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十三)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9 18:53:11 字数:18247
第四章
一
就在左宗棠命令西征大军屯粮休整,准备金秋之时进攻南疆时,阿古柏之子伯克胡里继承汗位。库尔勒的艾克木汗自立为汗后,随后西窜,占据了阿克苏,扬言要与伯克胡里决一死战,夺回本应属于他叔父的大汗之位。
伯克胡里闻之大怒,于六月初,集中一支五千人的精兵强将先行出击,去阿克苏攻打刚刚占领阿克苏的艾克木汗。
艾克木汗率四千余人,死守在阿克苏。
由于阿古柏王府在喀什噶尔,大量上等大炮火器全在大本营,伯克胡里装备精良,一到阿克苏,为炮一轰,艾克木汗就慌了,城下伯克胡里的人向城上兵卒喊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军心也乱了,兵卒大部分弃城而逃,艾克木汗成了孤家寡人,被大炮炸死。
伯克胡里大胜,攻陷了阿克苏,刚占据还没高兴几天,有人来报,和田守城统领伪阿奇木伯克宣布反正,响应清廷西征大军,要将和田献出。
伯克胡里大惊:“阿奇木伯克找死,关键时刻叛乱,本王非铲除他不可!”
遂命喀什噶尔守城统领带人去平息阿奇木伯叛乱。
到这时,伯克胡里才意识到,自己已身陷绝境,内讧使军心涣散,政权不稳,西征军大阵压境,随时有进攻南疆的可能,自己的汗位已摇摇欲坠了。
伯克胡里伤透了脑筋,怎样才能退了清军,保全自己的汗国呢?
他想到了英国,只有这个帝国才能解自己的围。
伯克胡里想了几天,最后做出决定:今后为英国纳贡,一切听从英国的调遣。
主意一定,便派人送上丰厚的贡银,给英国签定条约。
英国外相德尔比大喜,对伯克胡里的使者说:“你回去告诉大汗,由我国出面与中国交涉,要求中国答应你们名义上为他们的属国,不必给中国纳贡。为了保险,我国将派遣罗伯特·肖前去喀什噶尔出任公使,这样,中国就不敢进攻你国了,不然,他们会犯了国际公约,我国是绝不会答应的。”
使者回去复命,伯克胡里才安下心。
英国政府电令驻中国大使威妥玛,前去与中国政府交涉。
威妥玛找到李鸿章,给李鸿章奉上五十万两白银,请他办理此事。
李鸿章一向和英国打交道,深知帝国的威力,便答应了。
李鸿章一面给自己的支持者,想靠自己升官的地方官员写信,一面进见西太后慈禧,试探慈禧的态度。
“禀太后,英国公使威妥玛向微臣表明,英国外相德尔比愿代盘距新疆的阿古柏乞降,言明能否准喀酋投诚,作为我大清属国,祗隶版图,不必朝贡,免致劳师糜饷兵连祸结,请太后圣夺。”
慈禧一听,很不高兴地说:“这是什么话?阿古柏愿降我大清,关他夷人何事?英国一向称王称霸,什么事都要参与,这还有没有章法了?”
“太后,阿古柏一心想降,西征大帅左宗棠不允,一定要打,阿古柏才求助于英国,英国才出面想促成此事的。”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左宗棠的不是了。如阿古柏愿降,不用开战,这是好事,左宗棠为何不允呢!”
“太后,”李鸿章进一步参道:“左宗棠进兵新疆,乃是崇尚一切荒诞以为正义,其实私心太重,他还不是为争得战功,升迁爵位,想给后世留一权臣贵重之名,况且,左宗棠这样做,不但耗费朝廷巨资,而且一再开战,使黎民百姓遭殃,天下何时才能太平呢?”
慈禧一听,思虑了一阵,才缓缓说道:“李鸿章,你的说法有些道理。阿古柏愿降我大清,是上等好事,但英国参与,不知会不会另有所谋?这事得弄清楚再说。”
“太后圣明。”李鸿章见劝说有望,趁机奏道,“太后,微臣也这么想,英国已派罗伯特·肖为喀什噶尔公使,我们现在也不好开战了,如一开战,就违反了国际公约,与英国有了瓜葛。这样,微臣以为,朝廷何不派员出使英国,以探英国方面情况,太后也好作定夺。”
“就这么办吧。”慈禧点了点头,说,“李鸿章,你看派谁去呢?”
“郭嵩焘最为合适。”
“为什么?”
“郭大人为南书房大臣,知书达理,又刚正不阿,不畏强权,他出任公使,定能摸清英国的意图。”
“就派郭嵩焘吧。”
李鸿章心中暗喜,即去英国使馆,对威妥玛说,已成功一半了,中国将派员赴英交涉此事。
威妥玛问:“派的人是谁?”
“郭嵩焘。”
“这个人好相处吗?”
“太好处了,”李鸿章说,“此人一生最爱收藏古玩,尤为喜害鼻烟壶,传说他主考乡试时,遇到两个不相上下的考生,而又二者只能取一时,他拿出红绿两个鼻烟壶来,放在布袋里,先定好红为甲、绿为乙考生,然后信手摸,摸出红来取中甲考生,摸出绿来便取中乙,绝不改变。“
“这就好办。”威妥玛高兴极了,“我立即电告外相大人,就从中国买些鼻烟壶,给他准备着。”
二
郭嵩焘一到伦敦。英国外交部即送上成箱的鼻烟壶,作为见面礼。
郭嵩焘一见这么多形状各异的鼻烟壶,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连声说:“这比我收藏的还多,这见面礼太重了,贵国有什么事要郭某办的,尽管说吧。”
英国外交部就将调停新疆战役的建议说了。
“这是好事,不战而复,求之不得呢,我即给朝廷写信,言明此事。”
郭嵩焘向朝廷奏陈说:
英国蓄意保护喀什噶尔(指阿古柏匪帮),已于四年前定立条约,互相遣使驻扎,劝其意旨,尤惧俄罗斯侵有其地,为印度增一屏障,是以护持尤力。
接着,郭嵩焘还是提出了他对此事的看法:
新疆不善经营,阿古柏占有南疆,结纳英国,资其保护。似应乘英国调处之机,妥立章程,以为保境息兵计,其利有数大端:
一、今英国以“调处为义,奉中国以建置小国之权,此时,正宜划定疆界,杜其侵扰”。并乘此机会,责令阿古柏缴还一、二城池,以自输款,解和息兵,尤为有名。此一利也。
二、现在进兵新疆,穷兵糜费,以事无用之地,而未必能规复,何以捐以与之,在中国不失为宽大之名,在喀什噶尔(指阿古柏匪帮)弥怀建置生成之德。此二利也。
三、阿古柏占据新疆南路,兼及北疆若干城池要隘。其辖境各城,声势联络,实力颇强。现在北疆回部,占据中城,自立为号。因此,我与英国外相德尔比酌拟数条,南北两路无论是否为阿古柏管辖,凡是占据城市,自立名号的,皆责成阿古柏解散。庶几一举而兵戈可息,是捐西域数城之地,而南、北两路数千里皆可设法抚绥。此三利也。
四、阿古柏结纳四邻,与英俄两国通商已久,盘根错节,根柢已固,此时允准立国,亦可与俄罗斯明定章程,交相犄角,以为巩固边防之计。此四利也。
五、听说新疆南疆土地肥沃,人烟稠密,英国因在该地区具有通商之利,故而支持阿古柏政权,而南疆地区与内地河碛险运,声气相隔。现在如果停止西征,消弥兵端,那么,英国就能在那里依次兴办它所发明的机轮车、电力等等,不仅平民的生活有所依靠,不会轻易从乱了,而且数十年后,关外各城尽成都会,即可渐次推行其法于内地。些五利也。
六、现在办理新疆军务,主靠左宗棠一人,左宗棠已六十有五,接替乏人,此时与喀什噶尔和解,左宗棠得保令名,亦可规国家久远之计。
云云。
郭嵩焘的奏陈到了北京,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慈禧太后当即召集文武大臣,将郭嵩焘陈述交大臣议论。
同时,在大殿之上还宣读了山西巡抚鲍源深的奏折:南路之举尚可缓进徐图。理由是:屡征则饷源易穷,日久衅端别启。
还有库仑办事大臣志刚也向朝廷进言,担心如进兵南疆作战,会遭到英俄两国的干涉,闹起国际纠纷……
慈禧一再催问众大臣怎么办才好。
大臣们没有主张,只有李鸿章唆使户部右侍郎翁同龢,提出劝谏,机不可失,主张放弃南疆,他认为进军南疆是“空中原而营石田。”
李鸿章的态度更不用说了。
当然,也有一部分大臣反对放弃南疆,称阿古柏愿降,却只请为属国,免除朝贡,只字不提,“归我故土,缚献逋寇”是何居心?
还有,西征大军已大阵压势,易如破竹,又花费甚厚,还借贷了洋款,何不乘势规复南疆,免得阿古柏用缓兵之计,日后又起异心。再者,中华泱泱大国,一再受帝国牵制,日后恐受大辱,难扬大清之国威。
两种意见,双方各持己见,争持不下。
慈禧被吵得头都大了,痛苦不堪地挥手让退朝了。
她却安静不下来,李莲英又送来英国驻华代办傅磊斯提出的三项要求:
一、阿古柏愿以中国为上国之主,命使臣入贡。
二、中国与喀什噶尔将界划清。
三、两边议和后,永远和好,彼此不相侵犯。
“简直是无理至极!”慈禧听后大怒。
李莲英吓得赶紧悄悄退下。
慈禧大脑里更乱了,一个人静坐了大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怎么办?是退兵言和?还是进兵攻陷?
她最气恨的是英国的无理要求。不然,她会主张接纳阿古柏乞降的。何况,她对进军新疆一向不太支持。但眼下,该做何主张呢?进兵南疆,会与英国结下仇冤。退兵言和,英国欺人太甚,他坐收渔利了,不然,它为何如此呢?
慈禧拿不定主意。她很想征求一下谁的意见,哪怕就以这个人的意见为自己的主意,可她找谁去呢?
皇上,才六岁,刚刚还在裤子上拉屎了,吓得大哭不已。
东太后慈安,她声言身体有恙,好久都不临朝,况且她也不会有什么主张。
慈禧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一个人。只有这个人,此时才能有所见地。可他会晓之厉害,言明进,还是退么?
犹豫了一阵,慈禧还是决定听这个人的意见。她唤来李莲英,吩咐道:“快去传恭亲王进见。”
李莲英愣了一下神。
“李莲英,你没听到哀家的话吗?”
“喳。”李莲英这才醒悟过来。
三
恭亲王奕,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后会传他进宫,他很不高兴地问李莲英,太后传他何事?
李莲英答:“不知道。”
奕,一连问几个问题,李莲英只答“不知道”三个字。
奕,没办法,他也不能不进宫,便更衣进宫了。
当恭亲王奕,跪在养心殿西暖阁的垫子上时,东面墙跟龙椅上,已坐着六岁的光绪小皇帝了,黄幔拉到一边,东边龙椅上空着,西边坐着西太后。
恭亲王给皇上、西太后一一请过安。
“六爷。”慈禧轻轻唤了一声。
“在。”奕,简单地答了一声。
慈禧打量了一下奕,他老了,头发全白,活像一个老头子。他的威风呢?他不可一世的霸气呢?都叫自己给挫掉了。慈禧心里得意了一下,随即又可怜起奕来,他变得太快了,一下子就老成了这样,难道心哀如此可怕么?他算心哀到家了,眼看到手的皇位又泡汤了,不哀才怪呢!谁让你那么自恃才高,不可一世呢?慈禧在心里叹了一下,却用柔和的声调问道:“六爷,近来过得可好?”
“好,咋能不好呢?”奕说了一句,突然醒悟过来,这是与慈禧说话,不同于别人,便改口道,“这段时日,我闭门谢客,反省思过,获益匪浅呀。”
“说来听听。”
“还是不说的好,一说起来,话就长了,会扫太后的雅兴。”
“哀家还有什么雅兴呢?”慈禧叹了口气,说,“皇上年幼,东宫太后又染疾,朝中大事全压在我一人身上,朝纲之上,谁知哀家的难处?要抚养皇上,又要处理朝政,却无得力的人帮衬,祖宗江山传到当朝,虽没多大危难,可也大事不断。远的不说,就说近期,西北征讨之事够叫人心烦的了。”
说到这里,慈禧故意停顿了一下,注意观察奕的表情,看他是不是在认真听着。她发现奕一脸木然,在他说到“西北征讨烦心时”微动了一下耳朵,随即又恢复了木然状态。
“六爷,你在听哀家给你说话么?”
奕没回过神来,遂磕头道:“太后,你在说什么?”
慈禧不满地瞒瞪了奕一眼,说:“六爷,你真的无官一身轻了,能做到置耳不闻,坐视不理,修炼得不错呀。”
奕一听,这才慌了,伏地道:“太后,我老了,反应迟缓,日渐衰微,请太后不要见怪。”
慈禧听奕这么一说,心想他还是怕自己,这就对了,你奕到头来落此境地,是该有所感悟了,便轻声说道:“六爷,你就不要找借口了,以你身体状况,不至于此吧,还是说点咱自家人的话吧。”
“太后,我的确老了,近来总是犯困,没有精神,唯清醒地思过,心里非常羞惭,有辱祖宗教侮,在有生之年,没有为大清江山出多少力,心中有愧呀。”
“六爷,何必要这么自责呢,谁能无过呢,况且你为朝纲出了大力,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会有知的,就别过于自责了。你的才干,令哀家叹服,先前的过失,既然认识到了,就让他过去吧,哀家也不再究。”
“谢太后圣言。”
“好了,六爷,只要你不回避,找借口掩饰,哀家就重新启用你。”
“太后,恕臣无礼,请求太后万不可造此,奕日近暮年,已不能胜任朝纲大计了,就让奕享几年清福,安度晚年,这对奕是最大的恩典了。”
慈禧又让了一番,恭亲王拒不领授,推来让去,也没有了意思。慈禧只好说道:“好吧,你就安心静养吧。不过,今有一事,想听你的主意。”
“太后,奕能有什么主意呢,太后定夺就是了。”
恭亲王推诿开了。
“六爷,先听哀家把话说完,西北征讨,已规复新疆一半,眼看大计将成,英国出面调停,设新疆为附属国,却不纳贡,现大军压境,是战是和,你有何高见?”
恭亲王说:“战也行,和也行,太后定夺就是了。”
“六爷,”慈禧声调变了,厉声道,“哀家是要听你的意见。”
奕全身颤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仍不急不慢地说道:“太后,奕真的说不出是战是和好,如太后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何不听听左宗棠的意见,他是西征大帅,定有高见的。”
慈禧无奈地望着地上的奕,又看了看一边呆坐着的幼皇,便叹了口气道:“你跪安吧!”
于是,慈禧密谕命左宗棠“统筹全局,直抒所见。”总理衙门也把郭嵩焘和朝廷内外大臣对南疆争议的情况转发咨文给左宗棠斟酌议复。
四
左宗棠收到密谕,一看咨文,气得把咨文撕碎,往地上一抛,骂道:“郭筠仙(郭嵩焘的字),你为虎作伥,十足的卖国贼。我左季高从此与你绝交,永不宽恕你的卖国行径,你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随即复奏朝廷:
阿古柏窃据南疆,又复窜犯天山北路,蹂躏各族民众十余年,英国明知为国家必讨之贼,从无一语及之者,盖坐观成败,阴持两端之故智者。前次英国愿为居间调停,请许其降,而于交还我土地城池,缚献叛国逆匪白彦虎等只字不提。现在英国外交当局方面又提出这个问题与郭嵩焘纠缠不清。兹德尔比、威妥玛复以此絮聒于郭嵩焘,彼意以保持匪帮为词,以保护立国为义,其隐情则恐匪帮之为俄人所有,英国护匪帮以拒俄,我不必预闻也。英至保护匪帮立国,然匪帮非无立足之处,何待英国别为立国?即欲别为立国,则割英地与之,或即割印度与之可也,何乃原我腴地以示恩?兹虽奉中国以建小国之权,实则侵占中国为蚕食之计。且喀什噶尔即古疏勒国,汉代已隶属中华,固我旧土也。英国以保护匪帮为词,图占我边方名城,直以喀什噶尔为帕夏固有之地,其意何居?从前恃其船炮横行海上,犹猬只索埠头,不取土地,今则并索及疆土矣。彼阴图为印度增一屏障,公然向我商议欲于回疆撤一屏障,此何可许?以局势言之,我愈示弱,彼愈逞强,势将伊于胡底?
时论以西事耗费至多,意欲中止征讨,殊不知每年协饷五百余万两,即使停兵不进,此五百余万两之协饷岂能减少?伊犁地区和南八城是膏腴之区,弃而不收,仅扼守乌鲁木齐以东寒苦瘠薄之地,岂能久守?现在达坂等三城已经攻克,破竹之势已成,故寇一片惊慌,阿古柏忧惧服毒自毙,如不乘胜直前,西为画地自守之策,何以固边,而示强邻?异时追究贻误之人,老臣不能任也!
又继续上书给总理衙门,指陈国际形势,目前英、俄交战,俄土战争方酣,英、俄无暇东顾,何况我收复旧疆,兵以义动,彼将何以难之?没有意外争辩,枝节横生,在我仗义执言,亦决无所挠屈。
刚拜发了奏陈,左宗棠就给托克逊的刘锦棠、张曜写信,道:“我之兵力应蹑纵追剿、尽复旧疆,岂容他人饶舌?如果英使前去交涉阿古柏之事,则以奉令讨贼,复我疆土,叫他不要干预,如他不听,可押赴哈密大营,本帅与他对质。”
虞绍南一看,忙说:“季高,别这么急,是不是等朝廷降旨,再进攻南疆?”
“等什么?”左宗棠剑眉一竖,“不能给英国有隙可乘。况现在秋高气爽,正是进兵之时,不能误了战机。”
“季高,我担心朝廷没有降旨,你擅自用兵,会招来祸端,况英国人插手,别到时不好收场。”
“绍南,你可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是西征大帅,一切由我担待。英国人怎么了,这是我大中华疆土,我驱除列强,与他何干?”
“季高,如今朝廷奸臣甚多,随时准备参劾,你还是防范点好。”
“怕他们作甚?一群无用之辈,能奈我何?绍南,你别担心,南疆进兵,在停与进这个问题上,朝廷意见不一,却没有就此做出决策,密谕问我,就说明太后有点犹豫,如在这里等着朝廷降旨,必会拖延时日,一旦拖延,李鸿章之流大作文章,最后只有停兵言和了。所以,不能给他们机会,我这里一开战,他们拿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走进兵南疆之路了。”
虞绍南就不再劝了。
左宗棠又说道:“这次进攻南疆,形势有所变化,西征大军在屡胜之余,士气旺盛,斗志昂扬,这些是有利条件,但因英国人插手,战略上得改变一下路数了。”
“怎么变?”
“《孙子兵法》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南疆八城,分为两个部分,前四城通称为东四城,后四城通称为西四城,城与城之间距离遥远。从吐鲁番西行八百里至库尔勒,从库尔勒西南行九百里为库车,库车之西七百余里为阿克苏。阿克苏距拜城四百五十里,西北距乌什二百里,乌什西南七百余里为喀什噶尔。从吐鲁番至喀什噶尔共计三千五百余里。喀什噶尔东南二百余里为英吉沙尔,更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叶尔羌,叶尔羌至和田七百余里。塔克拉玛干沙漠横亘于东四城与西四城之间,荒凉浩瀚。从阿克苏横跨沙漠一千三百余里,有间道可通叶尔羌。南八城比较富庶,粮草可以就地采购,后运也不成问题,这个不必过虑。关键怕英国从中作梗,收拢那些逃窜的贼寇,坏我后路。你也知道,叛逆白彦虎以逃窜为名,所以得加强防备后路,我意以刘锦棠为主力在前进攻,张曜在后防守,派兵防固敌人可能逃窜的几条路。这次,非将白彦虎这个叛逆同伯克胡里一举殊灭。”
“还有,命金顺等统领加强乌亘以西的防务,节节驻防,以备迎击窜犯之敌。”虞绍南补充道。
“对,战局全部拉开,西征大军如风卷残云之势,一举将阿古柏匪帮残余全歼,力剿白彦虎逆贼。”
左宗棠对进攻南疆作出军事部署如下:
第一,将进入南疆作战的刘锦棠、张曜所部四十余营西征军组成两个兵团,以刘锦常统帅的二十余营组成攻击兵团,其任务是攻取南八城,以张曜统帅的十余营组成后续兵团,两个兵团作梯次配备前进,以适应数千里长途作战的需要。规定刘锦棠部攻击前进到达阿克苏后,应俟后续兵团至阿克苏,才可继续前进。
命令张曜部尽可能随攻击兵团跟进。张曜的主要任务是收复地区督率留驻部队修筑道路,建立驻站、淘井、盖屋,积储柴草,设立伙店,恢复地方秩序,责令驻军搜缉游匪散贼,设立关卡,抽收厘金等。
左宗棠认为张曜文武兼备,且无急攻近利之念,器识宏远,他嘱咐刘锦棠“张朗斋治事之才,人不易及,你可倾怀相与,必可有成。”这样的军事部署,左宗棠认为既保证了攻击兵团的锋锐之气,万一受挫,尚有后续兵团,后劲可继,又能洗涤阿古柏统治的腥膻之气,有力的巩固攻击兵团的后方。
第二、他再次不厌其烦地告诫刘锦棠、张曜等统兵将领,乾隆朝荡平准、回两部以来,累世深仁厚泽,旁皇周浃,洽于人心,久享乐利,实古今所未有。闻南八城民情亦不服阿古柏,盖皆畏诈力驱迫,而仍思旧恩之故。此次大军所至,非申明纪律,严禁杀掠不可。如能以王土王民为念,则南八城易复而亦可守矣,如办到此层,就一定能得到他们的欢迎和协助。
命张曜部到阿克苏后,应派本地各族民众,潜往叶尔羌和和田等处,张贴招抚告示,宣布国家德意,促使敌军内变,沿途应雇请本地民人当向导,或为我军谋探敌方军情,作战时要剿抚兼施,被裹胁者,除持枪械反抗者立予格杀外,其余求抚者一律招抚。即使是浩罕官兵,亦应许其归降,绝不容许任意乱杀。
五
八月的南疆,虽然时近金秋,但炎阳依旧高照,尘土飞扬,热不可耐。西征大军不畏酷暑,进兵南疆,开始了规复南疆的战役。
八月二十五日,西征大军前线总指挥刘锦棠根据左大帅之命派提督汤仁和从托克逊开进扎苏巴什、阿哈布拉两处。又派总兵董福祥、张俊率步兵三营由阿哈布拉、榆树沟一带进兵至曲惠安营,又命提督张春发从伊拉湖小道至曲惠,与张俊等部会合,搜割柴草,开掘井泉,为主力来到做准备。
二十九日,刘锦棠率西征大军主力开到曲惠。
翌日,刘锦棠派余虎恩、黄万鹏率马步十四营,取道乌什塔拉,沿博斯腾湖南岸西行,插至库尔勒的侧背,为奇兵。
九月五日,刘锦棠亲率主力由大道渡开都河进击库尔勒,为正兵。
库尔勒城自艾克木汗自立为汗王,西去占据阿克苏后,由叛逆白彦虎据守。白彦虎自知此城难守,便派人掘开了开都河河堤,河水漫流泛滥百余里,水深处可灭顶,浅处及马腹,想阻西征军前进。
大军正行进间,探马来报了这一情况,刘锦棠急命大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息,又命人前去探路。
河水泛滥,百里之内白花花一片,横在大军面前的,像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
刘锦棠出生在湖南水乡,对湖泊池水有着深厚的感情,可此时,他站在一片汪洋跟前,却犯愁了。
这怎么渡过去呢?没有桥,也没有木船。
探马回报:“大将军,水太深,无法泅渡。”
“如何前行?”
“将军,只有绕道百余里,抵达开都河东岸,再作打算了。”
刘锦棠略一思索,便下令绕道开进。
到了开都河东岸,令步兵五个营搭造浮桥,两个营兵力堵塞水流,抢修车道。
半日后,浮桥搭好,车道已开通,刘锦棠命大军轻骑简装,准备开进。
这时,探马来报:“大将军,有几个蒙古族百姓要见大将军。”
“叫他们过来。”刘锦棠从马上跳下来。
三、四个牧民打扮的蒙古族男子走过来。一个中年汉子上前说道:“请问哪位是刘大将军?”
刘锦棠说:“本将军便是。”
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刘锦棠,见这个将军面皮白净,虽英武,有豪气,但太年轻,便犹豫道:“我等要见刘锦棠大将军。”
“本将军就是刘锦棠。”
“这么年轻?”
刘锦棠哈哈大笑道:“本将军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中年汉子确信无疑了,便招呼几个人过来,要行大礼参拜刘锦棠。
刘锦棠伸手扶住:“免礼,我们都是一家人。”
中年汉子哭了:“大将军,我们盼大军盼了十几年,今天终于盼来了,将军,你可要救救我们的父老兄弟呵!”
刘锦棠说:“这位兄弟,别伤心,我等就是来征讨贼寇的,不知众多百姓现在处境如何?”
“将军,贼寇占我家园,抢我财物,奸我姐妹,叛逆白彦虎狗仗贼势,抢掠秋粮和牲畜,胁迫父老兄弟运粮西走库车了。”
刘锦棠一听,急问:“那么,喀喇沙尔、库尔勒是空城了?”
“还有残匪守着库尔勒,喀喇沙尔被白贼放水淹了,他们想断我大军粮草运道,但我们还埋了些粮食,可以掘挖出来,献给大军。只求大将军救回我们的父老兄弟。”
“老兄请放心,我们一定救回父老兄弟,讨伐贼匪。”
“大将军,我等愿带大军去喀喇沙尔和库尔勒,然后叫留下的父老给大军掘粮。”
刘锦棠大喜,道:“这太好了,请老兄前面带路。”
遂挑出兵卒一千五百名由汤仁和率领,作为先锋,跟蒙古族群众先行,为大军挖掘粮草,大队人马随后过桥,绕道到喀喇沙尔一看,城内水深数尺,房舍倒塌,已成一片废墟,便取道直进库尔勒。
库尔勒早已被先期从后路出击的余虎恩部轻易拿下。
余虎恩出城来迎,一见大军到了,便高兴地对刘锦棠说:“大将军,虎恩一到库尔勒,见城内空虚,只有数百残兵把守,没等将军命令,就先拿下了。”
“好,虎恩,你干得太好了,现白贼已逃往库车,你部略作休整,先出击去追白贼。”
“遵命!”
“还有,”刘锦棠叫住余虎恩,说,“追上逆贼,见手执军械者斩,余均不问,里面大多是被白贼裹胁的百姓。”
“卑职知道了。”余虎恩率队走了。
一路奋勇追击,披星戴月,日夜趱行,于九月十六日,至洋萨尔,但见各村堡火光冲天,杳无人声。
余虎恩气得大骂白彦虎临行放火,灭绝人性,传令人马续补前队,率前队追击,急行一百里,至布告尔,正是中午时分,终于追上一队敌人。
余虎恩大喜,高声叫道:“弟兄们,前面就是白彦虎逆贼,我们冲上去,活捉白贼,立了头功。”
前队人马来了精神,一轰而上,见敌千骑排队迎战,怎挡得住潮水般的西征军,没开几枪,敌人败溃散逃。
余虎恩命急追歼敌,又追出四十里地,看见前方敌军步骑有数万之众,以为真追上白彦虎了,便列队上前攻打,见只是些扶老携幼的被胁群众,只有少数押送的敌人,便抓来杀了,丢下难民,一路向西追击。
十八日,追至库车,见城门大闭,城墙上布满了敌人。
余虎恩命前后队人马一字散开,将库车城包围了。
余虑恩认为这次白彦虎插翅难逃了,便站在城下大喊:“白彦虎逆贼,快开城受降,不然,你爷要用炮轰了,到时别怪你爷不给你留全尸。”
城上敌人回骂道:“满人走狗,你也配和白首领开战,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对付你这样的小狗,那用得着白首领,他老人家早已西去,与汗王商谈国事了。”
余虎恩被骂得火起,又听白彦虎不在库车,气极,便命推上来开花大炮,几炮就把城墙轰开个大缺口,他也不叫部下出击,只叫用炮轰。
“给我轰平库车,将这些龟孙了埋在地下,日后当肥料使。”
炮声震天,一连轰炸了一天,将大半个库车城轰成废墟。
次日,刘锦棠大军赶至库车,一见余虎恩此举,忙令停炮,把余虎恩叫来。
“虎恩,你简直胡来,城内有数千百姓,无辜百姓全受炮击,你于心何忍?”
余虎恩委屈地说:“将军,被胁百姓不在城里,昨日我在城外四十里地遇上了,我才用炮轰的。”
“就是没有百姓,城内还是有无数无辜的,况且库车是西域有名的龟兹古城,有大量的贵重文物,你用炮一轰,毁了不少文物。”
“进兵打仗,要那些文物作什么?将军,我们只管征讨贼匪的。”
“错了,虎恩,规复西域,为的是光复中华疆土,这些文物遗址,是疆域归谁的有力证据,你将它毁了,万一周边列强论争起来,我们用什么来证明西域是中国的呢?”
“有这么严重?”余虎恩说,“西域本是我疆域,谁不知道?”
“碰上无理取闹的,就要用物证来论争了。虎恩,西域各城,都有中华文明遗址遗物,阿克苏、喀什噶尔更是如此,你这么粗鲁以后就不要打先锋了。”
余虎恩急了,“大将军,虎恩知错了,今后再不敢造次,求将军千万不要罢了虎恩的先锋,虎恩一定要将白贼的人头割下,方解我心头之恨。”
刘锦棠见余虎恩认真,急得出了一头汗,便说:“好了,虎恩,本将军这次就放你一马,今后一定要多用脑子,别毁坏那么多东西了。另外,每到一处,都要顾及无辜生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炮,边疆百姓,受贼匪欺压已久,我们西征就是为救他们的。”
余虎恩一听,又高兴了:“将军放心,虎恩谨记将军教诲,今后就看虎恩的行动吧!”
余虎恩这么一表态,致使阿克苏有半月余,没有攻陷下来。
六
库车攻陷后,刘锦棠命休整三日,等到张曜的后续兵团跟上来,补些粮草,再向阿克苏和拜城进击。
等了三天,张曜兵团的先头部队到了库车,后续部队正在开进。
刘锦棠接补了粮草,想着张曜大军一到,库车城毁了一半,难驻扎大队人马,便交待张曜的先头统领:转告张将军,到库车后应移军扼要隘,严查游勇。孙金彪可携粮草往阿古苏开进,补给前线大军给养。
遂召集主攻兵团各路统领,作西进部署:
“各路统领,东西城已克两城,只剩下阿克苏和拜城,阿克苏为兵家必争之地,是进兵西四城的关键,占有阿克苏,就控制了西四城,故命主力攻陷阿克苏,本将军率余部绕道取了拜城,再去阿克苏会合,到时再商西进大计。”
余虑恩早按捺不住了,跳起来打拱道:“大将军,卑职愿往阿克苏,讨伐贼匪,请大将军恩准。”
几位统领也一再请战。
刘锦棠心里高兴,大战之际,群情激昂,有请战者,他怎能不高兴呢。
“好,本将军就委派提督余虎恩为进攻阿克苏战役的统筹指挥,黄万鹏、张俊率部从南面包抄阿克苏南路,谭慎典、夏辛酉率部从北包抄阿克苏北路,余将军主攻,南、北两路配合余将军主攻。”
“遵命!”
几人高兴地领了令牌。
“还有,兵临城下,事到将成之际,总要慎之又慎,切不可视事太轻,冲锋是大战事,攻城不可性急,并须留意。再者,阿克苏城内已聚胁迫百姓数万,千万不可炮击,以防伤了无辜性命。”
“将军放心,这次,虎恩一定采取智取,绝不伤百姓一根汗毛。”余虎恩保证道。
“好吧,出击!”
七
余虎恩所谓的智取,是将阿克苏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与南路黄万鹏、张俊、北路谭慎典、夏辛西商定,同时攻城。
城上枪矛林立,西南正西两面飞尘蔽天。阿克苏城内有伯克胡里一半人马死守,另有已毙的艾克木汗受降的数千余部,也在阿克苏合为守城之力。
阿克苏难攻啊。
余虎恩记着刘锦棠不用炮轰的教诲,就命各路强攻。
敌人却用炮击,枪炮将西征军的攻击一次次打了下来。
余虎恩气得大骂。
黄万鹏、谭慎典从南、北赶来,劝余虎恩还是用炮轰坍城墙,再攻进去。
“不行!”余虎恩说,“不能用炮。”
“强攻伤亡太大,不可能攻上去。余提督,正面进攻行不通。”黄万鹏见说服不了余虎恩,就摆出了目前的困境。
余虎恩思虑了一阵,才说:“正面强攻不成,干脆挖地道进城,打开城门,大军从城门入城,定能杀得贼匪一个不剩。”
“只这样了。”谭慎典说。
“两位,我们分头行事,别让敌人发觉,待地道挖成,大功即成。”
两路统领回去派人日夜挖起了地道。
城内的贼匪已被西征军困了三天,虽然没有叫西征军攻下一个缺口,但心里已急了,城内守军加上数万百姓,消耗粮食太大,白彦虎将抢掠的秋粮没有运到阿克苏,即裹胁了大量难民,只增添了许多张要吃饭的嘴。城内所存的粮,一下子要供应多出的数万人马,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的。
于是,贼匪将能抢的粮食全抢到军营,只顾军需,百姓就遭了殃。
八
夏日落是阿克苏城中守敌专管粮草的百夫长。他是典型的浩罕异域人种,长得人高马大,却一点也不难看,偏白的皮肤、黄头发、蓝眼珠带点棕黄色,一圈络腮胡子,如果在浩罕人群中,算得上美男子。
可他身不在浩罕。他还是一个对战争漠不关心的旁观者,因为他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在读学生,就被军事独裁的统治者推到了战争的前沿,他的心灵一直不安宁,在侵略和被侵略的状态下,他没有拯救什么和毁坏什么的愿望,因为他厌恶一切战事。
一年前,夏日落随队换防调进阿克苏,成为驻守阿克苏的守敌。
那还是刚进城不久的一天,夏日落带一帮人在城里四处闲逛。他们在一个小酒馆喝了一通烈性酒后,返回时口渴,想找水喝,便闯进了一所民宅。
民宅里住着一家三口人,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少女。
这一家人拒绝给贼匪水喝。
夏日落的手下动手将一家人打了。
夏日落忙制止手下,已来不急,父亲和母亲已被打倒在地,昏了过去。
只有少女玛丽娅像个受惊的小鹿,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一帮喝醉的敌兵。
一个兵卒扑上去,想抱住玛丽娅,被玛丽娅推开了。
另一个兵卒又扑上去,强行将玛丽娅抱住,玛丽娅大叫着,挣脱不了,便用手抓,指甲抓破了兵卒的脸。
玛丽娅的父母从地上想爬起来,去保护自己女儿,刚骂了声“畜牲”,就被几个兵卒几脚踹翻在地,昏死过去。
“不要对她无礼!”
夏日落用酒醉后的舌头硬硬地喊了一声。
那个被玛丽娅抓伤的兵卒退下来,用手捂着伤脸,望着夏日落说:“百夫长,你看上这个小娼妇了?”
“胡说。”夏日落生气地骂了一声。
“这个娼妇差点抠出我的眼珠。”
“活该!”夏日落瞪了兵卒一眼,“她那么美,像女神,你太粗鲁了,滚一边去。”
夏日落上前,问玛丽娅:“女神,你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玛丽娅把头扭开,一言不发。
夏日落上前,用手去拉玛丽娅的手,被玛丽娅一甩,又顺势推了一把,夏日落差点摔倒在地。
两个兵卒上去,将玛丽娅抱住,按倒在地,就要撕她身上的衣服。
夏日落没制止住,玛丽娅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她又踢又咬地挣扎。
两个兵卒早按捺不住,被玛丽娅踢得火起,其中一个挥拳打了玛丽娅一下,她昏了过去。
“百夫长,她昏过去了。”
“放下她,滚出去!”夏日落生气地大吼道。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去,替玛丽娅擦去嘴角的血。
“太美了!”他从心里底发出一声赞叹。酒精使他的理智已经麻木,剩下的只是人本来的面目。
“这么美的人,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他说着,轻轻地抱起地上的玛丽娅,摇摇晃晃地向后屋走去。
那时候正是午后,一束鲜亮的阳光从窗口滑进来,洒在地上,明晃晃的,晃得人眼花。
“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喝得太多了,晕乎乎的。”夏日落虽感到头晕,却非常舒服。他就在这个小小的民宅里睡了一个下午。
后来,夏日落去城外奉命征集粮食,三个月后,才回到城里。
三个月来,夏日落心神不定,脑子里全是那个下午的影子,玛丽娅的面目他有点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她美丽,尤其是她的胸部,叫他手心里不停地出汗。三个月的每一天,夏日落度日如年,天天盼着回城,可粮食很难抢到,他又只是个百夫长,做不了提前回城的主。
夏日落在集市上买了一条粉红色的丝巾,急不可耐地跑到他熟悉的那座民宅前。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推门而入。
他心中的女神正蹲在屋子里,洗着衣服。
“女神,你还好吗?”夏日落兴冲冲地说。
“是你?”玛丽娅站起来,认出了来人,怒吼道:“畜牲,滚出去。”边说边抓过身边的一个小凳子,打过来。
“别,太粗鲁了,你不要太激动,用你的双臂和热情迎接我就够了,不要递凳子让我坐。’夏日落幽默地说道。
“滚!牲畜。”玛丽娅哭了。
“你看,我给你送丝巾来了,是我买的,你戴上,肯定很美。”
“你拿着去上吊吧,不要脸的贼寇。”
“不要发火,尽管你发火让我心动,还是好好的,咱们谈谈吧。不然,你没好处。”
玛丽娅手一松,小凳子掉在地上,砸痛了她的脚,她跳起来,完全出于本能。
夏日落上前蹲下,去摸她的脚:“你看,发火没好处吧。”
玛丽娅气得踢了夏日落一脚,大哭起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娅只管哭。
“你父母呢?”
玛丽娅还是哭。
“别哭了,好吗?三个月前的那天下午,怪我喝醉了,就……别怪我,我不是坏人,跟他们不一样。”
“滚!畜牲,你还有脸提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怎能不提。我太激动了,你也是,我看到你后来全身都在激动得发抖,尤其是——”
“住口!”玛丽娅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夏日落住口了。
这时,玛丽娅的父母回来了。他们一见夏日落,有点胆怯地往后退了退,玛丽娅的父亲说:“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快走。”
夏日落一脸笑容地说:“别这么说,我出去三个月,一回来就来看你们,别不友好。”
“我们不要你来看。”玛丽娅的母亲说,“你害我们还不够吗?玛丽娅叫你毁了!”
“她叫玛丽娅?”夏日落高兴地叫起来,“这个名字太好了,我真是太幸运了,太高兴了,快给我拿酒来,我要和玛丽娅干一杯。”
“喝尿去吧,我们吃的都叫你们贼寇抢光了,连马尿都叫你们这些畜牲喝光了。”玛丽娅恶恨恨地骂道。
夏日落没生气,认真地说:“你们的粮食不够吗?”
没有人回答他。
“我给你们弄些粮食吧。”夏日落说,“或许还有肉,可能只有干牛肉了。”
“我们不要!”玛丽娅母亲恨恨地说,“你已经害得我们够惨了,玛丽娅怀上了你的野种,你还嫌不够,要拿那肉食来害我们全家性命吗?”
“玛丽娅怀孕了?”夏日落的脸红了一下,迅速望了一眼玛丽娅的肚子。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夏日落对他这次来到玛丽娅家的目的得重新考虑了,他想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如同在一件罪行发生之后,人们对事先谁也不注意的地方或者细加察看。但夏日落不认为这是罪恶,他心里虽有点慌,但还是兴奋地说道,“我没想到,我太高兴了,我更要给你们送些粮食和肉,明天我再来。”
次日,夏日落背着一袋细粮和一大块风干的牛肉干,来到玛丽娅家。
“你真不要脸,拿这些狗食来了,拿上这些,滚回去!”
“你们需要这些。”夏日落认真地说,“玛丽娅,不要这样,我说了,那天我喝酒了,我不会不管你的,今后粮食不够,我会给你们送来的。”
夏日落放下肉和粮食走了。过后,十天半月就来一次,送些粮食,有时送些羊肉,多数时候送来的是牛肉干。
夏日落越来越觉得,他已经离不开玛丽娅了,不光是那次酒醉后冒犯了他,使她怀上自己的骨肉,主要是他对战争的厌恶却又身不由已,于是模糊的回忆难以捉摸地在他脑海中闪过,产生了早已消逝的不安心情,但立即出现的甚至不是这种不安,而是某种遥远的,早已消逝的岁月一种记忆的错觉而已。他向往一种和平而充满温情的日子,但现实往往不尽人意,所以在异国他乡的夏日落更加倾心于人间真诚的东西,他好像终日深陷在一种梦想里不能自拔的那种恍惚迷离。在这些日子里,夏日落确信他的精神已离他而去,他的肉体遭到了蜕变,只剩下灵魂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游荡时,命里注定他遇到了玛丽娅,这个叫他能暂时激发情感的女人。他思忖着她说变就变的脾气,她勃然大发的怒火。但他能凭自己的记忆去回想那段现在他觉得就如昨天的时光,虽然他一直没有弄懂在目前的环境下,他和玛丽娅这样相处,还有今后如何发展,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完全跳出他已陷入的迷茫情感,他只想着继续,就在他乡留下这段他自认为美好的回忆。
从进驻这个地方以来,夏日落对侵略和被侵略者有了些新的认识,他才知道自己是在干一件卑鄙的勾当,但他又不得不干,自从他和一帮刚成年的伙伴一同被强制充军后,他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但他的精神没有失去自由,他在心里非常反感成年人必须接受军事化的管理,去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但他又不能反抗,所以他变得郁郁寡欢,不惹事生非,上级把他这种表现认为是稳重、踏实,于是,他被升任百夫长,弄得他哭笑不得。
平时,他不愿去想军营里的事,自从遇上玛丽娅,他的心思就全在她的身上了。
起初,玛丽娅一家人,谁也不去动夏日落送来的肉食。但有一天,玛丽娅的父亲突然病倒了,她的母亲才试探性地切了块牛肉干,给玛丽娅的父亲煮上,她的父亲也就吃了。
他们有一年多没吃过肉了,城内的肉和细粮全叫贼寇掠去,他们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吃上过。
“放在这,不吃白不吃,事到如今,我们还能怎样。”玛丽娅的母亲见老头不吭气吃了牛肉,便抵不住细粮和肉干的诱惑,开始做饭吃了。
玛丽娅看不惯她的父母,气呼呼地说道:“你们真没有骨气,贼寇的东西也吃。”
“不吃肚子饿呀。”
西征军快要进攻南疆时,阿克苏城内的粗粮也快没有了。
夏日落给玛丽娅家送来的粮食,也慢慢地变粗了。
自始至终,玛丽娅没有吃一口夏日落送来的肉与粮食。
她的母亲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说:“玛丽娅,我们又能怎样呢?还是吃吧,你父亲一病不起,你可不能身子受损呵。”
“我不吃!就是饿死,我也不吃这些东西。”
她母亲说:“孩子,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咱们百姓的呀。”
“可它是那个贼寇送来的,我就不吃!”
玛丽娅没吃,她宁愿吃水煮土豆,也不吃夏日落送来的粮食。
她的全身开始浮肿了,日渐隆起的肚子扣在她身上,像个包袱似的沉重,她想法子,想除掉这个包袱。
夏日落来了一见玛丽娅的样子,吃惊道:“你怎么胖成这样?难道中国女人怀了孩子后都会发胖吗?”
玛丽娅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阵模糊的阴影,没有吭气。
夏日落凑上去说:“胖了也没关系,我照样喜欢你,等我们打退清军,自立为国,这里就是我们的天下。到时,我会把你娶过去,当然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自己买屋生活吧。”
“休想!”玛丽娅回了夏日落一句,“你别想占有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贼寇的。”
“别开玩笑了,在我国地界上,由得了你吗?再说,你已有了我的孩子,别人不会要你的,你们中国人我知道。”
玛丽娅就不吭气了,只是哭。
夏日落以为玛丽娅动心了,便接着说:“玛丽娅,你说我们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子?他是男孩会像我,是女孩肯定会像你这么美丽,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像我,不管是男是女,像我这么强壮,就不会受别人欺负。”
夏日落从根本上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从走上战争中的那一天起,已饱受了生离死别和多种偶然际遇的辛酸及纠缠不休的恐惧,自从和玛丽娅有了这样的关系后,他改变了不少,他已憧憬着过一种幸福的生活,但他没有忘记目前所处的环境。
“做你的梦去吧!”玛丽娅骂了一句,走开了。
她开始想法除掉自己肚中的胎儿,她不想等胎儿生下来,到时她就不好下手了。她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生下这个贼种,这是个耻辱。
她吃了巴豆,拉痢疾,没有用。她把自己浸到水里,也没有用,她故意到外面乱跑,想颠下肚里的贼种,还是没有用。
玛丽娅痛苦极了,她一个人偷偷地哭,她看不起她的父母,她不跟他们说,一个人想着办法。
她能想出什么办法?
她想出唯一的办法只有死。只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才能除掉肚子里的贼种,了结一切耻辱。
可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她死了,那个贼匪和所有的侵略者都好好得活着,她死得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她想到了报复。有了这个念头,她有了一个幻想,或者自认为是一种残酷的报复计划,她下药毒死那个贼匪,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报自己被辱之仇。但事实是,这个计划根本无法实施,那个贼匪每次来不吃一口她家的饭食,甚至不喝一口水,她曾试图劝他喝水,由于她的态度比较生硬,他可能也有疑心,他没有喝,他拒绝了。
她的计划实施不了。
这时候,西征大军包围了阿克苏的消息传遍了全城,所有贼匪惊慌失措,城内百姓更是遭了殃,能吃的东西全叫贼匪洗劫一空,充做他们的军粮,他们准备和西征军拼死对抗。
只有玛丽娅家里,那个贼匪不时能送来一些吃食,他特别强调了此时粮食的重要性。
可她吃不下这些,她坚决不吃,她吃了,还有什么自尊而言?她更看不起她的父母,从心里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
她因为不吃粮食,全身浮肿得更厉害,她盼西征军快点攻下阿克苏,将所有贼匪处死,可她又怕西征军很快攻打进来,因为她肚子里怀着贼匪的野种,她如何面对自己国家的大军,她有种愧对自己国家民族的绝望感。
她听说外面的大军想挖地道从地下攻进来,可城里的贼匪在城内挖了壕沟,灌满了污水,一次次地破坏了这些地道。
她真替西征大军着急。
有天,夏日落来送吃食时,玛丽娅然对他说,看你们还能坚持多久?
夏日落颇为自信地说:“我们多的是粮草,就和他们耗着吧,待我们的大汗从喀什噶尔赶来,他们挖地道挖得没多少劲了,再一举歼灭。”
夏日落说得洋洋得意,不管这么说,他们就是现在站上风头的异国人,他的样子叫玛丽娅看了直恶心得想吐。
她是无意间捕捉住了一个关键性词语:粮食。
她的心狂跳了一下,便有意问夏日落:“你们能有多少粮食?敢说这么大的话?”
夏日落愣了一下,说道:“反正够我们的,当然,也会有你们全家的吃食。”
“是吗?”玛丽娅用嘲讽的口吻说,“看来,我只有依靠你,才能保全我家不被饿死了。”
城里这几天已饿死了不少百姓。
“当然。”
“我真幸运呵!”玛丽娅叹了一句,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关于复仇的不切合实际的想法。
“你能带我去看一下你们的粮草吗?”玛丽娅说了这么一句,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说了。
“你想干什么?”夏日落有点警惕地问。
“我只想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玛丽娅平静地说,“我只是不想我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给饿死。”
夏日落一听,蓝眼睛睁得很大:“你终于说‘我们的孩子’了,美丽的玛丽娅,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是专管粮草的百夫长,怎能让我们的孩子挨饿呢?”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那么多人,有多少粮食也不够那么多人吃,我们娘俩是该饿死的。”
“你不信?玛丽娅,我就让你去看一下吧,刚好明日该我值班,到时我叫人来带你去看。”
次日,夏日落派一个兵卒带玛丽娅去囤粮的地方看,玛丽娅看到一大片用草泥巴夹起的粮囤,足有上百亩大,在粮囤的跟前,垛着数不清的干苜蓿,一垛挨着一垛,比城墙还要高。
玛丽娅知道这些干苜蓿是喂马的上好草粮。
“他们的粮草的确很多。”玛丽娅在心里叹息着,感到失落极了,心想,他们有这么多粮草,坚持几个月不会有问题的。
“他们毕竟是贼匪,抢掠了这么多粮草,却饿死了那么多的百姓。他们真该死!”玛丽娅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我没骗你吧,玛丽娅,快生下我们的小宝贝吧。”夏日落一脸兴奋地说。
玛丽娅没有吭气。
过了几天,玛丽娅算准夏日落值班的时候,又来到囤积粮草的地方。
“你怎么又来了?”夏日落不解地问道。
“肚子里的孩子踢腾得太厉害,想必快生了,我心里慌,就出来走走。”玛丽娅说。
“你到别处走走吧。这里不让生人来。”
“我是生人吗?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不塌实,孩子可是咱们俩人的。”
“那当然。”夏日落心里高兴极了。
与此同时,他看到她身上的脆弱,在整个世界面前,她是那样可怜楚楚,她没有一点自我维护的自尊了。他希望的就是这样,再强硬的女人,最终都会变的,尤其是怀了孩子的女人。
“你陪我走走吧?”玛丽娅说着,直往垛苜蓿的那面走。
夏日落怔了怔,还是跟上来了。守护粮草的兵卒不管,他是百夫长,是可以随便走动的。
到了垛苜蓿的草堆中间,玛丽娅用手捂着肚子,叫夏日落来摸她的肚子。
“孩子又在踢腾呢。”
“就是,就是,我摸到了。”
突然,玛丽娅呻唤了一声,叫道:“不好,孩子要出来了。”便移步到苜蓿垛前,靠了过去,“快,快,我要生了,疼死我了。”
夏日落急了,扶住玛丽娅说:“见鬼,刮风了,这个时候。来我扶你到那边屋里去吧,这里不方便。”
起风了,是那种卷裹着落叶的秋风。
“不行,你快去拿个门板,叫人抬我走,我走不动了,疼死我了。”
夏日落惊慌地乱喊了一气,在秋风中没有喊来一个人。
“你不会自己去拿个门板,在这叫鬼呀。”玛丽娅发火了。
夏日落慌里慌张地跑走了。
玛丽娅随即从袋子里掏出火石棉绳和火镰,只碰了几下,她的手有点抖,但还是把火点着了。她把火种抛到干透的苜蓿上。苜蓿像等待已久的干柴,呼地一声腾起了火焰,借着秋风,轰地蔓延开了。
玛丽娅望着火势越来越大,心跳得厉害。
她紧紧地握着双拳,像要与谁拼命似的,全身的劲全用在了双拳上。
一个苜蓿垛燃着了,又一个苜蓿垛然着了,火舌像一个失去控制的烈马,飞奔向旁边的粮囤。
夏日落带着两个兵卒抬着一块门板跑了过来,一看眼前阵势,吓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大声喊叫着,一边叫人来救火,一边去扶呆站着的玛丽娅:“快,跟我走,火烧过来了。”
玛丽娅心里倒平静了,心想这火他们救得了吗?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却不流露出来。
“你看,这火多像血呵!”玛丽娅说道。
夏日落顾不上救火,他一心只顾着玛丽娅。他想抱上玛丽娅快点离开这里,被玛丽娅挣脱开了。
“这么好的火,我为什么要离开!”玛丽娅还向前走了几步。
“你疯了,玛丽娅,火会烧死你的,还有我们的孩子。”夏日落疯子似地叫道。
玛丽娅冷笑了两声:“这样更好,我也不用想法打下肚里的贼种了。”
“你说什么?玛丽娅。”夏日落在怒吼的火声中撕破嗓子吼叫道。大火烤得他头晕,他感到无法克制的恐惧正向他扑来,以致他无法控制上下牙相互磕碰起来。
玛丽娅的泪水慢慢地涌出双眼,她坚定地向血似的火中走去。
夏日落追上去。
大火吞没了一切,包括发生在这个城里的屈辱和无奈。
三天后,阿克苏城内的敌军饿得受不了,自动打开城门,受降了。
从降俘中得知,叛逆白彦虎并不在阿克苏,他从库车逃出后,途径阿克苏,只作短暂停留,便一路西去,直奔喀什噶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