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十五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7-22 21:22:50 字数:6026
二五、搞节约食堂口粮按人定
灭四害叔父成了牺牲品
赵恒顺他们挑山河,一直挑到了清明前一天才回家做田间生产。东圩乡这一段山河,即新镇以北五公里和通到大河的横向渠,终于在1956年的冬天和1957年的春天,经过“战天斗地”,基本上挑了起来。这样一来,山上的洪水能够在亮斗门直接下大漳河了。
山河工地散工以后,高级社各小队还以原来的组织形式进行着生产。乡里刘小列乡长又到芝渡高级社来了。原来各个小队办的小食堂,因为挑山河,男女劳动力都到工地上去了,散了开来,配给老人孩子的口粮也分发到了各家去烧煮。刘乡长一来,又命令各个小队还把食堂恢复起来。刘乡长说:“今年是生产大跃进的一年,男女劳动力都要一样的参加生产劳动,没有工夫自己烧烧煮煮。一家一户烧烧煮煮,既浪费粮食,又出工不能整齐。现在是集体生产,就得吃食堂,这是社会主义的新方向,是农业大跃进的必然需要。”
他还召开会议,布置说,吃食堂不仅要配口粮,还要按大、小人口定量,不能让小孩子们吃掉了大人的口粮。
于是,进行着人口年龄的全面登记:本来谁是哪天出生的,只有他父母和他自己才知道,别人谁也没烦过这个神。现在被第一次登记上了册子,许多人都抱着好玩的态度,随便的报了出来。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认真诚实地报了上去。在具体执行按照年龄定量口粮时,有的孩子岁数报小了的,为了再行更正,却很费了一些事;报大了的,又被别人抵触了出来。
人口登记过后,口粮便按年龄分出了等级。每天口粮标准是:大人一斤二两,出勤的劳动力是一斤半,十六岁以下的是一斤,八岁以内的是十两①。食堂范围仍然是以各个小队为单位,六七十至百把人口,用的炊事员是自己的伙伴,没有特权,吃的喝的与大家完全一个样。如果有谁对炊事员不满意,只要说出了道理来,就可以随时换人。因此,虽然是定量吃饭,并没有被人暗中克扣,实际数量都能到位。因为是配的口粮,只好干、稀饭相间地计划着吃,虽然紧张得很,却还能将就着过得去。
然而政治形势却是一天比一天的红火、紧张起来。任是什么大小事情,都要雷厉风行似的,震撼得人人惶惶不安。大小干部们每当开会,总是说:要不怕苦,不怕累,流血流汗,突击大干,千方百计地掀起大跃进的新高潮;要增产节约,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步伐,“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成了大小会议的中心内容;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干的精神,创造前人不敢创造的新奇迹。口号式的话题,成了大小会议千篇一律的口头禅。
共产主是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干部们一再说:共产主义是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各尽所能,按需所取”的社会,那时候是“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尽快实现共产主义,是我们奋斗的伟大目标。现在,我们国家各行各业都在突飞猛进,社会主义就要建成了,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实现。所以说,我们正在跑步奔向共产主义!
这样的政治内容,从高级社开始越讲越热火,每个干部,每次会议都讲。时间长了,连普通社员也都知道了“共产主义就是按需所取的社会;是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社会”,成了许多年轻人向往的明天。
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目标,政治上不仅大造大跃进的舆论,还开展着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扫除文盲、消灭四害、搞好卫生的许多项群众运动。这些运动,每一项都进行得轰轰烈烈。其中的消灭四害运动,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项,也进行得如火如荼,而且还演绎出了许多可笑甚至悲伤的故事来。所谓四害,指的是老鼠、麻雀、蚊子和苍蝇。消灭四害的运动,就是发动全体民众,下足决心,务必把这四样生物全部消灭掉。
1956年冬和1957年春天,尽管山河工地任务繁重,“消灭四害”的工作,作为政治任务,仍然层层下达。不仅农民们要家家户户挖鼠洞,还规定每人在一定的时间内,交出一定数量的老鼠尾巴和麻雀的脚来。对在职干部,规定的更严格。一些干部和民兵们老是将步枪背着到处打麻雀。有的人一天几十发子弹打了出去,却连一只麻雀也打不着。
清明后的一天,合兴小队的鲁老大儿子鲁根生,正在队屋里泡稻种,乡政府的武装干事刘铁到屋檐下找麻雀。当他发现了一个麻雀窝后,便端枪对着这窝“叭”地一枪,子弹穿过屋檐,射进屋里,从鲁根生的嘴巴前擦过。真是万幸,只打掉了他的三颗门牙。因为鲁根生是在押犯人鲁老大的儿子,牙被打掉了,只给他在医生那里上了止血药,给了几颗消炎片,就完事了。不过,从此用钢枪打麻雀也被控制了起来。
在校的学生也下达了消灭四害的任务。于是,学生们都做起了弹弓,用小石子打麻雀。学校要求每个学生每个星期至少要交四只麻雀脚和两根老鼠尾巴。可是,赵荣雨总是完不成任务,因此,常常被老师批评。为了消灭四害,老师们常常课也不上,带着学生们到坟茔地里去挖老鼠洞。有一回,在张家坟地里挖鼠洞,一只黄鼠狼从洞里蹦了出来,窜到了王老师跟前,被他一锄头打着,又连续几锄下去,那黄鼠狼竟被打死了。吴老师见了说:“今天我们能开荤了!”王老师却说:“黄鼠狼能吃吗?我还没听说过呢!”吴老师说:“现在都是什么社会了,什么东西不能吃啊——已经是破除迷信了,还怕它仙姑老太不成?”说着,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同学们听了也跟着哄笑起来。当天,吴老师果然将这只黄鼠狼带回来烧着吃掉了。
东圩村东有一位喜欢搞花样翻新的青年,叫做齐一笼。他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出人头地,竟然别出心裁地制作起篾笼子装起老鼠来,他这样的作为,居然当上了除四害的模范人物。
齐一笼一家在东圩村是单名独姓,现在也只有齐一笼和他叔父齐老二两户人家。当初的齐家,是跟着江北的一个篾匠迁来的。那篾匠在东圩村做上门生活,与东圩村人厮混得熟了。齐老二父亲齐三刀,是篾匠的姐夫,做剃头的手艺。因为手艺拙劣,在江北没有生意做;而东圩村当时正缺少这样的手艺人。老篾匠介绍他来时,东圩村人便接受了他。这位老齐剃头的特点是非常的快,一般的头,他只三刀两剐,就算完成了任务,掏起耳朵来又出手过重。于是,有人根据他的特点,编了个顺口溜说:“老齐剃头,好比宰牛。三刀两剐,鲜血直流。东边掏耳,西边出头。孩子啼哭,汉子发愁!”因此人们背后都叫他“齐三刀”,或者“三刀子”。因为这已经是有了些年代的事了,“齐三刀”是他的真名,还是他的绰号,已经无从查考。他这样的手艺当然不受人们欢迎。因此,请他剃头的人非常少。为了生活,齐三刀当时只好还谋求了水田,在剃头的同时,也做着农业,才算维持了家庭生计。
齐三刀有两个儿子,分别叫做齐老大和齐老二。这兄弟俩成亲后,只是老大生了个儿子。当时,齐老大希望家里人丁能像一笼鸡一样,既多,又兴旺,于是别出心裁地给儿子起了个“一笼”的名字,又因为希望有更多的儿子,所以将他的乳名叫做大笼,希望还有二笼、三笼出现。可是,事非愿如。齐家兄弟生了“大笼”以后,就一直没再添丁。如今齐老大夫妇已经做古,齐老二也已经四十八岁了,仍然只有自己和夫人黄珍珠俩。齐老二因为没有后代,总把大笼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
在这“消灭四害”的运动中,这个二十一岁的齐一笼,看到眼前的政治形势,觉得并非需要真实本事,只要肯咋呼几下,出人头地是有希望的。不知道是他对自己名字之中的“笼”字产生了兴趣,还是急于要捞取政治资本,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在消灭四害的运动中,他居然做了许多笼子,满沟满豁地装起老鼠来。一个冬天,他居然弄到了一千多根老鼠尾巴,成了远近闻名的消灭四害的能人。因此,常常被作为积极份子召到社里,乡里,有时还到县里开会。一个本来不起眼的人,这样居然成了“消灭四害的模范”人物。
收割小麦的一天,齐一笼和他的二叔齐老二以及队里其他人在一起割麦。快晚了,天阴沉得就要下雨。农民们都知道:麦子淋了雨水如果不能及时晒干,就会腐烂掉,而且受潮的小麦还不容易脱粒。为防止雨水淋湿了小麦,大家都急着要把割过的小麦赶紧打捆子运回来。割了一天的麦子,铺在田里的数量不少,要在下雨前都运回来,紧张得很。偏偏此时发现了一窝老鼠。那些活蹦乱窜的老鼠们,一下子窜得到处都是。齐一笼和着几个小青年,扔下麦子,抓起老鼠来。
齐老二是上了年纪的庄稼人,见这么关键的时候,却来捉老鼠,觉得是本末倒置了。于是他自恃是这里的长者,嚷了起来:“哎!你们怎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啊?马上就要下雨了,不赶快把小麦运回去,还打什么老鼠呢!几个小老鼠能算得了什么,麦子要是遭了雨淋,怎么收拾啊?”
齐一笼听了,对着他的二叔也嚷了起来:“你晓得个屁!老鼠是四害,不打就跑掉了;小麦算得了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齐老二还倚老卖老,也是想借着他侄儿的情况,制止别人。对着齐一笼顿时发起火来:“你这个小狗日的,真是失了你的时了!你饭胀饱了吧,把老鼠看得比麦子还重!是当你娘的狗屁模范当得昏了头了吧?”齐老二话没落音,齐一笼一个纵子②便跳到了他叔父面前,对着齐老二的嘴巴重重的一个巴掌,嘴里吼叫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不打你,你是不晓得厉害的!”齐老二被打得满嘴流血;齐一笼还骂道:“你这个老顽固的东西,我就知道你对消灭四害不满意。我马上就送你到劳教队里去!”
齐老二知道自己的侄儿已经长了一身的横劲了,犯不着与他对打。于是,他傻了一阵,不敢相信这是真事——这不是做梦吧?我从来心疼得不得了的侄儿,今天怎么打起我来?难道是养虎为患吗?同时他也知道,我骂他是“狗屁模范”,大约是牵动了他的心,现在的侄儿是世面上的红人,能“说一不二”。他说把自己送去劳教,绝不是过激的气话。看来这狗日的真要六亲不认了,哎呀,真亏煞了老子平时对他对的一片疼心!
齐老二想到这里,活也不做了,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来。一路上,他想了又想,真的怕了起来:这狗日的要是犯起了兽性,向社里汇报,自己的大难就算临头了。他回到家里,嘴巴肿着,老伴黄珍珠见了,问他今天怎么了,他竟不作回答。只自己舀了点水,洗了脸和脚,连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老伴以为他只是身体一时不舒服,也没有多言。
天黑了下来后,齐老二还在胡思乱想,他家的大门突然被敲得“咚咚”响起来。黄珍珠开了门,迎面来了两个人,冲着屋里喊道“齐老二,快跟我们到中队里去!”珍珠说:“他今天身体不舒服,要有什么事,让他明天去吧。”来人凶神恶煞似的吼道:“不行!刘乡长叫他马上就去!”珍珠听说是活阎王叫他,知道大事不好;忙问道:“老二呀,你犯什么事了?怎么让刘乡长知道了啊?”齐老二听见卧室外的声音,只好从床上起来,衣服还没扣好,就被来人推搡着带走了。
屋外淅沥的小雨正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来人各撑着一把伞,而齐老二却空着头。黑暗中,老伴惦记着远去的丈夫,心里一片悚然。
齐老二被带到田家村的中队部里,身上衣裳已经湿了,头上也在滴水。刘乡长端坐在办公室的大桌子后面。在煤油灯的光照下,他那马脸堵胀得就像猪尿泡一样,让人看了,不能不联想到目连戏③中十殿阎王的狰狞面目来。齐老二还算是见过世面,到了此时,反而镇定起来。刘乡长问道:“齐老二,你知道今天我叫你来为什么事吗?”齐老二说:“刘乡长,你一天到晚公事忙得很,肯定有要紧的事才找我。是不是为了下午我和一笼的事呀?”刘乡长说:“你还算明白。齐一笼同志是我们县里消灭四害的模范。你这个老顽固的东西,自己消灭四害老拖后腿,还敢骂齐一笼同志消灭四害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什么狗屁模范!有没有这回事呀?”齐老二分辨说:“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我怕小麦遭了雨淋……"他本来想把事情的经过说明白,可是,刘乡长却把桌子一拍。桌子上的煤油灯跳了起来,又晃晃地坐了下去。
刘乡长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我是问你有没有这回事?谁问你下雨下雪了!”再镇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被弄得语言迟钝了。齐老二只好嗫嚅着说:“是,是。”“好——”刘乡长又吼了起来:“到底没有冤枉了你!你这个狗胆包天的东西,居然敢说消灭四害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消灭四害的模范是狗屁,真是胆大包天!来人哪,把这个坏蛋捆起来!不给他一点厉害,他是不知道国家还有法律呢!”
早在旁边侍候着的民兵营长杨云山和两个民兵,听得一声呼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了齐老二。三个人用早就准备好了的小指头粗的新麻绳,一齐动手,勒向了齐老二。倾刻间,像绑粽子一样,把齐老二绑了个结结实实的大五花④!可怜,他项颈被绑得向后仰着,胸膛被绑得鼓了起来,手被勒得失去了知觉。刘乡长见了,又吩咐道:“把这个坏蛋份子牵到厨房的烧火间去,让他在那里好好的反省反省!”
烧火间是个堆放柴草的地方,里面尽是柴禾。在杨营长的监视下,这两个民兵把齐老二架了进去。他们把齐老二往柴禾堆里一推,将柴门关了起来,转身走了。齐老二被捆得比上了榨⑤还难受,上半身血脉几乎凝固了。起先,他还觉得奇痛难忍,觉得喉间的绳子勒得喘不过气来,闷得眼爆头胀。渐渐的,他便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浑然之乡。这一个晚上,刘乡长他们竟然谁都没来过问他。
第二天早上,齐老二的老婆黄珍珠见齐老二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正神绪恍惚地挂念时,中队里又来了一个人。来人对珍珠说:“你带张竹床到中队里去,把你家齐老二抬回来。”珍珠想问个明白,来人却扬长而去了。她知道大事不好,马上找到队长赵恒顺。赵恒顺听说后,早饭也没让吃,就派了两个强壮劳动力,和珍珠一起,赶到了中队部里。他们见到的齐老二,还睡在中队部厨房的烧火间里,只不过身上已经没有了绳子,可是身上绳子勒过的痕迹,像是蜈蚣趴着,黑而弯曲,还陷进了肉里;人,也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他老伴叫他,他只微微地睁开眼睛望了望,又合了起来。老伴见了失声痛哭。
民兵营长杨云山见了,厉声呵斥道:“还不赶快把他抬走,在这里磨磳什么?人马上就要死了,难道还想连死尸也不要了么?”珍珠说:“我家老二是好好的被你们叫来的,怎么就要死了呢?”杨营长说:“他是个坏蛋,早死了早少个祸害!”珍珠听了,实在气得发昏,竟不管生死,扑到了杨营长面前,一把抓着他的衣领,号啕大哭道:“你们还要不要我们活呀?我家好好的人,给你们弄得就要死了,你还骂他坏蛋!他坏了你们什么事啊?你们是不是人养的啊?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哪!”杨营长见这个婆子居然敢来抓扯自己,顿时火气冲天,一拳打了过来,珍珠只觉得眼冒金花,天昏地暗,鼻孔立刻血如喷泉,便倒在地上了。杨营长又在她胸口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叫你快抬他回家,你反而还来抓我!”
来抬齐老二的两个人见状,赶紧叫杨营长息怒。他们连忙将齐老二搬上了竹床。再来看看珍珠,又是人事不知。可是,他们一次抬不走两个人。于是,只好先把齐老二抬着送了回来,又来向赵恒顺说明了珍珠的情况。赵恒顺还是没让他们顾上吃早饭,又赶紧去抬珍珠回来。
①十两:当时是十六两为一市斤。改为十两制后,一斤为十两。
②一个纵子:纵子,即蹦。一个纵子,就是“一个蹦子”的意思,形容即快。
③目连戏:一种专门上演神、鬼的戏曲。
④大五花:绑人的一种。小五花只捆胳臂和手腕,大五花却带着项颈一起捆绑。
⑤上了榨:榨,挤压物品汁液的器具。常用的有油榨、甘蔗榨等。上了榨,是说齐老二被捆得像物品放在榨里被挤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