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十六章

　　二六、侄致叔死称做“大义”灭亲
　　 狂热行动却被“古董”而阻
　　当这两位劳动力再转回来抬齐老二老伴黄珍珠时，大队炊事员秦大姐已经将她弄到了自己的床上了。来抬的人说：“秦大姐，还是让她回家吧，老二也要人服侍，不如都在家里，好歹派一个人就是了。在家里他俩也好互相有个照应。”于是，这两人又将黄珍珠抬了回来。
　　两个劳动力将齐老二夫妻俩抬回来后，便来向赵恒顺汇报说：“齐老二老夫妻现在都危险得很，得有人照应才行。”赵恒顺听了，马上叫上老董四的老婆黄桃花和他一起往齐老二家来。因为黄桃花和黄珍珠同姓，她俩早就结成了“两姨”。桃花还瘸着腿，在水田做活虽然有些困难，现在也只得下水田劳动。眼下这情况，赵恒顺便叫她照应这夫妻俩去。
　　赵恒顺与黄桃花来到齐老二家里，见齐老二在卧室里的床上睡着，珍珠还睡在放在堂前反放着的竹床①上，这两人都昏迷不醒。赵恒顺看看齐老二，昨天还是身强力壮的劳动力，现在居然昏迷不醒，面部像黄表纸一样黄，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吸的气的样子。上身还全是绳子勒过的痕迹，胳臂和肩头的肌肉像是被毒蛇咬过似的，乌紫发黑。整个样子，惨不忍睹！
　　赵恒顺正凝视着齐老二，桃花却说：“顺子队长，我看把我珍珠姐姐也放到床上睡了吧。你看，她睡了竹床，连放东西的地方也没有了。”是啊，齐老二只是夫妻俩生活，房子小，家具更是简单，这竹床是他家唯一能搁置器具的地方。于是，桃花把珍珠抱着坐了起来，赵恒顺协助她将珍珠抬到卧室里，与齐老二都放在了床上，让他俩一人一头的躺着。
　　经过这么一搬弄，珍珠居然醒了过来。她看见赵恒顺和桃花都在这里，凄惨极了。以仅能听得见的微弱声音说：“赵队长，桃花妹妹哪，我和老二不晓得造了什么孽，要我们受这样的罪啊……我俩都要死了，却来麻烦你们——哎！”他没有力气，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老菩萨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笼那畜生总不得好报应啊……你们好人，我们死了也要保佑你们呢……”赵恒顺见她说话有气无力，安慰她说：“珍珠嫂嫂，你现在身体不好，就别乱想了，好好养息要紧。等身体好了，你想说什么，再说吧。”
　　赵恒顺又对桃花说：“看来老二情况危险得很。桃花，你在这里费心照应吧，我马上到新镇把医生找来，不然这两个人都不得了呢。”桃花嘴里应着，身子已经转到了厨房里，她要为他们准备开水。
　　当赵恒顺请来医生时，齐老二已经四肢僵硬，仅心口还有点暖气。医生赶紧给他注射了“救命针”，又注射了葡萄糖水，可是却无回天之力。不上半个时辰，齐老二就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齐老二死了，他的老伴珍珠知道后，一阵抽搐，又昏迷不醒。于是，医生又来抢救她。齐老二夫妻在齐老二四十岁那年都备了棺材，赵恒顺叫来赵恒生、董正玉，让他们将齐老二的尸体装殓了起来，午后就抬到村西坟地里埋葬了。傍晚，珍珠在医生的抢救下，缓缓地苏醒过来时，得知了她的老二已经抬出去埋葬了，便又“哇啦”一声，昏死了过去。当天晚上，医生守在她的床边，她醒醒昏昏，直闹到第二天中午才稳定下来。到了这时候，赵恒顺和医生才算缓了一口气。
　　无事生端地便将齐老二弄死了，赵恒顺心里愤愤不平。几天来，他为这件事总是放不下心来。第三天早上，他特别来到新镇找到乡政府，还特别找到了党委书记王一凡。因为他知道，这是刘乡长作的崇，只有与乡里第一把手评说，才有可能说得明白。他找到王书记后，生平第一次反客为主，请王书记坐下来，听他“汇报事情”。王书记认得他是东圩村的老干部，又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倒真的认真起来，还倒了一杯水，叫他在自己办公桌对面坐下慢慢的谈。
　　赵恒顺说，齐老二是自己队里的社员，是贫农成分，又是老实巴交的做田的人，在小队里是一个好劳动力。他那天只是怕小麦被雨淋了，才说了一句应该说，也是说得在道理的话，却被无辜的整死了。他含着眼泪说：“王书记呀，这件事真叫我寒心呢！”
　　王书记听了他的汇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神态凝重、语重心长地教导起赵恒顺来。他说：“赵队长哪，关于齐老二的事，刘小列同志已经向我说过了。现在正是大跃进的时候，为了更快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们必须解放思想，不能前怕狼后怕虎啊，更不能婆婆妈妈的！干革命嘛，哪能没有牺牲？而且，在这大干快上的时候，不把绊脚石搬掉，我们又怎么可以大踏步的前进呢？而齐老二说的那些话，都是与当前形势相抵触的呢。老赵同志啊，你也是共产党员，是共产党员就应该顺应当前形势，清醒政治头脑，认清新生事物，识别大是大非的问题，不能没有立场，不分青红皂白啊。老赵啊，现在你当队长，我当书记，在这样的新形势下，看来，我们都要加强学习，自我改造呢！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至于落伍哩。你说是不是呀？”
　　赵恒顺听了，心中愕然——这是什么新形势呀？新形势难道就是拿老农民的性命当儿戏吗？如果真是这样，这“新形势”，我真的跟不上了！他正躇躅着时，王书记又说道：“老赵同志！在这大跃进的时候，你我的担子不轻呢。为了适应新的形势，我们一定要解放思想，破除旧观念，勇敢地向前迈进呢。不是有句话叫做‘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么？我们一定要轻装上阵呢。只有解除了思想顾虑，才能轻装上阵啊。也只有这样，你在小队里才能带领社员同志，把生产搞得更好呢。你说是不是啊？老赵同志！”
　　赵恒顺听到这里，知道王书记的教诲做完了。于是，他站了起来，可是，仍然为齐老二的死亡不甘心。虽然王书记的话音正在他的耳旁萦绕，却使他的神情恍惚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用饱含负屈的语气说道：“王书记啊，我小队的齐老二死得真亏心呢！”王书记听了，瞪着眼睛望了望他，心里在说：“你真是个十足的顽固不化的人呢！”可是他嘴里却说：“啊……”终于没再说更激烈的话。赵恒顺转身出了门，神情木木地回到东圩村来。
　　赵恒顺向党委书记王一凡反映了齐老二死亡情况后的一个礼拜的这天，王书记带着乡共青团书记项怀荣，来到了梅潭中队召开生产队长、党团员和积极份子大会。乡党委王书记到中队里来开这样的会议，赵恒顺记得，这还是第一回。
　　由于被通知参加会议的人员较广，田家村中队部会议室里坐了满满一会议室的人。这次会议，是高级社吕指导员主持。当他说过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和主要内容后，王一凡书记就开始了他的讲话。
　　王书记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开来，用高亢的声音说道：“在‘反右倾，鼓干劲，千方百计实现农业生产全面大跃进’的形势中，芝渡高级社梅潭中队的齐一笼同志，是新形势下的模范人物。他思想觉悟高，政治水平好，在新形势下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大是大非面前不含糊，为了革命目标，能够大义灭亲，表现了高尚的政治觉悟。他不仅在消灭四害的运动中表现突出，还能舍小家、为大家，大公无私地维护革命利益，哪怕是自己最亲的叔父，也能坚持和他斗争。这种精神实在难能可贵。这样的同志，是新形势下的好典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因此，乡党委特别决定，授于齐一笼同志‘模范共青团员’的称号，并且在全乡通报表扬；提升他为芝渡高级社民兵副营长，分管民兵工作。”他这些话令在场的大多数人震惊，个个耸耳眨目。
　　王一凡说了这些以后，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茶水，神情更加严肃。他把面前的小本子合了起来，放在一边，语气庄重地又说道：“可是，我们有些同志，思想境界落后，对齐老二那样破坏革命运动的坏人，还同情得很，企图为他鸣冤叫屈。这是极其严重的错误行为。因为，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就得要与旧思想、旧传统做斗争。这些旧思想，旧传统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不把这些拦路的绊脚石搬掉，我们社会主义建设怎么能前进得起来？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能够健康快速的发展，我希望这些思想落后的同志，通过今天的会议，应该警醒起来，不要再做落后份子的应声虫。因为那样下去，就会成了坏份子的保护伞。为此，我郑重地向同志们宣布，从现在起，我们革命的同志，都要加强学习，振作精神，提高自身政治觉悟，跳出老传统，扔掉旧思想，跟上新形势。在革命的征途上不要掉了队。谁要是掉了队，做了建设社会主义的绊脚石，我们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搬掉！”他这番话，又说得大家惊心动魄。赵恒顺听了，知道这是在专门批评自己。好在并没有指名道姓，也算是给他留足了面子。可是，对于齐老二的事，在他肚子里横捺竖揉，却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
　　王一凡说过以后，吕指导员接着说：“现在给模范共青团员、我们新的民兵副营长齐一笼同志，戴上大红花！”立刻，高级社民兵营长杨云山和乡共青团书记项怀荣簇拥着齐一笼来到会议桌前。会场上“吡哩叭啦”地响起了寥落的巴掌声。项怀荣将大红纸扎成的大红花佩戴到齐一笼胸前。杨云山说：“齐副营长，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该向王书记和在座的同志们表表心意，表表决心呀！”齐一笼听了，像是羞赧的低下了头，始终没有讲话。他这一副故做忸怩的样子，使在场的许多人生出了从来没曾有过的恶心，有的人皮肤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散会后，东圩人往回家的路上走，董正玉与赵恒顺有意识地走得溜了单。董正玉问赵恒顺说：“二娘舅，会上王书记说的那些话，我看是有所指的。为了齐老二的事，你是不是找过什么人？”“找过什么人？”赵恒顺说：“好好的人就这么给他弄死了，你说，我能不找人评理么？一个礼拜前的早上，我特别找到了乡政府，与王书记专门谈了这件事。可是，他今天反而说我是落后份子。哎！这世道看来真是没有说理的地方了。齐老二死了，算是白死了！”董正玉听了说：“二娘舅啊，你不找他，这件事大约就这么盖着盒子摇了②。现在你找了他，反而把齐一笼这条疯狗（他不疯掉了怎么连他自己的亲叔父也乱咬起来？）抬到青天白云上去了。这小疯狗治死了他的叔父，现在又升了官，真算是饿狗找到了烂骨头——有的啃了！”
　　赵恒顺说：“我直觉得齐老二死得太亏，应该要给他讨个说法。哪晓得说法讨得这么窝囊，反而给这条小疯狗抬了轿子，把他抬进疯狗窝里去了。今后那里又多了条疯狗，老百姓们就更加难过了。早晓得是这样的情况，打死我也不去做‘狗没打着还去了套狗绳’的事呢。哎！今后我们只好闭着眼睛过日子，什么事也不敢烦神了！”“你说的对。不过，齐一笼这条疯狗，就是你现在不去找王一凡，他迟早也会跳出来的。你晓得，现在是时兴他这疯狗一样的东西作哄呢。哎呀，这样子，我们老百姓的性命真的不如野草了！”他俩说说谈谈，都只能唉声叹气，对眼前的世道，都觉得无可奈何。　　
　　齐一笼当了民兵副营长以后，觉得他名字里的“笼”字不够雅观，在别人的指点下，他将“笼”字改成了“龙”字，他幻想着，由此一改，他这毛头禽兽能变成真的龙了。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齐一龙上任以后，为了表现自己的能为，主动请缨，带领民兵进行“破除迷信，扫除四旧”的活动。什么叫“四旧”呢？老百姓总说不清。因为，开会讲的四旧，只是封建迷信等思想意识方面的东西，可是，到了具体实践中，干部们总把旧社会遗留下的东西，都叫做“四旧”了，说都在应该破除之类。这样的会议开得多了，叫大家破除的也多。有一回才开了破四旧立四新的会议后，大家回到田里来劳动，却还在议论着这件事。老董四既是无奈，又是诙谐地说：“如今什么东西能算不是四旧，不要破除的呢？我看，只剩下‘屙屎’这一样了。连吃饭也改成了新方式，配口粮，吃食堂。只有屙屎还是各屙各的，没有哪个说要改用新的方式。”大家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声音来。
　　喜欢花样翻新的齐一龙，如今做了副营长，请缨带着一班民兵，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各个自然村村前村后寻找土地庙。找到了以后，先把庙扒掉，而后将石头菩萨敲碎。有些保守的老人见了这情况，心里难受，又不敢说，便三个两个人合伙，偷偷地把还没来得及扒掉的庙里的菩萨抬着藏了起来。这样，齐一龙他们行动了几天后，扒的都只是空庙了。于是，他很不甘心，便发出话来说，谁藏了菩萨，谁就是封建份子，查到了就拿他做典型，狠狠地斗争他们。他越是这样说，藏起来的菩萨越是没人肯去自首，结果，终于使许多石头菩萨在人们菜园拐里、水塘沟里躲过了灾难。
　　土地庙扒完了，齐一龙又别出心裁地带着他的民兵搜集人们供在家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挂在堂前的钟馗像。其实，这里多是历史不长的移民，供的祖宗牌位不多。只有圩首村“曾家祠堂”里才有为数不少的祖宗牌子。圩首地势高，1954年破圩房子倒的不多，他们村“曾家祠堂”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里面的祖宗牌位供了一间房，密密层层有几千块。这一天，齐一龙带着民兵来到曾家祠堂里，准备把里面的祖宗牌位全部挪出来，而后销毁掉。
　　圩首村有位年岁最大的老人叫曾国东，因为他喜欢摆古，人们便根据他名字的谐音，称他做“老古董”。老古董看见齐一龙带了一班人进了祠堂，心急如焚。他知道这一回他们的老祖宗牌位必遭横祸无疑了！情急中，他居然想到了一个计策。于是，在民兵们已经进入了祠堂的情况下，他故作幽雅姿态，“悠哉、悠哉”地来到祠堂里。
　　老古董见到了齐一龙他们，装得很热情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道：“齐营长，你们忙啊！”齐一龙虽然被东圩人称做“小疯狗”，但是，到底是新官，也想能有“群众关系”。于是，也热情地答应道：“啊，破除迷信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呢。古董老，您老身体还可以嘛？”“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大概我一两年里还不会死吧？”老古董诙谐地应付着。齐一龙说：“哎，您怎么会死呢？您老人家会越活越健康。到了共产主义，您老人家还会越活越年轻呢，有大福等着您去享啊！”“啊？共产主义……”
　　他看见民兵们正在把祖宗牌位往地上扔，装着吃惊的样子，明知故问地说道：“齐营长，你们这是干什么啊？”齐一龙笑着说：“这，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吗？我们是在破除迷信，铲除四旧呢。这祖宗牌位，是迷信的东西，我们要把它拿去销毁掉呢。”老古董听了，连连摆手，说：“哎！使不得，使不得啊！祖宗牌位是我们老百姓的历史呢。谁没有历史啊？共产党还有马克思，毛主席还有他老子娘呢。我们曾家，可出了大人物啊！弄不准现在的省委书记曾希圣的老祖宗牌位也在这里呢。这东西从古时候保留到了今天，它又不用配口粮，不要饭吃，放这里不碍事呢。怎么能随便就说销毁掉呢——使不得，使不得啊！”他一面说着，一面对着正在扔牌位的民兵们摇手。
　　齐一龙本来想大发新官的威风，可是听说了“曾希圣”三个字，却傻了眼。他愣了一下，故做镇定的说：“啊，是吗？这也算是历史吗？”老古董赶紧说：“是啊！你还年轻，才当干部，哪晓得这些事呢？这要是我家曾希圣知道了，肯定不会允许啊！”又一个“曾希圣”！直吓得齐一龙缩了手脚。他愣了愣神，想了想，很是冷静了一时，说道：“这样吧，曾老，我们暂时不动这东西了，等我请示了乡党委再说吧。”老古董说：“是，是不能动，不能动啊！”于是，齐一龙叫民兵们都撤出了祠堂，回中队部里去了。
　　齐一龙当干部以来，第一次遇到了老古董，居然成了他疯狂行动中的拦路虎！这真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物降一物呢。可是，老古董今天降得了齐一龙，却降不住疯狂的大势头。他的“曾家祠堂”雕梁画栋，有千年历史，前后三进气宇轩昂的房子，却终于经王一凡批准，在这一年的秋天，被拆着做新镇学校去了。
　　此时，老古董望着这些退却了民兵，想想齐一龙，心里好笑。他想，我要不是无奈之中把“曾希圣”抬了出来，你这个连亲叔父都治死了的小疯狗，哪里能理会我这个老而无用的人？于是，他目送着民兵们离开后，把民兵们扔在地上的祖宗牌位，又郑重地捡起来，安放到了原来的地方。　
　　①反放着的竹床：竹床四条腿，为了抬人，常常将腿朝上放着，里面铺上稻草和被子，让被抬的人睡在上面，这样做既稳当又好抬。
　　②盒子摇了：盖盒子，即捂着盖子。盖盒子摇了，就是捂着盖子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