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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连载】三星堆(七 八)

作品名称:【红尘连载】三星堆      作者:迷音      发布时间:2009-02-05 12:14:02      字数:10156



杜宇的家人和族众从岷山上滚落到成都平原之后,两边的人群像蜂群一样往中间靠拢,和中间的人群聚拢在一起。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欢呼和拥抱,就交头接耳了起来,整个场面就像一锅剧烈沸腾的黑米粥。很快的这锅粥就在地面上像岩浆一样向四周流淌开来,他们决定分头去寻找合适的栖息地。
经过了一天两夜的探寻和勘验,四散各处的人群又合聚一处,这锅粥再一次剧烈的沸腾了起来。从北边回来的人说北部洼地太多,很多兄弟姐妹差点就身陷其中,显然不适合居住;从南面回来的人说南方到处都是逮野猪的陷阱,许多同伴差半步就像野猪一样掉了进去;到东边的人说东边满地都是粪池,怀疑是当地土人的厕所群;去西边的人很明显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他们说西边的地面上星罗棋布的排列着各种动物的巢穴,有大蟒蛇的,有大象的,有大熊猫的,有土拨鼠的,等等。居然没有人看出来它们真实的面目。可见濮人隐藏能力的高明,同时反映了蜀人观察能力还需进一步的提高,这是此消彼长的局面,无论如何赢家只有一个。
从各方回来的人提供的具体情况大相径庭,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之后,他们得出结论:成都平原上的坑太多,不适合居住。于是他们决定沿着波涛汹涌的岷江往南方继续迁徙,这次他们觉得后方已经没有追兵(事实是后方从来就没出现过追兵),所以不需要表现出仓皇逃窜的样子,开始步行起来。走着走着,他们居然找到了乔迁的感觉。乔迁就应该有乔迁的样子,所以他们的脸上开始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杜宇被梁利从井里背出来的时候,他的族众已经在三天前离开了成都平原往南方行进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走了三天的时间,现在估计已经离成都平原有千里之遥了。
杜宇离开梁利之后想去寻找他的家人和族人,但是找了老半天,发现四顾无人,孤独和凄凉就迅速地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就在路边的一棵苹果树上摘了一个青苹果,坐在路旁一边张开嘴来吃,一边眼望苍天,伤心透顶。这时他看到南方的天边出现了一个黑点,正往自己头上的天空靠近,它在靠近的过程中不断地放大,杜宇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只黑色的大鸟。这只大鸟从他的头上掠了过去,发出一声“哇”的怪叫,同时拉出一堆屎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杜宇的头上,他觉得这种叫声和鸟屎正好切合此刻的心境,就仰天长叹了起来,好象一只在陆地上搁浅的鱼。
过了一段时间,杜宇的头上又掠过一只黑色的大鸟,像第一只大鸟先是发出“哇”的一声怪叫,再拉出一堆鸟屎,然后这堆鸟屎又不偏不倚地落在杜宇的头顶上,杜宇觉得他的愁绪就像这天上落下来的鸟屎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又过了和刚才一样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杜宇的头上出现了第三只黑色的大鸟,发出第三声“哇”的怪叫,拉出了第三堆鸟屎,然后杜宇的头顶第三次成为了鸟屎的接收站。同样的事情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三次,只要是正常人就不会意识不到这里面应该有状况发生。当时杜宇虽然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但是他无疑还是正常人,所以他暂时将失落感放在一边,将所有的心思投向天上,预感到第四只大鸟即将从头上飞过。
果不其然,在杜宇盘算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第四只大鸟如期而至,发出第四声怪叫,拉出第四堆鸟屎,这次杜宇已经有所防备,一闪身就避开了。接着每隔一段差不多相同的时间,就会有一只黑色的大鸟出现。杜宇低下头将握紧的拳头抵在前额上,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开始思索这里面到底蕴涵着怎样的玄机。这时天上却发生了变化,等到第七只大鸟飞过之后,突然南方的天空上“唰”的一声黑压压地出现了一群鸟,它们划出一道形似包围圈的弧线向北方推进,到杜宇头上的时候,这道弧线突然变形,转向南北方向拉直,慢慢地这群鸟在天上构成了一支直指南方的箭头。箭头不再往南北方向移动,而只是在杜宇的头上往东西方向摆动。
杜宇发现这个鸟群里包括了各种各样的鸟,大鸟、小鸟、不大不小的鸟;白色的是鸽子和天鹅,红色的是火烈鸟和鹦鹉,绿色的也是鹦鹉,最多的是黑色的,有八哥、乌鸦、大鹏、秃鹫等,还有其他颜色的他就懒得认是什么鸟了,在这些鸟当中,鹦鹉和八哥是懂得说人话的,所以它们就在天上不停地叫着“龟儿子、龟儿子”。杜宇恍惚之间仿佛听到了父亲深情的呼唤,不禁泪如泉涌。他看到了天上的那支箭头,知道是父亲和他的族众往南方去了。

天上的鸟确实是杜宇的父亲引领众人派去的。当时他们走到半路,杜宇的父亲突然在移动的人群中突然立定,像是双脚变成了树根一样,他用手捋了捋垂落到面具下颌的山羊胡子,缓缓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众人以为他诗兴大发,都纷纷停下脚步准备听他吟诗。只听到从他的面具之下传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叹息之后,又传出一句话:“原来我的儿子没有跟上。”尽管语气悠悠,但众人还是听出来这不是诗,都感到很扫兴。他们扫兴得正是时候,因为他们的王子杜宇丢了。
所有人很快就都知道了这件事,人群顿时停止了流动,前头和后尾的人一起往中间回缩,他们又汇聚成了一锅沸腾的粥。大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的出谋划策,尽管有些人纯属是为了起哄,但并不影响大局,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找到王子的最好办法是召唤,召唤的最佳角色是鸟。
在蜀国几乎每家每户都饲养至少一只鸟,有些家庭还是养鸟专业户,这就像现代城市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宠物一样,不同的是现在宠物种类除了鸟类,还有猪、狗、老鼠等类别可供选择。但是蜀人所养的鸟和我们的宠物最本质上的区别是,它们除了吃饭睡觉拉屎之外,还可以帮蜀人做很多有用的事情,比如送信、指路、预报天气等。蜀人准备用鸟去召唤杜宇,就是使用了它们指路的功能。
我们的宠物都有名字,叫它们过来跟前就唤它们的名字,而蜀人要招呼他们的鸟,叫名字只是其中一种方法,他们还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有的人将呼哨声传递到天上去,不同的人音色和音调是不同的,因此就产生不同风格的呼哨声,有悠扬的、低沉的、厚重的、轻快的等等;有的人采用一连串拖拉长音的呼叫,手掌并成喇叭状贴在嘴上,对准天空“啊呜啊呜”地叫;有的人则是模仿自己家的鸟的叫声来吸引它们,如果自己家的鸟是雄的,则模仿雌鸟的叫声,如果是雌的,就模仿雄鸟的叫声;还有人采取唱山歌、敲牛皮鼓等等方法。各家的鸟听声判人,纷纷出现在天上,然后争先恐后地停落在主人的肩头上,一时间迁徙的蜀人部落变成了一个鸟类的天堂,各种鸟叫掩盖了人声。他们又交头接耳了一番,决定首先每隔一段时间放飞一只鹰,总共放飞七只,目的是引起杜宇的注意,本来是没有叫那些鹰拉屎,但是那些从来没有看过没有戴面具的人类,以为自己看到了怪物,就觉得胃肠很不适,才纷纷拉起肚子来。七只鹰飞过去估计杜宇已经注意到了,再将所有的鸟放飞,这些鸟都具有很强的倾听能力和指路能力,它们明白主人们的意图,在看到杜宇的时候就自觉地构成了箭头的图案。杜宇尽管没有戴面具,但是它们从小在杜宇身边盘旋,对他的身材、头形和气质了如指掌,所以才能一击得中。
杜宇的父亲和他的智囊因考虑到那些鸟只能给杜宇指示他们是往南方走的,要让他能够真正找到他们必须给他指示具体的路线。他们又口沫横飞地讨论了一个晚上,直至通宵达旦,在第二天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达成了协议,并且制定出一整套方案,方案的代号是杜宇的父亲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叫做“钓鱼”,意思是杜宇是鱼,他们是钓钩,这鱼和钓钩亲密接触的期间,他们将设置很多诱饵,把杜宇吸引到钓钩上。他们都以为这个代号充满了邪恶,听起来杜宇仿佛是要回来送死似的,但是他们又考虑到这是杜宇的父亲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不能挫伤人家的成就感和积极性,于是都口是心非地在他面前称赞这个代号“生动形象,寓喻深刻,一目了然,一针见血”等。

杜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起来找路,他一开始就把方向定在南方。当眼前出现一条路时,他往往要弄清楚这条路的附近有没有其他的路口,如果没有的路,他就大胆地走上这条路,因为旁边既然无路可走,这条路就像一道只有一个答案的题目,只有选择和不选择两种可能性,没有第三种可能,而在必须作出选择才能得分的前提下,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当他走完唯一的道路总是发现眼前会出现三岔路口或者羊角路口或者掌形路口,也就是说他的眼前经常同时出现不止一条路的情况。他一般在远处就可以发现这种情况,于是总是一边走近心里一边担忧,就像要回答一道有三四个答案的单项选择题,他要在心里盘算到底哪一个路口才是正确答案。选择只有一个,使他心里茫然而又矛盾,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每一次当他走近交叉路口的时候,所有的愁绪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因为他总是遇到这种奇怪的现象:要是他眼前出现的是三岔路口,往往其他两个路口早就被堵死了;要是他眼前出现的是羊角路口,其中一个路口就会被堵死了。也就是说,不管是三岔路口还是羊角路口,都只剩下一个路口可以走。这种现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免去了他抉择的烦恼,他像所有的正常人一样每次都走上那条唯一剩下的道路。

杜宇的父亲第二天凌晨时分将全国最优秀的建筑师和流氓召集起来,谴派他们前往来路去完成“钓鱼”的第一阶段,名称就叫做“死路一条”,意思是将所有的路都堵死只留一条,于是鱼以为是活路,其实这条路的尽头处正是钓钩的所在处。
天上星光点缀,只能依稀辨别来路的方向,蜀国最优秀的流氓领着最优秀的建筑师已经在凌晨的夜色中潜行,赶赴来路的各个路口。这些流氓中的小偷分子最惯于走这样的夜路,所以他们毫不费劲的就把其余的流氓和所有的饿建筑师分批带到目的地。那些小偷发现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匆忙返回,因为他们要趁着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再回去干几票本职的行当,小偷也是人,也要吃饭。
建筑师和其他的流氓分散到各个路口,开始着手堵死多余的路口。建筑师一般是在多余的路口按照路宽垒起一人多高的夯土墙,这种墙除非十几条大汉合力不能将其推倒,所以杜宇要想推倒它简直是一种幻想。而考虑到他有可能回爬墙,几个既不怕苦又不怕脏的同时又具有实干精神的流氓就用狗屎将墙面均匀地涂抹了两遍,直到十米之外仍然是臭不可闻为止,这样就绝对保证万无一失。建筑师除了垒墙就是架桥,就是在多余的道路两边之间架设十几层圆拱木桥,桥与桥之间的垂直空档连一只鸡都挤进去,考虑到杜宇可能练过缩骨功,有些智慧型的流氓就往桥面上丢各种死老鼠、死蛇之类的死物,还在桥身上缠上各种带刺的藤蔓,再在这些藤蔓上挂各种仙人掌、剑麻和刺球,足以破灭了杜宇从桥面之间挤进去的梦想。还有一些力量型的流氓不辞劳苦从山上伐下了各种名贵的巨木,再将它们从山上拖到路口,杂乱无章的叠放在一起,简直就等于在多余的路口上植下了一片小森林,于是路口仿佛就在路人的眼前消失了,好象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建筑师和流氓们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圆满地完成了“死路一条”,就各自从路口退了回来。
杜宇的父亲将全国最优秀的建筑师和流氓派遣出去之后,又马上将全国最优秀的雕塑家和最优秀的猩猩召集起来,紧跟“死路一条”的工作组去完成“钓鱼”的第二个阶段,名称叫做“四海为家”,意思是杜宇走上他们引导的正轨之后,就会在正确的道路上处处感受到家的温暖和亲朋好友的呼唤,他就一路在一种家庭式的温馨中感到自己并非一个人走在路上的。

杜宇每次只能看到还有一条路没有堵死,于是就走上了这条路。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行程,他一路上欣赏四周的景致,一连走过了几条路,他又遇到了种种的怪现象:要是这条路两边有裸露的石头,他就会发现石头上雕刻着一副面具的图案,他仔细辨认,又发现居然是自己面具的模样。有时候路边是一座山,面具的石雕就覆盖了整座山,有时候路边是一座石林,那么每一根石柱自上而下就会盘绕着大大小小的面具石雕。甚至有时候杜宇脚下踢到的石子上都雕刻着自己的面具。这个戴了十四年的面具居然层出不穷地出现在异乡的石头上,这不能不让杜宇感觉到神奇,他还以为这都是大自然造化之功呢,不禁感叹造化智慧的深不可测,不仅在各种不同的石头上雕出同样的面具,而且慧眼独具地单单就挑中了自己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凭空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塑无疑都是蜀国最优秀的雕塑家的杰作。
杜宇的父亲除了派去雕塑家的同时,还派去了一大批的类人猿,这些极通人性的黑猩猩和大猩猩,按照国王的指示,占据在杜宇走过的路边的树上,每隔一里的树枝上就有一只猴子站立在那里,沿路就和分布着几十个哨所相似。它们攀在树枝上往路上俯视,一瞅见杜宇从自己的身下走过,它们就会大喊大叫起来,将树枝摇晃得像遭遇了台风。杜宇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头上响起了一阵野兽的怪叫声,只觉得四肢顿时变得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只好瘫坐下去,抬头一看只见一棵树好象受到寒风的袭击一样在瑟瑟地发抖,树上站着一只黑色的大猩猩或者黑猩猩,四只脚同时抓住四根树枝,仿佛正受着马蜂的围攻似的在树上摇晃,它还不时把牙齿露了出来,看样子好象在炫耀它有一副洁白的好牙。杜宇定睛一看,原来所有的猩猩都是他很眼熟的,依稀就是他们家族豢养的猩猩,反正所有的猩猩都长成一个模样,他就倾向地把当成家里的了。这样以后,他的手脚才又从棉花变成麦芽糖再逐渐变成了原样,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离家不远了。在他的眼里,家不是一幢一幢的建筑,而是一个一个的人。
杜宇一路上看到石头时心里充满了成就感,等到猩猩的怪叫声突然响起他又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在他回到部落之前,总共受到了十七处的过度惊吓,同时获得了三十一次的成就感,他想成就总算比惊吓多了一半,于是自己把惊吓抵消掉,只剩下了十四次的成就感。

杜宇的父亲终于把杜宇这条鱼钓到,欣喜若狂,便忘掉了去收拾“钓鱼”方案留下的残局,致使很多离家出走的濮人要回成都平原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发现有些必经的路口垒起了高墙或者架设了高桥,更恶劣的是高墙上还涂满了狗屎,高桥上到处都是动物们的尸体,禁不住怒从心起,就站在路口蹦跳了起来,好象在跳剧烈的踢踏舞一样,其实他们是在破口大骂,他们骂人的习惯就是要伴以急速的狂跳。他们不知道他们口中那些“贱种”、“缺德的”、“无耻的”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从岷山下来的神仙。

写着写着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离谱,杜宇的父亲给杜宇指引道路分明是采用了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方法,他完全可以委派一个人带着杜宇走,或者直接在必经之路上竖立指示牌,上面标明“沿岷江往南走”的字样,因为他们就是沿着岷江向南摸索着前进的,没理由杜宇连沿着江岸都不懂吧。因此杜宇的父亲劳师动众似乎是毫无必要的举动,不仅劳民伤财(派遣建筑师、流氓和雕塑家需要必须支付一定的劳务费),而且还招致土人们的漫骂,看似得不偿失的,但实则杜宇的父亲是个国王,没一点智慧是不能服众的,我能想到的他自然早就想到了,只是我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他想人光光有智慧是不够的,还需要快乐,而快乐就需要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样快乐才能持久。



杜宇像在陆上搁浅的鱼游回了潭渊一样回到正在迁徙途中的族群以后,大队人马才重新得以起程,他们沿着岷江像岷江的水一样继续向南方奔腾,跨沟越坎,翻越了一道又一道的山梁。在每一道山梁上,正要往下走的时候,杜宇总是要回头遥望一翻,刚开始他还可以看到岷山的太阳金顶,在那里到处飘洒着他童年和少年时的纷纷扬扬的梦。当他确定岷山还在自己的视线以内的,这样确定以后他心里算是有了坚强的依靠,这才信心百倍从山梁上翻下来。
后来岷山的太阳金顶逐渐在他的眼里缩小,最后它终于消失在他的回眸之中,从此以后每一次回望,他的眼前就只有一山又一山苍翠的隆起笼罩在一片迷惘之中,他的心里顿时失去了依靠,他知道那些纷纷扬扬的梦已经埋入记忆的墓穴之中了。往后几次的从山梁上下来,他都好像失魂落魄似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再回望了,从前回望是一种习惯,如今不回望也是一种习惯,因为他已经确信回首就如同一场已经完成的梦,故乡无疑就在身后的崇山峻岭之外,而生活还是死死地粘贴在自己的脚下。遥望也如同一场梦,只是这场梦还未完成。因其未完成,所以值得一做。
他思想了一翻,又开始信心百倍地从梁上翻下,杜宇在离乡背井的途中,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表示他从此告别了少年时代,过早地跨入了青年时代。在我们的时代这叫做“早熟”。“早熟”意味着你比别人进一步和过去划清了界限,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你知道自己有了一个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要跟它区别开来。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有些人“早熟”,有些人永远不回成熟,这些人没有过去,或者说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一样的,所以区分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杜宇脱离部众在外面流浪了十天以后归来,他的眼前并没有出现想象中夹道欢迎、鼓瑟齐鸣的场面。倒是见到他的人都会让开一条道,但他们明显是为了躲避他才让开的。杜宇见到以往再熟悉不过的那些人一见到他就像见到鬼一样,在发出一声又一声“哦”、“哇”、“咦”等之后纷纷向两边散开,甚至有些正在吃奶的婴儿还哭了起来,这种气愤显得很怪异,自己差点就将自己也当成了陌生人。
杜宇走入人群深处,前面的人继续向两边闪开,后面刚刚分散开的人群又像回流的水一样汇成一片,并且在一定距离以外紧紧追随着他。这时他又觉得自己在人群中行走就像一艘在江河中乘风破浪的船一样,当他故意加速,前面的人也同时提高了散开的速度,后面汇在一处的人群也跟着加速。于是他就故意突然一个急刹车,前面有些人早就事先闪开,等他们反应过来又回到原位,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后面的人群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跟在后头的人由于看不清情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都顺势撞倒了前头的人,自己也跟着倒下,压在前头的人的身上,前头的人和他们哀叫一齐都埋入了人堆之中。一时间杜宇的背后响起了一片混响,他回过头来看到无数的人头攒集成一道一人多高的人头墙,人头正像蜂巢里忙忙碌碌的蜜蜂一样蠕动着,然后在上面的人头向两边移动,这道墙就变得越来越矮也越来越厚,最后变回了原样,人头墙又变成了人墙。杜宇看到自己心血来潮制造的恶作剧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心里不禁引起了巨大的满足感。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凭一己之力将这么多人撂倒的,这不能不是一次巨大的胜利,尽管取得这个胜利的手段不怎么光彩。
尽管杜宇对自己遭受误解实施了解恨式的报复,但误解仍在继续,并没有得到消除,而且到底谁误解了谁还不是很明朗。如果是杜宇误解了人群,就是说他找错了人群,难道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还存在着一个人人都戴着面具的种族?还是人群误解了杜宇呢?这正是杜宇自以为是的地方。他继续在人群中乘风破浪,心里感到莫名其妙。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前面的人群中突然发生了一场骚乱,他跳了起来让目光投放到人海中间,尽管只能在短时间内看得远一点,但是还是可以看到人群从另一端也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拉开一条拉链一样这道口子和他开辟的这一条取得了衔接,然后只见一道旋风似的人影向自己直奔过来,看样子很有侵略性,杜宇正想准备做一翻自卫反击,他已经被来人抱了起来,并且像披毛巾一样将他扛在了肩上,口中“龟儿子、龟儿子”地嚷着。他一听到是父亲的声音,眼泪就哗哗地夺眶而出,他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的亲人而哭,也因为父亲的肩头垫着他的胃部,弄得他很不舒服,而且父亲扛着他在人群中跑了一圈,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就像翻江倒海一样,所以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力,他只好哭了起来。杜宇将哭声调整得节奏鲜明,像潮水一会冲向沙滩,一会儿从上面退了下去,围观的人就像沙子一样多,完全可以组成一片沙滩。哭声时近时远地播散到周围,人群中爆发了一场笑声,笑声就像散架的高台向中间轰然坍塌,使杜宇和他的父亲顿时都停止各自的动作。
父亲将杜宇从肩头倒放下来,指着杜宇说:“这是我儿子,化成灰我也认得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巴是对准着众人的,等到声音传递得足够远,像泡沫一样慢慢地在空中化开的时候,人群中登时爆发了一场欢呼,这场欢呼就像一阵雷声滚过脚下的大地一样,让杜宇感到心胆欲裂。
杜宇回来时并不缺少欢呼声,只不过是它们迟到了而已,而且它们又和杜宇想象中的有所差别。他归来的时候,理应骑在一匹膘悍的巨马之上,这匹马有骆驼一样高,整个马头足以将他的整个视线挡住,马头前额挂着一朵红花,这朵花可能是玫瑰,也可能是牡丹,还有可能是美人焦,反正只要是红花就可以了,它有小型的炒锅那么大;红花的周围还不时有蝴蝶翻舞,表示它是一朵鲜花,而不是绸布或丝锦剪成的;那只蝴蝶应该也有手掌差不多大;而他的装束是这样的:他的脸上佩戴着的是彰显他皇族身份的黄金面具,身上披挂着的是他们的祖先流传下来的青铜甲胄。这件青铜甲胄比他的身体大三倍以上,所以他只能站在马上,才能将它撑起来,同时才得以将自己的头从甲胄中露出来,但是在外人看来,他是坐在马上的,好象他的身体足以穿起那件巨大的铠甲。所以这副甲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副面具。他觉得事情本该如此,只有这样的装束,才能和刚才的欢呼相互匹配。事实上他不仅没有一头巨马,而且还丢失了面具,搞得很狼狈。
一想到面具,他就想起那个濮族的姑娘,一想到她,他的脸上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甜甜的微笑。这种神神道道的微笑本来是应该在面具底下的,如今却裸露在众人眼中,简直让在场所有的人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私处一样感到羞涩难当,人群登时传出一片哗然,好像遭到了马蜂群的攻击。
杜宇的父亲因为和他靠得最近,所以最先感到羞涩难当,当时整张脸就一下子红得像煮熟的明虾一样,但是他的脸是隐藏在面具底下的,所以没有看出他的窘态,特别是在如此紧张的心情之下,他却说出了一句语气异常舒缓的话:“我儿,你的面具哪里去了?”
杜宇一听见终于有人跟他提起这件事,感觉就像是在困锁多日的迷宫中找到出路一般,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他终于明白刚开始人群的异常举动就来源于他没有戴面具这件事。在一个人人人都戴面具的国度里,不戴面具的人就将成为了异类,正如卡尔维诺所说的:“在一个人人偷盗的国家里,不偷盗者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幸好人群中还没有人拿出弓箭,反而是整个人群都让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杜宇总算没有遭受众人本该采取的攻击,不禁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心里觉得这件事很不合理。
杜宇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还没有回答父亲那个一本正经的提问(他不知道此刻父亲的脸其实绯红得像桃花一般),不过在回答之前他总是要考虑应该怎么回答。其实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十天前,我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没有及时刹住脚步,一头撞在山脚下的老树根上,昏了过去,在我昏迷的过程中,有一个漂亮的濮族姑娘趁机偷走了我的面具。后来那个姑娘戴着面具的头出现在一个地洞口,我忍不住直扑过去,想不到扑了个空,身子跟着也掉入洞中,再一次昏了过去。三天三夜过去了,在一个星光璀璨的清晨,她将我背出了洞口,本来她想把面具还我的,但是我又把它扔了回去,并对他说了一句话:”十年后我再回来拿回你们。‘不是我不想要回面具,实在是我不得已就爱上了她。“
他考虑到如果这样回答,尽管答案是正确的,但无疑对自己相当不利。首先面具被盗而且是为一个女人所盗,这些在蜀人眼中无疑是奇耻大辱,而且他们会说既然你知道面具已经被偷了,至于什么原因,你完全可以胡编乱造,你选择了晕倒作为原因,无疑是借机为自己开脱。也就是说一切对杜宇不利的事情就是真实的,一切对杜宇有利的事情则是杜宇编造的。其次他说爱上了一个濮族的姑娘,这件事简直离谱透顶,肯定没人会相信,因为在一个人人都戴着面具的国度里,爱情是相当虚幻的,很多人甚至根本就不相信有这回事。所以尽管杜宇说的是心里话,但是只要在场的听众有一半以上的人不相信他所说的,那么他的心里话便变得很不真实了。在一个人人都习惯撒谎的国家里,不撒谎的人在众人眼里也是在撒谎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杜宇只好选择让自己一个人知道真相,让其余的人都蒙在鼓里。他就像所有事先知道正确答案的考生故意将某些题目答错,这样老师才会相信他并没有作弊。他是这样回答的:“十天前,一场决斗阻住了我的脚步。对方是濮族的一位少年英雄,我们的比试是在绝对公平公正公开的气氛下展开的。我们达成的协议是:输了的人就必须把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东西送给对方。我当时刚从山上下来,肚中饥饿,四肢疲软,所以经过一千三百六十回合的较量之后,我输了。我觉得面具是我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就送给他了。过后我又觉得面具实在是太重要了,所以我又提出请求,让他答应十年以后我再回到成都平原和他一较高下,如果我赢了,就拿回我的面具,如果我输了,今后将不再追究。他一口就应承了下来,并承诺只要他在,我的面具会安然无恙的。他为了表示他承诺的坚决,还用刀在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父亲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又似乎对他的话满不在乎,因为他并没有对他的回答做任何表示,只是过来拽住他的手,牵着他在众人面前兜了一个圈子。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擎起右手,杜宇的左手也跟着被带了起来,当他们的双手竖立在空中的时候,人群中跟着竖起无数的手臂,就像无数的头颅之上长出一片小树林。他们在不同的角度对着人群擎起双手,人群中还是在老地方长出了一片小树林。
后来杜宇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父亲告诉他:在我们的国家,没有人会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话,但是如果你不说话更会让人以为你心里有鬼,你不一定说真话,但绝对不能不说。群众都是需要敷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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