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生活(十一)
作品名称:伪生活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20 13:42:34 字数:14829
二十二
过了年,沈小武才从亡妻的精神恍惚中回到现实世界。仅仅几个月的功夫,沈小武就觉得眼前的现实已经叫他无所适从了。因为,这段时间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多得超出了他的想像。各种条件的女人都有,甚至还有没结过婚的姑娘呢。沈小武绝对没有想到,他一个死了老婆的老男人还会这么吃香,这让他的思维有点转不过弯来,他和亡妻结婚前,大学刚毕业,又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比现在的状况不知要好多少倍,可那时想在城里找个对象,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现在却不同了,三十好几的老男人,又是个二婚头,竟然会这么吃香。更叫沈小武难以置信的,就是一向不和他打交道的生物研究室的副主任蒋芙蓉,也突然之间主动来找沈小武了。
这一天,沈小武正往办公室走,蒋芙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在什么地方埋伏了很长时间,专等着他似的。她迈着高知女性的矜持而优雅的步子,却板着一副领导者的面孔,径自走到沈小武跟前,安排工作似地对他说道:“你抽个时间,咱们俩谈一谈。”
沈小武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蒋芙蓉要和他谈什。他离开生物研究室都快两年了,他想不透这两年之后,蒋芙蓉还能和他有什么可谈的。他仰着头迎着蒋芙蓉的目光,竟幼稚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有时间。”
蒋芙蓉用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说道:“你怎么能这么随便?这种事,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谈吗!”
沈小武看了看几乎没有人影的办公楼前,不解地看着一脸认真的蒋芙蓉,心里不悦地问道:“什么事不能现在谈?”
蒋芙蓉把她尖锐的下巴挑了一下,不满地看了沈小武警有几秒钟,才说:“什么事?我们俩的事呀。”
“我们俩的事?我们俩能有什么事?”沈小武问道,他的脑子里迅速地闪了一下,就算自己亡妻后有一阵子糊里糊涂的,可他连想都没想过蒋芙蓉,不可能在背后和她有什么是非,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过节。两人离得太远,就是想有过节,也难啊。
“当然是我们俩下一步的关系了,这事不能再拖,应该早点确定。你安排时间吧,我这几天有空,你随时可以通知我。”说完,蒋芙蓉像刚宣布了一项处分决定的领导似的,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把惊愕留给沈小武,走了。
沈小武一头雾水地被扔在空旷的办公楼前面,半天没有缓过劲来。他的神智又飘移进恍惚之中,自从妻子亡故之后,他的神智一直不是太清晰,但他还没有到精神错乱的地步,怎么也不可能与这个曾经的女老上司有出轨的行为吧?可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事不能再拖了”,这不是明摆着他和她之间有脱不了的干系吗?
沈小武怎么也想明白,这个“老副处”到底要和他确定什么关系。
调到院办当秘书之前,沈小武对生物研究室的领导们是一点也不感冒,关主任常说他是“不务正业”,什么研究课题都与他无关不说,他在全国权威杂志发表的不少量化管理方面的论文,却被关主任说成是“不务正业”,竟成了他评副高职称的障碍。关主任的笑里藏刀他是领教过了,对性情古怪的副主任蒋芙蓉沈小武更是敬而远之。女人最不好打交道,这是小苏他们总结出来的经验,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和她打照面。
可是,蒋芙蓉却主动来找他沈小武了。思前想后,沈小武决定,不把蒋芙蓉的话当一回事。他已经不在生物研究室工作,早就不是她的下属,就算有什么事情要说,你蒋芙蓉还拿腔拿调,摆出一副领导的口气给他说话,他偏不吃这一套!蒋芙蓉再有本事,难不成还能把手伸到院办来?就算他们部门和部门之间有工作上的接触,那也是领导层的接触,跟他沈小武可没什么关系。
沈小武没有理蒋芙蓉的茬,没想到她又打电话来了。看来蒋芙蓉还是沉不住气,在电话里的口气也完全变了,抛开了那个副主任的身份,拿出一个女人的温柔腔调对沈小武说道:“小武,你是不是感冒了,我怎么听着你的声音都不像你本人了?”
沈小武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给他打电话的女人就是蒋芙蓉,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接着,蒋芙蓉关切的声音才叫他听明白,这个女人是在用这种方式责怪他。这样,蒋芙蓉的女人味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因为沈小武是第一次听到蒋芙蓉这样柔声柔气的说话,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沈小武想不出该用什么借口来打发她,蒋芙蓉已经在电话那头自作主张地把见面时间定下了:她下班后来找他。她还叫他不要离开,就在办公室等着她。沈小武一听急了,连忙找理由推脱,人家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言辞,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干脆利落得像个大刀阔斧搞改革的领导者。
还没到下班时间,沈小武就溜出办公室,提前回家了。
其实,沈小武是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家的,家里的空荡和清冷常常让他深感凄凉,没有一点家的气息更是令他几乎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自从叶莎莎死后,这个家一下子就塌了,沈小武一直在心里劝说自己,一定要撑住,可是他能撑住自己的人,却撑不住自己的心。心塌了,家也就塌了。现在,大半年过去,沈小武对老婆死亡的事实已经完全能够接受了,也能把自己安慰得基本上不伤感。可一进家门,寂寂的,冷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不由自主地会被这种寂静和冷漠击倒,他的心在倾刻间变得茫然、失落和压抑。所以家塌了的感觉是挥之不去的。一般情况下,沈小武一回到家里,就上床睡觉,什么都不想干,饭早就不做了,只给自己一人做饭,缺了做饭的动力,也没有兴趣。有时候赶上了他就在食堂吃点,赶不上了就泡方便面,或者干脆不吃,反正他也没有饥饿感,吃和不吃都是一样的。
开始时,小苏他们还打电话过来请沈小武出去喝酒打牌,他没有那个心思,妻子才死,自己就搞得这么自在和热闹,有点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妻子早点过世。他的心还灰着呢,哪里有那种情绪。小苏叫了几回,焉焉的都叫沈小武拒绝了,好在他们都能体谅沈小武,叫他,本来也就是想着让他散散心,既然他不愿意去,也就作罢。
沈小武躺在黑乎乎的家里,似睡非睡着,脑子里还浏览着以前的一些事情,昏暗的光线加上寂静的环境,很适合他怀旧的心理。就在他慢慢地要进入梦时,却听到门铃响。他翻了个身,没有起来去开门,心想:响了一阵没有动静,摁门铃的人大概就会走了。可这天不同,那个摁门铃的人很有耐心,一直摁着不松手,似乎认定了他就在屋子里,有一股子不把门摁开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沈小武实在忍受不了这持续的铃声,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去开门。他没有想到站在门口的会是蒋芙蓉。沈小武微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是要把门关上,可想了想这样不妥,还是尴尬地把蒋芙蓉让进屋。不管怎么说,人家一个女人,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把人家拒之门外的。
屋里光线暗淡,但一点也不影响蒋芙蓉把屋里的凌乱不堪看进眼里,她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小小的细节没有逃过沈小武的目光,他盯着蒋芙蓉,连句客气话都没有。沙发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零零碎碎,他懒得收拾,也没法叫人家坐。
接下来的情景还是叫沈小武吃了一惊,蒋芙蓉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屋子之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像到自己家里似的,从鞋架上找了双拖鞋换上,就从鞋架开始,开始动手整理起屋子来。
沈小武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个平时很少接触的孤傲女人,她到底要演什么戏。蒋芙蓉这时倒显出了女人的味道来,是那种沾着人间烟火的世俗的味道,让沈小武突然看着很陌生,同时也有了亲切感。可是,这种感觉一出来,沈小武立马警惕起来,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究竟想玩什么花样?他在心里琢磨着,她不是要找他谈谈吗,难道一进门就收拾起卫生,就是她要和他谈话的序曲?沈小武在心里揣摸半天,也想不透蒋芙蓉要开始和他谈话的内容。
这个女人太古怪了,简直叫人不可思议。
像换了个人似的蒋芙蓉,并不理会冷眼旁观的沈小武,她只埋头干自己的活,还干得特别卖力。过了一阵,可能是身上出汗了,她干脆脱掉身上的浅蓝色外套,穿着一件红得耀眼的紧身毛衣,像团火焰似的,在屋子里飘来飘去,也在沈小武的眼前飘来飘去。就这样飘了一会儿,沈小武就发现屋子变样了,变得整洁而有条理,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经过一番梳洗后变得眉清目秀起来,叫人看了心里舒坦。等蒋芙蓉丢下扫把拿起抹布时,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愣站着傻看的沈小武说:“哎,你别光顾傻站着看了,帮我洗一下拖布,好吗?”
用这种亲昵征询的口吻,恍惚之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老婆叶莎莎在说话呢,沈小武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却发现面前的是蒋芙蓉,那美好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掉了。但他又不好意思再站着看,只好去卫生间冲洗拖布。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他的家,他总不能把洗好的拖布再递给蒋芙蓉吧。他开始拖地。蒋芙蓉擦完最后一个凳子,也没有来接沈小武手中的拖把,她站直身子,用手一边捶着腰一边问道:“怎么样,肚子饿了吧?一看你就知道还没吃晚饭。我也没吃,看看你这有什么东西,咱俩一起凑合着吃点吧。”
也不管沈小武同意不同意,蒋芙蓉过去拉开冰箱,在里面翻找起来。沈小武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蒋芙蓉从冰箱里找出一根蔫不拉叽的黄瓜,两颗土豆,几包方便面,还有半根火腿肠。蒋芙蓉手里掂着这些东西,抖了抖,边往厨房走边对沈小武说:“你这日子过的也真够寒酸的,要啥没啥,不知你是怎么凑合下来的。”
沈小武手握着拖把,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我出去买点……”
蒋芙蓉回过头来说:“算了吧,超市离这挺远的。”
沈小武愣站了一会,突然想起阳台上还有些鸡蛋,就去全部拿来送到厨房。蒋芙蓉从沈小武手里接过鸡蛋,竟然很高兴地说:“还有鸡蛋啊,这就好办了。你去拖地吧,拖完了歇会儿,我这马上就好。”
从厨房里退出来,沈小武几下拖完地,赶紧进到卧室,把床上床下的脏衣服收拢到一起,抱到卫生间塞进洗衣机里。他想趁蒋芙蓉做饭的功夫,把这些难堪的东西处理掉,再把卫生间打扫一下,不然一会儿她要借着参观的名义过来看到这些,多不好。他倒不是说要把卧室整理出什么好模样来让蒋芙蓉欣赏,他是怕人家像刚才那样自作主张地替他收拾。这可是卧室,现在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卧室,臭袜子、脏短裤,让一个莫明其妙的女人来收拾,毕竟是很尴尬的。
等沈小武给洗衣机通上水放好洗衣粉,还没有把卫生间清理好,蒋芙蓉已经把饭做好了。她一边叫沈小武在茶几上放垫子,一边就端着盘子、碗过来了。沈小武赶紧在茶几上放好垫子,一股香气已经随着漂了过来。蒋芙蓉端来了一盘鸡蛋炒黄瓜片,一盘素炒土豆丝,再就是两碗煮好的方便面,每个面碗里还漂着几片火腿肠和葱花。沈小武闻着久违了的香气,看到蒋芙蓉脸蛋红扑扑的,头发粘在了额头上,鼻尖上的汗珠米粒一样的拥挤着,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脸突然就红了。他怕被蒋芙蓉发现,忙把目光移开。
蒋芙蓉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沈小武,那双眼里燃烧着像她身上毛衣一样的火焰,她给沈小武递过一双筷子,柔声说道:“快坐下,坐下吃吧。我肚子早就饿了。”
这种情景太暧昧了。
沈小武这下没有被蒋芙蓉的柔情吓坏,他接过筷子,迟疑了一下,在蒋芙蓉的催促下,正要举筷去夹菜时,他家里的电话响了。
沈小武忙放下筷子去接听电话,蒋芙蓉皱皱眉头,嘟囔了一句:“谁呀,吃饭时间胡乱打什么电话。”
沈小武没答理她,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那边已把名报了上来:“沈小武啊,我是蔡晓佳!”
“哦,你好!”沈小武心说,怪了,怎么今天来找他的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莫明其妙的女人。蔡晓佳在叶莎莎病重时来过一回后,就再没露过面,但却打过几次电话,在电话里问一下叶莎莎的情况,时常给沈小武说些安慰的话,沈小武没话说,每每拿了电话任她独自絮絮叨叨着。有一回电话被叶娜娜接了,一听是蔡晓佳,警惕性极高的叶娜娜不热不冷地说了几句话,大意就是叶莎莎有现在的处境,蔡晓佳应负有一定的责任,要不是她老煸动莎莎买车,莎莎就不会要死要活地去学车,也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惨状了。这以后,蔡晓佳便再也没打过电话。直到叶莎莎去世后,她突然又给沈小武打电话联系了。
蔡晓佳也没有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问沈小武有没有时间,她想请他吃饭。
“你说现在?”沈小武看了看蒋芙蓉,又看看桌上的饭菜。
蒋芙蓉像知道了电话内容似的,瞪着眼睛看着沈小武。
“你有什么事吗?我已经吃过了。”尽管不想和蒋芙蓉在一起吃饭,沈小武还是拒绝了蔡晓佳。人家蒋芙蓉替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帮你做好饭菜,你能丢开人家说走就走吧。再说,他还不清楚蒋芙蓉即将要和他谈什么事呢。
“那算了吧。”蔡晓佳的语气很失落,“我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下次吧,下次我再请你。”没等沈小武再说什么,蔡晓佳已经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沈小武本不想坐到饭桌前,见蒋芙蓉正用一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又不好意思,就坐过来,拿起筷子夹了些土豆丝放到嘴里。几乎没什么味道,他又夹了些鸡蛋炒黄瓜片,可能是黄瓜不太好了,炒的又不太熟,沈小武嚼了几下,实在难以下咽,在蒋芙蓉的目光注视中,又不好吐出来,只好强忍着把那口鸡蛋炒黄瓜片吞咽下去。
“是不是不好吃?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吃,实在不好意思,我……不会做饭……我平时其实很少自己做饭,……你凑合着吃点……”说着,蒋芙蓉的脸红了,她端起一碗方便面递到沈小武手里,“我平时也懒得做饭,除过吃食堂,大多时候在外面吃,说句实话,一个人过日子,也吃不了多少,做顿饭又挺费时……”
沈小武没有吭声,她做的菜的确不敢恭维,而她说的这些话,他也有同感,可就因为说这话的是蒋芙蓉,他心里不愿附合。
蒋芙蓉很难堪,为了掩饰,她吃了几口菜,失落地说:“这一个人过日子,就是没劲!冷冷清清,干什么都无滋无味。”
沈小武还是没有表态。
蒋芙蓉放下筷子,看着只顾埋头吃面的沈小武,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很冲地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我们俩的……事……”
“我们俩……什么事?”这下,沈小武很敏感,抬起头来看着蒋芙蓉。
“还能有什么事?”这下,蒋芙蓉彻底生气了,呼地站起来,大声说道,“都到现在了,你还问什么事?沈小武,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什么事都到现在了?”沈小武一脸无辜地看着蒋芙蓉,“我是真糊涂!”
“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俩——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这怎么可能呢?”沈小武脱口而出。婚姻是多大的事啊,怎能这么轻率?沈小武的心里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极不舒服。这不仅仅是蒋芙蓉压根儿就没在沈小武的考虑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把婚姻这样一件很神圣的大事,当成自己在办公室想使或不想使的某种东西,主动权完完全全地握在她的手里,她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呢?沈小武自认还没落魄到那种随便就可以让人抓过去做老公的份上。尤其是被蒋芙蓉这样的女人抓过去。
“你说什么?”蒋芙蓉的眼睛瞪得老大,她以为她都这么主动了,以她这样的身份,找你沈小武还不是拿大盘装小菜?她就没想会遭到拒绝。“你有了女人?刚才打电话的那个是不是?你可以告诉她,你和她不合适。”蒋芙蓉毫不含糊地说道。
沈小武差点跳起来,这世上还有自信得这样可笑的女人,真是把天都看得低了,以为自己真的能主宰一切,连婚姻也如此。沈小武隐忍着没发作,他把一口面咽进肚里,摇摇头说:“跟任何女人都没有关系。是我和你不合适!”
就这么一句话,击碎了蒋芙蓉所有的自信,她以为最可以把握的男人却一样无法把握,她所有的铺垫均以失败告终。她扔掉手里那双连她自己做的菜都没沾几下的筷子,站起身抓起自己的浅蓝色外套,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怨愤地瞪了沈小武一眼,带着失意和失望毫不犹豫地走了。
沈小武望着半敞着的门,又看了看整洁的屋子,还有桌上几盘变凉了的菜,心想,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
二十三
星期五晚上,小苏拎着一个大袋子,外带一瓶“金六福酒”来到沈小武家,他从塑料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吃食,把沈小武家里的厨房和茶几上摆得像个副食店的柜台。沈小武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说:“你又买了这么多,吃不完坏了怪可惜的。”
小苏启开酒瓶盖,说:“你还知道坏了可惜呀,叫你出去喝酒你不去,不喝酒出去感受一下外面的生活也行嘛,你不去,宁愿呆在家里,还以为你在家里有些什么重大的活动呢,原来还是这副木乃伊的样子,叫人看了生气。”
沈小武苦笑了一下,他也知道小苏这番话是真心为他好,怕他一个人老沉浸在悲痛之中。以前和小苏同在生物研究室时,从牌友开始,再到纠结在一起喝酒,就一直臭味相投。叶莎莎去世后,小苏怕他闷,老打电话让他和他们一起聚一聚,但是沈小武却提不起兴趣来,小苏并不计较,也知道沈小武对生活的马虎,就经常买一些吃食过来陪沈小武,两人在一起几乎没有话可说。主要是沈小武心灰意冷,对什么都无精打采,通常是小苏说些什么事,他看似听着,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只不过小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而已。两个人没话说,小苏就陪着他喝酒,好像只要有他陪着,哪怕不说话,沈小武的冷清也会少了许多似的。喝完酒小苏也不回家,打个电话回家跟老婆说上一声,就在沈小武家里睡了。因为是陪沈小武,小苏的老婆也不会怪他,危难之中见真情,这个时候的沈小武就像是一座待建的废墟,而小苏则是那个往废墟中搬砖运瓦的工人。
这一次,沈小武推开小苏端给他的酒杯,说:“我不能再这样子喝酒了。”
小苏对沈小武的反复无常,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把沈小武的酒杯依然放过去,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夹起一片猪头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
“小苏你说话呀,我这样是不是太颓废?一点斗志也没有,整日里只有等着一天天变老。小苏,你说我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小苏斜了沈小武一眼,一点也没有诧异他的惊醒,他期望的可不就是他的醒悟么。他没有吭声,等沈小武接着往下说。
沈小武还是忍不住,又说:“蒋芙蓉来找过我。”
这一下小苏沉不能再沉默,他停止咀嚼,说:“怪不得呢,‘老副处’前阵子还老提起你,我还以为你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把她这样的大人物都给惊动了。”说到这里,小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哎,她现在找你,你一个鳏夫,她一个老处女——她……她不会是想嫁给你吧?”小苏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除过她以前的那个导师小胖,她看得上谁呀,跑到我这里装温婉女人状,稀奇古怪,真是搞不清楚这个女人怎么想的。”
“你可别这么说,说不定‘老副处’就把你当成她现在的小胖呢,叫我看呀,你们俩还挺合适的。”小苏调侃了一句,觉得对沈小武开这种玩笑残酷了点,就改换了语气又说,“她这种女人就是不装,看上去都挺假的,像生活似的,没多少真的,全是虚伪。你可千万别上她的当,把自己陷进去,她这种人哪有真感情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差点就叫她给感动了,还想自己是不是太残酷了呢。”沈小武就把那天蒋芙蓉来他家里的前前后后,详细地给小苏讲了一遍。
谁知小苏听完后,却说:“你这么做就不对了,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你想想,‘老副处’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能屈尊给你来收拾屋子做饭,肯定下了不小的决心。说不定她还真心想嫁人,想好好过有人间烟火气的日子呢。你就这么打击她?完了,恐怕她以后更要仇视男人,说不定今后更要拿我们来当泄气筒了。生物研究室的这帮哥们可都被你害惨了!”
沈小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墩,说:“她想嫁人,到处都是男人,条件比我好的多了去了,何必来找我?我可是不配和她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她说话就像背电视连续剧的台词,做的饭像是供应给犯人的,连个黄瓜炒鸡蛋都炒不好。这样的女人,适合嫁给饭店的厨师小胖。真要嫁了我,我苦点事小,苦尽了她,这事儿可就大了。”
小苏扑哧一声,笑得把酒从鼻子里喷出来,咳嗽半天,脸涨得通红,指着沈小武说:“你终于回到以前的你了,早该这样,莎姐走了都半年多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打不起精神吧。看来,‘老副处’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的到来给你现在的生活带来另外一种气象。来,为你的略有起色,为‘老副处’给你揭开生活的新篇章,干杯!”
两人把酒杯碰在一起。就这样喝完了一瓶酒,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小苏大睁着眼睛对沈小武说:“小弟真羡慕你啊,现在单身的男人可都是金子,你看看,连‘老副处’都放下架子动起了你的心思,你日后的路途光明着呢。沈小武同志的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
沈小武宁愿把小苏的这句话当成醉话,可他的心情还是好了起来。
心情一好,脸上马上就能表现出来。沈小武的眼神不再是无精打采的了,上班时开始给同事点头微笑。人的精神状态一好,整个人的气质也就不一样。同事们都为沈小武高兴,他终于能从亡妻的阴影中走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
沈小武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是缘于蒋芙蓉,是她的出现把他从颓废的状态中给惊醒了。换句话说,是从一向高傲的蒋芙蓉那里,沈小武看到自己做为一个男人的优势和自信,但他又无法作为婚姻对象来接纳蒋芙蓉这样的女人。还是小苏了解沈小武,看出了他内心对有个温暖而完整的家的渴望,便私下里问他,有没有令他心仪的条件也合适的女人?沈小武捣了他一拳,说自己除他们几个哥们,何曾与哪个女人交往过?小苏一想也是,沈小武的交往面确实太小,便发动他老婆尽快给沈小武物色人选。
小苏的老婆领命,果然到处给沈小武物色人选。这个时候,沈小武又接到了蔡晓佳的电话。心情正好,这次沈小武没有推脱,爽快地答应了蔡晓佳的邀请。
沈小武每次见到蔡晓佳的感觉都不同,这次又有不同。蔡晓佳披散的长发剪成了娇俏的短发,这就造成她那张圆脸与实际年龄存在的短缺加大了,更让沈小武目瞪口呆的是她上身着的一件绿色紧身T恤,与韩版的低腰牛仔裤之间的那段距离,白花花的腰身直晃他的眼睛。这种无视年龄的胆大和炫耀让沈小武愧叹,生前的叶莎莎怎么着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吧,与蔡晓佳站在一起,蔡晓佳哪里还有优势可言。但蔡晓佳到底是有钱人啊,太懂得怎样让自己夺人眼目。难怪叶莎莎曾说她蔡晓佳比以前看上去更漂亮了,也确实,沈小武跟蔡晓佳见过几回面,可最终还是没能把蔡晓佳认出来,要不是蔡晓佳喊他,他晃着一双眼睛,在这个人不算太多,却个个藐视富豪的地方,哪里能把她找出来。
这是一个让沈小武坐立不安的地方,这样高档的餐厅他还是第一次来,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服务小姐娉婷地走过来,问两人需要什么。
蔡晓佳让沈小武点菜,沈小武接过菜单,随便一浏览,眼皮就跳开了,心跳也加速了。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烧钱嘛。他从来就不是个奢侈的人,对于吃,他更没有一些人逮着吃别人便会狮子大张口的习惯,何况今天他是第一次接受一个女人的邀请,开始他还想吃完饭怎么也得自己去结账,否则就太没男人气。想不到还没点菜他就已经气短。他的手颤颤地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小姐,说了一句:“小姐,我们还有点事,一会儿再点。”
小姐脸上依旧保持着职业的笑容,收了菜单,离开了。沈小武松了一口气,心想到底是大酒店,服务员的素质就是不一样。要是放在小饭店,服务员不用白眼把你翻死,就不算解恨。
蔡晓佳问沈小武为什么现在不点菜,还有别的事吗?
沈小武不好意思地向周围看看,并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就说:“蔡晓佳,这儿的菜太贵,我们出去重新换一家餐厅吧。”
蔡晓佳惊异地看着沈小武,说:“没关系,我请客。你尽管点就是了。”
“不是谁请客的问题。”沈小武大喘了一口气,“我就觉得把钱浪费在吃上不值得,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再说,咱们既然是朋友,又不是生意伙伴,在这里吃着喝着谈些话还有点价值。走吧,咱别糟蹋钱了。”
说完,沈小武自己先站了起来,蔡晓佳不好再坐着,只好跟着沈小武出来。
餐厅里的冷气足,一出门,屋外的热气便喧闹着扑了过来,沈小武很快就出了一头的汗水。蔡晓佳笑模笑样地看着沈小武,说:“走吧,先上车,再商量咱们去哪儿,车里比外面凉快。”没等回答,她扭着半截露在外面的柔软腰肢,向她的车走去。沈小武把目光挪开,乖乖地跟着蔡晓佳上了她的车。
蔡晓佳一边开着车,一边问沈小武有没有想好去哪里?沈小武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找一家干净点的小餐馆,咱们吃顿便饭,今天就让我请你。”
蔡晓佳笑了笑说:“好吧,听你的,就让你请我好了。”
沈小武心里这才踏实下来。找个干净的小餐馆并不是件难事,他想着一般爱打扮的女人都爱吃清淡的菜,辛辣的会影响美容。他便叫蔡晓佳在一家苏菜馆前停下车。
当餐馆小老板颠颠儿地把菜端上来,细眼眯眯地请两位慢吃时,蔡晓佳已被这几个不讲章法却颜色透亮的菜吸引住了,她连让也没让,毫不客气地往嘴里塞着菜。沈小武一直觉得蔡晓佳说话做事甚至连穿衣打扮都带着做秀的味道,惟有这一刻,倒像是还了原,现了真身。女人嘛,还是还了原的时候可爱一些。
沈小武又要了两瓶啤酒。蔡晓佳说她要开车,不能喝太多,只象征性地喝了一小杯。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把你约出来呢?”吃了一会儿菜,说东说西地聊了一会,蔡晓佳才睨着眼睛问沈小武。
沈小武喝一口酒,说:“你不是说要跟我聊一聊嘛?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时候是寂寞的,寂寞的时候呢,当然就想有个人陪着聊一聊啦。你或者觉着我会比你更清冷,所以同病相怜,既让你的寂寞淡了,我这边也就心安。”
蔡晓佳低下头,沉思一般,忽然却笑道:“错了,其实我就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止一次听别人说,你是个值得女人嫁的男人。我老在想,值得女人嫁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谁?谁会说我是值得女人嫁的男人?我一没钱,二没权,给不了女人享受生活的物质条件。我过日子缩手缩脚,舍不得乱花钱……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能看得上?”沈小武感叹道。
“有些男人有钱,有钱又能怎样?同样给不了女人幸福。”蔡晓佳忿忿地说道,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猛喝下去,把沈小武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蔡晓佳,你还要开车呢,可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这话说完,突然心里一酸。他想起了妻子。
“沈小武,我跟你实话说吧,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心里非常嫉妒叶莎莎,她老说她的丈夫待她好,她打个喷嚏他就赶紧给她备好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有幸福感的女人。我老公有钱,可他只知道挣钱,刚结婚时还和我交流几句,后来几乎连话都很少和我说了,我一说什么,他就不耐烦,说他在为我挣钱,叫我不要妨碍他,有钱我只管尽情地去花,想怎样就怎样。原先,我在我老公的眼里还是一个有点用处的器皿,到了后来,我变成了个闲置品。一次我哭着跟他说,我不要那么多钱,我要平常的生活,我要老公,我要感情。可是你猜他怎样?他看我的目光几乎是鄙视的,他说没有钱你什么也没有。他的眼里只有钱。我觉得他可怜,觉得我自己更可怜,被钱收买了。我只有拼命花钱,从一个不懂得如何花钱的女人到一个一掷千金的女人,这个过程并不复杂,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可是我仍是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快乐。购物,美容,健身,飙车,由刺激到无聊,一个情感上空虚的女人,做什么都不会有太多耐心和兴致的。”说到这,蔡晓佳大口喝下一大杯酒,眼里尽是一个失意女人的落寞和怅惘。
沈小武的心里也怅怅的,他搞不懂女人,叶莎莎是看着蔡晓佳的随意挥霍心里布满了不平衡,蔡晓佳却期待着有个像叶莎莎一样美满幸福的家庭,一份真实的情感。真搞不懂,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女人到底怎样的拥有着,才能真正满足呢?
“你不知道,沈小武,后来我才发现我老公不是没有感情,是他的感情没落在我的身上。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个女朋友,可是女朋友嫌他一个公司小职员没钱又没前途,便弃他而去,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我老公因此受了刺激,就借了一身的债去搞经营,他资本小,又心不在焉,哪里能把生意做得起来?折腾几番,泄了气,就守着一个小书店慢慢度日子。要不是我的指点,他这一辈子做到死也就是一个小书店的老板,还想挣大钱,做梦去吧!是我让他做纪实、揭秘类的图书批发,他还代理了几家报刊的广告和发行,后来又帮着承担起几家房地产公司的广告宣传,还帮着他们卖楼盘……不到一年的工夫,他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店小老板,变成一个能挺直腰杆的大老板。他不再卖书,进入到一个濒临倒闭的房产公司,又动用他以前的关系,在各大新闻媒体上把这个房产公司没法卖出去的房子换了一个点,居然让他炒成热点,那几处偏僻的楼盘很奇怪地就成了环境优美,有更多发展潜力的地方了,很多人疯似的抢购,房价也是一路飙升,这个房产公司一下子从倒闭的边缘跃进几大房产公司的行列。我老公也成了一个力挽狂澜的房产业精英,可谓名利双收。我真是不经意地就成了一个大老板的太太。哈哈,在别人看来,我还真是一不小心捡了个大元宝呢。可是……”蔡晓佳已是满脸的泪水。沈小武赶紧递上几张纸巾,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可是,我也从这时候就失去了丈夫,他不再需要我,我在他的眼里成了闲置物。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老公从前的女朋友打来的,这个嫌贫爱富的女人居然是来跟我抢男人的,她说我老公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只想在这个城市里有个立足之地,才不顾一切地追求我,事实上,他的心里一直想的是她。我不信,我冷笑着对她说,你恐怕是看中我老公的钱吧?要钱你开口,我会征得我老公的同意接济你的。那女人却比我还狂,她说由不得你了,你老公从来没好好跟你说过普通话,他在你面前是不是一直都在说他川北家乡话?因为他不想和你交流太多,所以他才故意用你听着很费劲的语言。这话简直就像晴空霹雳,轰得我晕头转向,我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得意地说,你要不信,他怎么从来没带你一起出去过?他怕你识破他。她让我识相一些,守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她说她要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再拿回去。”
沈小武听着气愤,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怎么会是属于她的东西?感情难道是可以储存的?储存到一定的年限就可以连本带利再要回去?”
“那女人不是要拿回去嘛?好啊,她要能拿得动,我让她拿走好了。”蔡晓佳冷笑道。
“你真就这样让了?”沈小武急了。
“我不让又能怎样?老公连句正常的话都不愿和我说,难道真要让我一辈子去猜测他那生涩的川北普通话?我算是想透了,一个不甘心落在你手上的东西,还不如丢弃,这样反倒省了患得患失的心。但是这女人却拿不去,我老公不要啊。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现在有钱又有地位,那个女人早已是残花败柳,过去的感情让他回想一下也就罢了,真要让他接纳这样的女人,除非他是傻子。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垂青他,就算拿走,他也该让一个纯情一点的女人拿走才是。你说对不对?”
沈小武无语。
“自从有了这个女人的电话,我才知道我那个有钱有地位的老公为什么说没有钱就什么也没有,钱让他失去了爱情,钱也让他得到了所有的荣耀。感情是什么呀?他现在有的是钱,掏出一沓钱来还能换不来一个女人的感情?”蔡晓佳冷笑道,“我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忍受下去,想想我这样一个位置,有多少女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啊……”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那透亮的颜色也变得涩涩的。不知不觉间,几瓶啤酒已经没了底,沈小武没少喝,蔡晓佳和着眼泪也喝下去好几杯。沈小武惦记着蔡晓佳开车,不敢让她多喝,起身把她的杯子拿到了一边。蔡晓佳的脸泛着桃红,要不是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失落,她那样子,倒真有一份女人自然的媚气。
“有一次我出去,路过我老公的公司。我老公从来不让我去他公司,他说这样不好,别人看到会说闲话,说他的老婆插手公司的事务。我当然不愿让别人说他的闲话了。但那次我想起那个女人的话,我倒真想看看,他背着我的时候是说着怎样的普通话。他公司里没人认得我,我编了个名字,就被公司里的小姐带到他的办公室,小姐说公司正在开会,要我等一会儿。我不等,跑到他们会议室外面,我刚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那个声音说出来的话并不像平时和我说时那般艰涩难懂,而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明白白。”
沈小武的心随着蔡晓佳的叙述,已经被揪得紧紧的,听到这里,他的头皮更是一阵发麻,天下还真有这样的男人,连对自己的妻子说话都伪装起来,真是可悲又可恨!
“我毫不犹豫,猛地推开会议室的门,动静大得所有人都偏过头来看我。我看到我老公还愤怒得一副要训斥人的样子,但很快他的脸色就变了。我朝他冷冷地笑笑,转过身就走,我眼泪却早已涌出来。我没有当着大家的面戳穿他,我愤怒得都想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还想着为他掩饰一下,不让在下属面前丢掉脸面。他没有追上来,他也不用追上来,有钱的男人嘛,在乎谁呀,只有别人在乎他的脸色,他是不会在乎别人如何的。我以为他回到家里肯定会跟我解释一下的,哪怕找个理由哄哄我也成,我怎么说也是他的妻子呀,难道我不该听到他合理的解释?你猜结果怎样?”蔡晓佳带着悬念的表情看着沈小武。
沈小武一脸讷讷的表情。他摇摇头,猜不出来。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假如换了你,估计是使不出这个招来的。你猜怎么着,他居然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他不但没个解释,连个人影都没了。你气是吧?使性子是吧?我让你使完性子,让你自个儿气完再说。你别说,他这招还挺灵,我一个人生了几天气之后,居然不生气了,想通了!我好吃好喝好玩,过得自在,我干嘛为这种男人跟自己过不去?后来他回到家,我也不提那茬子事。没意思,他呢,还跟以前一样给我说他的川北普通话,我还像以前那样听着,只是我不再把他当一个人看了。我跟他提过离婚的事,他不离,他说我是他的恩人,没有我就没有他的现在,他倒是还算有点人性,没一口把我全盘否定。这样也挺好,所谓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所有送上门来的女人他都可以照单全收……”蔡晓佳越往下说,脸色越难看。
沈小武仍是默默地听着。
天色渐晚,本来显得冷清的餐馆里已涌进不少人,吵杂声让热气更加浓烈,一股股热浪在餐馆里弥漫着。
“沈小武,我羡慕叶莎莎,她比我幸运,有一个知冷知热懂得关爱她的丈夫。告诉你吧,我第一次上你们家,就奔着去看看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丈夫,其他的,都是借口。你那时可真逗……”蔡晓佳突然转换话题,脸色也生动起来。
“噢,咱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回吧,天也不早了。”沈小武一听蔡晓佳要说那档子事,心里慌张,赶紧把话岔开。
“哈哈,你害怕了?你害怕啥?叶莎莎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现在是独身男人,独身男人怕谁呀。”沈小武不知道蔡晓佳是真的喝多了还是倚醉才敢这么胡说,这话让他心里一点也不舒服,好像独身男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似的。餐馆里没有空调,只有几架挂在墙上的台扇呼啦啦地摇着头乱响着,没有吹来一分凉爽之气,加上周围几近沸腾的声音,听得沈小武心里烦躁起来。
见沈小武不再吭声,蔡晓佳拔拉一下他的胳膊说:“沈小武,说实话,你有没有喜欢过叶莎莎以外的女人?”
沈小武摇了摇头。
蔡晓佳用怀疑的眼神看他,说:“我不信!你就真的没对别的女人动过心?我说的只是动心!”
沈小武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真的没有!说这话时,脑子里不免浮起和苗苗之间那似有似无的感觉。
蔡晓佳一乐,说:“沈小武,如果这天下的男人还真有一块净土的话,那这净土可就是你了。”
沈小武听不出这话究竟是褒还是贬,他也无心追究,他的背上已经叫汗水洇湿,贴在身上,粘糊糊难受。蔡晓佳看出了沈小武的难受劲来,便招手叫老板来买单。
沈小武赶紧站起来说:“说好是我请的,怎么能让你买单。”
蔡晓佳拦住他说:“这几个钱就算了吧,是我请你出来陪我说话的,耽误了你的时间,怎能还让你请客呢。”又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我可能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偏偏就是钱。你也别跟我争,你已经用你好男人的标准替我省不少了。”
这一说,沈小武的脸立刻红了。
结了账,蔡晓佳拉着沈小武的胳膊说:“走,再找个酒吧喝酒去。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沈小武赶紧拦住她说:“今天不能喝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你也早点回去吧,开车,一路要小心点。”
蔡晓佳却不管,非要拉着沈小武去酒吧,说他今天要不陪她去,她就一个去,喝醉了不管,还要自己开车乱撞,撞着谁谁认倒霉。反正她也觉着生活没意思,就让生命无常一回好了。她这一胡说,倒把沈小武吓住了,妻子的惨死,还有他最听不得就是动不动拿生命来开玩笑。他只好答应陪她去,陪着对她总算是有个照应。
在酒吧里,蔡晓佳疯了一般猛往喉咙里灌酒,那架势,明明写清了两个字:求醉。本来,在找酒吧时,沈小武多了个心眼,找个离他家较近的地方,进酒吧前,他对蔡晓佳说要叫个朋友一起过来,人多热闹。他打电话找小苏,偏偏小苏陪他老婆回了娘家,说是不能过来。沈小武没办法,只好自己多劝着蔡晓佳,尽量不让她喝醉。
但求醉的人是拦不住的。何况蔡晓佳的酒量并没有沈小武想象的那么大,再加上前面已经喝了些啤酒,啤酒白酒这样掺着一喝,蔡晓佳很快就醉得一蹋糊涂。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开车了。
从酒吧出来,清醒着的沈小武把嘴里一直咕咕哝哝不知道说些什么的蔡晓佳,只好搀回自己的新房子里。自从叶娜娜搬走后,沈小武一直没有搬到新房子来住,只是偶尔过来打扫打扫卫生,在空荡的屋子里站一站,回想些以前的事,平时,他是很少来的。
把蔡晓佳安顿好,沈小武伸了伸有些发酸的腰,他想着自己再回老房子里去睡。正要离开,却听到蔡晓佳喊他:“沈小武,别走,告诉你——我就要嫁给你这样的老公。”他吓了一跳,忙转过身看,蔡晓佳已经翻过身脸冲着墙睡着了。虽是醉话,沈小武的心还是忍不住砰砰直跳,都说酒后吐真言,保不准蔡晓佳也是借酒传话呢。他这样想着,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稍微有了点飘飘然。
出了新房子的门,下楼走进夜色之中,让夏夜带着些许湿意的风一吹,沈小武清醒过来,觉得自己简直有点花痴,人家蔡晓佳心里隐含了那么多的苦和怨,把他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跟他倾诉一下,他居然会产生这种念头,还真以为自己是男万人迷呀!望着昏黄的路灯,他轻浅地笑笑。人原来就是这样,心扉关闭的时候,任是什么风也吹不进来,这门一开,却是无论春风夏风,都能将花儿吹得绽放。
这,都是蒋芙蓉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