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五、六)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20 17:10:41 字数:7703
五
不知是秋天造就了夜雨的凄冷,还是夜雨的凄冷造就了秋天,总之这两者如花盆里茎叶相连的菊花,不可分割,不可代替。
唐婉头枕在自己一只胳膊上,侧着身子,另只手的手指轻轻滑动在徐小杰瘦弱的胸膛,柔声说道:“为什么你不能再大点呢?”
徐小杰没有说话,乌黑的眼睛贪恋地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精巧的鼻子。
“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怎么了?”徐小杰不解地问。
“我要嫁人了,再过几个月。”泪水无声在她的鼻梁与眼角处聚集,“嫁给你的英语老师。本想早告诉你,但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必须让你知道,昨天……已经把日子订下来了。”泪水聚到一定量的时候越过鼻梁,滑落,在被褥上洇开。
徐小杰感觉到自己凝固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缩小,直到可以站到自己静止的心上,黑暗如潮水,扑灭了所有的灯光,只能听见一种声音,那是窗外的雨以死亡汇聚成的“噼啪”炸响。
迟暮的深秋像个老人,细心地为自己制定体面葬礼般,它毫不吝啬地将灿烂的阳光洒向欢闹的人群中。
大酒店门前红色横幅下,一身西服革履的英语老师戴着一朵漂亮的花朵,携着自己比花朵还漂亮的新娘笑着迎接每位客人。
伫立在远处人群中的徐小杰看着他们,像只被主人遗弃的萨摩犬,拼命在脑中搜索回忆,却得到一片嘲谑味十足的空白。她的手上一直戴着手表不见了,白色的手套包裹的手上只有一枚亮灿灿的戒指。
婚后唐婉将房子和商店还给前夫的父母。每次经过,徐小杰总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除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太太就是一个眉头紧锁烟不离嘴的老头。如果这些他还能忍耐,那么每天都能看见的英语老师就是他的噩梦。每当看到他脸上泛出的幸福,想象就会像繁密的根须,布满他的大脑,吸食他所有注意力。他会想起她莹白的胸,会想起她在他的耳畔呢喃细语,更会想象到她躺在英语老师怀中,或身下。
与之相反,命运给水生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纪,他的青春以一种明亮的姿态开始。
徐小杰转学了,因为成绩直线下滑,父母不得已顺从小杰子的意见,将他转到小城边缘一座简陋的民办中学去。
这天晚上,大风继续搜刮着枝头倔强的残叶,水生喝了些酒,然后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转悠。下午送别的时候,很少哭泣的徐小杰托着行李,边走边哭,虽然声音很小,却以一种难言的力量冲击着水生的耳膜。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近十年的同学,亲密的时候形影不离,就算疏远了也能通过一个眼神彼此明了。现在,他狼狈地走了,而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劲风呼啸着鼓动衣服,寒冷透过酒精,激起水生感官上的颤栗。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压在心头的忧伤加重,但当他走过街道,穿过巷子,转过楼宇,持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脑中竟清澈了。清澈得只剩下一下念头。这种现象似乎破坏了能量守恒?其实只是质变,一片雾凝结成一块冰,而这块冰所带来的寒冷让他迫切地需要温暖。那么目标也就简单明了了。
李晓雯正在床上,依着她那硕大的史努比,聚精会神地做着辅导书上的试题,外面却有人敲响了门。
水生怯怯地伸头张望一下,“就你自己在家?”
“呵呵,耿乐每个星期六都回家,你不知道么?”趿着拖鞋的李晓雯随和地走回房间,跳到床上。
“徐小杰转学了。”水生从她床头书桌前拉过椅子,坐下。
“听说了。”李晓雯点了点头,安慰他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整日消沉也不行,换个环境也是好事呢,别难过了。”
“嗯。”水生伸头看一下李晓雯手中的辅导书,“这么用功。”
“唉,头好疼啊,这些题目,看得眼花缭乱。”李晓雯沮丧地将书扔到一旁。
“高二的题目应该都还可以嘛,不是太难。”
水生随口一说,立刻引起了李晓雯的不满,“你学习这么好,当然不难了。”
“嘿嘿,我帮你吧。”水生偷偷瞥了挂在墙上的钟。
“学校宿舍不是十点就关门了吗?”
“不是还有一个小时嘛。”
“好。”李晓雯笑着拿起辅导书。
时间一点点流逝,秒针不动声色地移着分针,分针慢悠悠地托着时针,为时间而生的它们带着时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却始终走不出那块玻璃。窗外强风怪诞地狞笑着。
“不做了,不做了,累死了!”李晓雯终于招架不住大量试题的摧残,一头倒回床上。
“呀,几点了!”她惊叫着挺直身体,看墙上的钟。
分针指在6,时针指在10,水生暗暗舒口气,一直担心会被撵走,现在理由被时间扼杀了。
“你笑什么?”李晓雯看着他说。
“我没笑啊。”水生难掩一脸得意。
“还说没笑,睡隔壁去。”李晓雯没好气地说。
“噢。”水生兴奋地倒热水洗脚去。
五分钟之后,水生穿着拖鞋推开李晓雯的房门,“没被子呢。”
一直在等这一刻的李晓雯笑得前仰后合,“那屋一直是耿乐住的,现在天冷了,我们就住一起,没看见我现在盖着两床被子啊?”
“嘿嘿。”水生一边点头一边笑,然后猛地抢过被子。
“叫你坏!”没被子的李晓雯从床上跳起来,可爱的史努比变身为温柔的武器,对着水生一通乱打,直到他求饶。
“那,一人一床。”闹够之后,水生还回一床被子,欲回屋。
“那我夜里冷了怎么办?”
“唔。”水生想一下,“要不我今晚就睡这?”
“你想什么呢?”李晓雯用她那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那你就一个人挨冻。”
“嗳!”李晓雯嘟着嘴说:“你睡外面,我睡里面,一人一床被子,不准动歪脑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水生旋风一般跳到床上。两个面对面,互相看着,笑而不语。“会不会冷?”水生说。
“不知道。”李晓雯逗他说。
“要不两床被子合一起?”
“那你阴谋不就得逞了?”
“才知道啊!”水生笑着往另一个被子里钻。
“你……”“啪”地一声,灯被关掉了。
“哟哎!”黑暗中水声吃痛大叫一声,李晓雯开心地笑着,然后抱住他。除了小豹子,她还从来没这么紧地抱过男孩。八年过去,那种被忘却的类似的温暖再次溢满她的心田。
风平静在夜里,夜凋零在风息之后。喜欢早起的耿乐,提着包子一跳一蹦地爬上楼,响起一阵钥匙叮当之声,门开了。她将包子放在客厅茶几上,然后悄悄地推开门,脑中调皮的想象着跳到床上欺负表姐的样子。
床上衣服凌乱,玉肩裸露的李晓雯幸福地枕着水生的胳膊,两人还在甜甜的美梦中。耿乐从未见过就种场面,甚至想象中都没有过,她惊恐的眼睛中迅速积满泪水。
“彭!”一声巨响,像雷,击打到两人如薄冰的梦上。
“怎么了!”水生登时惊醒。
李晓雯赶紧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除了茶几上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她提着包子,站在门口,与一脸惊愕的水生相视无语。
清冷的街道上,行人很少,耿乐抹着怎么都抹不完的委屈的泪水,痛哭着向家跑去。
气温一直在下降,直至徘徊在零度上下。这个冬天一直未下雪,终于盼到一个乌云压抑的日子,却已经是大年三十。妈妈怀有身孕,爸爸生意繁忙,两人没有如期回来,李晓雯用路途遥远作为理由,赌气不去新疆,末了她说会去姑姑家过年,爸爸这才放心挂了上电话。她并没去耿乐家,虽然耿乐来找过她。
自从那次被耿乐撞见,姐妹俩的关系就彻底名存实亡了。表面上,耿乐做到了一个表妹应有的顺从,但李晓雯无论怎样对她好,得到只是一个逃避的眼神。表姐还是表姐,表妹依旧是表姐,但除了尴尬和排斥,剩下的便是难耐的沉默。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一个多月,耿乐最终搬回了自己家。
天空乌云积压得很厚,也很低,似乎再低点门口的老梧桐树的秃枝就可以将它刺破。外面朔风刮得很紧。前屋,水生拿着杯子陪爷爷喝酒,桌子上有四盘难得的荤菜。
“哟!丫头怎么来了。”面向南的爷爷首先看到面颊被寒风冻得绯红的李晓雯。
“徐爷爷好。”李晓雯笑着将车子停在门口。
“你爸爸妈妈没有回来么?”水生站起来说。
“嗯。”李晓雯委屈地点了点头。
“生意人都忙,呵呵,别难过,年在哪都是过,开心就好。”爷爷说着让水生去拿双筷子和酒杯,“陪爷爷喝两盅?”
“嗯。”第一次见面李晓雯就特别喜欢这位开朗慈善的老人,见到他总有说不出的温暖。
雪终于下了。
饭后,天色已经黯淡,村里四处响着鞭炮声,不时有鸣叫着烟花窜上天空,在纷纷扬扬雪中,炸出声声绚丽。爷爷在锅屋蒸馒头,水生坐在后屋门口陪李晓雯聊天,不安分的她不时跑到雪地转一圈,水生就气呼呼地把她给拽回来。
“你不知道,我很喜欢雪。”李晓雯开心地说。
“站在门口看就是了,跑出去衣服都弄湿了。”水生说。
这时,爷爷端着热汽腾腾的馒头,冲后屋两个嬉闹的孩子说,“联欢晚会到喽。”
“不喜欢看电视。”水生说。
“走嘛!”李晓雯傍着水生的胳膊,硬把他拉到前屋。
小小的电视里演着五花八门的节目,爷爷在暖烘烘火炉上炒花生,李晓雯依旧傍着水生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在这种温馨氛围中,困意渐渐爬上眼皮。
“困了么?”水生问,窗外仍有不绝的烟花在雪中昙花一现。
“嗯。”李晓雯点了点头。
“那回屋睡去吧。”
李晓雯摇了摇头,她舍不得离开这温馨的氛围。没过一会,她就睡着了。
“今晚你就跟我挤挤吧,让她睡你的床,给她多加床被子。”爷爷心疼地看着李晓雯。
“好。”
“能抱动她吗?”爷爷说。
“能。”水生点头说。
“把她抱回床上去吧,轻点,别把她弄醒了。”
“噢。”水生动作轻柔地将李晓雯抱起来,走出前屋。
进入院子中的雪地上,被雪落到脸上惊醒的李晓雯伸出手搂住水生的胳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还是把你惊醒了。”水生说。
李晓雯微微一笑,“水生。”
“怎么了?”
“没事。”
“呵呵,今晚不能陪你了。我和爷爷睡一起。”
“嗯。”李晓雯点了点头。
水生把她放到床上,替她脱去鞋,然后为她盖上被子。
“水生。”
“怎么了?”
“你会离开我么?”
“只要你不离开,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就算我离开,你会去找我么?”
“会的。”水生肯定地说。
李晓雯露出幸福的笑容。灯被拉灭了,木门被关上,一串踏雪的“瑟瑟”声渐渐远去。
深夜,爷爷已经入睡,躺在他身边的水生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除了轻轻的雪落,外面已经阒然无声。两点左右,水生悄悄起床,然后离开房间。关门声惊醒了爷爷,他本想叫住水生,却没有出声,心里有点矛盾。
翌日,清晨。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水生赶紧起床,穿上衣服,打开门。院里只有两串来回的脚印。门前有个小板凳,上面放着一碗热气缭绕的鸡蛋汤。雪已经在夜里停了,清澈的空中是皑皑的白雪散发的寒冷,红艳艳的春联与雪相映,在舒缓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美丽。
六
假期很短,仅持续到正月初五。
第一天上了为数不多的几节课。下午,闲暇的水生和同学约好去浴池。那个同学叫蒋亮亮,一个家庭背景不错、长相丑陋的男生。他有对无神的小眼睛和一个粗糙的大鼻子,牙齿不规矩地突出,脸上不少青春痘,许多女生背地里叫他妖怪。在重视成绩和长相的高中生活里,他似乎失去了交朋友的权力,虽然他喜欢花钱买零食讨好别人,但这无济于事,讲究的人不接受,不讲究的人接受也没用。因此他很自卑,自卑也让他养成一个吹牛的习惯,这个不错的谈资令那些喜欢背后说闲话的同学更乐于哂笑他。除了水生,在学校里他几乎是孤立无援的。水生从不排斥他,也不会因为吹嘘就打断他的话。继承爷爷的衣钵,他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并不丑。
浴池门口,蒋亮亮很远就笑嘻嘻地向水生招手,待水生提着衣物走近,他掏出一包包装豪华的香烟,拆开递一支过去。
“不会抽。”水生说。
“我也不会,不过听说上大学不会抽烟要被人笑话的,所以现在赶紧学。”蒋亮亮认真地说。
“笑话就笑话呗。”水生笑着说,“我就不信每个人都会。”
蒋亮亮把烟塞回烟盒,“那我也不抽了。”
进入更衣室,一阵潮热扑面而来,人很多:精光的,半光的,在穿的,在脱的,谈笑抽烟的,默不作声的,愁眉苦脸的,怡然自乐的……
水生靠池半躺在稍热的水中,蒋亮亮随后进入池水,在他旁边缓缓坐下。意想不到的是,蒋亮亮身材很好,肌肉结实,虎虎生威。
“呵呵,这一身肌肉,真够彪悍的。”水生说。
“那是,我以前练过武术……”蒋亮亮滔滔不绝地侃了起来。
这时,一个长相似曾相识的纹着廉价纹身的小混混,带着一个稍小的学生相的男孩跨进池中,两人靠在池子另一边,于水生的对面。小混混有张黝黑的脸。思维似无人掌控的墨笔,在水生的脑中勾勒出一个幼稚的轮廓。原本小豹子那已经消失的仅存在于故事和名字背后的想象中的表情,现在带着汗迹和顽劣回来、生动了。
“不会的,小豹子长大绝不是这个样子,只少要比他英俊。晓雯小时候也没有现在好看嘛。”水生嘲笑自己刚才的回忆和联想。
那个小混混四周睨视一番,他身边不安分的男孩带着讨好的口气说:“风哥,你到今天干过多少女人?”
“多了,没数过。”小混混漫不经心地说,但他这种劣质的淡然态度对他的崇拜者来说是相当有效的。
“给我讲讲呗。”
“有什么可讲的?”
“你是怎么干的?随便找个讲讲嘛。”男孩露出天真的一面。
“嗯……”小混混得意地露出一副老人追忆时的表情,但并不打算随便讲一个,而是在找一些自己比较得意的故事润色,末了,他说,“李倩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啦!一中的大美女啊!”男孩惊喜地说。
平静在池水中的水生陡然抽动一下,精神高度集中。蒋亮亮神色不安地看着他。关于水生和李倩的事,他也有耳闻。
小混混如若无人地说:“去年春天,天还特别冷。有一天晚上,我在阿九溜冰场玩,当时人不多,只有一两个女的。就在我玩腻味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女孩,一个长得比较胖,不好看,另一个就是李倩,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妈的,看得我直咽口水。”小混混故意停顿一下。
男孩用盎然的兴趣催促着。
小混混很享受这种感觉,他慢慢悠悠地说:“我就一直看着她。她不会溜冰,滑了几跌就不玩了,而那个胖女孩又不想走,她只能一个人回去。我一看机会来了,就偷偷跟在她后面,溜冰场前面不是有座桥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到晚上就基本没人经过,怪空荡。那可是个下手的好机会。就在她走到桥头时,我突然跑过去,从后面捂着她的嘴往桥下拖,她被吓得乱叫,又抓又挠,但还是被我按在桥底的草地上。”小混混再次停顿,他能感觉到旁边一些无关的龌龊的人也在焦急,而那些怀着软弱的正义感的人也只能投来一些无伤痛痒的谴责目光。
除了一个人在不停颤抖。
“说啊!”男孩急了。
“呵呵,正想脱她裤子的时候,蛋被她挣扎时磕到了,他妈的,疼得我浑身又酸又软又难受,然后我手一松,给她跑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从桥底爬上来,坐到桥上抽烟,正郁闷,谁知她又回来了,还摸我的脸,操!”小混混激情四射地说。
“回来了?!那你干了没有?”小男孩惊奇地说。
“当然了。”小混混意气风发地说:“自己送上门来,傻B才不……”
“咣当”一声,池水中供客人用的共用的铁盆狠狠砸到小混混的脑门上。水生站了起来,待小混混一脸惊慌化成愤怒的时候,他扑了过去。
赤裸的旁人惶惶躲开的脚步声,击打与哀嚎声,四溅的池水声,一切都混杂在一起。水雾更浓了。不时有血珠飞出,稀释在地上的污水中。见自己的大哥被按在水中痛苦翻滚,男孩跳过去,拳头还不没打出,蒋亮亮猛然一脚,把他生生踹出水池。
“我叫你吣!我叫你吣!”水生一拳拳打着,在别人看来,这种场面已经构成了惊心动魄,但他的脑中却没有一点概念,甚至连愤怒都成托词了,这样的行为更趋向于习惯,像吃饭睡觉那样,必须这么做。
接下来的时间有些混乱,浴池的老板带着几个伙计将纠缠在一起的几人拉开,小混混由男孩搀扶,恶骂着踉跄逃走。渐渐安静下来,闷热的更衣屋里,蒋亮亮擦去身上的血迹,露出不安神色,“快点穿衣服走吧,那痞子一定是去叫人了。”
水生有气无力地从衣柜里掏出衣服,思维碎得像搅匀的豆脑。
走出浴池,一直忐忑不安的蒋亮亮绝望了,小混犹如独狼回归狼群一样,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灯光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小眼睛里射出邪恶的绿光。
小城边缘,田野后面是恬静的村庄。悠悠的寒风像时间幻化成的黑色海水,舒缓且有节奏地从麦田深处将寂寞一波波推上沙滩。
水生头一共缝了七针,由散着浓重的酒精味的纱布包裹着,在这安静的环境中,伤口丝丝作痛。蒋亮亮比水生强壮,许多伤痕多是化作颜色呈现在脸上,无大碍。这场并肩挨揍像枚勋章挂在他的胸口,他心生豪迈,低头连呛带咳地抽着烟。
水生本想一出医院就去李晓雯家问个清楚,但小混混与小豹子的模样产生一股模糊的阻力使他犹豫不定。
终于,水生放弃了纠结的猜测,“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要把这事问清楚,我要去找她,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回去!”
“好吧。”蒋亮亮说着从草地上站起,在离开前犹豫一下,笨拙地拍了拍水生的肩膀,“不过,那种人嘴里怎么可能会有真话呢。”
“嗯。”水生也站了起来,深吸口气。
迫于父母的压力,耿乐还是搬了回来,只是两人形同陌路般地生活在同一地方。晚饭后,姐妹两各回各屋,其间李晓雯送了些零食过去,但被拒绝了。
李晓雯靠着白色墙壁躺在床上看书,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思绪很乱。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忽然,几声不规则的扣门声传来。
“水生,天呐!你怎么啦!”打开门,李晓雯惊叫起来。
听到表姐的惊叫,耿乐差点冲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我问你。”水生跳过不必要的话,粗声问道:“有一年,你去阿九溜冰场,有没有遇到一个小混混?在回去的桥上他想非礼你——”水生没有说下去,李晓雯突变的脸色已经如高悬的铡刀落下。
他恍惚地杵在原地,良久,“你有没有回去?”
李晓雯没有说话,思想跳跃得很快,许多毫不相干的画面跳了出来:那个气候宜人的傍晚……小豹子嬉笑的表情……涟涟水纹……大雪初霁的清晨中的春联被风吹动……两个兴高采烈的小孩扛着竹竿……余辉映衬下的田野和村庄……一双放着绿光的小眼睛……耿乐生日时初见水生微怯的笑脸……
“你到底有没有回去!”水生作最后的挣扎。
李晓雯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啊——”一声嚎叫,水生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包裹整齐的纱布被他撕拽成一团,摔在地上,缝合好的伤口再次裂开,被制止的鲜血似早有预谋,破堤般汹涌流出。他站在崩溃的边缘,一下下捶着自己的脑袋。
“不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李晓雯企图阻止疯狂了的水生。
“滚开!”水生甩开她的手,抬起头,委屈的脸上泪水模糊,“你为什么要回去?”
他缓缓蹲下,像个孩子一样,抑制不住绝望的哭声。
耿乐从房间里跑出来,水生的脸吓得她差点窒息,她慌乱地捡起地上的纱布捂在水生的头上,然后吃力地想将水生拽起来,同时带着哭腔问:“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得赶紧去医院啊。”
李晓雯再次伸出手,想扶水生一把,却被甩开。
耿乐捂着水生头上伤口随他走下楼,不断从她指缝涌出的滚热的血,像是恐惧的化身,令她腿脚发软,“究竟怎么回事啊!”
“她,她……”水生想收起不争气的泪水,但没有成功,语无伦次地重复几句话后,继续呜咽。
医生将水生头上的伤口包扎好,然后把吊水瓶挂好便离开。屋里只有他和耿乐两人。安静下来之后,水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声不吭,呆若木鸡。他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情波动,如果不是今晚,他绝不可能相信自己也会有这样幼稚丑陋的一面。
“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耿乐不停追问。
水生始终不说话,他神情游离着,除了冰冷的吊水在血管中流中,世界已经把他隔离了。
末了,耿乐憋屈地收声了。水生却从那个桎梏他的世界走出来,将在浴池发生的一切全盘说出。
耿乐回来的时候已经近午夜,屋里灯光仍旧亮着,李晓雯并没有入睡,她抱膝坐在床上,目光呆滞。
“表姐。”耿乐坐到李晓雯身边,心疼地说:“不是那样的,对吗?”
“嗯。”李晓雯扭过脸,流出委屈的泪水,“为什么他不肯听我解释,不相信我呢。”
“这个打击太大了,别说他,咱们是从小长大的,我——”耿乐不想被水生的一面之词干扰,不再妄加猜测,虽然她是肯定李晓雯的,可仍忍不住问:“那天傍晚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李晓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