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水分肉惹事端 高粱花心情忐忑

　　
　　高粱花爹在她五岁时染上了一种怪病丢下她娘俩钻进了祖上的坟地里，娘在今年又得了场重病，没有参加队里的农活，当然没有工分，当她听到李水这一叫喊时心凉了。
　　王山高举着高粱花的瓷盆，来到了分肉的李水跟前。其实李水已经看到这是高粱花的瓷盆，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舀肉的勺子就停在了半空中。
　　“给我舀上！”王山的眼里似乎就要喷火。李水不敢直视王山的眼睛，就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旁边的村书记。村书记被李水引火烧身的目光激怒了，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对着李水不咸不淡地说：“还愣着干啥？”
　　李水心领会神的在锅里舀了一大勺，又添了一点点，嘴里赔着笑，腮上蚯蚓样的疤蠕动起来。
　　那些没有工分的村民的孩子，哗啦啦地鼓起掌来，掌声在空旷的队场里荡来荡去。这掌声只有村书记在讲完那些批林批孔阶级斗争之类的话后才有的。
　　王山将盛着冒着热气的羊肉的瓷盆递给高粱花时，高粱花幽怨的眼睛里含着泪花，但终究没有当着王山的面流出来。
　　等到分完羊肉的时候，村书记望着王山走去的背影，心里便多了一份沉重。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是在村书记意料之中的。村书记看见在李水的那句话还没有完结的时候，有一个人的脸上就有了不满的情绪，还没等这情绪耘酿完美的时候，王山却首当其冲地冲出来对村书记的这个决定点燃了否定的火苗，并迅速燃烧，才压抑了这个人即将暴发的不满情绪迟了一步，这个人就是许虎。
　　村书记对王二牛的这俩个后生从一开始就有了刮目相看的意识。他曾从张姓人的后生里匆匆瞟过几眼，却没有发现有一个人能与这两个人相比的。他在戒备的同时也有一种敬畏，这两种矛盾的心理在他的心间在作无声的斗争。他今天从王山的身上却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这是在敬畏的心理占上风的时候。他以为有这样一个后生出世未必是高粱村的坏事。高粱村在他的掌舵之下不说在全公社最好，至少令相邻的几个村人刮目相看，年年公粮缴的最多，各项任务都能按时完成，墙上的奖状是最好的证明。不说自己有点本事，起码高粱村老老少少没有不服的。想晃动自己还得有点能耐和理由。自古风水轮流转，住在台子底下的王姓能冒出一股青烟，这青烟能使高粱村人肚饱穿好，他甘愿放他一马，让这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王山蹦跶几下。
　　村书记之所以作出今天这个决定，是因为高粱村的情况是干活的人少，吃饭的人多。特别是那些工人阶级的男人，只知道分肉分粮，在农活最忙时却不肯帮一把。他作出这个决定是想限制一下这些人，未曾想高粱花之类的贫下中农也有没有工分的。而李水对这个决定的领悟却与村书记不一样。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高粱花是在这些人之列的。在没有被王山砍了一刀之前，李水自娘胎里生下来除了有点鼠眼和说话有点咬字不清之外，脸还算是白净的。有事无事的和许虎、王山、张强一样爱在高粱花的身边转。也许这个年龄段的后生已经萌发了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朦朦胧胧的叫作“爱”的东西。高粱花就像是一块丰美的蛋糕，这些年轻的后生都想美美地啃上一口并据为己有。自挨了王山的那一刀之后，那蚯蚓样的疤趴在腮上不肯离去，这使他与他们公平竟争的天平一下子倾斜了。自然退出了这场心有不甘的角逐。当他知道村长这一决定的时候，就像看见了高粱花那吃不到羊肉的凄凄惨惨的样子，一种落井下石的快感充溢着他狭隘的内心，那声高喊就有了报复的火焰升温，使平时咬字不清的嘴巴变得流利了。
　　当戒备的心理占据上风的时候，村书记就想让这些即将下学的后生离他远一点。等这些嫩胳脖嫩腿长硬了再回来，或许那洒脱不羁的野心会冷淡下来，使他掌舵之下的高粱村安安静静地静待日落日出。
　　高粱村的冬天除了隔三差五的降下满天飞舞的大雪，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呼呼吼叫的北风。这样寒冷的冬日，如果没有重要事情要做，男人们宁愿缩在土炕头上抽一杆子接一杆子的汉烟，女人们宁愿围在土炉边，借着白日透过窗户纸射进来的那点光亮，缝补大人小孩那打满补丁的衣服，也不愿出门让寒冷撕咬高粱窝头和玉米煎饼喂暖的体温。在这物质馈乏的年代，男人们一瓶老白干，一杆子汉烟袋成为他们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满足。而女人们一根系头绳，一瓶雪花膏成为她们物质上的奢侈品，纳鞋垫是她们物质和精神的双料作品，或有或无的男人女人的心事就抒写在密密麻麻的一针一线里。样板戏的出现令寂冷的冬天温暖过后，而年前年后的电影则成了大人小孩的精神领袖。不管再大的风雪，再远的路程，也决不落下每一场电影。
　　电影是露天的。在一块空旷的场地里，用三根木杆子挂一块大白布。这些后生们在日头还没有落下山梁的时候，匆匆吃上几口高粱窝头或者是玉米掺了高粱的煎饼。拿着木板凳占据绝好的位置。没有板凳的干脆找一块平整的石头。高粱花的位置不用早早地来，许虎、王山、张强这些后生早已殷勤地占好了。那时单个女孩是绝对不敢和这些男后生们单独处在一起的。高粱花总是和与她一起唱革命样板戏的小蝴蝶一起来。小蝴蝶除了那个地主爹留给她一个地主狗崽子的臭名外，完全是一个美人胚子。长相和身段都能与高粱花相媲美。但因了这个地主狗崽子的臭名，这些后生们包括那些贫下中农的娘子们也像躲避瘟神一样远离她。只有高粱花在样板戏演完之后与她说些掏心窝的话，使这个孤独的女孩暗淡的生命里有了些明亮的生机。但当她一旦走下样板戏的舞台，这个字正腔圆的人却又变的沉默寡言。
　　对小蝴蝶的到来，这些后生本能的持一种排斥的态度，但这态度却只能藏在心底不能抒写在脸上。必须像爱屋及乌一样讨得高粱花的欢心。高粱花已从许虎的眼神里和一些理由充足的肢体接触中读到一些令人心跳的东西。王山却不像许虎那样坦露，眼睛里总藏着一些高粱花读懂又读不懂的似乎深奥的东西。这两人除了衣服穿着不同外，那张脸完全是彼此镜子里的自己。高粱花总在一些梦中将两个合成一个人。而现实中这两个面容相同，语言和性格相异的男人就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左右，使高粱花这颗情窦初开的心变得忐忑不安。她必须克制自己并学会保护自己。小蝴蝶好像是被高粱花用绳子牵来似的陪她看电影。从电影开始到结束始终是一言不发地观看那块白布上那些男人和女人的喜怒哀乐。高粱花选择小蝴蝶陪伴一是限制许虎那随时可能理由却又充分的肢体接触。有了小蝴蝶的存在就像多了一只眼睛一样，许虎的手就有了些安份。二是遮掩那些长舌娘们的视线，堵她们随时都可能吐写火爆丑闻的嘴。这样高粱花是安全了，而小蝴蝶却在许虎的眼中成了碍手碍脚的绊儿心里就多了些怨恨。本来最理想的座次是高粱花座在中间，左右是许虎和王山、张强，最边上是小蝴蝶。但因了高粱花的反对，小蝴蝶必须和高粱花坐在一块。这样座次就有了改变，右边许虎挨着高粱花，左边是王山挨着小蝴蝶，张强自然挨着王山。对于这个座次张强作为张姓人的后生，理应挨着高粱花与许虎争个上下。但因了从小就有的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毛病，心里就有了些自卑。
　　挨不着高粱花挨着小蝴蝶总可以吧！但他骨子里的东西却又像那些贫下中农一样的清高。他宁愿挨着王山，也不愿挨着地主狗崽子小蝴蝶。这样的座次张强是心甘情愿的，虽然看上去有点嫩哈蟆想吃天鹅肉的妄想，但至少在这份不安静的心境里饱养了满足的侈求。许虎的座次是满心欢喜的，高粱花身上特有的气息常使他忘记了那块白布上男人和女人的精彩细节。而王山却有点儿尴尬地难受，左边没挨着高粱花却隔着个地主狗崽子，右边又挨着一个手儿不干不净的张强。对于小蝴蝶王山还没有厌恶到容不下的地步。但至少那些字正腔圆的音调曾刺激过身体某些部位的感觉。而张强若不是看在光皮股一起长大的原因，或许早已被许虎和王山扔到一边晾快去了。坐在王山旁边的小蝴蝶虽自始至终不言不语，但从王山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气息却也在骚动着这颗无人慰籍的心。高粱花的座次是欢喜的，但挨着许虎却有一种又想又怕的感觉。她曾想再找一个伴儿，就可以安安全全的坐在中间了。她数过那些同龄的姑娘却没有一个是她如意的。小蝴蝶的嘴是绝对可靠的。之所以高粱花选择她是因为她看中了她这个优点。若是再找一个伴儿，座次是理想了，说不定那一天就会演出一场令全村人都回味无穷的大戏。所以只好接纳这一虽不完美的座次，但至少那不应该张扬的东西能生动自己和这些后生珍贵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