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张放映员遇车祸，公青山羊悲殉情

　　
　　那天，张放映员到公社带片子，顺便从供销社买了一瓶雪花膏。这雪花膏是要送给高粱花的。那晚高粱花的纤细的小手的余温仿拂还在温暖着他的心，快乐就从口中的口哨声里流出来。当他骑上那辆令人羡慕的大金鹿自行车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自行车坏了。于是把车子寄放在公社里，顺路坐上了公社运煤的车。
　　当许虎王山张强暗伏在公路的拐弯处，等张放映员骑着那辆大金鹿自行车走近的时候，就施实预谋的计划。可一直没有等来。就在他们失望的时候，那辆运煤的车就呼呼地开过来。许虎看见张放映员就坐在驾驶室里，与司机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心里就有一种失望的哀叹从嘴里喊出来，在喊声还没有消失的时候，那运煤车忽然直直的没有拐弯向前冲了出去。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浓黑的煤粉腾空而起。像战斗片子里敌人的汽车遭遇地雷一样烟雾四起。等烟雾散尽的时候，许虎看见从碰扁的驾驶室里滚出一个雪花膏瓶子。司机和张姓放映员挤在了驾驶室里，殷红的血从驾驶室里流出来。
　　消息很快传到村里。许虎王山张强三人在驾驶室旁边急的手足无措，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开驾驶室的门。张放映员那张白白净净的脸扭曲的有些恐怖吓人。但许虎王山张强还是把奄奄一息的张放映员从驾驶室里弄出来。又齐心协力把司机拉出来。司机已没了呼吸。村书记赶到招呼众人把张放映员和司机抬到高粱村里唯一的一辆拖拉机上。突突地向医院奔去。还没到医院张放映员就停止了呼吸。
　　村书记赶到现场的时候，看见许虎王山张强正在奋力救人，心里非常感动，当着众人表扬了一番。站在人群里的李水腮上蚯蚓样的疤死一样的停止了蠕动。眨巴着鼠眼儿，看着衣服上沾有鲜血的许虎、张强、王山三人，在村书记赞扬的词句里木然的站在那里。
　　其实许虎、王山、张强在张姓祖宗坟上撒尿的事村书记是知道的。起初是非常气愤的，想找机会训斥一下这些后生一顿。特别是张强，这个让张姓人脸上的荣光丢尽的东西，曾使他恨铁不成钢般恼怒过。可今天遇到这救人的事却又使村书记把训斥他们的事忘到了脑后。毕竟是些嫩胳脖嫩腿的毛孩子，做些有点出格的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张放映员和他摔碎的焦片到另一个世界里放映去了。高粱村里的放映场里空荡荡的，人们的心里也像这放映场一样空荡荡的。
　　半月之后，一个姓孙的城里人接替了张放映员。干冷寂寞的高粱村的夜晚又活了起来。孙放映员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未曾看过的新片子，还带来了一个令高粱花和许虎、王山、张强震惊的消息：张放映员的城里女人在张放映员死后疯了，连唱带哭的在城里大街小巷里裸奔。
　　许虎王山张强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当初只是想在路上报复一下，没等动手，老天爷就这样急不可待的帮了忙。但这忙却无法让他们感激，这太残酷，至少张放映员还没有可恨到这种程度。当他们听到孙放映员带来的这个消息时，心里的婉惜立刻变成一种愤怒，这愤怒咬牙切齿地在他们的嘴上变成一声咒骂：“该死的东西！”继尔纷纷脱下套在棉袄上沾有张放映员血渍的被娘洗了一边又一边才洗去血渍的灰布褂子，撕碎扔掉。在布票如同粮油一样珍贵的年代，撕碎一件被娘一针一线缝制的褂子，如同在娘的心口上扎了一针一样难受。骂声就在娘的嘴上絮叨了几个时日。
　　张放映员的死对高粱花来说，就像是是秋天里挂在枝头的绿叶，被早来的风霜打湿，在心里晃了一下，无声的回归泥土一样悄无声息。就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客人在自己的心房里坐了一回，又去了远方一样自然。只不过那晚轻轻一握的温暖，在孙放映员带来的消息后变成一种冰冷，这冰冷凝固来了高粱花手上被肮脏了的温暖，直到用清洁的水洗数遍后，那些肮脏的温暖还阴魂不散。
　　那天，冬日的白雪趴在高粱村积木似的草屋屋面上，勾勒出一幅黑白油画。西垂的日头咬破了山梁白雪皑皑的头颅，染红了西边的天空。
　　许虎一个人站在高粱村的村头上，凝望着被日头映红的天空，他手里攥着一个雪花膏瓶子，那是从驾驶室里滚出来的那个雪花膏瓶子。他在别人未曾看见的时候捡起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这东西只有在城里或公社里才能买到的。他曾多么希望买到这样一瓶雪花膏送给高粱花，可一直没有买到。当他捡起来时候，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个念头送给高粱花。可等孙放映员带回的那个消息在高粱村传的沸沸洋洋的时候，这瓶雪花膏却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了可惜，拿着烫手。使他左右为难。他本想在日头落下天黑以后送给高粱花的。但当他看到日头映红的血一样的天空，手中的雪花膏就有了些阴冷的凉气。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他的视野里忽而清析忽而模糊。于是在日头跌下山头的时候，许虎也把手中的雪花膏抡圆了，扔了。
　　趴在高粱村草屋屋面上的白雪终于融化了。只有在阴阳的南面山坡上，还有一些不肯融化的残雪卧在草纵里。向阳的阳坡里，孤寂一冬的树梢上已有嫩绿的芽胞探头探脑。
　　在这个咋暖还寒的初春，邻村的大地主王德东在村民的批斗中上了青天。得到这个令人兴奋消息的李老实是兴高采烈的，甚至有点儿得意忘形。李老实是光棍一人，生下来时并不是头歪背驼的。头歪背驼是年轻时落下的，那是在修队里的场棚时，被雨淋透的山墙突然倒了。李老实被压在了下面，当人们七手八脚把李老实从泥胚中扒出来时，李老实已成了个泥人。命是保住了，却留下了个头歪背驼，刚说成的嬉妇却跑了。头歪背驼是修场棚伤的，费用自然是队里支付。媳妇跑了，队里却无法再给他个媳妇。为这事他曾闹过情绪，后来在村书记的谆谆诱导下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不能干重活，就让他放队里的那群羊。整日里与羊儿悠闲的在山坡上到也十分自在。只是每当看到与他同龄的伙伴都有了女人。成双成对的从他身边走过，心里就有一种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整个人儿呆呆的站在那里，像个大问号似的。他曾给地主王德东做过雇工，其间受了王德东的欺负。在这大快人心的消息激情澎湃下，头歪背弯的李老实兴奋地喊了一句：“王德东早就该死了！”
　　未曾想这句话被一个拾粪的耳朵有点聋的、根红苗正的、对毛主席无限崇敬的贫农老头听成了“毛泽东早就该死了”的话。老头立刻汇报给了村书记，村书记对这阶级敌人新动向不能等闲视之，立刻汇报了公社革委会。李老头变成了批斗对像。李老头被批斗了一上午，因下午还要放羊，所以只批斗了半天。
　　那天夜里，村书记听到羊圈里的羊不住地么咯么咯叫，没往心里想。过了一回儿又听见羊圈里的羊么咯么咯地叫，有点儿不放心，就拿了手电筒向羊圈里走去。村书记朝李老实睡觉的房间里喊了几声却不见回声，就拿手电筒朝羊圈里一照，村书记哎呀一声转回头就跑回了家里。他把这事告诉王二牛时天已经亮了。两人来到羊圈里，见歪头背弯的李老实直挺挺地挂在房架上，像一个巨大的感叹号，伸出口外的长舌像是在争辩着什么。
　　李老实没有家人，就按派队里的人出钱买了一个高粱箔把李老实用箔倦起来。在下葬的时候，只有王二牛等几个老年人哭了几声。当人们将高粱箔和李老实放入坟中，盖好案石，挥锨埋土的时候，就听见羊圈里有一阵么咯么咯地羊叫声，不像是平常的羊叫，听上去就像是有人在哭。难道这羊也要为李老实送行吗？羊叫声一声接着一声从羊圈里传出来在高粱村的上空缭绕不息。当人们一锨一锨把土堆成一堆圆坟时，就听见一声特别的悲伤的羊叫越来越近。人们回头时，那只公青山羊已飞快来到眼前。人们闪开一条小道，公青山羊在李老实的坟前停下来，用前蹄不停的扒李老实的坟，好像要把李老实扒出来似的，一边哀叫一边用力扒，前蹄的指间已磨出了血，公青山羊的眼里的泪水慢慢的流出来。所有的人都为这场景惊呆了。每个人的眼里都含着泪花。公青山羊的前蹄慢下来，哀叫声已变成撕哑。就在人们以为公青山羊要停下来时，只见公青山羊忽然回转身朝地边的石堰冲去，高举着那双令狼胆战心惊的羊角，毫不犹豫地撞向石堰。一次、二次，它是用生命在绝美地舞蹈，用悲伤的哀鸣演奏生命的绝唱！
　　公青山羊就这样慢慢的倒下来，倒在了它的主人坟前。在场的人都被这只公青山羊与李老实之间感天动地的情结震撼了。人们在李老实的坟边又挖了一个坑，把它与它的主人埋在了一起。活着头歪背弯地问个不休，死后却头正背直地感叹！
　　后来这个叫驼背岭的地方，人们为了纪念这只公青山羊与主人的情谊，把这地方改为驼羊岭。
　　那一夜村书记作了一个梦，梦见李老实头正背直的赶着公青山羊在那边放羊，挺悠闲的。只是身边还是没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