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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6

作品名称:石佛镇      作者:亦农      发布时间:2013-07-20 21:00:13      字数:15653

  34二路公交车
  公共交通汽车,对于生活在都市的人并不陌生,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数十百万的人挤乘坐公交车。公交车有时候会空荡荡的,如早上在上班高峰出现之前,晚上在下班高峰出现之后。大多时候大城市的公交车都拥挤不堪,性骚扰成为许多年轻漂亮女性在公交车上的最担心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的事。小偷小摸也是乘公交车人的心头一患。然而,对于人类来讲,可怕的并不是这些。不知在坐公交车时,你是否注意过你的前排或左右的那个人,注意到他(她)的脸色是否苍白,肤色是否接近无血色。当然,这也并不是很重要,最关键的,你是否看到他(她)的脖项,无论是前面或者后面,有的会故意竖起衣领,但只要你注意也并不难发现,在那里有一圈不很明显的牙痕……
  也许有人会怀笑着说:“呵呵,那是他(她)昨晚与性伙伴做爱做到忘情时,被对方吮吸撒咬所致。”也许你是对的,但你是否想过,你身边的这个乘客其实他(她)已经不是人类,他(她)就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阿萍一觉醒来,发现土坤还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她悄然起身,来到土坤背后,伸出手轻轻地揉土坤的肩背。
  土坤挺了挺肩,回过手拍了拍阿萍的手背,站起来转过身说:“阿萍,你睡得好吗?”
  阿萍点点头反问:“你一夜都没睡?累不累?”
  “不累,这些事情搞不明白,我睡不着觉。”土坤走到窗前,心事重重地拉开窗帘往外面看。天已蒙蒙亮,石佛镇的主街上已看得到起早的行人。蹬三轮车的、挑担卖豆腐的、卖油条玉米粥的,有的铺子正一块一块卸门条板,准备开门迎客。来往的行人廖廖,却都似乎面无表情,各行其道。社会越发展,人类将越寂寞。小镇上的人也越来越像大城市的人那样,对自身之外的事漠不关心,对自己的未来又充满了焦灼与不安。
  阿萍移步过来,挽着土坤的胳膊,半开玩笑地问:“在看什么?看石佛镇的美女?”
  土坤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若有所悟地说:“你以为在大街上行走的那些人,都是活人吗?有的是,有的不是!有的人多年前已经死了,但他们还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吃喝拉撒、做爱、吵架。你有没有看到城市晚报上刊登的寻人启示?其实绝大多数人很多年前已经死了,只不过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变成了‘活死人’,继续在人世间生活。至到某一天,他们心愿已了,才会突然消失。可怜的家人还以为他们走失了,又是登报又是发寻人启示。”
  “这话我好像看到过。”阿萍惊诧地看着土坤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土坤看住阿萍说:“这不是哪一部恐怖小说上面的话,而是那个梦专家方敬芳说的。你也曾对我说过,也许你忘了。”
  阿萍大吃一惊,松开土坤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定定地望着土坤说:“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了什么?”
  土坤上前一步抱住阿萍说:“我说什么了,看把你吓的。这话其实是我昨天晚上在网上无意中搜索到的,出自方敬芳之口。看来那位方敬芳还真不是一般的巫婆。她真的有些道行。”
  “真的吗?”阿萍抬起头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土坤大度地吻了吻阿萍的薄唇说:“你可能不适应石佛镇的水土,瞧你的嘴唇成灰白色,几乎没有血色了。”
  “也——也许是吧。”阿萍扭过头,不想让土坤再盯着自己看,她暗暗怪自己早上起床没有梳洗化妆,就来面对自己所爱的男人。
  土坤离开窗户,在屋里来回踱步。“我有种强烈的欲望,就是想马上见到叶莲老师,哪怕是叶莲老师的幽灵也可以。”
  “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和一个幽灵或者鬼魂见面沟通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她真的存在吗?”阿萍的眼睛盯着来回走动的土坤,她相信这个男人的才华与能力,也在心里底里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找到一条正确的思路。
  “幽灵也罢,鬼魂也罢,活死人也罢,她都是人变的,所以她同样应该有人的情感。叶莲老师的灵魂被压在玉佛手下面十几年,现在终于出来了,她一定会回去看自己的亲人,她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人性如此,鬼性也如此。这是我在网上看到的话,我宁愿相信这些话。”土坤努力理清自己的思路。
  “如果叶莲老师真的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吸血鬼,她不会识得你的。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她攻击我们,该怎么办?”阿萍问。
  “我们用这个!”土坤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几根竹签。“这是我昨天晚上削制的。你记得白天我们看到的那个少女心房上的一枚并不引人注目的竹签吗?”
  “记得,可是这有什么用?”阿萍不解。
  “被吸血鬼吸血而亡的人,会变成新的吸血鬼或者活死人,他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在世间生活,并不停地寻找新的猎取对像,吸干他们的血。而要阻止他们继续害人,办法之一就是用竹子作成的竹箭迅速刺穿他们的心脏。”土坤冷静地分析:“我怀疑昨天那个死掉的少女,她在那天晚上逃离阴阳会的魔爪之后,又遇到了吸血鬼,被吸血后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吸血鬼。可是,她被人阻止了。她乳房上的那个竹签,是有人比如驱魔人有意刺进去的,目的就是要阻止她再去吸别人的血。”
  “原来是这样!”阿萍如有所悟。
  “有了这个做防身,再加上玉佛手,我们就不怕遇到吸血鬼了。我相信,叶莲老师不会变成吸血鬼。带上它只是以防万一。”土坤说。
  ……
  从悦来客栈驾车出来往西行,捷达车没开出多远,车就熄火了。无奈只好向路人打听,好不容易才查到石佛镇惟一的汽修厂。土坤给汽修厂打电话,等侯了足足45分钟,才看到两个维修人员,帮着把捷达车推到了汽修厂。
  只能坐共交车去叶家庄,侯车站在石佛镇主街的十字路口。三三二二的人等在那里。土坤抬眼看十字路口对面那一排卖水果的摊,与30多岁小个子女人相邻的位置已换了一个长得很像演员雪村的粗糙的男人在卖西瓜。
  土坤抱着一线希望走过去问30岁小个子女人:“大脚婆怎么没来呢?”
  30多岁女人看到土坤,细细的声音说:“大脚婆有两天没来了。”
  “你再没有见过她?”土坤问。
  30多岁女人抬眼看了看土坤说:“没有,人家也许家里有事。咱不好打听的。”
  土坤无心再多问,扭身踱回到侯车站,一辆老旧的公交2路刚好驶过来。下来十来个灰头土脸的壮稼人,大约是石佛镇附近村上的。又上了五七个人。石佛镇的公交车很少像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公交车,上班族为了按时准点上班赚钱,能把自己挤成相片儿。破旧的2路车上,乘客稀少,座位空落落的。窗玻璃似乎早就没有了,或者被卸下来,或者被好事者扔板砖砸烂了,留下黑黑的橡胶的边框儿,里面却落满了污垢。棕黄色的坐垫,许多皮已经烂了,像小孩子棉布作的尿裤,裸出里面骚哄哄的烂棉絮儿。
  车到贞节牌坊站,上来三个人,两个小伙子,中间架着一个黄头发30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双脚托在地上,如果不是两个小伙子架着,她早瘫坐在地上。两个小伙都剃着光头,上车后前后扫了一眼,坐在土坤和阿萍的前面。阿萍注意到一个小伙子的脑后,从左向右有一道长长的紫红色的疤痕,让人想像这可能是因为与一把劈柴刀或者斧头亲密接触而留下的纪念。看着那蚯蚓一样盘附在小伙子后脑上的疤痕,阿萍浑身起一层肌皮疙瘩。
  车继续往前开。那个被架着的女人似乎浑身无力,很快脖子一软就倒在靠窗小伙子的肩膀上,她的白晰的脖项清楚完整地呈现在阿萍面前。阿萍无意中看到那个女人的脖项,不由得吓得一哆嗦。在女子的脖项靠后位置,有两圈深深的牙痕,没有任何血迹,但从那牙痕不难猜测,是牙齿深深陷入肉中的必然结果。
  (阿萍仿佛看到女人两边的小伙子正轮流趴在女人肩上贪婪地吮吸:
  fu——fu——fu——
  zi——zi——zi——z——zu——
  为了不浪费一滴血,他们每吮吸之后,都要用舌头在那里一舔再舔……)
  阿萍不由自主抓紧了土坤的胳膊。因为昨晚没有好好睡觉,土坤一上车就开始犯困,这时候他正低着头闭着眼晕晕欲睡。阿萍抓着他胳膊的手在发抖,土坤清醒过来,看了看阿萍,在阿萍的眼神示意下,土坤把目光投向前排的三个人。
  两个小伙子,中间挟坐着一个黄头发30岁左右的女子。女子无力地偎依在左边小伙子的肩上,她的白晰的脖项靠后位置,有两圈毫无血色的牙痕。牙痕呈椭圆形,非常明显,不是猫或狗所咬,而极似人咬的形状。土坤脑海中显出昨天所看到的少女肩项交接外的牙痕,还有他在石佛镇公安处A段宽阔的地下室内所见的其他四个人身上的牙痕。她是被吸血鬼袭击了。那么,她身旁的两个小伙子呢?他们是吸血鬼还是正常的人?他们为何要挟持着这个黄头发女人……土坤脑海里在急速地旋转。
  如果是吸血鬼,他们的脖项上同样也应该有牙痕?恐怖刹那间击中了土坤,他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心在“砰砰”地狂跳。“镇定,我要镇定!”土坤默默告诫自己,他决定要亲自验证自己的揣测是否正确。然而,两个小伙子似乎在故意掩盖什么,他们的短袖上衣的领子全都竖立着,从后面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脖项。土坤屁股离开座垫,慢慢地站起身来。
  阿萍的胳膊已脱离开土坤,她惊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靠窗的小伙子忽然扭过去,警觉地看了土坤一眼。
  土坤机警地站直身子,抬手把公交车车顶的通气窗打开了。
  靠窗的小伙子放心地扭过头去。
  这时候,2路公交车在正常行驶中突然一个颠簸,司机大约踩了急刹车。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往前俯冲了。土坤借着这个机会,身子紧往前靠,右手仿佛突然失去了依附,往前一扒,正扒在前面脑袋上长着疤痕的小伙子的衣领上。心到,手到,眼也到,刹那间,土坤在“疤痕”小伙子的脖项上,看到了自己想看看到的。
  没错,“疤痕”的脖项靠后面的位置,也有一圈牙痕。如果不是特别留意,那毫无血渍的牙痕根本不会为外人所知。
  一辆大卡车与2路公交车擦身飞驰过去。2路公交车司机破口大骂:“他娘的,睛睛装进裤裆里了,你!”
  “疤痕”并没有注意司机的粗口,而是忽然慢慢地扭回头。他的一双僵直的眼睛从阿萍胸部掠过,又盯在土坤的脸上。这双眼空洞而深不可测。土坤迎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刚才不小心。”
  这时候,靠窗的小伙子又慢慢转过头,同样僵直的目光从阿萍的胸部掠过,盯在土坤的脸上。然后,他又转向了隔着女人的“疤痕”,两个人用目光交流片刻,在他们阴沉死板的毫无表情的脸上,逐渐笼罩起一层杀气。他们慢慢地站了起来,那个软瘫女人失去了小伙子肩的依靠,已颓然趴伏在坐椅扶手上,如一滩剔了骨头的烂肉。
  土坤把手伸向贴身的口袋,那里装着从玉女巫家里拿来的玉佛手,和几根他昨天晚上削制的竹签。土坤在心里急剧斗争:怎么办?是用玉佛手来镇摄他们?还是用尖锐的竹签迅速地刺进他们的心脏?如果他们并不是自己猜测的吸血鬼,而是好斗的青皮,那么自己就可能被犯故意杀人罪!
  同时,阿萍紧张地抬起手,攥住了胸前的太平环,她在心里祈祷:但愿它能发挥威力,保护土坤和我平安无事。
  就在土坤和阿萍做准备,要迎接两个所谓“吸血鬼”的攻击时,车突然停了,这是贞节牌坊后的一站。售票员好像没有睡醒似的用蚊子般大的声音报站名:“夹皮沟站到了,有下车的没?下车前把票拿出来看一下。没买票的买票了。”
  并没有人下车,而是从后门上来了一个人。“疤痕”和另一个小伙子同时注意到了这个新上来的人。他们忽地万分紧张起来,伏身夹起那个瘫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就往车下走。那个女人因为被托着下车,一只断了带子的女式凉鞋被拉在车上。
  车轰鸣一声继续往前开。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幕,阿萍和土坤都感到措首不及,同时,他们的脑海里都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忍不住要悄悄打量这个刚上车的人——张哑巴。张哑巴上身穿着一个泛黄的衬衫,下身只穿着一个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过膝大裤头,背上依然背着那把烂了把柄的锈蚀得惨不忍睹的铁剑。
  “哑巴,哑巴,过来坐!”一个40多岁长着一口黄板牙的汉子向张哑巴招手,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实在是闲得无聊,准备拿张哑巴开涮取乐。张哑巴迅捷地扫了土坤和阿萍一眼,转过身木纳地慢慢走向那个黄板牙男人。
  黄板牙男人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自己点了,猛吸两口,递给张哑巴说:“哑巴,我那天看到你进了石佛街李寡妇家的门,你是不是去偷人家李寡妇了?我知道你不会说话,可是你心里明白,我把你做的事儿说出来,说对了呢,你就点头,说错了呢,你就摇头,好不好?”
  张哑巴狠狠吸两口烟,也不看那个黄板牙男人,便点了点头。
  车上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匆匆下车的三个男女,这时候,却都把目光聚过来,饶有兴趣地看黄板牙男人如何拿张哑巴逗乐。在中国,我们从来不缺少这样的逗客和看客,自己愚蠢却并不自知,而还以看别人的尴尬或身陷困境为乐。
  “你有没有和李寡妇上床?李寡妇的奶子大不大?你吃没有吃?啊?哈哈……”黄板牙淫笑着。
  车上的看客们也都或多或少地跟着浅笑或者大笑,他们终于在无聊的乘车中找到了乐子。这个世界上有人至少看上去比他们还低能还愚昧,他们怎么能不愉悦呢?
  ……
  土坤和阿萍并没有听黄板牙问些什么,也没注意那些无聊看客们本能的表现。他们都在心里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张哑巴一上车,那两个小伙子就如此惊惶失措,匆匆逃离?难道仅仅是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一个又脏又不会说话的哑巴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威胁?在这个小镇名人张哑巴的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
  “有件事情,也许我忘了告诉你!”阿萍低低的声音说:“就在昨天我与曹玉娟一起从大脚婆邻居家出来时,我看到一个人!”
  “谁?”土坤问。
  “张哑巴!他就躲在不远处一棵粗大的柳树后面,偷偷地往这边窥视。好像非常关心这件事情。”阿萍说。
  “是吗?这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总不会是他奸杀了那个少女?他不像这种人。”紧接着土坤的眉头又锁起来。“怎么又是张哑巴?”
  在石佛镇的2路公交车上,张哑巴无奈无助地听凭着人们的嬉弄。他只能选择沉默,甚至在黄板牙的逼迫下,不得不对他的胡说八道点一点头表示认同。这更引得看客们疯狂的大笑。
  在看客们展开丰富想像,想像张哑巴与石佛镇李寡妇如何弄出桃色事件之时,公交车到了野猫岭。车门打开,张哑巴狼狈地下车。伴送着他的,是车里看客们的开心的微笑或者狂笑。
  透过车后窗,土坤看到张哑巴走下县级公路,向野猫林方向走去,他的身影在太阳下那么孤独与无助。
  “他去野猫林做什么?”阿萍悄声问。
  土坤摇摇头。悦来客栈张哑巴望来的奇异的目光,观音桥上张哑巴举着破锈剑滑稽的动作,加上阿萍刚刚讲的张哑巴躲在大柳树后面的偷窥……联想到此前有关张哑巴的一系列怪异的举动,土坤的心里仿佛又增添了一块重重的铅。
  35叶家坳
  过了野猫林,再往前一站就是白石岗,土坤和阿萍就在这一站下了车。
  站在高高的白石岗上,向两旁望去。左边远处隐约可见的小村,就是土坤的出生地土家庄。右边二三里外卧在小山包中,由如羊屎般零乱地拉在山根或山坡上的一户户人家组成的小村,就是叶家坳。那里有叶莲老师的家。
  土坤和阿萍沿着山坡小道迤逦而行,踩着松软的泥土与碎石,闻着清清的花草芳香,阿萍的心情忽然明郎起来,如果不是发生了某些事情,如果没有近来的恐慌经历,在远离了大都市的繁华与激烈的竞争和尔虞我诈之后,她一定会深深地爱上眼前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如果条件允许,她甚至想像着和身旁的这个男人一起,在这里盖一处房,搭一个草棚,围上一圈木栅栏,再养上几个孩子,过浓郁悠闲的乡村生活。然而,现在,这只能成为她的一种奢望,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土坤并没有阿萍的浪漫心情,他的心一直沉沉的,刚才车上的幕让他再度感到不安。吸血鬼、活死人、叶莲老师、张哑巴、玉女巫、侯丙魁,同一天里四五个被害的少女、莫名的插在乳房上的竹签……等等,这些人或事情让他无法理清头绪,至到现在他也无法说清楚自己一定要到叶家坳的目的是什么?他究竟希望能从叶莲家人身上获得什么?所有的线索像一团乱麻,让他分不清孰轻孰重,而那一把打开神秘之锁的钥匙,究竟藏在哪里呢?
  叶家坳越来越近。这是中国中原地区极普通的一个小山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大多都没有院落。那些有院落的人家,也最多不过是用木头、柴草简单地垛围起来而已。羊肠小道把每家每户连接起来,与大城市那些所谓建筑大师们横平竖直僵硬别扭的规划设计相比,这些羊肠小道倒显得更有艺术魅力,那些在学院里书房里拍脑袋的设计师、城市规划者真应该到中国的山村去向农民好好学习一次了。
  一只黑白皮毛相间的狗,百无聊赖地与树丛中两只蝴蝶戏嬉。那两只蝴蝶如鬼精灵的小女子,绕着花皮狗上下左右翻飞。花皮狗则像那些愚笨的男人一样,傻呼呼地又扑又抓,脸皮都被树杈擦破了,却仍无法得手。还有七八只鸡鸭对他们的调情视而不见,只埋头在草丛中并不勤奋地笕食。
  在村口的一棵歪脖子老枣树下,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头发枯黄而稀少,虽然零乱,却看得见洁静的头皮。老太太也在眯着眼睛注视着土坤和阿萍这对年轻人的到来。她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他们了,土坤和阿萍走进她的视野,由远而近,她就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认真地审视着这两个“村外来客”,眼晴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从远远的两个黑点,直到可以看清楚眼睛、鼻子,以及土坤脸上的几个麻坑儿。
  是两个人!老太太忽然明白了。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变成更加好看的水波纹儿。
  土坤也看到了老太太,虽然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颇有些美学常识的土坤,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老太太年轻时曾经的美貌。这让他忍不住多看她两眼,暗叹岁月无情,美人迟幕。忽然,土坤隐约觉得,眼前这个老太太身上有着叶莲的影子。于是,他忍不住走过去,小心地问:“大娘,你认识叶莲家的人吗?”
  “叶——莲——”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们,似乎没有听明白,又似乎被某个敏感的词符击中了本已麻木的神经。
  一个扛着柴禾筐的老汉从村里走出来,发现土坤和阿萍后站住脚,又瞪着眼瞧一瞧土坤,再瞧一瞧阿萍。他听到了土坤的问话,大声接过话头说:“叶莲家没别人了,这老太太就是叶莲的妈,叶莲还有一个傻哥哥。”
  “叶莲的父亲呢?”土坤忍不住问,在此前的想像中,他一直认为叶莲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痛爱她的干净利索很会居家过日子的父母,还应该有一个强壮而憨厚的哥哥或弟弟。
  “唉,这个老太太够可怜的,30年前他男人挖黄金时塌死在石佛山洞,16年前她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又被人发现吊死在学校住室里。上天不公!老太太从那以后就终日以泪洗面,好端端一个健康开郎的女人,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拾柴禾老头浑浊的眼里竟有些潮湿了。
  “大伯,能告诉我叶莲的父亲是怎么死的?”阿萍很好奇地问。
  “姑娘,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这事儿说来话长。30多年前,有一只黄金部队,他们在石佛山考察时,发现这山上有黄金,并在有黄金的地方做了标记。可是他们走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就再没有回来。我们石佛山村子里有人上山砍柴,发现那些石头上被做了些奇怪的标记,就用刀划开,结果发现标记下面有黄色的金子。一时间,全石佛镇方园数十里都轰动了,人们纷纷跑上山挖黄金。那时候山上乱得跟牛毛似的,满山遍野都是两条腿的人。可是没过多久,来了一个叫他妈什么梁淇的家伙,这个人据说很有来头,与部里、省里和市里都有关系,后台硬得很跟小孩子XX似的。他通过镇上派人采取了严厉措施,不允许人们再到山上私自采挖。这个家伙亲自带着打手,还有警察,由他组织人开始挖掘。其他什么人如果有谁想挖黄金也可以,但必须要先通过他,只有他点头了,才能入选他的挖黄金的队伍。叶莲的爹叶洪升就报了名,参加到挖黄金的队伍中。满指望人家梁琪发大财,他发点小财,可是很快石佛山的镇山佛就动怒了,人们只听到一声巨响,已挖成数百米的黄金洞突然瘫塌了,听说有三百多人,全部塌陷在里面。叶洪升当然也难逃性命。他这一走丢下叶老太和叶莲兄妹,艰难度日。”
  砍柴的老汉一口气讲完,叹了一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命里有财自来投,命里无财莫强求,强求就会把命丢。”
  土坤走近老汉说:“那他们母女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那还用说吗?老儿子叶石大三四岁时在村东的大水塘边玩,一不小心掉进坑里,等人们发现捞上来时,小命倒保住了,人却变傻呆了,整个成一废人。叶莲却从小聪明伶俐,讨人喜爱。却也是一个可怜人,三岁上爹没了。叶老太屎一把尿一把将她拉扯大。为了供叶莲上学,叶老太什么活都干,几次累得吐血,晕倒在山坡上。后为,好不容易把叶莲供出来了,老太太本可以享几天福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叶莲那闺女却突然上吊自杀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好端端一个姑娘家,突然没了。老天爷眼瞎了哇!”老汉长长叹一口气。
  土坤也很伤感,说:“我是当年叶莲老师的学生,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看一看她的家人,再祭拜一下叶莲老师的坟。”
  老汉往村北一指说:“叶莲的坟就在村后的山坡上,你自己去找吧,坟头上纸灰最多的一个就是。这就是叶莲娘叶老太,她那呆儿子又不晓得跑哪里了。叶老太终年也没别的事,最爱去给她那闺女烧纸,说为了不让闺女在阴间受穷,受人欺负。”
  土坤谢了老汉,走到叶老太身边,从口袋掏出500元钱,放在叶老太外衣口袋里。叶老太有所感应似的,一把拉住了土坤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慢慢地伸出右手在土坤的脸上摸了摸,喃喃地说:“孩子,你回来了!”
  土坤眼圈一红,忍不住要落泪,他紧紧握住叶老太的手说:“大娘,我叫土坤,是当年叶莲老师的学生。我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专门来看你来了。”
  叶老太似懂非懂,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她用衣袖抹了抹,转过身一指后山说:“走,看叶莲去。”
  拾柴老汉有些惊诧地看着叶老太,呵呵笑了笑说:“这老太太七晕八迷的,这会儿倒清醒。”
  土坤谢过拾柴老汉,搀着叶老太和阿萍一起往北山坡上走。十五分钟后,来到村北后山坡上,那里果然有一块坟地。大大小小有近百个坟头,有两个是新坟,坟上还插着花圈,经过风吹雨淋日晒,花圈上的花都变枯黄甚至脱落了。大多是老坟,有的坟丘又高又大,说明后人很勤快,时不时来为死去的亲人加一锨土,拢一拢墓。有的老坟则年久又少有后人来过,只剩下一个小土堆了。抬眼望去,坟墓一个连着一个,绵延到半山坡上。
  在叶老太的带领下,他们在墓群里左转右转,半晌终于来到一个堆得高高大大的坟旁。坟前面是一堆新烧的纸灰。“俺女儿,叶莲的。”叶老太一脸平静,指着坟丘说。
  叶莲就安息在这样一个地方,生前天仙一般美丽的女子,死后所安息的却是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包。与她为伍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一生平庸无为的山村村民!土坤静静地站在那里,心中默默祈祷:“叶莲老师,你好,你的学生土坤来看你来了。这么多年才第一次回来看你,在你的坟前忏悔。你能愿谅我在梦中对你的不敬与亵渎吗?如果你在天有灵,如果的灵魂还流浪飘荡在石佛镇这块土地上,能不能出来见一见我么?或者给我些许的启示?让我感受到你的存在!这世界上有一种爱,它超越了夫妻情爱,姐弟情爱,它的名字应该叫做知己。那是一种心灵与心灵的交流与托付。你有什么要托付给我的吗?我来了,你在吗?我在等你的托付,为了它我肝脑涂地也绝无后悔。”
  土坤站在叶莲的坟头,闭上双眼,仿佛看到叶莲活生生走来,一身的素白妆扮,白雪公主般的花边长裙,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上,一直垂到她那细可一握的腰际。长裙下是一双纤纤的玉足,十足如玉,足弓如月。她的头上还戴着一束花环,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七彩缤纷的鲜花,更显衬出那一张天仙一般无可挑踢完美无暇的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玉挺的鼻子,樱桃红的小嘴。最是令人陶醉的是那一对酒窝。她甜甜一笑,那酒窝就能醉到所有见过她的男人。有人说女子杀人不用刀,叶莲老师只用她那一对浅浅的酒窝就足够了……
  这时候,平空忽地一阵风起,刮得叶莲才老师坟头那一团纸灰绕着土坤的双脚转动。冥想的土坤并不知晓,旁边的阿萍却清楚地看到了。她惊诧地看着这一幕。土坤仿佛被牵引着一般,往坟墓的侧面走,一步,两步,三步……纸灰落地,土坤身不由己也停下来。
  睁开眼睛,土坤很诧异自己何时换了地方。“我怎么站在这里?”土坤问。
  阿萍摇摇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感到自己已经莫名的紧张起来。阿萍跨步过来挽住土坤的胳膊,警惕地环顾四周,小心可能有任何意外的发生。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挚爱的男人不受任何威胁。
  又一阵风来,把眼前那团纸灰吹起,纸灰纷纷扬扬飘扬着,四散开去。坟墓上的杂草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在坟的后侧,在杂草被刮倒之后,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碗口粗的洞口。“瞧,土坤,这是什么?”阿萍提醒土坤。
  几乎同时,土坤也发现了那个奇怪的洞口。土坤曲蹲下去,努力伏下身,脸贴着地面往洞里瞧,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到,却似乎有一股阴湿的气息从洞里溢出来。这个洞从外面看它似乎直通坟内,也许直达棺材。
  “这是怎么回事?”阿萍皱起眉头,她以猜测的口气问土坤:“会不会是一个黄鼠狼洞?”
  土坤单膝点地,没有回答。在中原农村人们都避讳提到黄鼠狼,认为它是一种不洁的动物。土坤的不回答算是对阿萍猜测的莫许。因为在山里面这类动物并不少见。不能让牲畜来扒开坟,土坤站起身,准备去找一块石头堵住黄鼠狼的洞口。
  “别堵它,它是叶莲的门!”一旁的叶老太突然厉声大叫。在这个空旷少人的山坳,在这一片杂草丛生的乱坟场,叶老太的声音显得异常凄厉而阴森恐怖。
  阿萍吓得尖叫一声。土坤也是一激灵。
  “是我,我的叶莲复活了,那些有罪的人都必将罪有应得!”叶大娘面无表情。
  “你怎么知道叶莲复活了?”阿萍声音发颤,这个神经质的老太太身上此时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阴冷之气,让她感到恐怖。
  “你们没看到她吗?没看到她,你们来这里想干什么?告诉你们,你们别想捉住她。永远也别想!”叶老太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喊。
  土坤感到非常震惊,叶老太为何在刹那间对自己的态度发生180度大改变?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位老太太,却从那张已经发黑、发紫的脸上,看到了“复仇”两个字。
  这时候,附近草丛中一阵晃动,从里面突然冲出一个人,仿佛大狗熊一般,持着一根婴儿胳膊精细的木棒直扑过来。土坤感到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土坤,快闪开!”阿萍惊叫一声,伸手去猛推土坤一把。
  土坤本能地一闪身,木棒打空。如果这一棒击中,土坤当即就得倒地不起。土坤不及多想,手顺势一拽,那个偷袭者因为受外力牵引,被重重摔在地上。四两拨千斤,这是中国武术中最传统最常用的一招。
  偷袭者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他“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口里呜哩哇啦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又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叶老太木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是谁?快住手!”阿萍大喊。
  土坤再一闪身,抓住他伸来的手,又顺势一带,腿在下面轻轻一掂,使了一个绊子。汉子身子前倾,脚却被绊信,站立不稳,再一次摔倒。这一次,汉子被真正激怒了,他扔了木棍,“嘿”地一声,竟然举起了一块大石头要砸向土坤。
  “石大!不许打人!”叶老太忽然大声喝道。
  被称做石大的大汉,高举着石头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土坤竟然从大汉身上也看到了一丝叶莲的影子。他的眉眼棱角,似乎都是叶莲身上相应器官的夸大变形。土坤猜想:这就是拾柴老汉所说的叶莲的哥哥叶石大。
  “你们快点走吧!这个地方不属于你们。”叶老太眼睛也不抬地说。
  “走吧,再不走就要被害砸在这里了!”阿萍又惊又气,拉着土坤就走。
  土坤被阿萍拉着一步一步往后移,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叶石大和他高举在头顶的大石头。
  叶石大暴燥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他慢慢放下了石头。
  土坤把目光转向叶莲的坟,那个洞口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他见过叶莲老师了,在石佛山下、观音河畔,叶莲那次的现身是为了救他吗?当他被那帮青皮混混们围攻时,是叶莲及时出现相帮。十几年来,叶莲的魂就一直漂荡在石佛山吗?还是最近才挣脱了玉佛手的佛咒跑出来?这个坟上神秘的洞口是不是真像叶老太所讲是叶莲老师进进出出的鬼之门……
  阿萍这时才发现土坤的胳膊上在刚才与叶石大格斗时,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此刻皮肤正往外面渗着鲜血,血像蚯蚓一样,顺着他的汗毛往下淌。望着土坤流出来的热呼呼的鲜血,阿萍非常心痛地拿自己白静的手替他擦拭。
  望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离去,叶老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回头看着叶莲的坟说:“孩子,没事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大汉冲着叶老太哧哧地笑。叶老太瞪了他一眼说:“石大,咱们回家吃饭吧,别再打搅你妹妹了,她今天够累的了。”
  叶石大说:“我不饿,我不吃,我想吃人!”一边说,一边在叶莲坟前挥动那根粗棒子,口中胡乱喊着什么,没有人能听懂他在叫喊着什么。
  叶老太并没有走,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儿子,脸上露了一丝安静和谐的微笑。
  别着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36鬼道
  山里的天色比平原地区要黑得早一些。太阳一落山,站在山窝里就只能看到头顶上的火烧云。因为西面的山挡住了落日,硕大的阴影就像魔鬼的翅膀一样,笼罩了山坳里的小村庄。
  夜色中的叶家坳很显得宁静。羊,归了圈,鸡,回了窝,在村里疯跑了一天的花皮狗,早早地趴在主人家的门口,摆出一幅忠于职守的模样。山里人吃饭早,睡得也早,所以叶家坳早早地就安静下来。村里几乎看不到有人走动。偶尔从一家的院门口钻出一只猫,“噌”地上了一棵歪脖子老树,“喵呜、喵呜”叫着。很快从某个阴暗角落就会出现另一只猫咪,两只猫像一对老情人,伸出舌头相互舔了舔,勾肩搭背的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然而,这一天叶家坳的叶老太却没有睡觉。儿子叶石大吃了两海碗红薯稀粥,总算填饱了大肚子,已经回到西屋自己的单人床上睡去。
  叶老太看着儿子像死猪一样睡着后,她才一个人悄悄走出叶家坳来到村口。逡巡片刻,仿佛要决心赴一个永久的约会,她来到水塘前面一棵老柳树旁坐下来。
  半轮月高悬在空中,倒映在青青的水塘里。水塘蛙声一片,此起彼伏。飞蛾与蚊虫在水塘上面时隐时现。水塘里显出了年轻时的叶老太,她和叶莲一样美丽,眉清目秀,秀发削肩,楚楚动人。叶老太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脸上不禁露出少女般的娇羞与微笑。
  这时候,在水塘的对岸出现一个身影,体形和叶石大非常想像,如那些山村野夫,即强壮又粗狂。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血色,但粗眉大眼宽鼻阔口依然可以看得很清楚。
  “洪升,洪——升——!”叶老太惊喜地站了起来,又有些局促地手脚不知放到哪里去。
  “过——来——吧!”粗哑的声音从水塘上飘过来,清晰地传入叶老太的耳朵里。
  “恩!”叶老太的脸上恢复了失去多年的少妇的光辉,她毫不犹豫地向叶洪升走了两步。然而,她又停了下来,就像当年他们初次经媒人介绍见面一样,她相中了他,想跟着他走,与他厮守一辈子,但少女的羞怯心理又使她难以马上迈开步子。
  叶洪升已经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感到叶老太并没有跟过来,他又回过头向她招了招手。从他无声的口形中,她明白他是要她快一些跟上他。她不能再犹豫了,坚定地迈开脚步。
  可是,是什么在阻止她呢?这样沉重地阻止着她。还有一种声音,“哗哗”的传进她的耳鼓。是水塘里漂着浮萍的浅绿色的水,在月光下因为人的闯入和搅动,而荡起鳞鳞波光。
  两只青蛙在水塘边正起劲儿地鼓燥,此刻它们不约而同停止了鸣叫。只是大张着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一个模糊不清的迷一般的男人走在前面,他身后的水塘里,有一个穿着薄褂和黑裤的老女人正一步一步前行。水塘里的水一点点地吞没着她,先是淹没了她的膝盖,接着是腰际,再接着是胸乳……
  叶老太感觉不到,那平静的水面已不知不觉中淹没入过她的脖项,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头顶……
  叶老太感到一阵滞息的快感,就像几十年前她与自己男人做爱要达到高潮的刹那,她浑身肌肉绷紧,一股无法控制的颤栗从脚心到双腿,直抵头皮顶上的百会。叶老太感到她抓到幸福的手,她握住丈夫的粗大的有力的手了,她有多少年没有握过男人的手。而现在她的死鬼丈夫叶洪升就要带着她到天堂去。
  天堂是什么样呢?有漂亮的仙女,有吃也吃不完的大鱼大肉,那里还有他们的女儿——漂亮如天仙一般的叶莲。女儿是那样的美丽,花一样的美呀!
  一阵冷风吹过,叶老太身子一激灵。她陶醉般地闭上眼,然而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的已不是丈夫叶洪升,而是女儿叶莲。她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了,还是那样美丽,与16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化!
  叶莲伸出手说:“妈妈,欢迎你来。”女儿微笑着,敞开怀抱紧紧地抱住了她。
  “孩子,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是穿衣服太少吧?你稍微等我一下,我回家给你拿衣服。自从你走后,我并没有像别人家那样,把你的衣服全部烧掉。我一件也舍不得烧啊,那衣服上留着你身上的东西,我不能丢!我就是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回来的。好闺女,你等一下,我这就回去拿!”
  “妈妈,不用了。我不冷。”叶莲紧紧拉住叶老太的手。
  叶老太愣了愣,忽然梦醒一样明白了什么,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娘听闺女的。那边什么都有,是吗?咱家里那些破衣烂衫,没一件值钱玩艺,都扔了吧。”叶老太说着,忍不住回头望去。
  这时,月光下叶家坳村口的那座水塘里,正慢慢地漂浮起一具尸体。尸体面朝水底,根本无法看清楚脸部。穿着薄褂和黑裤,在浮起尸体的脚旁边,漂浮着一双陈旧的黑布鞋,因为水的浸泡而虚胖起来。
  她是谁?她怎么躺在水塘里,她不会沉下去吗?她不会死吗?死是要下地狱的呀!下地狱太可怕了,要阎王审,要小鬼用叉将身体挑到火炉上烧烤……叶老太心里担忧起来,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叶莲说:“妈妈别害怕,那只是你的肉身凡胎。明天,人们会发现你被水塘淹死了。”
  “早知道这样,我今晚离开家时就应该好好地收拾一下,穿戴干净整齐一点。不然让邻居小水娘看见我穿着这样的寒酸破旧,多丢你爹的脸啊!”叶老太心犹不甘地说。
  “妈妈,你别想那么多了。”叶莲安慰她。
  “可是,不行,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哥石大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村里!谁来照顾他?我还是得回去啊!”叶老太突然改变主意,挣脱了叶莲。她实在舍不下自己的傻儿子,她要留下来好好照看保护他。
  “妈妈,你放心吧,我想我爹会去照顾好他的。”叶莲急忙伸手拉住了叶老太。
  叶老太在叶莲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了,她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地向上飞着。前面一片光明,叶老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样说走就走,太没有礼貌了,我应该去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打声招呼呀!”
  那座小村庄已远远地被抛在她们的脚下。在半轮月光下,叶家坳就像一个大大的土馒头,那样的黑、那样的小,那样的微不足道。整座山坳也逐渐地在她们的脚下远离开去……
  你见过如此平静的升天图吗?
  而就在同时,叶家坳还有一户人家没有睡去。在晕黄的电灯光下,悦来客栈的服务员叶小水正在服待她生病的母亲。
  那天,有人到石佛镇捎信儿说小水娘病了,叶小水一听就着急起来,先向来人大致问了问病情,再向梅小青请了事假。然后一路小跑来到富寿春药堂,曹玉娟正好在坐诊,叶小水一五一十把母亲的病情说了,曹玉娟说:“没见到你娘,只是听你转述,我不能拿出准确的治疗方案。这样吧,我先给你开几幅药,拿回去让你娘按时服用。如果四天仍不见效,你再带她来找我。”
  叶小水带着几包药坐2路公交车回到叶家坳,母亲正躺在床上,叶小水把药喂下去。次日母亲便感觉好了一些,连连夸:“镇上那个女大夫真是厉害得很,药到病就轻了。”
  叶小水不放心,又在家中呆了两天,把母亲的脏衣服都拿到村口水塘里洗了凉在自己家小院里。母女两个如今难得在一起唠嗑,能与母亲促膝闲聊,让叶小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儿时的岁月。对于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来讲,能和父母亲人共度就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这时候,叶小水忽然想起镇上的传闻说:“妈,听说这两天镇上在闹鬼,有人见过那个鬼,还是一个漂亮的女鬼!”
  “是吊死鬼?活死人?还是吸血鬼?这多少年来,石佛镇总有人说闹鬼闹鬼的,可是没有几个人亲眼看到过,我更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这世界上也不知道有没有鬼,这鬼们都长什么模样?如果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你那死去的爹如果变了鬼,他咋也不回来看一看我呢?唉,阴阳隔两世,再见一面,只能等我死以后了。”叶小水的娘,一个矮瘦的老太太坐在腾椅上喝着叶小水端给她的药。
  “我爹变成鬼回来,你不害怕他?”叶小水浅笑着问。
  “怕什么怕?我和他过了几十年日子,他身上几根汗毛我都晓得,有什么可怕的?”小水娘觉得女儿小瞧了自己的胆量,颇不服气。
  叶小水忍不住咯咯笑了,说:“娘,逗你玩呢,你倒当真。算了,你也别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早了,我去院里给你打点水洗洗脚,早些上床。”说着,叶小水端着洗脚盆走出门。
  “啊,”刚出门的叶小水,忽然被什么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洗脚盆也“咣当”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都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做什么事还大手大脚、大惊小怪的!”叶小水的娘探着头嗔怪女儿。
  “二娘,你啥时候来了也不说一声,都快吓死我了。”叶小水拍着胸口说。
  “我是来和你娘告个别!”叶老太目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衣服湿呼呼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快进屋说话吧。”叶小水说,自己去压水井边打水。
  叶莲娘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走进了叶小水的家。
  “他二娘,你来了,快,快坐下吧。”小水娘热情地招呼着。“瞧,人老了,病就找上门来了。我这几天浑身不舒坦,前儿个早上起床走到院门口,头一晕就倒在那里了,脑袋正磕在门墩上,噌破一层皮。这不,还得让小水请假回来照顾我。”小水娘说。
  “我来告个别,都做邻居几辈子了,来告个别。”叶莲娘木木地说。
  “干啥?告啥别呢?净说胡话。”小水娘乐哈哈地问:“你又不上北京下广东打工,一辈子最远也就去过石佛镇,告个啥别呢?咋着了?石大他爹在那边升官发财了,安排夜叉小鬼来接你?呵呵,他在那边就是坐到五品知州来请你,你也别去。别看有些人没事净骂这世道不公平、人心不古。可是,你要是让他死,他才不答应哩。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谁不想多在这世上呆几天……”
  叶老太不说话了,眼睛依然木木地,嘴巴抖动着,听小水娘唠叨起来没晚,她根本插不上话。
  “嗳哟,二娘,你这身上是咋的了?怎么湿呼呼的还滴着水?”叶小水端着洗脚盆进来,一眼就发现了叶老太浑身的湿衣服。
  叶老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嘴巴嗫喻着,不知道如何说。
  “妈妈,你别和二娘说话了,得让她赶快回去换衣服,虽说是大夏天的,可是人上了年纪,又是深更半夜,她穿着这一身湿衣服感冒了怎么办?二娘,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叶小水放下洗脚盆来搀叶老太。
  叶老太慢慢转过身说:“我是该走了,他们都等着急了,走了!”灯光照着叶老太的背影机械地走向门口。
  叶小水送到门口说:“二娘,你慢点走啊!”
  “丫头,俺走了,你别送。”叶老太很快从叶小水家的门口消失了。
  关上房门,小水娘叹口气:“你二娘受刺激太大了,他们这一家子算完蛋了,你说叶莲多漂亮的姑娘,别说方园百里,就是咱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也少有几个她那样漂亮的人儿。唉,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啊,这丫头命太苦,刚刚上成大学,却为了个啥子对象就上吊了。你二娘惨呀,丈夫叶洪升早早就死了,花一样的女儿又没了,儿子呢又痴又呆,嗳!她这一辈子啥福没享过,人间的罪倒都一一受过。”
  小水说:“我看二娘有些神态不对,看上去怪怪的。我这就去她家看一看,会不会发生啥意外呢?”
  “怎么怪了,她一直就这样子,半疯不疯的。这么晚了你就别过去了。”小水娘又叹口气说:“人比人气死人,虽然你爹前两年去了,还有一个你在我身边,知冷知热、端茶倒水的。可你二娘呢,守寡30多年,女儿死了10多年,留个儿子是痴呆。这人啊,和蝼蚁有何区别?知足长乐吧!”
  “娘,别为人家操心了,你早些睡吧,明天我一早就得赶往石佛镇上班呢!“小水说。
  “就不能再住两天?”小水娘不忍女儿离开。
  “我已经超假,必须往回赶了。超一天扣20元钱呢!就我那点工资,经得住老板七扣八扣的吗?!”叶小水说着,脱下外衣。
  天真单纯的叶小水,做梦也想不到,在她返回石佛镇的路上,将会遇到什么样惊心动魄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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