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已经是春天了，春风能为受伤的大地抚慰伤口，青青的小草吐露着芬芳，就连那些在冬季里被霜雪打落了树叶的树木，也不再光秃秃的，而是身披绿装。
魏彩云上下班必经的那条路，也是绿荫成行，甚至路边和田野都有许多盛开的鲜花，走到哪都能看到一片生机勃勃。然而，这个大家庭的气氛变了，跟万象更新的气节很不协调。
现在不止天亮不跟魏彩云和婷婷说话，就连胖妹也不理睬母女俩，似乎隔阂越来越大。
魏彩云上班半年了，工厂老板又和她签定了半年的工作合同，高兴之余，又有了新的郁闷。不想听见胖妹的冷嘲热讽，要让耳根清净，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去租房子，搬出这个住家。
整个鞋厂只有她一个中国人，逼着要学习意大利语，天天和意大利人在一起工作，讲多了，讲顺了，基本上能够把意思表达清楚。一有空，带上词典就到房屋介绍所去寻问，有没有房子出租？不懂表达的词语就翻看一下词典，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就叫对方翻词典给她看。
她也委托工友帮忙打听此事，果真有一位工友帮她打听到有人出租房子了，是在工业区的附近。工友带她去找房东，房东开门让她看房子，一室一厅，一小间厨房，一间卫生间，母女俩租这房子正合适。她把自己的情况向房东讲了以后，房东见她一个妇女还带着女儿，不太愿意把房子租给她。无可奈何，她只好叫李志雄出面。
“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怎么想到要自己租房子呢？”李志雄也有自己的考虑，把她和女儿申请出来，毕竟是赚了她的钱，总要负责任。同住在一起，也好关照，再说，多两人搭铺，他也可以减少一些租房的费用。
魏彩云不想跟胖妹闹矛盾，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不好直统统的说，但也得说出门道：“如果胖妹真的回去结婚，爱琴一时又没有找到房子，那胖妹的申请就成问题了，到时候你也很为难。”
“你说的也是事实。”李志雄知道胖妹对魏彩云有意见，天天在一起，难免会摩擦，积怨也会越来越深，也怕她们的矛盾恶化。
“我不想看到大家都把关系搞得太僵，毕竟我们都是老乡，撕破脸皮，对谁也没好处。人在异国他乡，出了啥事，还得找老乡帮忙，以和为贵，只好我去租房子。”魏彩云要是真能租到房子，一搬走，身份证也转走了，确实消除了这些隐患。
李志雄赞成她的观点，也欣赏她的大量，也把一些具体的情况分析给她听：“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你要想清楚，自己租房子，费用很高，要承受得了，何况，你只有半年的工作合同。”
魏彩云现在不怕了，知道在意大利怎么生存下去，读了半年的夜校，一般的生活用语也能应付。何况她在国内还有些储蓄，即便失业一年半载，对她来说，不会造成太大的生存危机，很自信地说：“工友告诉我，那房子只要房东肯租给我，房租不会很高。我想，只要你肯出面去和房东说，房东一定会租给我。”
“那好吧，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去和房东说？”李志雄看她执意要租房子，也顺从她的意愿。
魏彩云和他接触了这么久，知道他为人忠厚，直率地说：“你在意大利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帮我想想办法，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因为我是你法定的‘妻子’。”
“分居是要有理由的，只好我去对房东说，是两个孩子合不来，你和婷婷暂时和我们分开。我去说，房东会相信的，因为我是你的‘丈夫’。”李志雄知道，凡是她的事情，不帮也得帮，一旦她出了事情，就会牵连到他。当然，接触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有友情，也认为她是可以交成好朋友的那种人，即便没有这层“夫妻”关系，他也会鼎力相助。
星期天的上午，李志雄开车带魏彩云和婷婷去找房东。毕竟在意大利生活了许多年，考虑事情比较周到。到了那里，停好车，没有马上去找房东，带着她们在房子附近兜了一圈，看看环境。当看见学校就在那房子的斜对面，他说：“学校很近，婷婷上学放学都不用接送，这一点对婷婷很有利。”
魏彩云虽然比他早来看房子，却没有看过附近的环境，也没有考虑到女儿上学的事情。真看不出他平时干活粗手粗脚，办事情倒变得心细了。她指着一条路说：“从这里去我上班的工厂，骑自行车最多只要五分钟就到了，中午用不着带饭去工厂吃，我可以回住家吃。”
李志雄和母女俩走了一圈，然后去找房东。来到一座平房前，他按了门铃，对房东说明了来意，开了门，他们进去了。
房主是一对夫妻，都是六十多岁的退休老人，他们听李志雄说意大利语很流利，交流上不存在障碍。相互自我介绍一下，房东叫乔治，女房东叫莉莎，老两口在客厅里接待了这“一家三口人”，女房东还很热情，问他们想喝点什么？
李志雄要杯矿泉水，母女俩都要杯可乐，大家都坐在沙发上，乔治和莉莎也询问了一些他工作的情况。他也接触了不少的意大利人，眼前的两位老人给他的印象是，乔治说话不紧不慢，性格温和，平易近人，而莉莎正好相反，她快言快语，性格开朗，热情大方。
莉莎特别喜欢小孩子，婷婷一进门，就叫婷婷坐在她旁边。老人一脸的慈祥，看着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婷婷上学校半年多了，已经能够用意大利语回答，小孩子的嘴巴甜，一开口就说：“奶奶，我叫婷婷。”
“你喜欢在意大利吗？”
“是的，奶奶，我很喜欢在意大利。”
“都说中国人喜欢吃饭，那你喝得来牛奶，吃得来面包吗？”
“奶奶，我喜欢吃饭，也喜欢喝牛奶、吃面包。”
女房东被小孩子左一句叫奶奶，右一句叫奶奶，叫乐了，也是满脸笑容。听了李志雄介绍的一些情况后，老人看看母女俩，流露出同情的眼神，再看这位丈夫，脸上就带有埋怨的神情，而且还很直率地质问他：“一家人住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让妻子和孩子出来租房子？！”
李志雄皱着眉头，便向两位老人诉苦：“说来话长，我来意大利很多年，没有居留不能回家，第一个妻子跟我离婚了。我回国的时候才和魏彩云结了婚，带着两人的孩子一起来到意大利，就是为了让孩子能够在意大利好好地生活。没想到，我的孩子有抵触的情绪，只好让她们分开一些时间。等孩子懂事了，我再把她们接回去。”
莉莎再问小孩：“婷婷，你喜欢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吗？”
“喜欢。”婷婷本来也是一脸笑容，一说到爸爸，心里不高兴，那天真的笑容消失了，“可我爸爸在中国，他不要我和妈妈，所以妈妈才带着我来到意大利。”
一老一小，老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小的知道什么就回答什么，一问一答。
“婷婷，继父也是爸爸，你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吗？”
“奶奶，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伯伯。”
“每天是谁带你睡觉？”
“是妈妈带我一起睡觉。”
莉莎本来正乐着，听了婷婷说的话，抓着小孩的手，看着小孩的脸，老人的笑容也消失，随之变成了一脸的愁楚。
婷婷兴许是被老人抓着手，想起了跌倒的事情，她说：“奶奶，您把房子租给我们吧，天亮哥不喜欢我。有一次他把我弄跌倒了，我的手都流血了，很痛的，是我伯伯抱我去诊所包扎的。”
莉莎触动了伤心处，突然流泪了。
婷婷见了，惊讶地问：“奶奶，您怎么哭了？”
乔治马上向大家解释：“她想起以前的事了。那时侯，我和妻子到美国去打工，把孩子留在意大利。等我们回到意大利的时候，孩子长大了，都认不出我们了。直到现在，在感情上，儿子与我们总是隔着一层，一直都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
动了恻隐之心，房东肯把房子租给魏彩云，出租的房间就是同一座房子的另一边，与房东住的房间只隔一条走道。
李志雄看了房间，有客厅、有卧室、有小厨房和卫生间，里面还有配家具，一切都很满意。他问房东：“每月租金是多少？”
房东和蔼地说：“我们曾经出国打过工，知道出国打工很艰难。每月租金只收三百千里拉，水电费自己付。”
李志雄一听，这样的房租确实便宜，随即和房东商量一些具体的情况：“我们中国人炒菜会有油烟味，意大利生产的抽油烟机动力小点，风力不够大，我想自己出钱买个中国生产的抽油烟机，再装上去。”
“可以，以后搬走的时候，再把原来的抽油烟机装好。”房东马上答应了。
双方签定了租房合同，交了钱，李志雄立刻去办水、电和煤气的过户手续，还得去通知学校，婷婷应该转学。特意开车到中国店买来了抽油烟机，然后和陈新明一起去装好，几天来，忙得马不停蹄。
魏彩云和袁爱琴一有空就一起去擦家具、门扇和窗户，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万事具备，到了双休日，大家一起帮忙魏彩云搬家。虽然胖妹对魏彩云有些意见，但还不至于是冤家，搬家了，胖妹也一样动手帮忙。
这个城市离那个城市只有五个公里，汽车轮子动一动，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魏彩云并没有多少东西，星期六的时候，李志雄和陈新明开车子来回跑几趟，什么都搬走了。
星期六，魏彩云要在家里整理，没有时间款待大家，约定星期天的中午，请大家到新住家聚一聚。
魏彩云知道新住家不敢热锅热火的炒呀炸呀，那油烟味肯定会把意大利人熏倒。尽量少炒少炸，做了几样菜，蒸些包子，李志雄、陈新明和袁爱琴很早就来帮忙了。
中午的时间到了，李志雄开车去接胖妹和天亮，可到了家里，不见人影，不知道两人去了哪里。因为还有请房东夫妻俩，等不了，只好开车走了。
魏彩云见李志雄没有把胖妹和天亮接来，她问：“是不是我没有亲自去请，胖妹和天亮都不肯来？”
李志雄只好实话实说：“你去了也未必请得来，两人都不在家。你礼到了，来与不来，错的人不是你。”
魏彩云看看挂钟，她说：“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开餐了。”
婷婷对李志雄说：“李伯伯，我知道，请意大利人来做客，一定要讲究卫生，每碗菜要放有公用的餐具，不可以拿私用的餐具去夹菜。而且吃东西不可以把嘴巴张开大大的，还不可以发出声音。”
“婷婷真懂事。”李志雄做过餐馆的跑堂，把吃饭桌弄得象餐馆的餐桌一样，各种餐具也摆好了，菜也上桌了，他和母女俩犹如一家人一样，一起去把两位老人请来做客。
两位老人一坐在饭桌旁，一看面前都放着西餐用品，老俩口相互对视了一下，几乎异口同声：“要用筷子吗？”
李志雄做过跑堂，一听这话，知道老人会用筷子，赶紧拿来筷子，分给老人。当老人手拿筷子，熟练地夹起包子时，大家感到惊讶，还是婷婷抢先开口，爷爷奶奶好厉害哟？！
莉莎说：“我和丈夫当年在美国打工的时候，曾经和中国人交过朋友，偶尔也会去吃中餐，所以都学会用筷子。”
陈新明和袁爱琴也能说意大利语，只是说得不流利。大家边吃边谈，席间，利莎说，她和丈夫当年在美国打工，赚了些钱，买了这房子。儿子结婚以后就搬走了，正因为有过出国打工的经历，才决定把这房子租给移民。当两位老人品尝着中国美食的时候，都夸口称魏彩云有好厨艺。
李志雄告诉老人，中国美食好吃，就是厨房的油烟味很熏人。然而大家都没想到，老人会说这样的话。
莉莎说：“既然喜欢吃中餐，我们多少总要接受一点难闻的油烟味。”
乔治也说：“我和朋友还争论过，有人喜欢吃中餐，却激烈反对油烟味。我告诉他们，没有一点油烟味，那就不叫中餐。”
魏彩云知道老人家会闻到油烟味，能够这样说，是了解中餐的烹饪。
从此，魏彩云每次煮饭，都不用热锅热火去爆炒，煮好了饭菜，常常让抽油烟机多开些时间，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婷婷转学了，学校就在家门口，中午放学可以回家吃饭。母女俩中午没法一同吃饭，魏彩云一点半上班，这时候婷婷还没回家，母亲已经把饭弄好了，电饭煲里的饭是热的，女儿回家只要把菜放进微波炉热一热。下午没有上课的时候，女房东会带着她。
莉莎看婷婷下午没有上学，独自呆在客厅里看电视，把小女孩叫到她家的客厅玩。左一声“nonna”，右一声“nonna”，叫得很亲热，叫得老人心里甜滋滋的。人在一起会有感情的，如果老人下午有事要出门，总会带上婷婷，一老一小，去哪里都是形影不离。一到星期天都跟着妈妈，因为，两个老人要去教堂做礼拜。
魏彩云也叫女房东“nonna”，一样叫得很亲热。
汉语对称呼分得很细，对老年人的称呼也有很多，不同的关系有不同的叫法。例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公公、婆婆、老大爷、老大娘等。而意大利语对称呼却有通用的词语，上了年纪的，是男性的，例如：爷爷、外公、老大爷等，后辈人都可以叫他“nonno”。是女性的，就叫她“nonna”。
魏彩云每天晚上总会抽点时间老人聊上几句，当做学习意大利语，不会说的，翻词典给老人看，听不懂的，老人也翻词典给她看。老人闲在家里，也喜欢跟她聊天，彼此的交谈，借助《汉意—意汉》词典。
魏彩云休息的时候总爱做些包子、水饺，弄好后，总要端一盘给两个老人家尝一尝。老人以前偶尔也会上趟中餐馆，可那些包子和水饺，味道哪有她做的好，老人一吃，夸她好厨艺，也想学做。
这天又是星期天，魏彩云在家里要做点好吃点给女儿换换口味。看见乔治出门去教堂做礼拜，而婷婷还没回家，呆在房东家，担心小孩会影响莉莎去做礼拜，刚要去叫女儿回家，女儿就跑回家了。
婷婷满脸笑容，告诉妈妈：“妈，nonna说，以后不去做礼拜了，要带我一起玩。Nonna还说，‘翡翠包’很好吃，等一下要来跟妈妈学做‘翡翠包’。”说完，又跑去找莉莎了。
魏彩云刚把马铃薯洗干净，一老一少就来了。
婷婷看莉莎跟妈妈在忙着，自己回房间看电视。
魏彩云和丽莎都围着裙，开始动手做“翡翠包”，她不明白莉莎为什么不去做礼拜，就问起了这事。
莉莎说：“我在美国打工的时候也很辛苦，常常要在星期天帮忙人家打扫卫生，没办法去做礼拜，心里很烦恼。后来我认识了一些中国人，他们告诉我中国的佛教，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佛教的事情。那时侯我不太明白，现在我懂了，我没有时间去做礼拜，可我的心里一样信仰上帝。”
魏彩云说：“我听我奶奶说过，这叫心里有佛，处处有佛。”
女房东说：“我知道你们不是基督教徒，我不会带婷婷去那些地方。我们这里很讲宗教信仰自由，但也可以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现在的学生在学校里还可以不上宗教历史课。”
魏彩云说：“我知道您很爱婷婷，Nonna，谢谢您！”
女房东说：“我也有孙子和孙女，可我儿子和媳妇不肯把孩子交给我带。我和丈夫都退休了，天天在家，好寂寞。自从你和婷婷来了，我们都很开心，我要谢谢你们才对！”
所谓的“翡翠包”，对于魏彩云来说，做法很简单，先把马铃薯煮熟，辗成泥状，再和马铃薯粉揉在一起，她在像揉面似的揉着。她说：“像现在这样，粘性不够。”她揉了五六个小圆圈，放进锅里煮一煮，然后捞起来，又掺在一起揉。
莉莎毕竟是意大利人，要学做，不是听一听就会了，而是要亲手做做，身旁还得有人指点。她和魏彩云一样揉着，一看也明白，果真越揉越有粘性。接下去和魏彩云一起弄馅，看二个碗里分别浸泡着香菇和笋，她说：“这两样我懂，这是中国的香菇，那是笋。”
魏彩云一边把香菇洗干净，一边说：“香菇做馅，吃起来很香；笋做馅，吃起来很脆，都是绿色食品，多吃对人有好处。”
莉莎也是家庭主妇，炒馅看一看也懂了。等炒好的馅冷了，两人动手把馅包好，只是形状与水饺和包子的形状不同，包成三角形状。
魏彩云一边包一边说：“包好了，用盘子摆开，可以冷冻，想吃再拿出来化冰。”
李志雄有空，也会到魏彩云住家走一走，来的次数多了，也会跟老人一起聊聊天，彼此间更熟悉了。这天正好也来了，他也动手包“翡翠包”。
莉莎从未看过天亮来过，话题聊到了孩子，她说：“你要把儿子带来，和婷婷玩久了，也就有了兄妹的感情。”
“我也这么想，可我那儿子性格太倔强，他不想来，强迫他来，也是来捣蛋。”李志雄不能跟老人讲他和魏彩云假结婚的事。
魏彩云知道乔治几点钟会回家，看看时间，先把一个个“翡翠包”放进蒸笼里蒸，煮了，一个个“翡翠包”夹到盘子里，真像翡翠般剔透。
等乔治做好礼拜回来，魏彩云也把热气腾腾的“翡翠包”摆上了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