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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十二)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9 00:15:03      字数:20303

  十六
  巴里坤到古城是运粮要道,从巴里坤到古城之间的穆家地沟、噶顺沟,有山路直达吐鲁番,西征大军前沿将士的供给全从巴里坤运出,经穆家地沟、噶顺沟才到乌鲁木齐,所以沿途得防吐鲁番的匪帮袭扰粮运。
  为保证运道畅通,左宗棠命总兵徐万福部调至古城、巴里坤之间防护运道。徐万福心里不满,想别的将领在一线打仗,能立战功,日后升官发财,自己却护送粮草,不但立不上战功,而且吃力不讨好,便不安心这项工作,一再要求参加进攻吐鲁番战役,对防护运道漫不经心,以致芨芨地有天受到敌寇的冲击,掳去运粮的民夫,抢走牛羊牲畜,击毙粮运委员。
  左宗棠闻之大怒,早饬徐万福说,分工各有专职,前方后方同等重要,该部轻视后路防护任务,劫案叠出,疏防违全,不准他参与吐鲁番战役。
  徐万福不服,不记前过,仍然想着上阵打仗的事。
  左宗棠便召回徐万福,正色对他说道:“徐统领,本帅知你有良将之才,但利欲熏心过重,故叫你去护运粮道,磨你脾性,你却不专司其职,致使运道中梗,该当何罪?”
  徐万福脖子一扭,说道:“大帅,卑职甘愿受罚,但卑职心里不服,别人上前线打仗立功,唯卑职护运粮道,这不公平。”
  “公平?分工不同,何谈公平,要说立功,护运粮道也可立功,你一心只想立功,怎能安心本职?不安心本职,说明你缺乏正确的认识,你已失掉了一份良将贤才的德行。德是人之根本,有才无德不是干大事的风范。你今年才三十出头,可不要执迷不悟呀,要趁早醒悟,为时不晚,此次粮运失事,本帅念你初犯,又一心想的是上前沿作战,便免其罪,你要好自为之。”
  徐万福却说:“大帅,卑职只想参战,虽有私心,但总想在临战中锻炼,请大帅恩准。”
  “徐统领,就凭你这点,本帅就不同意你参战,你这不叫锻炼,这叫利欲熏心,到了战场,只想争头功,恐怕会害自己,并且误了战机,到时,本帅不光是治罪于你了。”
  徐万福低着头,不吭声。
  左宗棠又说:“徐统领,本帅话说在了前面,如若粮运再出问题,休怪本帅无情,你要知道,本帅的安排自有道理,量情而行,本帅对每个将领都有惜才之心的。你去吧,好好护着粮道,待将吐鲁番攻下,南疆门户打开,本帅再委你以重任。”
  徐万福不情愿地又去守护粮运了,这次比以前认真多了,但一直还是想着上一线的事情。
  十七
  一开春,太阳的热量使天气渐渐温暖起来,地上的积雪慢慢融化了,雪水浸润过的地上,草冒出了黄尖,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牛羊开始出圈放牧了。
  这时候,西征军的第二大战役吐鲁番之战将要打响。
  西征军在北疆取得的胜利,使阿古柏十分恐慌,他拼凑了二万七千多人,云集吐鲁番,妄图凭借天山之险负隅顽抗。阿古柏派他的大总管爱伊德尔呼里率重兵,驻守在吐鲁番西北的外围重要据点达坂城,达坂城以东的托克逊增筑两城,由他的儿子海古拉率兵镇守。从北疆逃出的白彦虎、马人得踞守吐鲁番,构成了可以互相呼应的三角形防御,准备与西征军决一死战,确保南疆门户稳固,而立南疆于独立之地。
  西征大帅左宗棠部署了攻打吐鲁番战役的军事行动后,对出征将赴前沿的张曜谈了此次战役的看法。
  他说:“三军会师后,率然势成,首尾相应,一气卷舒,将士心目中皆会有全面贯通之象,这仗打起来就有了气魄。达坂是天山的重要通道,它雄踞在乌鲁木齐通向南疆的一条隧道中间,从达坂东行二百里即为吐鲁番,东南行百余里就是托克逊。大军如攻达坂,则居于高屋建瓴之势,控扼吐鲁番、托克逊,使敌军在战略上处于劣势地位。朗斋,你与孙金彪部会师后,以大军压境之势,向吐鲁番进逼,等毅斋的大军在达坂战斗一打响,即进攻吐鲁番。那时,敌人两头受击,也不敢乱动,四处增援了,你等只管强攻,没有后患,必胜无疑。”
  顿了顿,左宗棠又接着说:“朗斋,从哈密到吐鲁番有一千三百多里地,要经过了墩、七克腾木,这些地方敌人肯定设有据点,你扫除后,一定要把粮运队伍跟进,储存沿途据点,一切后路准备好了,才可进攻吐鲁番。不然,这路途遥远,一旦开仗,粮草供应不上,会影响整个战斗的。”
  张曜说:“卑职明白。”
  左宗棠说:“朗斋,本帅对你绝对放心,但你脾气急躁,还是要交待你一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另外,你要与孙金彪搞好团结,通力合作,才能并肩作战,一举攻下吐鲁番。”
  张曜拍着胸脯说:“大帅,你就放心吧,朗斋虽不才,但在大战之际,绝不会鲁莽行事的,反正朗斋嘴上不会说,心里有数,你就等吐鲁番那面的捷报吧。”
  “好,朗斋,你明日就可开拔,向吐鲁番开进。”
  十八
  三月初一,刘锦棠根据左大帅攻打吐鲁番的军事部署,率西征大军主力,由乌鲁木齐南下达坂,两日后进至距达坂二十余里的柴窝铺,留兵在柴窝铺构筑工事,分扼要口。然后,召集各路统领,发布攻打达坂的命令。
  命陕安镇总兵余虎恩率骑兵九营与汉中镇总兵谭上连率步兵四营,衔枚急走,乘贼不觉,径趋达坂,期以五更会集城下,立合锁围,杜贼窜逸。
  余下主力暂作休整,作为主攻力量,于四日凌晨,进攻达坂。
  四日凌晨,天色微亮,刘锦棠率主力各营逼近达坂,成扇形向达坂四周散开,要包围达坂城。
  三月的达坂,还像寒冬一样,虽然冰雪已经消融,但寒气不减,西北风“呜呜”叫着,刺得人骨头都凉透了。
  突然,前面探马来报:“达坂城四周全是水,近城处全成了草湖泥塘。
  “坏了,敌人引水来自卫,这么冷的天,一旦水结了冰,冰面溜滑,进攻就难了。大军将士,多系南方人,在冰面上会人仰马翻的。”刘锦棠暗暗叫苦。
  黄万鹏上前说:“将军,敌人放水不久,水还没结成冰,我们现在抓紧时间进攻。”
  “慢,”刘锦棠说,“万鹏,千万不要贸然开进,你差人一面与余虎恩和谭上连总兵联系,一面叫人探清水的深度,再作决定。”
  黄万鹏领命去做了安排,不一会儿回报:余虎恩、谭上连已探得一条水路,水深不过半人,可涉水而进,只等命令。
  刘锦棠一听,大喜,即命黄万鹏骑兵开进,又派陶生林骑兵营后援。步兵不得下水,以防水寒伤人。
  黄万鹏将命令传过去,余虎恩、陶生林的骑兵各营,冲入深至马腹的水里,一举抢占了城东岗的有利地形。
  刘锦棠又命谭上连、谭和义、戴宏胜等步兵营,登上达坂城后山头。黄万鹏、崔伟、陶生林的马队散开,对达坂城全面包围。
  天大亮后,雾气散尽,守城敌人在城头上瞥见西征军已围锁达坂,环列成阵,匀布城下,就惊慌失措,忙放炮击打西征军。
  几声炮响之后,敌军从城头向西征军开枪射击。西征军开枪还击,双方均有伤亡。
  但敌在上,西征军在下,若不尽早发起总攻,会吃大亏的。
  达坂城四周的积水已开始结了薄冰,没有多少热量的太阳一出来,照射在冰面上,直刺人眼。
  刘锦常心急如焚,想发令总攻,又怕摸不准情况吃亏,便叫了声“黄将军,你留守”,便要涉薄冰,到城前亲自探视。
  黄万鹏劝阻道:“大将军,前面危险,让卑职去吧。”
  “不,我亲自去。”刘锦棠坚定地说道,“如敌城兵弱,我即发布攻城命令,不敢拖了。”
  冰水刺骨,战马全身发抖,举步维艰,刘锦棠策马冲在前面,想尽快上到城跟前,察看敌城上情况。
  快到岸边时,一串火枪射来,子弹如雨,刘锦棠的坐骑中弹立毙,刘锦棠被掀翻在冰冷在积水里。几名护卫忙上前来救,将刘棠拖到岸上,到城墙跟前的工事里躲避枪弹。
  刘锦棠全身被冰水浸透,冷得直发抖,脸色也白了,他却不愿退回安全地带,叫人随他到城墙跟察看敌情。
  城头敌人密布,并且都持有洋枪,看来强攻,是要吃大亏的。
  刘锦棠命令各部构筑掩体,严加防范,防止敌人外逃,又命宁夏镇总兵谭拔萃解开花大炮城下,占据有利地形,准备炮轰敌城。
  大炮一时开不上来,又要架设,误了一天,天黑后,围城各部燃柴薪照耀,如同白昼,敌人没敢乘黑突围。
  次日天亮,环城安置的开花大炮发起了猛攻,有一发炮弹击中了敌城中的火药库,“轰”地一声巨响,山崩地裂,敌城内一片火海。
  “好,打中敌人火药库了,再轰!”刘锦棠高兴地命令道。
  崔伟的连环大炮又连续打响了,几下就轰坍了几处城墙。
  “冲进去!”刘锦棠大喊一声。各部步兵在炮火掩护下,从城墙缺口冲进达坂城内。
  嘶杀声顿时将达坂城填满了,一片吵杂,将天上的太阳也震得摇来晃去,稳固不了似的。
  经过半天的激战,达坂城攻陷,生擒敌军一千二百余人,并且抓住了敌驻达坂军官爱伊德尔呼里和爱什迈特。
  刘锦棠带人进驻敌军统领大营,叫人将敌军统领带了进来。
  爱伊德尔呼里和爱什迈特一进大营,便跪到地上,口呼饶命,愿降伏于西征大军。
  刘锦棠望着面前粗黑的两个敌军统领,正色道:“你等如真心受降,本将军会饶你们不死,但你们用什么来证明是诚心投降呢?”
  爱伊德尔呼里道:“大将军,降俘原遣人到托克逊和吐鲁番,报知海古拉帕夏缚送白彦虎表归顺之忧,缴回南疆八城地盘,再求思宥。”
  “算你聪明,我大清泱泱大国,你小小的浩罕国就想霸占,不是自讨苦吃么。如若你等能将白彦虎乱匪绑来,自愿退出新疆,我可不战。”
  “大将军,降俘一定说服帕夏,退回所占贵地,只求将军饶小人们性命,放我们回去游说。”
  刘锦棠哈哈大笑起来:“想得倒美,放你们回去,谁能保证你们会不会游说?这样吧,可以饶你们性命,你们遣人回去劝降,你们留在达坂作人质吧。“
  爱伊德尔呼里和爱什迈特捡了性命,忙遣手下去托克逊和吐鲁番劝降。
  几天过去,托克逊守敌海古拉传来消息,声称绝不投降,要与西征军决一死战。
  刘锦棠大怒,扬言要杀了人质。
  海古拉放出话来,爱伊德尔呼里和爱什迈特又不是浩罕国的大员,性命并不重要,爱杀不杀,随便。
  刘锦棠气极,在达坂城休整后,于四月二十四日夜,冒着风霜寒气的侵袭,挥师进击托克逊。
  次日拂晓,西征大军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开抵白杨河。刘锦棠叫来罗长佑、谭拔萃、席大成,对他们发布命令:
  “你们率步骑各二营,共六营兵力,直趋吐鲁番,与张将军、孙统领会攻吐鲁番,一定要攻陷吐鲁番!”
  “遵命!”三位统领命带各部向东去了吐鲁番。刘锦常亲率西征主力,向托克逊开进。
  十九
  就在刘锦棠攻陷坂城时,张曜率领的嵩武军主力已与孙金彪在鄯善会合,暗渡戈壁,于二十一日袭取七格腾木。
  二十二日,张曜、孙金彪部协同作战,攻占降展,连克木沁台、胜金台、鲁克沁,一步步向吐鲁番城进逼。
  二十六日,大军已进至吐鲁番城郊,将吐鲁番四面全进驻上西征军。
  这时,刘锦棠派来的罗长佑等部也到了吐鲁番与之会合,兵力愈加强壮。
  张曜非常高兴,召集各路统领研究攻打吐鲁番方案时说,就这阵势,不将吐鲁番打成一片废墟,把白彦虎、马人得捣成肉酱才怪呢。
  罗长佑说:“张将军,城内还有百姓,可不敢乱打。”
  张曜笑着说:“我是粗人,话是这么说,图个爽快,哪能将一座城打成废墟呢,我张朗斋可不愿做千古罪人,给吐鲁番再添一个废墟破城了。”
  吐鲁番有高昌和交河古城,都是过去战争造成,现在全是废墟,景象非常凄凉。
  张曜与各路统领商定,即日总攻,一举歼敌。
  张曜命孙金彪围在城东,从东面进攻,罗长佑从南面进攻,谭拔萃、席大城从西面进攻,自己亲率主力,从北面主攻。
  二十七日一大早,张曜发布总攻命令,四面炮声同时响起,吐鲁番被炮火包围。别说跑个敌人,就是飞鸟也难逃猛烈的炮火。
  就在这时,在吐鲁番城东南角,突然出现一支人马,趁着混乱,就往城墙缺口处冲去。攻打城东的孙金彪见状,忙命停止炮轰,叫人过去一问,才知是巴里坤护送粮道的总兵徐万福的人马,心里起疑亲自上前去问。
  “徐总兵,你怎么来了?”
  徐万福不高兴地瞪了孙金彪一眼:“我怎么就不能来?”
  孙金彪不好意思笑了:“徐总兵,在下没别的意思,只知你在巴里坤护送粮道,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里?”
  “孙提督,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徐某在护送粮道时有点失误,大帅将我撤下来,派到吐鲁番增援来了。”
  徐万福在护送粮道时出事,孙金彪听说了,但他没听说徐万福撤下粮道改派攻打吐鲁番的命令,便又问道:“徐总兵,大帅的军令里没有你呀?”
  徐万福不耐烦地说:“孙提督,你怎么了?是大帅让徐某戴罪立功,你不信呀?”
  “不是,徐总兵增援,如虎添翼,孙某怎么会不信呢。”
  “好了,战机重要,这里交给我吧,孙提督,也让徐某争个头功,好补粮道失误之罪。”说完,便率其部,冲了进去。
  其实,徐万福是私下抛下粮道,前来吐鲁番想立战功的。
  徐万福已叫战功和升官发财冲昏了头,不管不顾了,他只想着只要自己一旦抢了头功,私自抛下粮道的过失也会没事的,便一路急着赶来,顾不得休整,人困马乏地就往缺口里冲。
  城上敌人一见,集中火力向徐万福击来。可怜一帮兵勇长途行军,跑都跑不动了,死伤过了半。
  徐万福气极,红着眼睛指挥自己的人硬往上冲,又被打退下来。
  他已昏了头,亲自带着剩下的残部人马,又一次向缺口冲去。
  几发炮弹落在城墙缺口,徐万福和部属当场被炸死,埋在了城墙下的沙土里。
  这个缺口也成了敌人奔逃的生还之路。
  白彦虎趁机安全地从缺口逃出城外,奔命去了。
  北面的张曜待总攻一开始,便差人四面打听各处总攻情况。过了半天,有人来报:“将军,东南角有个缺口,好像没有人守。”
  “孙提督不是在那里吗?”
  “孙提督在东北角攻打,已将城攻破了。”
  张曜料到事情不妙,如果东南角已攻破,人马杀进去,还会留下守缺口兵勇,说没人守,肯定有问题。”
  “一个兵勇也没有?”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没有!”
  “快,一部分人跟我去东南角。”
  张曜带上人往东南角赶,在东北角时碰上孙金彪,便问东南角是谁守的?
  孙金彪答:“总兵徐万福增援,他在东南角。”
  张曜一听,大叫“坏了!”令快到东南角,那里失守了。
  来到东南角,只碰上马人得正组织残兵从缺口往外逃,被张曜刚好堵住。
  马人得一见西征军人马,腿就软了,干脆跪地受降,保了性命。
  吐鲁番克复。
  张曜在城里找不到白彦虎,一问马人得,才知白彦虎是从东南角缺口逃窜的,张曜气得大骂徐万福祖宗八辈。徐万福也听不到了,张曜只在城墙缺口的沙土下找到他惨不忍睹的尸体。
  吐鲁番虽攻陷,但没击毙白彦虎,张曜没了一点攻下城池的兴奋劲,反而一肚子火气,见了谁都想发一顿火,尤其是孙金彪,张曜想骂他信了徐万福,又碍他是一路统领,又不能骂,便更气,将一肚火气朝投降的马人得身上发泄。
  二十
  左宗棠对吐鲁番战役很有信心,不像去年攻陷乌鲁木齐时那么焦心了,因为乌鲁木齐战役是西征军在新疆的第一仗,又是刘锦棠初次在前线独立指挥,他的担心情有出处。经过第一仗的实战,吐鲁番战役从心理上来说稳妥多了,他又派了一员猛将张曜参与,对刘锦棠的指挥才能更加坚信,所以,他这次战役打响之后,像平时一样处理公务,并且抓住开春的大好季节,带领留守哈密的所有将士,在哈密城内外能载树的地方,全栽上了柳树,还有闲心将迟富财在后院挖的那点菜地,侍弄成一方小水田,准备气候暖些,插上禾秧。虞绍南取笑左宗棠说:“季高,你想把哈密建成你的柳庄呀,栽这么多杨柳,又想种水田,哈密快成塞外江南了。”
  左宗棠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想把新疆搞成新江南,待收复南疆后,一定要兴修水利,四处屯田,试种水田,全疆都能产出稻米。”
  “好,我就等着吃你种的白米干饭了。”
  两人正在有说有笑,都力进来报:“大帅,巴里坤粮台派人来报,徐万福总兵私撤粮运护送兵力,朝吐鲁番方向出击了。”
  “胡来,这个徐万福胆子太大了,未经准许,私自撤营,该当何罪!”左宗棠很生气。
  虞绍南说:“别生气,徐万福一心想上战场,想昏头了,毕竟不是逃到别处去。”
  “他若到了吐鲁番,才不好哩。”左宗棠还是气呼呼地,“徐万福私心太重,一心想争头功,还不给张曜添乱?张朗斋脾气又不好,非闹得失和不可。
  “现在徐万福已经去了,赶快给朗斋去信,稳住徐万福,把这场仗打下来再说吧。”
  “来不及了,张曜性急,吐鲁番早已开战了,徐万福这次如闯下什么祸,我定不饶,他私自撤营,已犯了军纪,就是在吐鲁番立下头功,我也不能迁就他了。”
  说完,又命都力去调哈密守军营,接管护送粮运,安排完这些事务,便没心思干别的。徐万福这一去,左宗棠对吐鲁番战役有了想法,于是,又开始整天盼吐鲁番方面的消息,心里又不安了。
  过了几天,虞绍南看左宗棠坐卧不安的样子,心里焦急,就劝他出去走走,并且提出往远点的地方走,不如去巴里坤检查一下驻防和粮道运输情况,也可顺便体察一下民情。
  左宗棠想想有道理,就同意了。为了不惊动驻军和地方群众,左宗棠只叫带几名亲兵,全乔装成商人模样出行。
  一行人出了哈密,走进天山。
  天山像人的手指,高低不一,在这里似歇口气似的,就扔下了一个偌大的缺口,沿缺口走进去,是一条宽阔的大峡谷,骑马在峡谷里绕来绕去走了一天,才走到一片开阔地,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
  天山顶上的积雪还冷若冰霜地展示着严冬的冰冷,但山脚下的草场上,却是春意盎然,绿油油一片牧草。
  黑绿色的光明,陌生而亲切,原来太阳距草原很近,没有道路,地上全是绿毡似的茅草,到处都可以成为柔软宽阔的路,没有狂风在绿草上肆虐,没有暴雨掠劫天上的星辰,目力原有不及的无限,可以望到云外,却望不到这片巴里坤草原的边沿,在天山脚下,于今只在灵动冥想之间而无有不至。
  一看到美丽的草原,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成群的牛群悠闲地吃草,与世无争的牧人在马背上弹着马头琴,引喉放歌。然而,这里没有一头牛一只羊,也没有一个牧人一丝歌声,这里只是丰盛的牧场,还有寂寞的阳光,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虚幻境。
  其实真实就在眼前,傲然挺立的天山,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冷若冰霜,把尘世的一切生物拒之足下,那种漠视生灵的姿态,使草原上的人们一生仰望,没法弄明白世外的一切,他们期盼的是冰雪之后的晴空,那热烈的夏天,胡大赐给的冰山雪水,滋润着草原,人们生生息息,在胡大的恩赐下,过着温饱平和的日子。然而有一天,这种日子被隆隆炮声震碎了,苦难从天而降,残酷的屠刀像冬日的寒风从草原上掠过,所到之处,鸡飞狗跳,血流成河,许多青壮的劳力被匪帮抓去,略有反抗,便身首异处,横尸荒野。
  浩劫过后,存活下来的老弱病残背上压下沉重的苛捐杂税,自阿古柏统治新疆后,春征“青税”,秋抽“白税”,就连做“乃玛孜”也按人头收宗教税。
  “胡大呀,我们今后咋活呀?”
  日落时分,受苦受难的穆斯林群众,面对西方,长跪不起。
  落日的踪迹,被褐黑色的石山吞没,晚霞渐深,远处有灵幡在风中猎动,自远古以来,游牧民族就这样召唤着亲人的灵魂。
  在天山腹地,巴里坤大草原上,左宗棠带人巡视防务时,亲眼目睹了一幕幕牧民们叫魂的悲切场面。
  又开始了,那个声音,好像蓄谋已久的悲剧拉开了帷幕,明明白白地闯进了沉静的夜色中,听起来瘆人,又仿佛是鹰笛吹奏出的音符,苍凉的旋律,探进了忧伤的夜色里。
  归来吧,归来吧。
  我们最至亲的人,
  神灵今日去了,
  明日会早早地回来。
  亲人去了,
  就再也不回头了,
  归来吧,至亲的人,
  那怕是你的灵魂,
  我们相偎着,
  过这个像寒冬一样的长夜。
  没有哭声,哭声已经被那浓浓的血腥残暴地夺走了,只剩下呼唤,那绝望凄切的音调,似一种来自幽冥的抵死相搏的哀鸣。
  许多天来,这些哀鸣一直萦绕在左宗棠的脑子里,使他坐卧不宁,他思忖再三,回去后一定要下令各路驻军,每到一处,绝不能扰乱民众,并且各路人马拿出一部分给养,救济受苦受难的群众。
  他们在草原上走了几天,所到之处,满目疮痍,牧民守着被贼匪抢劫一空的破败家园,目光痴呆地望着日光。
  左宗棠心痛至极,几天来连一句话都不说,阴沉着脸,谁也不敢上前问他,只好默默地跟着。
  这天,来到一个部落,看到一大帮牧民聚在一起,忙忙碌碌的样子。难得见到这么多的人,左宗棠想了解个究竟,对虞绍南一说,虞绍南便差带来的翻译去探问。
  翻译上去问了回来禀报,这里正举行一个婚礼。
  “婚礼?”
  左宗棠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唤过都力,命道:“拿些银两,送给这家牧民,能在这种时候举行婚礼,不容易呀。”
  都力正要去办,翻译却禀道:“大帅,这个婚礼不是一般的婚礼,就不要去了吧!”
  “怎讲?”
  “这是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没有新郎?”左宗棠绝没想到,婚礼没有新郎,他活了六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世上竟有这等奇事,便问翻译,“那么新郎呢?”
  “回大帅话,新郎,被匪帮抓走两年了。”
  “他们为什么不等大军打退敌人,救出新郎举行婚礼呢?”
  “大帅,”翻译哽咽着叫了一声,回道,“他们刚得到讯息,新郎已古城战役中,被匪徒杀害了,新娘怀念自己的恋人,为了照顾恋人的父母,就嫁过去……”
  “啊!”左宗棠惊叫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加吓人,这种残酷的婚礼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作为体恤黎民的西征大帅,他怎能不心疼呢?
  他的身子有些摇晃,在马背上坐不稳。虞绍南见状,忙唤都力过来,把大帅扶下来,左宗棠被几个亲兵从马背上扶下来,虞绍南叫都力快派人去找个清净地方安排大帅休息。
  左宗棠摆了摆手:“不要,挺得住,我今天要好生看看这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这时,那面的婚礼开始了,出现一些乐器敲击的声音,这声音像铁锤似地砸在地上,脚下能感觉到土地在微微颤动。
  随着乐声的开始,那面唱起了歌。先是一群人在唱,接着是一个女人的悲切吟唱。那些歌声仿佛从地上一个泥泞的洞口传出,同纷乱的杂草和草根纠结在一起,像一场苦难的诉说,完全没有一点喜庆的欢畅。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残酷日月相纠缠的根茎,浸透了白骨和血泪,流水潺潺,汇成一条条小溪,流向草原,顺着草根,渗进大地,滋润土壤,留下一星湿漉漉的斑点。
  翻译泪流满面,那面唱一段,他就翻译一段。
  先是主婚的毛拉唱道:
  我在胡大的名义唱一唱你的新郎,
  请你静听莫要悲伤,
  他是草原的雄鹰,
  永远在人们的心里飞翔,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你的选择没有错,
  你的美丽善良人们都知道,
  你的新郎也知道你的心,
  你们是天生的一对。
  新娘的父母含着泪唱道:
  我的心上肉你别悲伤,
  离开父母你有决心,
  你的路要你自己走,
  我们的祖先曾说过,
  不要为离开父母而流泪,
  那边有一样的父母会疼你,
  你要对他们尽孝心。
  新娘哭道:
  我的红纱巾随风飘扬,
  谁能理解我心情和悲伤?
  我的新房里的没有新郎……
  唱到这里,哭声响成一片,本该欢欢喜喜的婚事倒成了一场送丧。但坚强的新娘还是接着往下唱道:
  门前的小山坡呀,
  牛羊离不开你。
  可爱的地方,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我怎能忘记你们的情义。
  溪边的红柳林呀,
  我常在你的绿荫下乘凉。
  我的阿乌尔(新郎)呀,
  你可怜被豺狼所伤,
  留下我一人独守新房,
  我的心上人呀,
  你去的太匆忙,
  我就要嫁到你家里,
  成为你的新娘,
  可你在哪里呀?
  如果你的灵魂有知,
  请你来迎娶我吧,
  我要和你一起去你家,
  进到新房里,
  我们给父母敬酒呀,
  我一个人只能端着一杯酒,
  那杯酒正等着你来端
  ………
  歌声被哭声终止,在一片强大的哭声里,悲怆的歌声像一把利刃在每个人的心头划过,留下疼痛的伤痕。
  左宗棠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两眼已经模糊,身边的几个人已悲声一片,他摆摆手叫翻译不要再翻译了,这么凄凉的曲调再听下去,他会挺不住的。
  虞绍南抹着眼泪,走上来说:“季高,咱们走吧,这个婚礼再——”
  左宗棠点点头,说:“把身上的所有银钱全拿给他们,让新娘置买一些牛羊,今后过日子……”
  从巴里坤回到哈密,左宗棠即下令各路军,一定要做好百姓安抚工作,特别要尊重少数民族宗教习俗,如兵勇中有违犯少数民族习惯者,格杀无论!
  二十一
  海古拉是阿古柏的次子,他不是阿古柏喜爱的儿子。海古拉天生刁蛮,又心狠手辣,欺瞒成性,阿古柏不喜欢他的原因也就是这些。
  所以海古拉被父亲派到托克逊,驻守通往南疆的隘口。海古拉心里一直不原意,但又没法违背父亲,便在托克逊不理防务,整天喝酒玩女人,不务正业。
  达坂城被清军攻陷后,海古拉心里早慌了,他本不是能战之徒,凭是阿古柏的儿子,位高权重,不懂军事和政务,手下一点都不服他,他心里也知道这些。
  达坂失陷后,爱伊德呼里和爱什迈特遣人游说于清廷,海古拉生气地将地那几个遣回的俘虏杀了,他怎会投降呢?在他心里只有一个远大的梦想:承袭父亲的汗王位,成为新浩罕占据新疆的汗王。
  但父亲一直看不上他。
  他也没有为父亲卖力。
  凭什么他要卖力呢?父亲喜爱大儿子伯克胡里,早有传位于伯克胡里之意,却偏叫他到托克逊驻守,他心里能平衡吗?
  于是,海古拉借助驻守托克逊这个时机,大肆搜刮民财,贪污军饷,在托克逊给自己修筑王府,准备在南疆门户建立自己的统治地位,一旦势力壮大,将吐鲁番和达坂争取到自己翼下,独揽吐鲁番盆地的政权,成为一方的霸主,再胁迫父王将汗位传于他,圆自己的汗王之梦。可是,一切没想到才刚刚起步,庞大豪华的王府也才动工,清廷的西征大军已攻陷了乌鲁木齐等北疆诸城,这对他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尤其是今年开春,西征军又趁势出击,一举夺下达坂城,大军压境,眼看就要向托克逊进攻了,海古拉已恐惶得连觉得睡不着了。
  是守是撤,海古拉没有犹豫,他选择了撤退,弃城南逃,他明白自己的实力,也不想为父亲在托克逊卖命。
  在西征军劝降之后,海古拉将防务交给制军统领,裹上细软,在自己修筑一半王府前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毫不惋惜地弃城遁走了。
  托克逊在天山北部脚下,守着通往南疆的唯一通道——干沟。干沟实为军事要冲,如在此设防,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然海古拉这个不学无术的王子,只顾逃命,那管这些,一口气钻进干沟,出干沟到库米什,放弃了这个天然军事要道。
  六天后,海古拉逃到了南疆第一重镇——库尔勒。
  此时,阿古柏正亲自镇守库尔勒。自去年西征军攻陷乌鲁木齐后,阿古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亲率大军,自喀什噶尔出发,来到库尔勒,要与清军决一死战,保全他刚建立起来的“哲德沙尔汗国”统治地位。
  阿古柏真名叫穆罕默德·亚合甫,乌兹别克人,生于浩罕国的一个小官僚家庭,年轻时曾是安集廷地方的一个“体姿秀美、舞姿玲珑”的舞师。靠了这个职业和一套善于逢迎、攀缘权贵的本领,进入浩罕国军界,深得军界要人赏识。因为他年轻时脸长得白净俊美,又长期练舞,身姿匀称,留在身边待用,凭着他的才智,又善于投机钻营,看风使舵的本事,几年下来,成为国王最信任的重臣。
  后来,沙俄入侵浩罕,宫廷大乱,国王趁乱被摄政王艾力木库勒杀死,摄政王自立为王,阿古柏于是失宠,没有了发展的可能。
  新国王视阿古柏为大患,便委派他为大将军,入侵中国新疆,为浩罕另谋立足之地,躲避沙俄的侵扰。同时,派王爷布素鲁克和卓一道同阿古柏出使,其实是监督阿古柏的。
  阿古柏凭着兵力强壮,一举攻下新疆的喀什噶尔、英吉沙尔、疏勒、叶尔羌等地,吞并了以和田为中心的封建神权割据政权,为浩罕在中国侵占了一席之地。
  侵略成功,阿古柏即起贼心,想在喀什噶尔自封为王。
  布素鲁克和卓就成了阿古柏称王的最大障碍。
  阿古柏决定除掉布素鲁克和卓这个傀儡,他以去麦加朝圣为名,骗过众人,将布素鲁克和卓裹胁到离喀什噶尔一百三十里地的英吉沙尔,送到英吉沙尔昂克提勒克,在此修建了三间以方块盐代替土砖的房屋,用各种挂毯、家具装饰起来,安排布素鲁克和卓及差人住在里面,夜里漫之以水,块盐融化,布素鲁克和卓被活埋在盐屋里。
  阿古柏独立主事后,即与沙俄、英国勾结起来,以沙俄的附属国自称,并成为英国在中亚地区缓冲地带。得到帝国强势力支持后,阿古柏迅速攻占了阿克苏、库车、库尔勒,势力骤增,当即宣布为“哲德沙尔汗国”汗王,不再受浩罕国辖制。
  随后,又翻越天山,消灭了以乌鲁木齐为中心的“清真王”封建神权割据政权,又攻陷了吐鲁番盆地诸城,占据了新疆一大半版图。
  阿古柏在南疆建立政权十二年之久,对新疆的各族民众进行了血腥的军事独裁统治,实现了他成为国君的愿望。
  他过上君王荒淫生活,习惯了这种生活。于是,他准备亲自挂帅,为维护自己的政权和保全自己的君主生活,来到库尔勒,抵抗西征军的进击。
  二十二
  海古拉的临阵逃脱,令阿古柏非常生气。
  “你作为王子,大敌当前,不为国家大计着想,弃城逃遁,该当何罪?”阿古柏气呼呼地训斥道。
  海古拉双腿一跪,泣道:“父王,不是儿想逃,托克逊是军事要冲,敌军聚数万人马来攻,儿只有八千人,怎能对阵?”
  “逆子,不战而逃,本王怎么会养下你这个弱种,胆小如鼠,怎成大器?”
  “父王,不是儿胆小,当时情形,达坂被破,吐鲁番被围,爱伊德尔呼里一帮逆臣投降清廷,还遣人来劝说孩儿投降,又妖言惑众,乱了托克逊的军心,每天有兵卒逃跑,儿怎么去迎战?”海古拉为自己开脱。
  阿古柏越听越气,大骂道:“没用的东西,从小就刁蛮成性、哄骗成瘾,还自以为聪明,不战而逃,弃了城池,犯了死罪,你还为自己狡辩,简直可恨,留你何用?”
  海古拉慌了,也不哭了,急急问道:“父王,你要杀了孩儿?”
  “要你何用?”
  “父王,”海古拉绝望地伏地道,“孩儿知道弃城逃脱是死罪,但孩儿逃命,为的是能前来保护父王,为父王效力啊。”
  “够了!”阿古柏大声骂道,“你的心思本王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能有心保护本王,除非太阳蹲在地上,不挂在天上。你的心全在本王的汗位上,但你不思进取,心术不正,又心狠手辣,本王怎会传位于你?就是本王命困,实选不出一个续统之人,也不会传给你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海古拉从地上抬起头来,阴沉沉地说道:“你一贯对我有偏见,看我不顺眼,我怎会期望你传位于我。我一直暗中努力,想凭自己的才能,改变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可你一直看我不上我,难道我就不痛心吗?”
  “你的才能?哼,你还有才能吗?干什么事都会半途而废,只是任自己性子行走于世,没有一点大家风范,还痛心呢?要说痛心,本王实在痛心,养下你这个祸根,坏了本王的大事,丢弃了军事要地,本王现在痛心都来不及了。要知有今天,何不当初将你溺死,也不会有今天的困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海古拉的心凉透了,整个身体都冰凉了,他觉着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刺得身心像针扎一样疼痛,他忍住这种疼痛,用缓慢的口气说道:“我今天总算明白了,我在你心里已经死了,可惜还一直忠心于你,为你舍身卖命,到头来,是这种结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阿古柏轻蔑地笑了笑,说:“你是该死,你活在人世,形同行尸走肉,一事无成,有何意义?唉,本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要有你兄长的一半才能,也是本王的造化呵!”阿古柏感叹起来。
  “别提他,伯克胡里不是我的兄长!”海古拉从地上爬起来,气愤地说道,“他一生下来就受恩宠,做什么事都正确,我一个行尸走肉,怎能是他的弟弟!”
  “你是不如伯克胡里,他聪明、能干、反应敏捷……”
  “够了!”海古拉气呼呼地打断父亲的话,“你说吧,怎么处死我。”
  阿古柏盯着海古拉看了一会儿,才说:“你也算做了一场我的儿子,我不忍心看你身首异处,就赐你一壶酒,你去自灭吧!”
  就这么残酷!什么是父子?什么是骨肉亲情?在个人利益面前,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什么事都这么直接,简单。
  阿古柏随唤人送来一壶毒酒,递到海古拉手中。
  海古拉捧着毒酒,心里却静了下来,大脑里一片空白,凝神望着洒壶看了一会儿,才请求道:“你王,我能提个要求么?”
  “说。”
  “我想一个人找个地方静静去死,不想死在父王面前,免得父王碍眼。”
  “本王答应你,反正你已经死了!”
  “谢父王。”海古拉捧着毒酒走了,一个人来到下房,呆呆地坐下,望着那壶毒酒发痴。
  就这么结束了么?
  一切都还没开始呢。
  梦想、汗位、权势,都还没实现呢!
  就要叫这壶酒结束了。
  海古拉心不甘呀,他望着眼前的这壶毒酒,心疼得抽搐起来。
  他一直坐到天黑,坐到深夜,躺在床上,像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半夜时分,一个黑影潜入海古拉的房间,来到海古拉身前,也没有把他惊醒。
  “王子、王子。”这个人轻轻唤着他。
  他没有动。
  “王子、王子。”这个人推了推他。
  海古拉腾地从床上跃起来,像坐到烧红的铁器上一样,跃起的同时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
  海古拉恍然回到现实之中,看了这个人一眼:“艾克木汗,是你?”
  艾克木汗是布素鲁克和卓的侄子。
  “是我,王子。”艾克木汗答道。
  “你来干什么?”
  “王子,我来看你呀。”
  “一个将死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王子不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死又能怎样?”
  “不死就可以好好活着,成为万人之上的尊贵之人。”
  海古拉一听,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不可能了,我已被父王赐死!”
  “赐死了就要死呀?”
  “不死不行!”他有野心,但在他的内心里,父王还是父王,他只能是他父王不喜欢且永远看不上的一个儿子。虽然他像他父亲一样恶毒、残暴,但在骨子里,他还是被罩在父亲的阴影下,心没有飞出来。
  “你为什么要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知道。”
  “知道了还要死?”
  “我也不想死。”
  “不想死是对的。”
  “怎么才能不死呢?”海古拉的心动了。他心里翻腾开了:对呀,为什么要我死呢?为什么非得我死呢?
  “叫要你死的人死!”
  “他是我的父王!”
  “你父王把你当作他的孩子看待了?”
  海古拉想起父王说的还不如把他一出生就溺死的话,便说:“没有!”
  “这就对了。你想不死,就叫他死!”
  “他是汗王。”
  “他死了,汗王不就是你了?”
  海古拉一听,血呼地涌上了头顶,将自己全身烧得热乎乎的,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里翻腾了半天。他一下子有点不知道这里怎么一回来了,他的苦恼不是来自于他的良心,良心是什么?是躯体和预感到某种新的神秘力量之间的争斗!现在这股力量攫住了他的躯体,甚至灵魂,如一棵被人连根拔掉的小树,绝望时突然遇到有人要重新把它栽入土中。他能放过这次机会吗?不!不能!这是一次重生,并且能够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汗位,他什么也不顾了,终于下定决心,急问艾克木汗:
  “怎样才能叫他死呢?”
  “这好办,”艾克木汗奸笑了一声,将声音压低对海古拉说,“你这样办吧,到时我会帮你。”
  天一亮,有人给阿古柏来报:“二王子死了!”
  阿古柏平静地说:“果真死了?”
  “果真,王子饮了大汗赐的酒,昨夜亡了。”
  阿古柏叹了口气,吩咐道:“他既已死,命人厚葬了吧,毕竟他也是本王的儿子。”
  手下领命去处理海古拉的后事。
  库尔勒是艾克木汗的地盘,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艾克木汗将海古拉的“尸体”当着大汗的手下的面,葬了。
  当夜,阿古柏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
  他爬起大叫下人,却看到一个黑影,轻飘飘地走到床前。
  “父王,不知你叫孩儿干什么?”
  阿古柏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海古拉,你没死呀?”
  “父王,你赐给孩儿毒酒,孩儿敢不死么?”
  “那你是……”
  “孩儿一心想着父王安危,是来看父王的。”
  “不,不要!你滚出去。来人,来人呀!”阿古柏惊魂失魄地叫着。
  “别叫了,父王,他们都不会理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想干什么,我来服侍你。”
  “不要,你滚!”
  “我是你儿子。”
  “不是,你不是,你给我滚出去。来人呀,快!”阿古柏在心里,早已将这个凶恶残暴的儿子拒之于外了。
  海古拉扑上去,将阿古柏按在床上。
  这时,艾克木汗捧着一壶酒走进来,对海古拉说:“王子,这个是他给你的,还给他吧!”
  海古拉接过酒壶,在艾克木汗的帮助下,将毒酒硬灌进阿古柏嘴里。
  海古拉一头大汗地拿着空酒壶,对奄奄一息的阿古柏说:“你这回该看到我有用了吧!”
  月光从窗户上的空隙里爬进来,湿湿地铺了一地,似一层明亮的清水,泛着蓝光。这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但凶残成性的一代“汗王”却感觉不到这种美丽,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是一个了结!
  阿古柏绝望地看着影子一样的海古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海古拉和艾克木汗把阿古柏的尸体抬起,来到事先备好的水池,将尸体沉入水中。
  三天后,海古拉把阿古柏尸体从水池中捞出。尸体已泡得发胀,根本看不出是毒死的,便用香牛皮包裹住。
  艾克木汗当众宣布了大汗突然患病瘁亡。整个库尔勒城一片哀声,为大汗驾崩而泣。
  次日,乔装打扮后的海古拉,带着一帮人护送阿古柏的尸体向西去喀什噶尔,送大汗宾归。
  临行前,艾克木汗私下对海古拉说:“我已派人将汗王的遗命传位之书送往喀什噶尔了。一到喀什噶尔,你就是大汗了,你的哥哥永远只能是你这位新大汗的部属。”
  海古拉点着头说:“艾克木汗,这次多亏你的帮助,我才脱离死亡。只要我登上汗位,即封你为顾命王爷。”
  艾克木汗一脸认真地说:“到时再谢大汗吧!”趁机行了大礼。
  海古拉高兴地走了。
  高开库尔勒的第二天,艾克木汗即宣布自立为汁。不久,艾克木汗西窜,占据了阿克苏。
  五月十二日,海古拉经过十七天的行程,终于赶到离喀什噶尔六十里地的阿图什,马上就要到喀什噶尔了,海古拉归心似箭,想快点登上汗位,催部下快点赶路。
  当走到阿图什不远的克孜勒苏河边时,突然一声炮响,一大群人马从河边树丛中冲出,将海古拉包围住。
  是他的哥哥伯克胡里骑着一匹高头战马,从人群里走出来。
  海古拉一看到哥哥,心里一惊,故作镇定地说:“哥哥,你跑这么远来迎,弟深受感动。”
  伯克胡里开口骂道:“逆贼,快交出父王的遗体来。”
  海古拉一听,慌了,但还故作姿态地说道:“大胆,伯克胡里,你没收到父王的遗命吗,这样给我说话?”
  “收到了,父王遗命传位于我,艾克木汗逆贼已将你暴劣恶行告知我了,我这就给父王报仇。”
  说着,命手下过来捉捕海古拉。
  “艾克木汗,你有种呵!”海古拉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拔刀自卫。
  伯克胡里大声命道:“来呀,给我将逆贼拿下,不论死活。”
  海古拉终因寡不敌众,被乱刀砍死。
  伯克胡里见海古拉已死,喝住混战兵卒,言明大汗被害经过。海古拉带来的兵卒遂归顺于伯克胡里。
  这时,伯克胡里才跳下马,冲到阿古柏尸体前,大叫一声“父王”,哭得昏死过去。
  二十三
  西征军不战而胜,进驻托克逊城,为此,吐鲁番战役结束,南疆门户打开。
  捷报传到哈密,大本营里一片欢呼。
  西征大帅左宗棠拟奏折,为西征前线将士请功。
  当得知徐万福惨死吐鲁番时,左宗棠不胜惋惜,几天都吃不下饭。
  虞绍南劝左宗棠,徐万福战死,也是他命里定数,不然,他立功回来,还不好治他私自离营之罪呢。
  左宗棠叹着气说:“徐万福私自离营,罪不可饶,该当死罪,可他一心想去前沿作战,虽有私心,但作战勇猛,是个可造之才,天意叫他亡于吐鲁番,是他的命了,可我心里总是不安。”
  虞绍南说:“不安,就也给徐万福请功,让他后人得名吧。”
  左宗棠摇着头说:“不可,徐万福虽然攻城,但乱了战机,白彦虎逆贼跑了,徐万福之过也。不给他请功,也不追究他之过,只是人死,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季高,话可以这么说,事可不能这么做,徐万福生性急躁,又私心太重,说不定让他随队作战,会出意想不到的大乱子。”
  “这有可能,所以我才让他护送粮道,磨他脾性,改他本性的。”
  “徐万福真不知好歹,对你一番苦心领略不了,不过,经过这次教训,他在黄泉之下,会悔过自己的。”
  左宗棠不语,沉闷的样子叫虞绍南看了,心里难过。
  “季高,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现在吐鲁番战役大胜,南疆门户大开,大军南进,规复南疆,指日可待,你应该高兴才是。”
  左宗棠点点头,叹着气说:“我是为失去一个可造之才而难受呀。”
  “季高,放下徐万福的事吧,人死不能复生,看你培养刘锦棠、张曜,还有别的统领,一个个足智多谋,英勇善战,你该知足了。”
  一提到刘锦棠和张曜,左宗棠脸上有了笑容,兴冲冲地说:“毅斋我没看错吧,放开他的手脚,他就能干得更好,听说在攻克达坂后,毅斋还用离间之计,知道阿古柏之子海古拉不会投降,偏放俘虏去游说,海古拉杀了俘虏,一下子在军中失了威信,军心涣散,私自逃命,海古拉自知大势已去,弃城奔命,托克逊才不战而胜的。”
  “毅斋算是培养出来了,乌鲁木齐和吐鲁番战役打得多好,毅斋的指挥才能充分得以体现。”
  “后生可畏呀!”
  正说着,都力送来刘锦棠从托克逊送来的信件。
  左宗棠打开一看,指着信对虞绍南说:“你看,正说着,毅斋的主张就来了,他请求即进兵南疆,一举歼灭敌寇,还是那个急性子,改不了了。”
  话听起来,全是自豪,还有一点不满的语气。
  虞绍南笑笑,他深为左宗棠相人、用人的本事而叹服。刘锦棠就是左宗棠相中的,一手培养起来的大将,左宗棠怎能不自豪呢。
  左宗棠接着说:“毅斋太急了,刚攻下三城,需要休整,又值伏暑将至,南疆酷热之地,蚊虻成群,不易急进。再说,阿古柏已死,其子伯克胡里匆匆登位,敌内部众心解体,互相火并,这场内讧能使敌力量更加削弱,何不坐观虎斗,视其自伤时再上前剥皮呢。”
  虞绍南说:“毅斋年轻,性急可以理解,西征大军士气正旺,斗志昂扬,他想一并歼灭敌人,是急了点。现阿古柏已死,匪帮内部又不和,敌人大势已去,南疆规复只是时间问题了。现在休整,可备些粮草,南疆各城之间距离遥远,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又横亘于东四城与西四城之间,一片浩瀚。南八城比较富庶,粮草虽然可以就地采买,但阿古柏匪帮久踞南疆,战事不断,黎民难以耕种,恐难有粮草可采买,所以,得转运些粮草,万一粮草不继,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得对,毅斋既然已经派人将通往南疆的干沟要道守了,就在托克逊休整,备足粮草吧。”
  正说话间,都力来报:哈密道台领一帮官员求见。
  “快请!”
  哈密道台明大人等一帮地方官员走进来,一进门,便开口贺道:“左大帅,我等给大帅贺喜来了。”
  左宗棠拱手还礼:“同喜,同喜。”
  明大人说:“左大帅,这次大军又一举攻下吐鲁番三城,打开通往南疆门户,真是大喜呵,大帅威名四方,果然非同一般,进疆一年,就连攻数城,歼敌一半,是百姓之大幸,万民之福。卑职特来请大帅到小府一坐,一来为大帅设宴庆贺大军胜利,二来卑职感激大帅为哈密百姓造福植树,同时,也想给大汇报一下卑职在哈密的政务。”
  左宗棠对明大人没多少好感,他一到哈密发现此地水土不缺,却地少树少,百姓生活不富庶,便怨地方官员不理政,想去过问一下哈密道台,被虞绍南劝阻了:“你只是督办新疆军务,是陕甘总督,管新疆地方政务,会闹不和的,今后驻军在哈密,军政关系不好处的。”
  左宗棠想想也是,便不去过问,却叫驻守各军植树造田,为黎民造福,哈密道台明大人已多次请左宗棠赴宴,他都没去,他不想去吃这种不造福于民的官员的饭。
  便又推辞道:“谢谢,明大人,本帅军务缠身,就不赴宴了。”
  明大人说:“左大帅,卑职请大帅不下十次了,大帅一次面子都没给,这次就给卑职一次薄面,大帅屈尊到府上吃顿便饭吧。”
  “明大人,本帅真忙呵。”
  “大帅,卑职知道大帅军务忙,但只吃一顿饭,半天时间,大帅就屈尊一次吧,如大帅这次不答应,卑职就跪地不起了。”
  说着,明大人和一帮官员往地上一跪,望着左宗棠,看他怎么办。
  左宗棠忙上前去扶,他们都不起来。
  虞绍南也说,就去一次吧。
  左宗棠才说:“快起来吧,我答应去一次好了。”
  道台和一帮官员欣喜若狂,忙告谢回去做准备。
  左宗棠望着他们走了,才说:“看这世道,请人吃饭,还得给人跪下求请,这么个请法,绝没安好心。”
  虞绍南说:“你看不上这个道台大人,连请你吃顿饭都要怀疑。”
  “如果安好心,就不会跪下请了。”
  次日,左宗棠几人去道台府赴宴,发现明大人设的家宴很丰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吃的,全端上来了。
  左宗棠一见,不高兴了,说:“明大人,你这便饭不简单呵。”
  明大人脸一红,说:“大帅见笑了,边疆荒地没有什么,就做些野味让大人品尝。”说着,一招手,叫人抬上一只烤得油汪汪的大肥羊来,明大人起身亲自执把小刀,去羊头上切下一片羊头肉,放在盘里,双手送到左宗棠面前。
  “请大帅品尝,边疆风俗,烤全羊的羊头肉先请最尊贵的人物品尝。”
  左宗棠一摆手:“谢谢,明大人,本帅不吃肉了。”
  “不吃肉?大帅,你是吃不惯羊肉吧?”
  “不,我什么肉都不吃!”
  虞绍南赶紧给做解释:“是这样的,大帅早先发誓,不规复新疆,就不食肉,因为他想着边疆的百姓全在贼寇的压迫下生活着,就食不甘味。”
  “噢,是这样,大帅,现在北疆已基本规复,大半失地收回,大帅是不是可以放开食肉了?”
  “不!”左宗棠态度很强硬。
  明大人尴尬地站了一阵,脸上表情很复杂,也不敢再劝,随即又找了个话题,说道:“大帅,你既不愿食肉,就喝些酒吧,酒乃性情之物,能提起人兴致,大帅你才勇双全,满腹经纶,武学盖世,文才更甚,大帅的《癸巳燕台集成八首》是当今天下奇诗,气魄雄豪,识见超迈,为卑职所崇敬,大帅的亲家公陶澍公常与大帅一起酒后作诗,有好诗云:‘明月高楼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诗’,就不说唐有李白斗酒诗百篇了。大帅,今日乘西征军大捷之兴,何不饮杯水酒,给卑职们作诗助兴,好叫小的们以饱耳福呢。”
  左宗棠微微笑了一下,知这位道台大人为劝他饮酒,把他奉承到家了,还拿出诗文故作姿态,一听就是个附庸风雅之辈,便抚着胡须,一本正经地说:“明大人,你只知饮酒做诗,却不知‘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至于饮酒做诗,就不能有酒,而要茶,你难道不知道陆放翁的名句:‘候火亲烹顾诸茶,焚香细读《斜川集》’吗,拙诗又云:‘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所谓人以文传,文以人传,何必要把诗和酒相提并论,强加于人呢?况且西域环兵,民不聊生,生灵处于水火之中不等自拔,我等怎能饮酒作诗,寻欢作乐,不顾民情呢?言及诗文,以酒相伴,简直俗不可耐,辱没了诗心,诗怎能成为高雅之物呢?”
  一片寂静,有些地方官连大气都不敢出。明大人更是脸红,一丝强装出来的笑容叫人看了实在可怜。
  场面实在难堪。
  还是虞绍南站起来打圆场:“各位大人,大帅的脾气你们有所不知,就不要再劝大帅饮酒了,一来大敌当前,列强还在践踏我南疆沃土,黎民日不饱食,大帅忧国忧民,没有作诗饮酒的兴致;二来大帅自从进入西北后,肠胃一直不好,饮酒必患痢疾,苦不堪言。大家就以茶代酒,议些别的事吧。”
  “好,好,”明大人终于有台阶下了,一连叫了几声好后,端起茶杯,对左宗棠说,“大帅,卑职们就依大帅之意,饮茶畅谈。请问大帅,等南疆规复后,新疆善后如何处理呢?”
  左宗棠饮了口茶,道:“南疆收复后,再讨伊犁,待伊犁归我版图,安辑难民,招徕流亡,立国有疆,古今通义。新疆规模存乎建置,顺乎形势,以民之情伪易知,政事之修废易见,从长治久安之局考虑实基建置行省,力图吏治。”
  “大帅英明,新疆各族民众盼的就是这一天。”
  左宗棠望了明道台一眼:“那么,明大人有何高见呢?”
  “一切听从大帅吩咐,卑职为新疆建置行省出尽毕生之力。”明道台拍着胸部说道。
  “好,有你这句话,本帅会尽力奏明朝廷,据力为新疆今后的吏治谋长远之计。”
  明大人脸上有了光彩,眼睛发亮地说:“大帅,到时望大帅多多提携,卑职愿扎根边疆,为新疆的今后尽毕生之力。”
  真正意图终于说出来了。
  左宗棠微微一笑,看了虞绍南一眼,对明道台说道:“明大人真是知而知行,朱子言‘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呵。”
  明大人一听,脸就红了,讪讪道:“大帅取笑卑职了。”
  左宗棠哈哈大笑起来:“明大人,本帅只是随口说说,依你之才,天生使然,绝对有用。本帅去年刚到哈密,就听说大人审理一精明过人贼子案例,你非寻常才子呵!”
  明大人脸色变了,脖子红得像染上了血,目光躲来躲去,很不自然地落座。
  原来,哈密有一贼子,非同一般,行盗百家,招招有鲜,花样翻新,弄得黎民商家防不胜防,成为一大祸害。就说贼子去盗一个马贩子的事吧,贼子先潜入马贩子家,将所有房屋摸了个清楚,夜里去偷马,专牵了一匹发情的母马来到马贩子后院,待马贩子家仆人睡后,用迷魂香熏了马贩子家仆,把楼下的家仆一个个背到楼上,又将楼上的全背到楼下,倒换位置后,才把母马牵进马棚,解开一匹强壮公马,当着众马的面让公马和母马交配,激得全棚公母马性起,乱了方寸。贼子才用鞭将公母马强行打散,自顾牵了母马就走,棚里的众马怎肯甘休,纷纷挣断缰绳,随发情的母马出了马贩子家,一路追着贼人走了。
  马贩子家仆清醒后,听着群马奔腾,向远处跑了,便爬起去追,住惯楼下的如今不知身在楼上出门便走,从楼上跌下来;住惯楼上的今不知身在楼下,一个劲找楼梯下楼,却找不到,乱成一团,特清醒后,马队早已不见了踪影,此次偷窃,贼子成为哈密传奇人物。
  有次,贼子不慎落入官差之手,明道台升堂问案,叹贼子偷技高明,想据为己用,便对贼子说:“贼子,你自恃偷技招高,本官就给你一次机会,如你能偷到本官太太身上穿的大花短裤,本官就不杀你,并且委你重任。不然,本官绝不饶你,再抓住你非杀你不可。”
  贼子答:“这有何难?三日后给大人奉上太太短裤,就是这条大花的。”
  明道台便放了贼子,命差役严加看守官府,又叫太太穿着大花短裤,一刻也不要离身。
  两天过去,贼子没有露面。第三天夜里,贼子还没露面,天快亮时,差役想贼人可能早就跑了,不敢来偷,便大意了。
  谁知,这时贼子却来了,打扮成一个老仆人,说是给屋内院外花草浇水,顺利潜入明道台太太房里。太太还在睡懒觉,贼人便从身上摸出一个熟透的柿子,轻轻放在了太太屁股跟前,便躲到床下静等。太太偶一翻身,压破了柿子,烂柿子糊了她的大花短裤,等她惊醒起来,疑自己肚子坏了,污了短裤,便脱下扔到了床下。贼子捡了短裤,等太太换衣服时,钻了出来,大摇大摆地上公堂去找道台大人。
  明道台一见,只得服了贼子,不但不治罪,还用重金收买他,让他专门去偷官场对手的一些贪污罪证,好弹劾对手,让自己升官。
  明道台的这种审贼子做法,在哈密传得沸沸扬扬。
  现在左宗棠亲口提起,明道台羞愧得差没地缝钻了。
  左过棠趁机说道:“明大人,作为朝廷命官,乃一方父母,为官一任,造福于百姓,哈密虽受匪帮侵扰,却不及新疆其他城池苦难深重,但哈密的情形叫本帅看了心寒呵,百姓至今食不果腹,牧场上没有牛羊,一片凄凉,你身为道台,可曾知晓?”
  “大帅,卑职早有所察,心急如焚,无奈新疆陷在匪帮控制之下数年,哈密一直为各路征讨官兵驻守,部分军需均要从卑职手中索取,哈密地薄人稀,物产贫乏,卑职尽心尽力,一方面要给驻军服务,一方面要顾及百姓,卑职也难呵!”明道台说着,还挤出几滴眼泪,一副委屈的样子。
  左宗棠看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么说,明大人还受了天大委屈?”
  “卑职不敢,卑职想着能尽微薄之力,既保障驻军所需,又体恤于百姓,却没想到好人却不好做,顾了大局,却留下不少骂名。”
  “那么你算是个好官了?”左宗棠厉声道,“本帅得奏明朝廷,为你封爵,树碑立传了?”
  “大帅……”
  “住口!本帅不听你的解释,你口口声声保障驻军,体恤百姓,驻军军需自有来处,哪个要你保障了?说到百姓,本帅倒要问你,你对本地民情了解多少?你在这大摆酒席,大鱼大肉,百姓吃上顿没有下顿,本帅暂不理论,就说你对百姓的生死知道多少?前阵子,本帅去巴里坤检查驻防时,碰到牧民举办一个奇特的婚礼,你知不知道,那是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新郎叫匪帮残害,善良的新娘却在举行婚礼……这叫人心疼呀!体恤百姓?你一个堂堂道台,却在此设宴请本帅,目的就是想升官,良心何在?”
  明道台已瘫软成一团,跪到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
  众人静静地愣站着,地方官员一个个跪倒在地。
  左宗棠扫了众人一眼,沉痛地继续说道:“新疆沦陷,大多数百姓被匪帮迫害达十数年之久,受尽贼人折磨,哈密受贼人骚扰甚少,却出现这等凄惨景象,你等官员还有脸向本帅要官,简直无耻至极,口口声声体恤百姓,又知百姓多少疾苦,啊?”
  顿了顿,左宗棠长叹了一口气,又说:“虽然本帅不署理新疆政务,但本帅是朝廷大学士,钦差大臣,照样可以治你等罪责。大敌当前,军情紧急,本帅暂不治你们的渎职之罪,今年之内,解决不了哈密百姓的温饱,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但现有官职难保,还要定重罪,本帅绝不轻饶你等?”
  明道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左宗棠盯着看了一阵子,更加来气,还想训斥几句,想了想,便起身对虞绍南说:“这样的饭,本帅难以下咽,我们走!”
  带着一帮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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