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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一、二)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20 10:37:21      字数:8814

  一
  生命不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不可能每一段回忆都连贯、清晰且有始有终。许多故事中途会突然间断,很久之后,野草枯荣直至被掩盖。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突然出现的那一天往往会有很多种情况,或涛声依旧,或物是人非,或枯木新枝,又或是刚刚开始。
  八年之后。
  五月末。小雨。
  “世俗、习惯、盲目,和鄙夷之心很容易掩盖真像。我觉得你在做方面得还不错,做事不急于一时,不轻易下结论,这也是你学习好的一个重要原因。”廖自成是水生初中的班主任也是他曾经的数学老师。今天在县城买东西的寥自成恰巧遇见他以前最得意的学生。两人在不同目的地的同一段路上边走边聊。
  “容易掩盖真像?”水生推着大架自行车穿着黄色雨衣,不解地问。
  寥自成一手提着新买的教材,一手撑着伞,偶尔用提着书的手背抵一下眼镜,说:“你看看前面拿伞的那个男人。”
  水生轻易锁定寥老师示意的人,那个男人手里握着伞却没有打开,浑身湿淋淋,神色匆忙,一路小跑。
  “拿着伞却被雨淋湿了,别人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傻子?”
  “呵呵。”水生点点头。
  “既然知道下雨拿伞,那自然知道下雨打伞。”
  “打伞顶风,走不快。”水生接着分解说。
  “咱们跟上去看看。”寥自成眼睛里闪烁着青年人特有的光芒。
  “呵呵,好。”说着他们加快脚步。
  跟了一小段距离,只见那个男人在一拐角处停下,撑开伞,用衣袖抹去脸上雨水和汗水,整了整衣服,端正一下态度,大步走过拐角。一个小学门口站几个背着大书包小孩,其中一个孩子兴奋地冲着面带微笑风度翩翩的爸爸大叫起来。
  寥自成和水生相视一笑。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寥自成说:“你爷爷今年有七十了吧?”
  “七十四了。”
  “水生,我跟你说。”寥自成表情认真严肃,“还有一年多点就高考了,尽一切能力考,想上什么学校考什么学校,学费这些东西不要担心。”
  寥自成尽量把他想表达的淡化含蓄化,水生微笑一下,说:“谢谢你,寥老师,我明白。”
  “那好,我得回去了。”寥自成轻轻点一下头,转向朝左面公交站台走去。
  “再见,寥老师。”说着水生跨上自行车,向万桥骑去。
  濛濛细雨似乎无休无止,冷暖自知的小城沉静其中。
  万桥下是浑浊宽阔的万河,无风,河水自起波浪,无情地向东奔腾。耿乐坐在电动自行车上,站在桥一手打着伞,另只手扶在车把手上,无聊地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路人。
  “又买了辆电动车?”水生停下自行车,一脚支地,没有下车。
  “呀!你怎么从南边来了?吓我一跳。”学校在北面,因此耿乐习惯性地望着北面。
  “呵呵,刚陪以前班主任转了一圈。”
  “知道我在这等你多久吗?”耿乐假装生气地说。
  “对不起,让你等这么长时间。”水生笑着说:“车子挺漂亮的。”
  “嘿嘿,我爸刚给我买的,二千多块呢。”耿乐和水生高一时是同位,高二分班了,一个选文科一个选理科。她是个开朗大放爱打扮有点霸道胖胖的女孩,特别喜欢讲话,和她在一起,水生从来没有清静过。
  “好贵啊。”水生感叹一句,随后问:“他们都来了吧?”
  “都来了,我过生日他们敢不来。”耿乐骄傲地说,接着装出一脸委屈,“就你让我等这么久。”
  “不好意思,真没想到。”水生面带窘色。
  “对了。”说着耿乐从书包里掏出礼物递给水生,“拿着。”
  “今天是你过生日,怎么给我送礼物了?”水生奇怪地说。
  “一会别人把礼物送给我时,你再给我。”耿乐本以为水生会为自己的体贴而感动。
  “我给你准备礼物了,虽然不怎么好。”水生生气地说:“你既然觉得我这么穷,为什么还请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耿乐一时也解释不清楚,红着脸低下头。
  沉默一会,水生本想掏出礼物回家去,却看见她低下的脸有大滴泪水坠落,顿时慌了,“你怎么哭了?”
  “我错了,你别走,好么?”耿乐抬起头,一对晶莹的大眼睛带着哀求看着水生。
  没想到她这这么了解他,水生点了点头,同时为刚才发的火感到内疚。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饭店门口,水生有些不安地问,“今天都有谁来了?”
  “除了我表姐、徐小杰和猴子,其他人你都认识。”耿乐乖巧地说。
  “徐小杰?”
  “怎么了?”
  “我们一个村的,从小到大九年同学呢。”水生笑着说。
  “嘿,真巧,他现在是我同学。”看见水生的笑脸,耿乐心情好转许多。
  饭店包间的餐桌围满了人,像闹市一样,嬉闹声不绝于耳。拉开门,小杰子吃惊地说,“水生?原来是你啊!”
  同时,小杰身边一个极瘦大耳的男生笑嘻嘻地说:“这就是你传说中的男朋友啊?”
  “怎么了?吃醋了,还是有意见?”耿乐睨视着他说。
  “他脾气可犟了,你得小心点。”小杰子朝耿乐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说。
  “还用你说,我早知道了。”耿乐甜甜地瞥了水生一眼。
  焦躁不安在水生身上愈演愈烈,他忽然明白刚才她一系列动作和泪水并非莫名其妙。他也想过上大学时找个女朋友,最好是短头发、短指甲的。
  水生尴尬的笑着,局促地坐到小杰身边,耿乐挨着他坐下,指着旁边的与众不同的女孩,说:“这是我表姐。”
  那是个长头发的女孩,在热闹的百花园里就像株恬静的兰花,不吵不闹微笑着倾听别人说话。
  和那女孩相视而笑的时候,他从她眼睛里看见一种似曾相识的光芒。
  “你叫徐水生?”女孩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对啊。”水生点了点头。
  耿乐有意挡住他们对视,收手去接别人送过来的礼物。她知道她美丽的表姐杀生力有多大,曾经有个男生扬言要为她跳楼,后来男孩真的跳了,只是从二楼跳到一楼,扭伤了脚,但没博得她一点好感。
  水生的礼物是个豪华的笔记本,耿乐开心地俯在他耳边小声说:“两个星期的饭钱没了吧?”
  “没有,上次数学奥林匹克一等奖时,学校奖励的。”水生小声说。
  “你们嘀咕什么呢?”猴子端着杯啤酒扬言要和耿乐的男朋友一醉方休。
  吵闹的餐桌边,水生不时偷看坐在耿乐边身的女孩,在大家都喝到微醺的时候,水生借敬酒,笑着对那女孩说:“你是不是叫李晓雯?”
  “不是。”女孩摇了摇头说,“我叫李倩。”
  “噢。”水生有些失望地将手中一杯啤酒喝下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卷发,浓妆,一身鲜艳打扮的老板娘走来,对站在包间门外无精打采的女服务员说,“那群孩子还在闹?”
  女服务员点了点头。
  “家里有点钱就在外作怪,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早把她掐死了。”老板娘露出鄙夷的神色,她的过分掩饰加重了别人对她昨日黄花的印象。
  包间里的生日晚宴已接近尾声,一脸奶油的耿乐将最后一盘蛋糕抹到坐在她身边专心吃东西的水生脸上。
  “吃不完打包回去嘛!”脸色酡红的水生不满地说。
  耿乐则笑嘻嘻地掏出纸巾为他擦拭,动作非常暧昧。
  “何苦呢?”猴子摇头晃脑地说。
  “我愿意。”耿乐也喝了不少酒,酒精蒸发了她平日苦心经营的那一点点矜持。
  李倩表情尴尬地扯了扯表妹的胳膊,小声叫她注意点。耿乐冲着她表姐憨厚一笑,干脆一不做二休地傍住了水生的胳膊。水生挣脱几下,她却越加如漆似胶,只好作罢。其他人见状哄闹一会,忽然一个人惊叫已是午夜时间,一群人恍然失措,没多久就乱哄哄地散场了。
  开打包间门的时候,女服务员哈欠正打到一半,见这群小瘟神终于醒悟,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在浓重的夜色及疲惫的灯光下稍纵即逝。
  徐小杰看了水生一眼,目光极其复杂,露出一个同情占主导地位的微笑,然后尾随猴子朝一个隐匿在幽暗的小巷子里的网吧走去。
  “你还打算回去么?”耿乐依旧傍着水生的胳膊。饭店门口只有她、李倩及水生三人个。
  水生一脸茫然,回家要骑五十里路才行,学校宿舍早已关门,去网吧通宵又没钱,“不知道呢。”
  “不如去我家吧。”耿乐似早有预谋地说。
  “你家?”
  “我爸妈都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表姐两个人住。”
  水生看了看李倩。李倩点了点头。她在饭桌前好不容易沾染的一点酒气,出门即挥散在外面湿漉漉的清凉中,她目光游离在他周围的一切事物上,就是没有看他。水生用力掰开耿乐的手,耿乐以为这是他拒绝的前兆,脸上的失落立刻显露出来。
  “这样合适么?”
  “当然合适了,你为了给我过生日嘛!”耿乐惊喜地说。
  水生将目光指向李倩。
  “我无所谓。”李倩微微一笑,她清秀的眸子终于落入水生的眼中。
  潮湿加重了路灯下梧桐树的身影,停靠在楼下水生那形单影只的老式自行车也因湿润而鲜明。雨已经停了,但仍不时听到水滴迸溅声音。脑中的酒精依旧张力十足,水生睡意全无。耿乐回家就连吐两次,吐完神情也恍惚了,语无伦次地说些梦呓般的胡话。水生没有去看她不堪的样子,洗洗便不再出屋,站在窗前看窗外。窗外蔓延的寂寥顺着墙壁爬上他的心房。
  一双玉白的脚在客厅悄悄走动,没有穿鞋,不然会有动静。洗完脚李倩就没有穿鞋,她悄悄地透过门缝看里面的水生,心情激动难言,同时有种说不出的神奇感。她甚至还记得水生小时候的张内敛干净天真无邪的脸,还有他那番无端的语言,现在想起来竟如利索的枝上鼓出的芽苞那样生动、凸显。
  就在她回忆从前,陷入沉思的时候,口渴的水生已经站在门口。随着门被推开,李倩吃惊地叫了一声,摔倒在地,然后露出难过的表情,自顾揉着扭伤的脚。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门口。”水生惊慌地说着伸出手扶她。
  李倩被他的话羞得无地自容,却又无法解释,生气地甩开他的手,依旧坐在地上低头揉脚。
  水生手足无措地在她身边站了一会,难为情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要不要紧啊?”
  李倩摇了摇头,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扭一扭地走回自己房间。
  一杯水下肚,加上刚才的突然事件,让姗姗来迟的困意竟退避三舍了。水生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心绪不宁地随意翻了翻,扉页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却总会浮现出李倩的容貌。忽然,传来轻轻的扣门声。
  水生不自然地坐在椅子上,见从进屋只笑了一下的李倩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挠了挠头拘谨地问:“耿乐好点没?”
  “嗯,安静地睡着了。”李倩回答说。
  “你喝水吗?”水生又问。
  李倩摇了摇头,依旧没有下文。
  沉默一会,水生稍稍有些放松,然后笃定地说:“你一定是李晓雯,我小时候除了你就没和别的女孩子一起玩过。”
  李倩没有再掩饰,而出露出一张明亮的笑脸,“那你记不记得疯子?”
  水生脸刷下红了。
  “知道我为什么改名字吗?”李倩看着水生,没有丝毫陌生感。
  “是不是因为你弟弟?”水生小心翼翼地问。
  “嗯。”李倩点了点头,“我弟弟的死于我有关,我欠他一条命。”
  “也不能这么说,都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活得开心一点。”水生很少安慰人,或许说很少有人被他安慰。
  “是呢,我要活得更好一些,我身上还有铁蛋一条命呢。”李倩笑着说。
  见她笑容背后隐藏着悲伤,水生想转移话题,却还是忍不住询问他这些年来最关心的,“后来听说你搬家了,现在你住哪?”
  “就住这啊。”
  “可是耿乐说是她家?”
  “呵呵,她家在城北,爸妈都在家,所以就把你骗这来了。”
  “噢。”水生接着问,“那你家人呢?”
  “爸爸妈妈都在新疆做生意,几个姐姐又都出嫁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住。爸爸不放心,就说通姑妈把耿乐叫过来,正好合了耿乐的心思,如鱼得水般地提着大包小包就跑来了……”
  聊着聊着,时间就像悄然稀释的夜一样,不知不觉间已经随风西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街道上已经有买早点的人活动。晨曦第一绺光滑过窗棂的时候,李倩用手遮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嘱咐水生千万别把他们聊天的事告诉耿乐。水生点头,看着赤足的她轻盈地离开自己的房间。
  二
  村子里现在几乎家家瓦房,还有栋小楼鹤立鸡群般俯视着众舍。十多年来水生家本来高高大大的房子除了变旧,就一直没变过,现在在周围新屋的映衬下显得落寞许多。如孤独已久的家突然来了亲戚住上十天半个月,然后离开时的情景,反差下的原本一直存在的孤独却变得难以忍受了。古往今来,越是辉煌的建筑寂寥颓败后就越是引得人们唏嘘。许多恶习惯也是因这种类似于幸福的东西培养而来。
  家门已锁,水生捡了根树枝剔去自行车轱辘上的泥,毫不犹豫地朝东骑去。
  东边场上有用玉米桔搭成的简易纯锐角的小草棚子,里面仅能放下一张麻绳床和一些农具。爷爷嘴里叼烟袋,双手背在后面,在场上四处寻找被雨水泡软的地方,然后放些干土再用脚踩实。
  “都收完了?”水生吃惊地说。
  “都打出来了。”爷爷指着场东面被大块塑料纸盖好的麦子说。
  “晒了几天?”
  “两天。”
  “那还不能进家。”
  朝阳下,爷爷笑容格外生动,脸上的皱纹也因烟雾缭绕而显得很有张力,“怎么眼这么红?”
  “昨天同学过生日,玩了一夜。”水生笑着说。
  “噢,那赶紧睡会。”爷爷指下草棚子里的小床上。
  “一会不要放粮食嘛?”
  “早呢,不到中午场是干不了了。”
  “唔。”说着水生将自行车停靠在路边。
  “对了。”爷爷在身上蓝布大褂口袋翻出一包五块钱的烟,“前天你七叔给的,味太淡了,我抽着没劲。”
  “我不会抽,学校里也不给抽。”水生皱着眉头说。
  “噢。”爷爷将烟再放回口袋,在他印象中十七八岁就是个男人了。
  啁啾的鸟鸣与公路上的农机声中,水生沉沉入睡。下午一点左右,水生被一阵沁人心脾的榕花香气撩醒,睁开眼他嗅到了那种带着阳光和麦黄的浑浊的气味,然后不可抑制地陷入一种由回忆生成却比回忆深邃的感觉里。暮春往往同麦子一起被收割,烈日作为夏天的勋章先声夺人地播种出一片火海。
  可是,夏天在哪呢?我们可以从田野幽幽腾空的气流、绿阴掩映下蝉空空的腹鼓、冰棒枝上干燥的落日黄散发的香味,和滴着涎水冒着热气耷拉的狗舌头上看出来。
  “怎么不叫我呢?”见麦子都被爷爷整齐地摊好在场上,水生生气地说。
  “呵呵,就这千把斤粮食?”爷爷拿着木锨站在场头不当回事地说。
  “这么大岁数了,什么事都逞能。”水生无奈地说。
  “以后别没事就往家跑,哪天我真的老了不能动了,你再操心,现在还用不着哩。”这番话引起爷爷内心的一股小小自豪感,他不由自主地取下别在腰间的烟袋。
  田野里响起农机的声音,人影遍布,偶尔从小路经过一两个汗涔涔的面孔和爷爷打了声招呼,然后消失在的阳光中。
  “明天就要上课了吧?”爷爷坐到树阴下问。
  “嗯,今晚上就要回去了。”
  “那回头买点纸烧给你妈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爷爷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水生应声之后为刚才生的气感到内疚,坐到爷爷身边,把在学校收罗的一些有意思的事说给他老人家听。
  傍晚,单薄的上弦月印在东方,水生提着竹篮子回来时,前屋里传来了诱人的菜与酒香。他在妈妈坟前没待多久,妈妈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虚无却又无法忽略的存在。如果他是女孩还可以趁年少偶尔对着镜子想象一下,可是他是男孩,无论是对着镜子或是跪在妈妈的坟茔前,像月亮的那个男人总会偷偷浮想在他眼前,尽管他的面貌和声音早已像受潮的旧相片一样模糊不清,可是他的那种犹如某种挥之不散的气味一样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中纠缠。随着环境改变、年龄增长、内心成熟,他对他的恨已经聚沙成塔,不可逆转。
  吃饭的时候,爷爷给水生递去五十块钱。水生没有接。
  “不是给同学过生日?”爷爷奇怪地问。
  “没花什么钱,身上的还够下星期用的。”水生头也没抬地吃饭。
  “拿着吧,下星期别回来的,五十多里路骑着也不容易。”爷爷看出水生的心思。
  水生犹豫一下,然后怀着罪恶感收下钱。他身上还剩十块钱,如果不吃早饭只可以维持五天。一年年长大,直到上了高中,水生每次从爷爷手中接过钱时,总不敢抬头。有一次,因为贪吃,提前把钱花光了,不得已骑车回家要钱。见爷爷面带愧色地从床头翻出十几块钱零钱,“你先拿去用,过几天把家里的两只鸭子卖了再来家拿。”那一刻,水生有种欲拿刀把自己双手砍去的冲动。月亮男人在徐秋水坟前跪哭的情景是他在水生心头维系的最后一丝温情,在那次要钱之后,它被水生斩断了。
  一轮明月伴随着骑自行车的水生在婆娑的树叶间穿梭,天气反潮,湿润的空气中是那只有五月末才会有的麦茬散发的清香。
  回到宿舍时水生觉得脑袋懵懵的,他没当回事地洗洗脚就睡了。不料,第二天早晨他发现口干舌燥,浑身酸乏,根本无法上课,只得请一天假,好心的室友给他两颗安乃静。吃完药重新躺回床上的他,天旋地转恶梦连连。
  黄昏时候,耿乐拉着徐小杰把水生叫下楼,却得知水生已经烧得狼狈不堪。焦急的她像只小猪,火急火燎地冲进男生宿舍,伙同小杰硬生生把软绵绵的水生拽到学校不远处的中医院。
  打完两瓶盐水,水生的脸色稍好一些,却没有安生,而是把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些力气全用在倔脾气上。为了付医药费他和耿乐争得面红耳赤,当得知费用数目时,他只是愤怒的骂句黑心医院,然后不敢将插进口袋的手拿出来。耿乐笑嘻嘻提着小钱包走到他面前。许多人上了高中以后多为成绩苦恼,对于生活水平不高的学校生活很随意,水生恰恰相反。钱就是他的伤口,他越是痛恨它,它就越是折磨它。对于动物来说,伤口不仅能衍生暴躁恐惧自卑和多疑,且会令它们平白无故地四处树敌。
  晚上加上李倩和小杰子共四人在李倩的住处一起吃晚饭,水生无意说到还钱的事,却没想到惹得耿乐大发脾气。水生执意要还,耿乐大嚷着不要他再提此事,一串“我不要”之后,她扔下筷子,委屈地摔门回屋。
  见水生和小杰面面相觑,看不过去的李倩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呢?”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说三个月之内还就一定要还。”虽说很内疚,但水生没有改口。
  “你怎么这么笨啊,你也站在她的角度想想,人家喜欢你,觉得对你好是理所应当的事。你这么拒绝,让耿乐面子往哪搁?伤了她的心还不知道。”徐小杰也看不过去了。
  “我和她只是朋友,她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水生缓和口气,小声说。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小杰随口问了一句。
  水生不由抬起头,李倩赶紧点下头吃饭。
  “我现在不想思考这种事情。”水生没好气地说。
  晚饭结束后,听说水生要回学校耿乐才将门打开,却只看见水生和小杰绕过楼梯拐弯处下楼的侧脸,气得她直跺脚。
  “为什么他总这样呢?”耿乐委屈地说。
  “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他家很穷,如果他没这脾气和性格可能你也不会喜欢他了。”李倩笑着说。
  “那我该怎么做呢?”耿乐像个小女孩依偎到表姐的怀中,依依不舍地看着空荡荡的楼梯。
  “他说什么你就先听着,大不了得不当回事。”李倩狡黠地笑着说:“争取今年把他拿下。”
  耿乐的快乐像春风下的花朵,在笑容中绽开了。
  星期六下午,天气热得反常。百无聊赖的水生走出沉闷的学校,在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他看见徐小杰正坐在玻璃橱窗前和年轻寡妇聊天。那是个短头发短指甲性格直率又不乏妩媚的女人,听说他丈夫死于车祸,尚没有孩子,估计改嫁也只是时间问题。水生非常欣赏她,每次去买东西的时候,总会看见她那迷人的笑脸,还有那悦耳的笑声,她从不打扮,素净得让人心旷神怡。她对待那些像苍蝇般骚扰他的男人从不吝啬脾气,摸到什么就是什么,时常有男人被她像老鼠一样撵出小商店。徐小杰也非常喜欢她,一有时间就会跑到她那坐一会,后来不知为什么听那女人叫他弟弟,水生对此很羡慕,直到一天见她前夫相片时他才明白。那是个小眼睛,有明亮笑容洁白牙齿端正五官的男人,小杰子与他竟有七分相似。
  水生没有前去打扰他们,悻悻地看了两眼,无趣地朝一条热闹的街道上走去。街道上不少出租书籍及VCD的混搭型商店毗邻而生,各种各样的流行音乐时起彼伏汇成一条噪音长河,在狭窄的街道上源远流长。蓦地,水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李晓雯。”
  穿着蓝白条纹T恤的李倩拿着一打租来的VCD在人流中转过脸,她的笑容似乎有洁净污浊空气的功能,使她在这闷热的街道上格外凸显。
  “怎么不叫我现在的名字?”她朝前走了两步,等鼻头上沁出汗珠的水生大步跑来。
  “还是觉得你以前的名字好听,而且一直念念不忘。”水生停在她面前,近似贪婪地看着她。
  李倩莞尔一笑,“准备干嘛去?”
  “不知道呢,就随便转转。”
  “还以为你这些尖子生都是一天到晚抱着书啃那种呢。”
  “哪有,上课时认真听,下课温习一下就好了。”水生轻描淡写地说,然后转移话题说:“租了这么多碟片。”
  “是啊,太无聊了。”接着她心中像是有条鱼儿甩尾一样,平淡的心境波动一下,“你要是没事的话,去我那玩吧。”
  “好啊。”水生惊喜地说,随后试探地询问:“你表妹也在吗?”
  “怎么?”
  “她要在我就不去了,有点怕她。”
  “呵呵,她不在,她回家去了,姑姑给她做了许多好吃的。”
  “那你怎么不去?”
  “那又不是我家。”
  见李倩语气酸酸的,水生不再继续下去,而从她手中碟片上寻找话题。
  第三次来到李倩家,水生对这明亮富丽的房子的敬畏之心已经消逝殆尽,取而代之的那种带着清香有着某种依恋的温馨感。
  “天可真热啊。”李倩从卫生间走出来,沾着水滴的刘海下是张清秀的脸。
  “嗯,估计今晚有雷雨。”水生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开心果,他在女孩面前一直比较拘谨,可是在李倩面前就没有那样的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管他呢,反正明天不上课,今天要把这些都看完,嘿嘿。”李倩从一打碟片里取出一张放进DVD里,然后坐到水生身边,“《泰坦尼克号》,你看过吗?”
  “没有,听说很好看。”说着水生将手中的开心果递给她。
  李倩摇了摇头,然后露出迷恋的样子,“男主角好帅哟。”
  “女主角也很漂亮嘛。”水生故意作对说。
  李倩瞥了他一眼,“你知道哪个是女主角吗?”
  水生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时间随着剧情慢慢流逝,终于等来了寒冷的结尾,不知因为什么,李倩的身体在轻微颤抖。水生的心也在阵阵收紧,片尾曲响起时,他从那漂浮着碎冰的海面走回来,他感觉李倩无意靠在他腿旁的腿仍在轻轻颤动,那些无法言语的感觉顺着他的腿一直涟漪到他心中。寂静的黄昏在窗外如一幅唯美的画,街道上响起的喧闹声,显得是那样辽远。
  水生心中的贪念抑制不住地驱使他的腿稍稍靠近,直到能贴切地感觉她的温度,但已经被她发现了。李倩低下头看着两个人并排着的腿,然后抬头看水生。
  水生心中一阵恐慌,但在看到她那泪汪汪的眼睛的时候,恐慌消逝了,一种强大的力量驱使下,他僵硬的头一点点朝她靠近,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身体像只膨胀的气球,轻轻地上飘。
  就在他一点点靠近的时候,他想到接来下迎接他的可能是一巴掌,有种想逃离的恐慌,李倩却悄悄闭了上眼睛。过很久,李倩似乎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气息正在轻抚她的脸颊,却始终没有等到那如点燃烟花般的火苗。水生的身体像只干瘪松弛的皮球,僵着,下身还在涌动着,湿热逐渐洇开。
  “我想洗个澡。”坐正后,水生低垂目光,小声说道。
  “太阳能里有热水,除了蓝色毛巾,别的随便用。”李倩倒轻松许多,奇怪地看着脚步怪异的水生朝卫生间走去。
  果不其然,雷电在天黑之际划破徐徐下落的暮色,风大起,少顷,灯火通明的小城已经陷入电闪雷鸣嘈杂的雨声中。雷雨给了水生一个留下的借口,李倩没有继续看电影,而是洗个澡就回卧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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