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二)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21 17:54:15 字数:9248
城市之南,滨湖以北,有一所依山傍水的私人别墅,其恢弘的气势使它成为这风景区里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景。
这天,净日高照,风轻云淡。从山上吹下的风中掺杂着落木的清香,与浩淼的湖水荡动出的微凉相得益彰。两个中年妇人在边闲聊家常边做清洁,一个穿带整齐的老管家在修剪灌木丛,亮而不热的阳光下他心情很不错。
身材匀称的过涛顺着游泳池的不锈钢扶梯爬上来,身体上不停滑落的水珠熠熠生辉,他拿过一条宝石蓝与白条纹相间的浴巾披到身上,“到底是秋天,平时还不觉得,这一下水就感觉到凉了,怪不得说‘春江水暖鸭先知’,一点都不假。”
坐在椅子上的钱程,将手头营运总监张矶送来的策划书放到一边,拿过桌子上的茶杯,呷口茶,笑了笑,没说话。
“这池水虽然干净但不自在,哪天去我那,整片海都放在那,随你游个畅快。”过涛坐到椅子上,望着远处景色,意气风发地说。
“都几十年过去了,你真一点没老,至少心还那么年轻。”钱程淡淡地说,嘴上两撇含蓄的胡子随说话稍稍动了几下,似乎比新刮过的过涛的嘴更显生机。
“哈哈,又在嘲笑我了。我这叫豪迈,家族遗传。”接着过涛有些失望地说:“可惜孩子不像我。”
钱程没有接他的话,换了另外一个话题,“海边那块地还是给你拿下了。”
“我正想跟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话虽这么说,过涛却一点都不吃惊。
“那么大的新闻,媒体可比你积极。”
“这次我可下了血本,比你预料的还多了2.3个亿。风险很大,要是亏本,以后可就得靠你接济了。”当初程钱曾建议用这笔钱多买几块地建小区,但过涛愿意冒这个风险。铤而走险是他的天性,也是这个天性致使他选择这一行业。
“呵呵,那倒不至于,顶多空几套别墅,少赚一点罢了。”钱程早料到他会这么做,微笑着说。
“要真有闲的,就送你——呃——小天一套。”
钱程没有接话,而是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沉默。过了一会,他说:“水生来了。”
“听说了,现在还没有去找他?”
“你怎么会知道?”
“小天的舅舅说的。”
“邝霄鹏又怎么会知道?”钱程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事除了管家,他谁也没有说起过。
“每个人对自己忌讳的东西都很敏感啊。”
钱程转脸看了看远处正在修剪灌木丛的管家,心中愠怒,但脸上不动声色。
“这偷传一两句话是小事。”过涛没等钱程回答,又感叹道:“到我们这个年龄,儿子比什么都重要,就算生意做失败了,把手中的人脉交给他,只要他有能力依然可以成大事……自从小天随邝凤去了美国,你这几年一直在关注水生,是不是?甚至他在高中时谈了女朋友你都知道,而且你也知道他终有一天会来找你,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不瞒你说,我太想要这个儿子了,可是他和他爷爷一样,这也是我所担心的。”
“徐老那性子是挺叫人头疼。先不想这个,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他?或是等他来找你?至少要知道他的想法。”说着过涛放下浴巾,赤着腿朝水池走去。
“再说吧。”钱程拿起放在藤桌上的策划书,随口问了一句,“过往呢?”
“吃过午饭就开车出去了。”过涛纵身跃入水池中,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晶莹闪耀。
黄昏的时候天阴得像患了肝病人的脸,蜡黄无光,给人有气无力之感。这光景和学校的气氛截然不同,今天隔壁的理工学校的足球队过来挑衅,操场上站着两个学校的学生,吵吵闹闹,对峙声此起彼伏,喧嚣像波涛荡遍整座校园。
水生走出图书馆,手中笔记本颊着一封早上收到的信——晓雯寄来的。之前有一阵没给她打过电话,后来一打她竟然说她有男朋友了,叫他忘记当初的话,各自生活。他很生气,连续打电话纠缠几天,没想到她却寄了这封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相片,然后她就换号了,要知道一个生意人是不会轻易换号。半年时间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水生匪夷所思地拿出那张相片,看了又看,几乎是过目就忘,忘了就再拿出来看看。相片上她和一个纯粹的新疆男孩亲昵地站在一起,那男孩长相也不知如何,就好像外国人对中国美女分得不是很清楚一样,不过聪明的外国人可以通过她们所表现出的自信去辨认哪些女孩应该更漂亮一些。这个异族男孩脸上不仅自信,且有一种和年龄相悖的老成,想也是一个生意人罢。她穿着新疆漂亮的服饰,被男孩揽着肩,露出自然大方的笑容。水生印象中,她似乎从没有过这种笑容。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还是他朝思暮想、曾经爱得难以自拔的晓雯吗?他将相片放回信封夹到笔记中,恨不得立刻跑到新疆去质问她怎么回事。
一张相片能说明什么?她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想着她,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再看一遍照片。这时,李杨不知从哪冒出来,友好地揍水生一下,他头发遮掩下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消瘦的下巴上胡须稍长,室友们常说他仙风道骨像个诗人,“咋了?脸拉得跟苦瓜一样?”
不想再在这事上纠缠,反正毕业之后要去找她,水生深吸口气,释然一笑,说:“没事。你从哪冒出来的?”
“刚和朱剑秋赵明在网吧玩了一会。”听他这么一说,他身上浓郁的烟味也就解释得通了。
“他们两呢?”
“刚才还在。”李杨装出寻找丢了小件物品一样,低头四处一看,然后突然抬头说:“喏,前面。”
他很好地将诗人外表和搞笑天赋融为一身,水生不禁笑出声。
朱剑秋和赵明都是水生的室友,城市人,家境不错,都是独子,除了有些拜金,他们也挺好相处。此时,他们两个人正伸着脑袋在宿舍楼下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不一会就挤进乱哄哄的人群。
“我靠,有人跳楼了吗?”李杨露出紧张的表情。
水生还真被他吓到了。之前有个女生就因为失恋而跳楼,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可听人说那女孩摔得七零八落,脑袋着地,脑浆和血混成一块。这让他惆怅一个下午,好好的一个女孩,家人养育十几年,发育的像花一样动人,几秒钟就摔没了,留下个毛骨悚然的结局给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水生大步前去想看个究竟,李杨则在后面偷笑。
原来这群人只是在围着一辆轿车观看,水生松了口气,他拍了拍赵明的肩膀,赵明正拿着手机给车子拍照,“这车有什么可看的?”
“靠,奔驰!帅吧。”赵明兴奋地说。
水生也会有些虚荣之心,但与钱有关的他也就索然了,后来这种索然慢慢演变成漠然,“我知道是奔驰,路上不经常能见到?也没见过你这么激动。”
“再好的车都有高低之分,跟你说不通,你只认识一个车牌,别的啥你都不懂。”
“那这车是高是低?”
“极品。”赵明脸上红润一片,料想看个毛片也不过如此。
“看啥啊,又不是你的。”李杨有意噎了赵明一句,然后拉着水生挤过人群朝宿舍楼走去。
来到宿舍前,门竟然半掩着,水生也没多想,推门进屋,里面却坐着个白衣黑发干净得跟水似的少年。两人四目相对,水生赶紧退出宿舍,抬头看看门楣上的牌号,没错,是自己宿舍。
“你是?”水生再次进门。
“过往。”过往用眼睛仔细打量眼前这男生一番,似乎还可以从他身上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过往?”水生一脸疑惑。
“你是徐水生吧?”
“嗯,是,我是。请问你找谁?”眼下这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应该是个男孩,可他身上女孩的柔美和眉宇间浑然天成的大气又混淆了水生的判断。
“找你。我们以前见过面,你忘记了?”
“没有吧?”水生把从小到大的回忆都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与男孩有关的记忆。
“我比你小都记得,那时我爸带着我和你爸爸一起去看你?”过往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笑容。
“是你!”水生的记忆像急速行驶的火车,穿过田野山川河流隧道,抵达记忆最深处:一个小男孩带着他的莫名其妙出现了,他那明亮天真的眼睛顿时清晰起来。
跟在水生后面的李杨奇怪地问:“你有爸爸?”
“我爸爸在我没出生之前就死了。”水生以前给他说过,现在重复了一遍。
过往微微一笑,这种含蓄颇多的笑容并不适合他这个年纪,但在过涛身边,耳濡目染,自然也就沾染些许他爸的风格,“出去走走吧。”
水生将笔记本扔到自己铺上,“好啊。”
两人无声下楼。
见水生和一个水墨画般的公子哥坐进奔驰车子,赵明、朱剑秋目瞪口呆,恍惚中他们对这个世道和自己的逻辑产生了质疑。
“呵,在外面张牙舞爪的是你同学吗?”过往示意坐在后面的水生向外看。
“是。”水生心已经乱成麻,无意在去理会赵明他们的惊奇。
“大学真有意思。”过往淡淡一笑,发动车子。
隔世般的回忆再次袭上他的心头,虽然车子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水生似乎还能感觉到颠簸,那种由颠簸而生的不舒适时隔十几年依然在他的胃里做文章。
“是他让你还找我的?”
“谁?”
“钱程。”
“呵呵,你别跟奔赴刑场一样,没谁要我来找你。我家以前住这,后来我爸做生意搬家到别的地方,正好今天回来,听说你在这,就私自来看看你,叙叙旧。”过往还原那年龄本该有的活泼,车子里顿时轻松许多。
“你这是要去哪?”水生偷偷松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
“那找个地方把车停了,下去走走吧,怪不舒服。”水生揉了揉肚子,里面还满满地装着一份五块钱的套餐。
过往在一家地下停车场停好车,走回外面,天依旧黄得可怕,阴郁郁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和恐惧。突然,有风吹来,沉闷的天气得到一丝解脱。
“到那山上走走。”过往突然揽住水生的肩膀,兴趣盎然地说。
水生被他这一招整得措手不及,感觉很别扭,同时脖子上骤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天要下雨了,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
“怕什么?你从小到大还没淋过雨?”过往收回自己的胳膊,抓住水生的手硬拽他前去。
水生有些迷茫,是最近人都反常,还是自己变了?不过,眼前这个男孩自小言行就很惊人,比起小时候,他此时的亲昵动作算是正常了。
山上长满长针松,林间较之外面阴暗许多,风从松针中穿过,只见成片苍绿摇曳,却听不到声响。因为有鞋的缘故,脚底厚厚的针叶仅增软软的感觉。过往走在前面,脸上呈现出无意的执着。
“上面什么都没有,你要上去干嘛?”水生跟在后面,有些摸不着头脑。
过往在半山腰一块巨大平滑的岩石旁停下,望着山下的景色舒了口气。山脚是一汪浩荡的湖泊,因过于庞大,像是浮在眼前、空中。湖上有一两片渔船,仔细看还可以看见渔鸟入水或上来的灰色身影,渔夫惬意的摇橹或从鸟嘴里把鱼掏出来。
“那人怎么把鸟肚子里的鱼给弄出来了?”过往差异地凝视远方,不解地问。
“不在肚子里,是在喉咙中。渔民不会把鱼全掏出来,会留给它们一点作为奖励。”水生坐到石块上望着湖泊和旁边的田园树木,心情舒畅许多,觉得也不枉此行。
“那鸟真可爱,也不知被这么掏啊掏的有没有快感。”过往天真地说。
水生笑了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评价他。
“那鸟叫什么?”过往低头看水生一眼。
“鸬鹚。”
“我记得还有一种捕鱼的,叫翠鸟,还是小时候看过,不过没这个大。”
“嗯,翠鸟漂亮,但太小了,它们在芦苇间筑巢,非常怕人。”说完水生沉默一会,然后自言自语道:“小时候经常看到这两种鸟,现在家里大河小溪都干了差不多,好几年没见过它们了。没想到这竟然会有。”湖泊远远近近有不少芦苇丛,湖水也较澄澈,他猜想那里应该会有翠鸟野鸭的巢吧。
忽然,风静止了。
一滴雨从过往鼻尖擦过,他仰脸望一下灰蒙蒙的天空,更多的雨滴得寸进尺似的跌落在他脸上。霎时间,松林发出蚕食桑叶般密不透风一望无垠的“沙沙”声。
“走!”水生拉起过往的手就往上山跑。
“干吗?!”过往吃惊地问。
“上面有山洞。”
“你怎么知道?”奔跑中。
“我曾和朋友来过一次。”
不一会,前面果然出现一口黑魖魖山洞。站在山洞中,水生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浑身都往下滴水,他望着外面被雨水连接,雾濛濛的天地浑然一体。
“这怎么会有山洞?”过往不顾身上的雨水好奇地问。
“听说以前是个防空洞。”看着雨水顺着岩壁帘幕般滑落,流走,水生心中生产一阵笑意,这不就是个水帘洞么?
洞里阴冷的空气加上本来就湿透的衣服,致使过往连打几个寒颤。他四周查看一番,随地捡了些松枝,集成堆,点燃,然后掏出湿了一半的烟放到嘴里,拿过一根燃烧的松枝把烟点着。
见有火光,水生也意识到了寒意,他脱下格字衬衫,挤了挤上面的水,然后用力抖了抖,走到火堆前把身上水烤干。
过往抬头看着他,红色的火苗晃动中,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过一会,见他抬头从沉思中醒过来,过往迅速地将目光移到他身后那片滂沱大雨中。因火光映衬,天像是暗了许多。
“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水生问。
“呵呵,你一向这么多疑?”
“不是,不过我觉得每件事都有理由。”
“我就是来看看你,与他们无关。我也不喜欢和我爸爸待一起,这应该算是我想见见你的动机吧。”烟吸了一半灭了,过往索性把它弹到火堆里。
“我没有爸爸。”水生盯着他,郑重其事地说,然后穿上衣服,扭头走到洞口,等待雨停。
“呵,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嗯。”接着水生猛然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有次我爸和钱程通话,我就顺便听了一会。这几年他多次雇人调查你,他对你了若指掌,你却不知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水生惊骇得脑中一片空白。
“无非是想认你这个儿子呗。”过往对着火拨了拨湿漉漉的头发。
水生没有说话,低头四下看看,寻了块石头坐下。
“跟你女朋友关系怎么样?”
“问这干吗?”
“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水生没回答。
“有没有上过床?”
水生懒得理他。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不再说话。外面的雨依旧铺天盖地下着,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不但没有显露出颓势,倒进入了癫狂的状态。
“咱们做爱吧!”
正底头凝视脚下碎石的水生,差点一头栽地上,他生气地说:“你到底是男还是女?”
“你过来。”过往笑嘻嘻地招手。
水生走到他面前。
“坐下啊。”
水生蹲下,两人目光齐平。
“看着没?”过往指着自己的喉咙,“有喉结没?”
没有。水生没说话。
“再看这。”他又指着自己的嘴唇,“有胡子没?”
这样仔细一看,他还真是个女孩,就连半粗的声音都觉得是女孩特有的。水生刚想说,你好好的女孩为什么扮个男相,突然又想起小时候曾见过他的胯部,“你要是女生应该挺漂亮,可是性别是上天注定。你喜欢怎么做是你的事,但我是很传统的人,不会陪你胡闹。”水生宽慰他说。
“你的意思,我是同性恋?”过往气愤地说。
“我没有恶意。”水生坦诚地说。
“呵!”过往哂笑一下,觉得他不可理喻。
又一阵沉默,过往猛然想起什么,说:“你说这是防空洞?”
“是啊。”
“那这个地方死过不少人喽?”
“战争期间哪有不死人的。”
过往环视周围一圈,嶙峋的石壁在晃动的火光与山洞深处传来的寒气渲染下,顿时添上一层阴暗诡异的气息。他搓了搓胳膊上竖起的毛发,悚然地说:“我回去了。”
“雨还这么大,等小一点再下山吧。”水生不禁觉地好笑。
说话间过往已经站到山洞外瓢泼大雨中,“有个爸爸总比没有好吧?”
“什么?”雨声聒噪下,水生没有听清。
“什么没有那不成孤儿了?”过往提高声音。
“我还有爷爷!”
“但他毕竟有些东西是给不了你。”
“我不要爷爷给我什么,只要他能健健康康,我就……”水生想冲出去和他争辩,可他已经转身跑了,消失在雨中的松林间。
过往走后不久,雨就停了。西方竟然还出现在一排斜倒如飞气势磅礴的晚霞,澄净的天空下,世界焕然一新。水生用碎石将洞里篝火的灰烬熄灭,走出山洞,深吸口新鲜空气,心中不那么郁闷了。
从公交车上走下来,水生拔掉鞋子上残留的松针,同时抠了抠裤腿上的泥斑,由于还是湿的,越抠越不堪,他爽性作罢。校门口明亮的灯光令暮色正浓的夜晚恬静如斯。周围风景树散发出难得的清新气息,安静伫立,聆听着徐徐的轻风絮语。同学们像被雨水洗涤过的树叶,生机勃勃地徜徉在校园内外。
走进校门,经过图书馆大楼时,水生听见一声无明确指向的“喂!”,他和身边稀疏的几个人同时习惯性地停了停。他四顾一下,发现并无人在意他,然后继续朝宿舍走去。
“喂。”又是一声。
水生没有停下脚步。
“徐水生!”
站在图书馆楼底,水生听出那声音是自上而下,他抬起头,江舞云在楼顶笑盈盈地俯看他。
“干吗?”水生奇怪地问。
“上来。”
“有事吗?”
“上来!”
“噢。”水生应了一声,走进图书馆,顺着楼梯一直爬上八楼,然后再通过小小的天窗爬上楼顶。
江舞云背依栏杆,披肩的红彤彤的长发被楼顶稍大的风吹动,似乎连同她身后的城市都飘逸起来。她嘴角呈现出优雅的浅笑,涂着浓绿色指甲的修长手指间夹着一支烟。东方一隅还残留着乌云奔跑在风中,似乎与眼前这个平静的世界并不相关。西方远处半掩在鳞次栉比间的云霞正渐渐退彩,放眼望去,飘渺的苍凉中羼杂孤寂的美,其下是静默的灯光。
“呵呵,本想一个人静静,但一个人又静得太无聊,所以叫你上来陪陪我。”说着江舞云转过身,凭栏望着半块明月漂浮在清凉的天空。
“什么时候染发了?”水生走到她身边,陪她一起凭栏。
“好看吗?”
“说不上来,感觉很奇怪。”
江舞云扔掉烟,双手在耳朵后面拨弄一下,然后出人意料地拿下了自己的一头赤红色的头发,显露出一个整齐的刘海和齐耳的黑色短发,“假的,呵呵。今天刚把头发剪短,看着不习惯,就带个假发玩玩。”
或许因为短发的缘故,她脸上的笑容轻巧许多,这神情让他想起刚刚离开不久的过往。
“还是这样好,看着挺亲近。”
江舞云没说话,将假发放进包里,同时掏出香烟和打火机。
“对了,我还记得上高中那时,看着一个短发短指甲的女人,非常喜欢,但她年龄偏大,只能远远地看看。后来我就想着,如果将来能遇到个差不多的女孩那该多好哇。”水生能看出来她的孤独散发着和自己的同样的气息,所以觉得说说心事也未尝不可。
“那我指甲得剪短才够条件喽?”江舞云看着自己手指说。
“嗯,头发还得再短点。”
“你小子臭美吧,姐姐我还看不上你呢,要求挺多。”
水生笑了笑,而后关心地说:“抽烟并不能解决事情,反对身体不好,还是少抽点吧。”
江舞云吐出长长的烟雾,平淡地说:“你怎么看出我有心事的?”
“不都写在脸上嘛。”
沉默一会,江舞云扔掉烟蒂,“我不开心。你会逗女孩吗?”
“一点点吧,没什么经验。”水生看着被她扔掉的烟蒂,抬脚将其踩灭。
“那你试试呗,看你技术如何。”看她的神情,更像是在逗别人。
水生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那我开始了?”
“嗯。”她也学着郑重其事地头点头。
对视一会,水生看得出她脸上憋着的笑意渐浓,开口说:“笑一个。”
“靠。”江舞云大笑道:“这算什么啊,技术太烂了,像你这样的一辈子都别想追到女孩子,除非对方是极度缺爱。”
“你别管技术怎样,成功了就行。”水生为自己辩解。
突然,江舞云脸上的悲伤透过黯淡的天光依稀泛出来,“别看一个个活得有模有样,其实都缺爱。好想像你们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学中,积极的时候可以看看书,无聊的时候还可以谈谈恋爱。”
“咱们一样啊。”水生故意不以为然地说,却看见她的泪水已经从眼中滴落,“怎么……”没等他询问,她就走进那个盖在天窗上的漆黑的小屋中。
江舞云离开后,水生在楼顶独自望着干净的天空。他再次想起欧阳雀儿的话,也曾在宿舍卧聊时听室友们说起过,有些女大学生会出卖自己长相和肉体来赚取金钱。但这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他想通过几次与她的接触再分析一下,可是他发现潜意识总是偏向着她,内心深处已经对她生出怜悯和保护的冲动。再一想又觉得好笑,自己算什么啊,她在每方面都比自己成熟。
“大男子主义。”水生哂笑自己一下,又自作聪明地为自己漂白,“原来男人的大男子主义是因女人而生的。”
楼顶站了一会,他猛然想起晓雯还给自己寄了相片,便匆匆结束这与自己无关的猜想,然后愤懑地走向天窗,琢磨着要不要把那个新疆男孩从她身边剪掉。
走出图书馆大楼时,水生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孩也从图书馆出来。他带着眼镜,灯光下那闪烁在他金属镜框上的光芒为他荡开一圈高贵的光环,他白皙的脸上表情淡然,下巴有刚刮过胡子的青痕。他叫欧阳云鹏,和江舞云同年不同系,雀儿曾指过他给水生看,他不认识水生。他胳膊下夹着两本专业书,走在前面,他并没有注意到水生。在经过垃圾桶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绿箭包装纸把口中的口香糖抱好,丢到垃圾桶中,然后继续行走。这一小小的动作自然流畅,像清风般抚面而来。这样的男生却对江舞云甘之如饴,始终如一地爱了她这么多年,可见江舞云也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水生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大步追上他,超过他,朝自己宿舍走去。
宿舍里,刘洋买了台电脑,一群人正围在他身边看他打游戏,只有没挤到位置的田兆辉躺在水生床上,颇有兴致地看从水生笔记本来翻出来的相片。
“刘洋真把电脑买回来了。”水生进门后,吃惊地说。
“那是,呵呵。”胖乎乎的刘洋应了一声。
“多少钱?”水生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被群人围起来的电脑。
“五千。”坐在一旁看玩游戏的赵明突然想起下午的事,“今天那男生是谁?操,真有钱。”
水生犹豫一下,扯了句谎,“以前的高中同学,后来家里突然暴富,就全家搬城里来了。”
“那车少说也得两三百万。”赵明艳羡地说。
“扯J8淡,一百万就撑死了。”朱剑秋有些不服。
两人相执不下,水生没有掺和,他坐回自己床上,从田兆辉手中拿过相片,“有什么好看的。”
“嘿嘿,那女的是谁?”田兆辉浓眉毛下不大的眼睛盈满了兴趣。
“我女朋友。”水生毫不犹豫地说。
“那男的呢?”
“不认识。”
“你女朋友劈腿了吧?”老田咧嘴笑道,嘴边是没有及时刮的茁壮的胡渣子。
“胡说,她不是那种人。”水生没好气地将他拉起来,“去自己床,我要睡觉了。”
“你小子一定有什么来头。”赵明笃定地说。
“有啥来头,他高考考了那么高的分,要真有来头能上这鸟学校?”朱剑秋还没争够,继续给赵明找茬。不过他这一句话也打消了其它人对水生的猜想,让水生得以空暇对着相片郁闷。
深夜十一点之后,宿舍熄灯,其它人都已经上床休息,只有刘洋还在专注地对着显示屏操作鼠标键盘。水生辗转反侧磨蹭好久,依旧没有睡着。黯淡中,他望着被电脑显示屏照亮的天花板,梦像远处的山涧或岚烟,只能稍闻其动静或遥见其曼妙的姿态,但诸多事隔在中间,始终不让他靠近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梦渐渐化成朝阳或晓月的光华,慢慢将他笼罩其中。
夤夜时分,水生因一个梦醒来。刘洋不知何时已经关机入睡。静守在窗外性格温和的夜逾越窗户带着清冷流进房间。静谧的外面,油光的树叶上萦绕着薄霭般迷蒙的灯光,透过树叶缝隙尚能看见梦残留的温馨在偶尔微亮的电闪下重现。水生不敢将那个黄天黄地经常出现的梦与夜里的静物结合到一起,不然那种因渴望而延伸出的绝望会令人毛骨悚然。他下床走到卫生间,打开灯,适应黑暗的眼睛在陡然明亮的灯光下掠过一阵眩晕,随后出现在墙壁上质地良好的镜中使人自信的容貌并未给他带来一丝安慰。他只想找到那渴望的熟悉。此时,他想起一件事。
那时还小。夏天,他百无聊赖地转到徐小杰家。家中只有小杰一人在。他们一起玩了会纸棋,然后又看了会电视,随后两人躺在堂屋凉席上望着屋顶嗡嗡响的吊扇睡着了。近中午,外面突然传一阵自行车铃声,正熟睡的小杰突然跳了起来,跑出屋子。明亮的阳光下,小杰的妈妈正从停好的自行车后座旁取下塑料大口袋,然后又从挂在车龙头上的布袋里掏出一袋芳香四溢的苹果和半袋香脆奶油饼干。她汗珠滑落的脸上满是笑容,与儿子久盼来的欢愉相得益彰。如同衔着食物的母燕用自己凯旋归来的声音叫唤阴凉巢中静待的幸福的雏燕。这种爱至高无上,美得难以言喻。因为永远不可能得到,它成了水生心中最神圣的东西。那时水生并没有接过小杰子给他的好吃的,而是一溜烟地跑开。他羡慕嫉妒甚至恨那一幕,他没有别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东西,也没有那种稍稍涌动着焦急难耐和快乐的等待。回到家中他赌气不吃东西,直到半夜爷爷给他煮了碗鸡蛋面,他的倔强才软化,吃完面后乖乖地趴在爷爷怀中睡去。后来在寂寞惆怅的时候,他时常会想起那个夏日的中午,他将它敷在自己伤口上,用完再依依不舍地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