我们,就要求带着你回家过一阵子,等经济好转再回来。由于窘困,当时她在这生活并不如乡下轻松,她这么做对她对你对我都好,我没有理由不同意,虽然舍不得……她每隔半年来看我一次,最后一次是在你两岁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和过涛分开,我新开的一家饭店也已经有了稳定收入。可是,那最后一次……我给你妈妈一些钱,让她把家里安置一下,然后我就回去把你们都接到城里来。没想到在回去的路上出了意外……她的美丽在我眼中是举世无双的,她善解人意,贤淑忠贞。起初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事的打击是致命的!后来法医鉴定,她生前曾经遭到侮辱。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去猜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我怎么会蠢到因为钱因为势力就抛弃她?那我所有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我娶邝凤确实是为了生意,但那时你妈妈已经去世近两年。直到现在,女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了爱……其实我是可以用法律手段让你回到我身边,可这一切对徐爸太不公平,他已经失去女儿,我怎么还能忍心再把你夺走?徐爸认定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在他心中我就是薄情寡义的人……既然解释不通,我也就认了。现在,我希望你能照顾孝顺他,等他百年之后你可以回到我的身边。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前进的动力,你是静水留给我在人间最宝贵的,我今天的所有成就都是为了能在将来送给你……”
  水生静静地坐着,他觉得自己就是汪洋中的一片舟,大风中的一枚杨叶,任何动静都可以让他产生剧烈的颤栗。
  这就是自己十几年来一直想要的答案,一个任凭天意没有人为对错的答案?
  他甚至产生人生再没有意义的念头。
  良久,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胸口那种消弭很久的温暖复活了,这是眼前这个男人在母亲坟前种在自己心里的感觉。自己多年沉淀的质问的力量,在他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我是不会相信你这一面之词的。”水生乏力地说。
  钱程点了点头,“你苦苦寻找,一直想要知道答案,甚至不惜耽搁和你初恋的感情,选这么一所九流的学校。可这结果对你又意味着什么?你是在为谁活着?你不为谁,只为你自己!你所要做的是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什么事让你感觉开心,如何做你会幸福,怎样的成就会使你满足?你应该寻着这些东西活下去。或许你知道,但你没做到。”
  这话令水生瞳孔顷刻间放大,自己曾给李晓雯坦白过类似的想法,本以为这是自己特有天生的,现在才发现竟是他的遗传。难道自己以后所走的路也将与他不谋而合?
  这时,一个佣人敲门进来说邝霄鹏来了。钱程露出厌恶的表情,让她告诉他在外面等着。
  “我回去了。”水生前所未有地疲倦,他现在不想听不想讲也不想想,只想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然后醒来继续他那波澜不惊的生活。
  “要我开车送你吗?”经过刚才的一番话,忧伤已经不受控制地从钱程的眼睛中宣泄出来。
  水生摇了摇头。走出门时他看见一个不惑精瘦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的眼睛本和相片中那个叫邝凤的女人一样尖锐凌厉逼人,可现在却装满了忐忑不安。钱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去的路上,水生紧靠公交车窗,双目无神的接受城市塞到他眼中的一切事物。妈妈的死因,他其实已经说了。她是在回去的途中遭遇坏人,被非礼甚至凌辱了,如果真是如此,自尽在妈妈心中便是最好的解脱。妈妈是个忠贞贤惠美丽的女人,这他从小就听不少人说过,并且深信不疑。如果他真的深爱她,那不明说出她的死因也是情理之中,甚至说到这种程度或者是想到都是无比可怕的事。经历过李晓雯的那件事之后,他能明白那种心境。
  “不想了。从现在开始,自己要好好地活。”水生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开阔许多,也不是那么憋闷难受了。
  这时,匆匆赶回来的张矶在进门时突然撞见邝霄鹏,他奇怪地关心一句,却得到一个铁青的脸色和仇视的眼神。
  “邝经理这是?”张矶走进客厅,见钱程坐在室内吧台前正给自己杯中添酒。
  “别管他。”钱程放下手中的酒瓶,深吸口气自语着,“毕竟这么多年了,总得给他点时间……”他忽然醒悟般抬起头问,“东西都弄好了吗?”
  “嗯,都按照您的吩咐,手机只买一般的,不过很实用,卡里有五百万,是不是多了点,毕竟水生还是学生?”张矶将东西送给钱程过目。
  钱程摇了摇手,没看,“不多,这也算是对他的考验,如果他真有能力,他会安排好这笔钱。”
  “那我现在把东西给他送去?”
  “等一下。”钱程走进卧室。过了一会,他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摩挲着久久凝视,然后依依不舍地递给张矶。
  “这……您曾说过,这张相片是您最宝贵的东西。”张矶犹豫着没敢接。
  “拿去,现在他回来了,最宝贵的是他。”钱程笑一下,露出整齐的牙齿,“送去就回来,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咱们喝一杯。”
  其它人还在上下午最后一节课,但水生已经无心回教室。他走回宿舍,却惊讶地发现,张矶正纹丝不动地坐在屋里看窗外的景色。
  “你怎么找到我宿舍的?”水生不解地问。
  “呵呵,请谭主任带我来的,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慢。”张矶轻轻一笑。像他这种深城府高智谋的人都甘心臣服,水生不禁有些佩服钱程。
  水生拿过纸杯,给他倒了杯开水,“找我有什么事?”
  “谢谢。”张矶接过白开水,放到桌子上,然后拿出刚买的东西,“刚才你走的匆忙,这两件东西还没来得及送给你。”
  水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部崭新的手机,还有一张中国银行卡,“我不要。”说着他将袋子返回去。
  “还有一件礼物,董事长说如果你肯收下就请一并收下这两件东西。”张矶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旧相片。
  拿过相片,像是有辆卡车撞进了水生的眼中、心里,他摇摇晃晃地坐到身边的床铺上。十几年来,他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妈妈。岁月蹉跎,只是打磨去了相片上的光彩,妈妈的音容笑貌依然如初,震撼人心。钱程说的没错,妈妈是举世无双的,她是神圣的,她的笑容就是最明媚的阳光!妈妈坐在堂屋门前,几个月大的自己胖乎乎的脸上带着笑容,小弥勒佛般幸福地被她抱在怀。身边没有钱程,从妈妈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在等他回来,应该是想照张全家福吧。一切和梦中一样,宁静的村庄,萧索的秋,阳光普照,黄天黄地……
  看着相片,水生的手与脚不由颤抖。他联想到妈妈归家途中的遭遇,心绞痛得厉害,甚至随时都有可能窒息。他同情自己,同时他也可怜钱程。
  过了很久,水生用走调的声音说:“我都收下。”
  张矶微笑着站起来,感觉一身轻松,“那我回去交差了。”
  “请等一下。”水生抬头时,张矶已经走到门口,“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他。”
  “好。”张矶并没有急着走,而是顿了一下,说:“十几年了,我替董事长做过许多事情,这件事是最让我感到荣幸的。”
  水生目送张矶离开,然后抱着相片,静静地依靠在床边墙上,他能感觉到从相片里散发出的母亲的气息,还有她身上阳光的香味。
  四
  放寒假之前,钱程给水生打过一次电话,邀他一起吃顿饭,但被水生以紧张复习为由给推脱了。后来钱程亲自驾车来到学校,在操场上他看见水生正在和一群人踢足球。待水生兴高采烈地踢完球,才发现钱程已经在操场一旁静静等了他很久。这次没有再拒绝的理由,水生只好坐上他停在校门口的汽车。
  “刚才明明可以扩大比分,最后一球你要是传给右边队友,那球就进了,可惜最后被你带入死角。”钱程边开车边分析刚才那场小球赛。
  “那球怎么传?”水生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个人表现欲的问题,可是他仍不肯服软,“身边都是人,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把球断掉。”
  “右边的那个人还在你后面,凭你那技术一个球挑不出去?”
  “你说的轻巧。”转念水生又觉得好笑,“你打算去哪?”
  “黄金海岸(大酒店),我在那订了桌饭菜。”
  “还有谁?”
  “没有别人,就我们俩。”
  “噢。”水生很怕别人看见他和他在一起,这会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
  包厢不大,餐桌也不大,但只有两个人面对五颜六色的各类佳肴,明显感觉得周遭空空荡荡。吃饭时两人的谈话故意远离雷池,只是说些无伤痛痒的大话题,如足球政治环境之类男人喜欢聊的东西。末了,水生掏出银行卡递过去,“里面钱太多了,我承受不起。”
  钱程没有放下手中的筷子,他摇了摇头,“这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还不还给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但对你就不同了,谁没有急用钱的时候?只要你不挥霍无度,它总会有作用的。等到你工作以后,如果还觉得它没用,就还给我。”
  “那我也不能要,它是一份压力。”
  “呵呵,它不是弥补也不是关心,只是一个急救箱。徐爸养育你二十年,他现在老了,如果他哪天生病急用钱,你会碍于面子不去借,任他死活?如果明年学校不给你奖学金,你就不上了?如果你毕业后不愿到我这来,找工作还得花钱。留着吧,总会有用的。”
  水生收回手,想说句谢谢来抵消一些心中对自己的不满,可话到嗓子眼又没说出来。
  饭后,钱程掏出一块手表,水生坚持没要。两人似有似无地聊一会,水生再次拒绝钱程要送他回去的要求,独自走到公交车站。夜晚徐徐降临,不远出的夜市逐渐喧嚣热闹,他看了一眼公交车的时刻表,离末班车到来还有三个多小时。于是他犹豫着要不要到夜市转一圈。正好这些江舞云打电话来问他在哪,他不假思索地说在夜市。
  “你行!你真行!姐姐厚着脸皮约你一起去转转,你说你有球赛,现在却给姐姐跑夜市去。你死定了,我这人就一优点,记仇。”江舞云在电话另一头气得张牙舞爪。
  水生恍然想起下午她打电话说无聊,要他陪她四处走走,他说自己要踢球,就给拒了。
  “我……”
  “你什么你,我现在就判你死刑,以后见面别朝我打招呼,我不认识你。”
  “喂,喂,等等,这是我的错,但总得给个补偿的机会吧。”水生陪笑说,刚才的惆怅不适感,被她这个像清风一样的电话轻松驱散了。自从他有手机,她一不开心就会打电话找他陪她散步,久而久之他对她的好感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
  “也对。”江舞云想一下,善解人意地说:“你小子穷,但正好在夜市,就买一件我喜欢的礼物送给我。”
  “你喜欢什么?”
  “这要看你悟性了,你不是聪明的嘛?一小时之后出现在我面前。”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收回手机,水生有了去夜市的理由,他无奈地笑了笑,径直向那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人堆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学校门口灯火辉煌。
  水生据理力争地叫着:“你别看不上眼,夜市那么多东西,我就看上它了,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很有意义,只要你精心呵护,它给的回报绝对超过你的想象。”
  看着他煞有介事地为自己辩解,江舞云乐不可支地说:“我又没说不要,但你既然要道歉就得有诚意,怎么也得买个说得过去的吧。”
  “这小草狗怎么啦?”水生抚摸一下怀中兴趣盎然正在舔他下巴的小狗,爱不释手地说。
  “草狗?”
  “就是这种没有什么名贵血统,最普普通通的狗,我家那都这么叫。”
  “给我抱会。”江舞去说着从水生怀中接过一身温润的奶味的小狗,同时把臂上的包甩给水生。
  小狗都到了她的怀中像是被按了什么开关,立刻老实了,乖乖地地把软软的小爪子放在她的手臂上,然后将下巴耷在上面,盯着水生看。
  “不论什么血统的狗都一样,只要你给它吃的对它好,你就是它妈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它永远不离不弃。我们那曾有一户人家,因为搬家,就把家里的狗送给了邻居,可没想到几个月之后,那狗竟然不远千里找到了他们。送出去的时候,它还是半大小狗,再次出现它已经长大了。”水生提着她的包说。
  “天哪,它是怎么找到的?几个月啊,车子留下的气味都没有了。”江舞云感动地问。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确确实实发生过了。”
  江舞云心疼地摩挲着怀中黑白杂色的小东西,它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温柔,仰头用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睛目看着她,“将来就算我走到天涯海角你都会找到我吗?”
  水生暗笑,再凛冽的女人都会被浪漫打败。
  这时欧阳云鹏与欧阳雀儿同行经过,江舞态度陡然转变,拿过水生手中的包,一手抱着小狗,像只天鹅高傲地昂着头离开。比起欧阳云鹏眼中的不友好,水生更难理解雀儿为什么用纳闷的眼神看自己。他尴尬地笑一下,转身走回学校。
  江舞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她看不上欧阳云鹏,还是因为羞怯故意装出来的?后者明显不可能。可欧阳云鹏这么好的男生她为什么看不上呢?听说他们还是初恋。看这情景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水生心中产生一丝欢愉,但细究之后,他又被这种感觉吓一跳。
  一场轻轻扬扬的小雪将住校生统统送回家。寒假如期到来。
  水生连夜收拾了许多行李,第二天清晨又觉得大多没什么用,便只拿了本川端康成的集子和几件衣服,装在背包里,同李杨一起坐上火车。李杨在中途下了车,水生一人无聊地看了会窗外初冬的景致,然后沉沉睡去。不料醒来时刚好到站,再多睡一会就要站在另外一个城市发呆了。
  回到家乡镇子上,水生在集市里转一圈,买了两斤牛肉和一包桂花糕,提在手里向家走去。杂草枯黄的小路上,阳光与初冬的微寒在田野上淡定存在。初中时,他没有自行车,每天都要步行半个小时才能到学校,这条小路是他和几个清贫的同学走出来的。现在它已经被自然润色,融入了枯荣的野草之中。当初的所有都面目全非,只留下回忆在阳光和微风如透明的屏布般动荡,那些生动的面孔依然鲜活,只是没有了声息。
  约莫半小时后,正当阳光和煦,站在家门口萧索却不失气节的梧桐树首先看到水生,活像迎接小辈一样,被风抚动的枝叶慈祥地招摇着。水生心中涌起一阵兴奋,大步跑去。
  家门口,爷爷将烟袋丢到地上,正厥着屁股摆弄着什么东西。水生走近才看清,他是在给一只顽皮的小狗捉跳蚤。阳光散落在他们身上,一切显得是那么协调。
  “爷爷。”
  见爷爷没有听见,水生又加大分贝喊了一声,“爷爷。”
  爷爷转过脸,水生心中一阵抽痛。仅仅半年,并非是看惯城里人的光鲜反衬出他老人家的苍老,而是他真的老了。之前他就是一棵老松,肩膀上有担子,虽然愈加力不从心,可他不肯服老。而现在,他顺从了自然,任凭季风雕刻,岁月打磨。老是由内散发出来的,并非表面上的狼藉使然,它就算没有呈现在固体的形态上,仍能通过神情和目光传达。如深秋到来,虽然落叶明了,寒意却是始作俑者。
  “爷爷,你终于服老了。”水生故作轻松地说。
  “呵呵,现在就等着抱重孙子了。”爷爷吃力地站起来,从水生手中接过牛肉,拿到鼻子前嗅一下,“美滋滋的下酒菜啊。有口有牙还能馋几年,就等着享清福了。”
  下午,爷爷炒了几盘菜,水生买了两瓶白酒,陪他喝几杯。饭桌上他断断续续地把关于钱程的所有事都说出来,包括钱程对他讲的关于妈妈的事和其它的话。爷爷抬起头,不是看水生,而凝视他背后浓重暮色下肃穆的梧桐。枝桠间有一只麻雀跳跃。
  “这是他给我的卡,里面有很多钱。”水生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我觉得该收下,以防不备之需,大不了以后工作了,再还他。”
  爷爷缓过神来,乐呵呵地喝杯酒,“都随你,我老了,现在由你当家作主。”
  “我?”
  “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不损坏不影响别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看看这世界,你想到哪就到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下不就是你的么?”爷爷突然豪迈地说。
  “哎,是呢。”水生被爷爷的话逗乐了,给他倒杯酒,在这样的时光里他才真正能感觉到幸福。
  这时家里的小狗在桌底爷爷腿间磨蹭着,爷爷夹了片牛肉扔给它,差点没把它尾巴摇掉,“呵呵,这是小杰子送来给我解闷的。他家的老狗下了七个崽子。”
  “自从去清城上学就没见过他。”
  “你去上学没多久,他妈妈就去逝了。”
  “什么?”水生大吃一惊。
  “肝癌,从发病到进医院,还不一到个星期人就没了。”爷爷饮尽杯中的酒,喟叹一声,给自己点了一袋烟。
  几天后,薄暮时分,水生在村后的小桥上遇见了徐小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花岗岩砌成的小石拱桥上,桥下水已经静止流动,清澈浅显。他身后是茫茫一片的麦田,还有一轮茕茕孑立的夕阳漂浮在灰蒙蒙的西方,暮色渐渐消散,远处堤坝上悠长的杨林没有尽头,逶迤出一派苍凉。
  水生坐到他身边,见他手中夹着半支燃着的烟,“你不是不喜欢烟味的吗?”
  “现在喜欢了。”小杰忧郁的笑容中掺染许些沧桑,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以前就像玻璃杯里纯净水一样透澈,而今水中有了茶叶的苦涩。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水生笑了笑。
  “比你早回来一个星期,我那学校放假早。”小杰没有心思说这些,他突然悲伤地说:“昨天我去给我妈妈上坟。”
  水生没有说话,他能看出来他的话没有说完,只是停顿一下。
  “没想到半年不见,我却找不到她的坟了,并不是因为长满了野草,也不是因为那块墓地又添了不少新坟,更不是因坟地里的松树被砍伐光了。我烧错了黄纸,烧到一个不认识的坟上。我当时在坟地徘徊很久,最后肯定眼前的那个就是她的,可烧完之后,一个放羊的妇女却对我说,我妈妈的坟是前面的那个……我心里非常难过,仅仅半年我就找不到她的坟了。”小杰双手捂着脸,搓了搓,从他沉重呼吸里听得出他的痛楚。
  “你是不想记住吧?”
  小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水生,随后不得不承认,“是,我不想记住关于她去世时的一切,直到现在我的脑中仍是阴沉沉的。我拒绝想念她,那种疼痛我受不了。如果能忘记几年,再细细回忆她,应该会好许多吧。”
  小杰突然抓挠着自己的头发,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可怎么说都应该记住她坟的位置啊!”
  水生相信几年之后就好了,可是前天晚上的情形又让他矛盾了。那晚,爷爷睡觉之前,水生想把钱程送给他的妈妈的相片拿给爷爷看,爷爷先是激动,然后却黯然失神地摇了摇头,翕动着的嘴唇一句话都没说出。
  在家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除夕已到了脚下。虽然神秘和莫名欣喜感随着慢慢长大而减弱,但年所带来的温馨和贪恋感则年年递增。不尽人意的天空黑得不露一丝星光,隐匿在远远近近黑暗中的鞭炮声和不时窜上天空的烟花将夜装扮得有了人情味。寒冷依附在风中从北方奔来,经过村庄如流水流进碎石群,迂回盘旋好一阵,将一切冻透才心满愿足地启程袭向下一个村子。水生在外面转了一圈,折回家中时,爷爷已经将花生妙好,正弓腰摆弄雪花纷飞的电视。折腾了好一阵,倔强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才有了清晰的影像,但如风过碎叶的“沙沙”嘈杂声依然存在。
  “只能这样了。”爷爷坐到床上掏出烟袋,给自己上了一锅烟。
  “要不改天买台新的吧。”水生坐到板凳上,抓了一把花生在手中,“现在一台彩电也值不了几个钱。”
  爷爷摆了摆手,“瞎糟蹋钱,我又不看,你不在家天一黑我就睡了。”
  水生没再强求,色彩斑斓与黑白,声色犬马与平平淡淡,都是生活,不能说哪个就一定会幸福充实。
  陪爷爷看了会电视,待他睡着,水生扫去地上花生壳,关上电视,走回自己房间。电流烧亮一圈炽热的钨丝,黄色温润的光芒立刻溢满每个角落。堆放在一边的粮食和农具安静无声,水生躺在床上,突然听到外面一阵躁动,鞭炮声也密集了。他抬头看了看书桌上一年前“滴答”作响,如今依然在转动的小闹钟。午夜,十二点了。
  他此时想念李晓雯。有些人消失后,那些曾经坚如磐石的故事也变得不再清晰,虚幻飘渺。现在脑中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秀如荷花的脸,别的都不在了,水生拿过小闹钟摸索着,心中阵阵抽痛。
  夜愈加深邃,灯光仍亮着,闭上好久的眼睛慢慢睁开,他依然清醒。稍稍适应城市喧闹,回家面对偌大的静谧的夜,一直喜静的他竟被孤独折磨了。他拿出手机,打李晓雯的电话,很快便得到一个对方是空号的回复,他又打给耿乐,可是耿乐也欠费停机了。水生想着还能打给谁,聆听或倾诉一会,好排解内心的苦闷。恰恰在这个时候,江舞云打来了电话。
  “这么快?你一直拿着手机等我电话吗?”江舞云刚拨出号码那边就接了,没想到他也没睡,就调侃一句。
  “呵呵,长途噢?”
  “姐姐不在乎这点钱,我说,你那号码应该也是长途吧?得,听姐姐唠叨一会,完了明天给你充。”
  “不用,不用,再穷也不能贪图这点便宜。”
  “嘿嘿,像个小男人。年是怎么过的?”
  “和爷爷看了会联欢晚会,吃了点花生,就睡了,可是一直没睡着。”
  “看来我电话打对了,现在也只有咱两最适合聊聊。”
  “是啊,虽然我不善于聊天,但我会听,是个很尽职的听众。”
  “GOODBAY。你小时候年也是这么过的吗?”
  “嗯,一直没变过。除了去年和女朋友一起过,值得留念,可是现在又不敢想了。”
  “那现在她人呢?”
  “在新疆,好久都没联系了。”
  “那算分手了?”
  “我也不知道。”水生迷惘地说,他以为他们的感情不会受到时间打磨,没想到仅仅半年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算了,别想了。”江舞云似乎是在拿什么东西,接着听见“啪”地一声,原来她是在点烟,听到一个吐出烟雾的声音,“我小时候不一样,从记事起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人都喜欢我,依着我,宠着我。那时的生活就是童话,从吃到穿到住到玩的,全都是别的孩子渴望而不可得的……后来,他,嗯——我爸睡了他朋友的女人,一切都变了。几滴精子毁了他的事业,同样也毁了他的家庭。我所有的东西统统消失,就连我妈妈也都不见了十几年,现在都不知她在哪里……他几年前就已经瘫痪了,现在是我花钱请人照顾他。不瞒你说,我一直不停地换男朋友,图的只是他们的钱……这过年,像嗑瓜子一样,越过越没有意思,可就算抵触它烦它,地球每绕太阳一圈它就要被过一次。你说地球为什么要绕着太阳转啊?呵呵,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这不跟男人围在女人裙底绕一样么……我的记性太好了,什么都记得,越是自己喜欢的失去了就记得越清楚,被这记性折磨死了……”
  聊了很久,江舞云那边突然挂断,估计是没费用了,要么就是没电了。水生心里不由感谢她,虽然一直听她讲,可堵在自己内心的情绪也被成功地排解。关上灯,外面的天已经稍显蒙白,岑寂的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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