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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五)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4 21:36:16      字数:10727

  十
  时令深秋,边塞肃州已如初冬一般,城里城外已难见一片绿叶,枯树荒草过早地呈现出一派萧杀的冬景来。苍劲的漠风从荒原深处一路走来,给深秋的肃州更增添了一层冬天的气氛。有枯叶在树尖抖动,成群的麻雀吵闹着,叽叽喳喳地盖过了枯叶的凄鸣,使荒芜的深秋有了一丝活着的生机。
  肃州已今非昔比。
  这是同治十三年的深秋,肃州城已被陕甘总督左宗棠攻陷收复快一年了。一切都已平息,肃州城的战火伤痕业已康复,街市井然有序,兵勇持枪列队,维护出一个全新的边塞古城。初冬的气息没有把肃州怎么样,却让它焕发出一副整装待发的新面貌。
  肃州比以前庄重多了。
  这不光是总督署暂驻肃州,更重要的,是肃州将成为收复西域的起点,从这里再次撑开帅旗,声势浩大的湘军即将踏上光复中华的又一征程。
  左宗棠此时坐在由肃州知府衙门暂设的总督衙门里,对新疆失地的条陈,一一翻阅着,心里琢磨着收复的良策。
  因为,本月初五,左宗棠已接到上谕,朝廷命他督办粮饷转运一切事宜,以内阁学士袁保恒为帮办。
  左宗棠有了这份上谕,心里安定多了,心情也好到了极点,他对自己的幕僚们说:“我终于胜利了,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李合肥。”
  李合肥即李鸿章。
  为收复新疆,左宗棠和这个李合肥在同治十二年,发生“塞防”与“海防”的争论,引起朝廷上下一番震动。
  当时,由于日本以同治十年琉球船在台湾遇难为借口,悍然发兵侵犯我国台湾。台湾民众奋起反抗,朝廷派船政大臣沈葆桢率军赴台增援,但出师不利,使民众遭受了战火的焦烤。为了不使宝岛生灵涂炭,十月,朝廷接受了英美法等国站在袒护日本立场上的“调停”,被迫与日本订立《台事专条》(即中日《北京专约》)。中国赔给日本白银五十万两,并承认琉球国是日本属国。这件事使朝廷实为震惊。一个刚刚起步学习西方的小小岛国居然也敢打上门来,这还了得?西太后坐不住了,责成军机大臣加强海域防务。
  军机处强调筹办海防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给沿海各省督抚提出“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六条具体应变措施,请交各沿海省督抚讨论。江苏巡抚丁日昌呈请军机处,议创北洋、东洋、南洋三支海军,以期“三洋联为一气”,“意在整饬海防,力录实际”。军机处把丁日昌的条陈交给沿海江各省督抚、将军十五人,命其详细筹议,限一月内复奏。东南各省督抚和总理衙门、军机处,几乎都主张加强海防。而筹办海防“非有大宗款不能开办,非有不竭饷源不能持久。”
  正在这时,左宗棠已将新疆被浩罕、沙俄入侵的情况调查清楚,详细分析了新疆的敌我双方形势后,奏请朝廷:
  自乾隆年间戡定新疆,当时盈廷诸臣颇以为开边未已,耗资多为疑,而高宗不为所动,用意闳深。我国定都北京,蒙古环卫北方,百年来无烽燧之警,不仅前代的九边皆成腹地,即由科布多、乌里雅苏台以达张家口,亦皆分屯列戌,斥堠遥通,然后畿辅之地太平无事。盖祖宗、开新疆,立军府之所贻也。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反之,新疆不固,则蒙古不安,不仅陕西、甘肃、山西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无宴眠之日尔。
  京城。皇宫。
  左宗棠的奏折刚到军机处,便引起军机大臣们的高度重视。尤其是在军机大臣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间行走的大学士文祥最看重左宗棠的奏请。立即上奏西太后。
  文祥,字博川,满洲正红旗人,他在同治光绪两朝一直是重臣,能以江山社稷为己任,他像当年的满人重臣肃顺一样,看出满洲的将帅不中用,平息内乱,收复疆土,还是要重用汉人,肃顺不就用了曾国藩,才平息了起事的太平军。文祥对左宗棠的才智很欣赏,故立马上奏,陈述收复新疆的重要性。
  慈禧看完奏折,微眯着双眼,半晌,才问文祥:“你意如何?”
  文祥答道:“收复新疆,刻不容缓。”
  慈禧抬起眼皮,扫一眼文祥,说:“时下东边沿海,法、英、美、日跃跃欲试,自鸦片战争以来,战争多在沿海,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一国生事,各国勾煽,一旦生衅,防不胜防,应该集中饷力,加强海防。”
  文祥急道:“太后,左宗棠奏陈,新疆不复,日后必生大患,沙俄虎视眈眈,浩罕阿古柏受土耳其回部的封号,并与俄国两国立约通商,已与各大国勾结一气,一旦成气候,掠我新疆大片疆土,灭蒙古,消邻帮,长驱直入京城,那时候,可就……”
  慈禧不语,长叹一口气,过了会儿,才说:“这事关大清安危,不论是‘塞防’,还是‘海防’,都不能轻视呀。但孰轻孰重,孰重孰缓,孰先孰后,还是二者并重,这是个大难题,当今国库空虚,不好办呵!”
  文祥不语,他知道慈禧的举棋不定,是有别的原因。慈禧一贯主张要修复被烧毁的圆明园,国库里的那点积累,不想用在固国防务上,明知现在时势紧迫,但文祥不敢对国库的银子妄加论说,只好不吭气。
  慈禧又说道:“这样吧,传懿旨,叫各省督抚奏疏建议,再定吧。”
  文祥说了声:“遵旨。”便退下了。
  没几天,左宗棠又上书,从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等各个角度全面地提出了规复新疆的步骤和方法:
  俄人久踞伊犁之意,情见乎词……惟自古盛衰强弱之分,在理而亦在势。以见在情形言之,中国兵威且未能加于已定复判之回,更何能禁俄人之不乘机窃踞?虽泰西诸国亦知此为不韪,不敢遽肇兵端。然既旅馆焉思启,必将不夺不餍,恐非笔舌所能争也。荣候(指署伊犁将军荣全)深入无继,景都护(指乌鲁木齐都统景廉)兵力单,后路诸军久成迁延之役。兵数虽增,仍多缺额,且冗杂如常,并无斗志,望其克复要地,速赴戎机,实无把握,并虑徒增扰累,以后更苦无从箸手。甘、凉、肃及敦煌、玉门,向本广产料畜,自军兴以来,捐派频而民众耗,越站远而牲畜空。见在仅存之民,已皮骨俱尽;屯垦之地,大半荒芜,年复一年,何堪设想?宗棠所以有从内布置,从新筹度这请也。就兵事而言,欲杜俄人狡谋,必先定回部;欲收伊犁,必先克乌鲁木齐。如果乌城克复,我开威扬,兴屯政以为持久之谋,抚诸戎俾安其耕牧之旧,既不遽索伊犁,而已隐然不可犯矣。乌城形势既固,然后则示以伊犁多之疆索,尽寸不可让人。遣使奉国书,与其国主明定要约……彼如知难而退,我又何求?即奸谋不战,先肇兵端,主管劳逸之攸分,我固立于不败之地。俄虽国大兵强,难与角力,然苟相安无事,固宜度外置之。至理喻势禁皆穷,自有不得已而用兵之日。如果整齐队伍,严明纪律,精求枪炮,统以能将,岂必不能转弱为强,制此劳师袭远之寇乎?就饷事而言,西征诸军,各有专饷,如肯撙节支用,无一浪费,无一冗食,或尚可支。今乃以拥多兵,为民,不战而坐食,惟知取资民力,竭泽而渔,不顾其后,往事之可睹者,已如斯矣!欲重新整理,非亟求实心任事之人,重其委寄,别筹实饷,于肃州设立总粮台,司其收发,并将各军专饷,归并为一,相其缓急,均其多寡应之不可;非核其寄存人数,汰其冗杂疲乏不可;非定采办价值、差徭款目不可;而尤非收回各军专奏成命不可。此亦宜及早绸缪者。要之,目前要务不在预筹处置俄人之方,而在精择出关之将;不在先索伊犁,而在急取乌鲁木齐。
  同时,浙江巡抚杨昌浚上书认为:此时整饬海防各师,比江防为忧急。
  两江总督李宗羲、湖广总督李瀚章、福建巡抚王凯泰、江西巡抚刘坤一以及沈葆桢等,也都复奏朝廷,强调海防为当前第一要务。要求优先筹办海防,刻不容缓,云云。
  大殿上,满朝文武分列两旁,静听总理衙门和军机大臣转奏各省督抚们的折子。
  李鸿章站在那里,弓着腰身,支棱着两耳,听着大多支持他“海防”的奏文,心里喜滋滋的,脸上却很平静,没有一丝得意神色在脸上晃动。他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稳,不得有半点忘形。作为大学士、直隶总督,位居人极,他有他的一套遇事不惊,遇火不恼,遇悲不伤的纯表情表达方式,就是一脸庄重,叫人看了,觉得稳重,不轻不浮,这些都是李鸿章前些年在他的恩师曾国藩那里学到的。
  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奏道:“长江上有荆湘,下讫海是澨。以南北论之,则天堑之险了;以东西论之,又建瓴之势也,据其要害,可以左顾右盼,雄视四方,整饬江防,则可为东海久远之计。”
  又多出个“江防”。
  湖南巡抚王文韶认为:“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视成败以为动静者,则唯西陲军务。俄人攘我伊犁,殆有欠假不归之势,且大军出塞,而艰于馈远,深入为难。我师退一步,则俄人进一步……事机之争,莫此为甚。因此,宜以全力注重西征。俄人不能逞志于西北,各国必不致勾衅东南。”
  开始有人支持“塞防”了。
  山东巡抚丁宝桢、江苏巡抚吴元炳、漕运总督文彬等亦认为,海防固应筹办,但目前应全力注重塞防:
  “各国之患,四肢之病,患远而轻;俄国人之患,心腹之疾,患近而重。”
  各执已见,婆媳自圆其说,皆有道理。
  这时,刚刚亲政的同治皇帝已听得不耐烦了,开口发话:“好了,好了,都是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讨论,奏了这么多,也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你们能干什么?”
  大臣们都低下头,不再吭气,听皇上的训斥。
  同治话音刚落,慈禧用不满的语气说道:“直隶总督李鸿章来了没有?”
  李鸿章赶紧往前走了一步,答道:“微臣在。”
  慈禧说:“李爱卿,你可有奏?”
  “臣有本。”李鸿章咽了口唾液,毕恭毕敬地说道。
  “奏来。”
  “喳!”
  李鸿章奏道:
  “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无论开辟之难,即无事时,岁需兵费尚三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厄,已为不值;且其地北邻俄罗斯,西界土耳其、天方、波斯各回国,南近英属之印度,外日强大,内日侵削,今昔异势,即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屡阅外国新闻纸及西路探报,喀什噶尔回酋新受土耳期回部之封,并与俄、英两国立约通商,是已与各大邦勾结一气,不独伊犁久踞己也。揆度情形,俄先蚕食,英必行其利。皆不属于中国得志于西方。而论中国目前之力量,实不及专顾西域,师老财痛,尤虑别生他变。曾国藩前有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议,殆老臣谋国之见。今虽令将出师,兵力饷力万不能逮。可否密谕西路各统帅,但严守现有边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图进取。一而招抚伊犁、乌鲁木齐、喀什噶尔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云贵、粤、蜀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可矣。两存之则两利。俄、英既免各怀兼并,中国亦不至屡烦兵力,似为经久之道。现新疆不复,于肢体之无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孰重孰轻,也有能辩之者。此议果定,则已经出塞及尚未出塞各军,似须略加核减,可撤则撤,可停则停。其停撤之饷,即匀作海防之饷。否则只此财力,既备东南万里之海疆,又备西北万里之饷运,有不因穷颠蹶者哉!”
  李鸿章将重视海防的理由奏毕,用眼扫了一下帘子后面的西太后和正襟危坐的同治,又说了一名:“请太后、皇上定夺。”
  慈禧和同治都不吭气。
  大殿上一片静寂。
  这时,文祥向前走了一大步,奏道:“太后、皇上,微臣以为,左宗棠秦陈不无道理,新疆之危,由来已久,早在我大清圣祖康熙年间,叛逆噶尔丹统占新疆,把兵锋指向了漠北草原。康熙三十年,噶尔丹亲率数万铁骑,越过杭爱山,向蒙古的喀尔喀发动突然袭击,取下喀什喀、车臣汗和扎萨克图汗,气焰非常嚣张,竟举兵东犯,打到距京只有数百里地的乌兰布通,狂称‘圣上君南方,我主北方’的逆言。康熙大帝圣明,亲征噶尔丹,将噶尔丹击败,圣祖三次亲征,并至宁夏坐镇指挥,将叛逆击溃,保我大清江山。现新疆被列强侵占,难保不会重蹈覆辙。左宗棠前次奏称,重新疆、保蒙古,保蒙古者,卫京师也,此乃目光长远,防患于未然。规复新疆,安我大清江山,是为大计。至于李中堂奏陈,严守现有边界则弃之不顾也,是为大患,而新疆自乾隆盛世归我大清,乃祖上之恩德,虽荒芜偏僻,但是大清疆土,如在我朝丢失,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千古罪名担当不起呵!”
  文祥一番言语,激起了一方大臣的赞同,或交头接耳,或私下议论,纷纷表示,新疆不能丢,不能成为千古罪人。
  看着大臣们议论纷纷,同治坐不住了,说道:“文祥奏陈,确有道理,朕虽年幼,但对祖宗江山,绝无丢弃不顾之意。前几日,朕已与皇阿爸商定,新疆塞防,刻不容缓,一定要收复。朕绝不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罪人。”
  大臣们即呼道:“我主圣明!”
  欢呼声在大殿里回荡。
  文祥等人喜形于色,斜眼李鸿章。
  李鸿章脸上挂不住了,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同治的一番话,像一把刀子插在了他的心上,把他的心刺痛了。但他脑子不笨,弄到这步境地,不得不低头了。
  于是,李鸿章向前走了一步,奏道:“皇太后、皇上圣明,微臣绝对拥戴圣上的旨意。但微臣此举,也是考虑到近几年洋人在我海域横行霸道扰我安危,才出此下策,还望太后、皇上治罪微臣。”
  李鸿章这么一说,西太后发话了:“李爱卿何必自责,你也是忠心为国,别无他意。至于海防,同等重要,卿家还要敬谨料理,早日筑起坚固防线,卫我大清。”
  “遵旨。”李鸿章心里不满,但没有表露出来。
  这时,同治说道:“李卿家,朕已降旨,将福州船局归上海船局督之,归你节制,你尽可与福州船局大臣沈葆桢商议,朕不撤他船局,要他尽快造出坚船利炮,对付洋人侵扰。”
  李鸿章一听,心中暗喜,终于将左宗棠的船局弄过来了,这也算不小的收获。就连呼“圣上英明”。
  同治说道:“至于新疆军务,朕交景廉为钦差大臣督办,陕甘总督左宗棠平叛有功,现需治理陕甘政务,整饬兵马,以增援景廉,并为新疆督办粮草,事务过大,调袁保恒帮办,确保新疆规复。看众卿家有何异议。”
  李鸿章一听,心里平衡了不少,左宗棠没有督办新疆军务,只办粮草,足以锉他锐气,看他还有什么可嚣张的?听着众臣群呼“太后皇上圣明”。他也赶紧加了进去。
  李鸿章这几年虽说春风得意,位高权重,但他心里还是比较虚,他在曾国藩扶持下,一路走来,甚觉顺利,朝廷又裁撤了三口通商大臣,归直隶总督经管,颁给钦差关防,兼辖山东之海关,奉天之牛庄关,并增设津海关道,委李鸿章为洋务大臣,权力大增。但李鸿章心里一直想着,自己仅凭平捻一功,日后权力会有动摇。又加上西北左宗棠建功西北,功名卓著,威震朝野,说不定哪天,左宗棠会居于己上,到时听左调遣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所以李鸿章盯着左宗棠,总怕左再建奇功,就展开了一场“海防”、“塞防”之争。虽然李鸿章没有成功,但左宗棠没有挂帅西征,就不能再立战功,李鸿章失落的心理暂时平衡了些。
  可对左宗棠,李鸿章认为还得多提防些,曾国藩说他是当今第一奇人,难保哪天又会有别的妄想,得多注意点他的行踪才是。
  这样想着,李鸿章想到应该去见一个人,只有这个人才能帮着他注意左宗棠的动向,并可以通过这个人,实施自己对左宗棠的牵制。
  这个人便是袁保恒,朝廷新提升的户部左侍郎,左宗棠的帮办。
  十一
  袁保恒,字莜坞,河南项城人,进士出身,旋以翰林院侍讲学士补用。其父袁甲三,曾在李鸿章镇压捻军时,为淮北大营普通统领,无甚功劳,没有被启用,遂告病开缺在家。
  李鸿章虽没有与袁保恒的父亲袁甲三有隶属关系,但最终捻军败北于河南、山西、陕西等地,是李鸿章的大功。所以,只能勉强扯上同是平捻的同僚。
  李鸿章坐着绿呢大轿,来到碾子胡同里的袁家府第。
  袁保恒一听家人通报,着实吓了一跳,像李鸿章这样的大人物,还是第一个来他府上。
  袁保恒慌忙提着绸袍,小跑出门迎接。
  李鸿章已进到了院子。
  袁保恒嘴里连呼:“卑职不知是李中堂大驾光临,没有远迎,有罪,有罪。”就要行跪拜之礼。
  李鸿章上前一步,忙扶起:“莜坞,见外了,不要造次,折杀少荃了。”
  少荃是李鸿章的字。
  袁保恒即抱双拳,打着哈哈:“李中堂亲临敝舍,求之不得,卑职受宠若惊呵。”
  “莜坞何出此言?”李鸿章突然庄重地说:“高堂是少荃昔日平捻的同僚,虽不在一个战场,但是一个目标,都为朝廷出力,我来贵府畅谈,理所应当嘛。”
  袁保恒见状,忙说:“中堂大人高抬,错爱家父及卑职了。快请进,请进。”
  李鸿章做了个谦让的动作,随挽上袁保恒的左手,使袁保恒激动得两膝都软了,差点跪下来。
  俩人一同进到屋里。
  袁保恒唤下人上茶。请李鸿章高坐。
  “中堂大人,敝舍狭小,望大人海涵。”
  “又来了,再这样说,少荃就要走了。”李鸿章欠了欠身,做了个样子,给袁保恒看。
  袁保恒慌忙上前按住:“大人见怪,见怪,卑职口贱,口贱。”
  “这就对了,我们同为朝臣,一家人嘛,何必见外呢。”
  袁保恒毕恭毕敬地点头,在李鸿章的示意下,坐了一边。
  李鸿章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中堂挂一上山虎图,从山石底衬,至虎形、睛目之间似有唐寅之风,但若细瞧,虎额之上的“王”字飘飘浮浮,减了虎威,是绝对的仿制品。
  也难怪,一个刚提升的左侍郎家里,不可能有江南怪才的真迹。李鸿章心想着,又看一边的屏风。
  屏风之上绘的是郑板桥的墨竹图。这幅临摹就更不敢细看了,倒是两边题的五言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引起了李鸿章的话题。
  “郑板桥爱竹如命,才落下千古绝句和流芳佳成,莜坞也喜爱竹?”
  “哪里,哪里,我这是随便摆设的,我这是随便摆设的,只是个装饰,别无他用。”
  “爱竹高雅,何必掩饰?”李鸿章故意把袁保恒往雅处引,“竹品性儒雅,满身清翠,宁折不弯,又节节相扣、相连,直线上升,为岁寒三友中之贵,它无松之高,无梅之媚,乃赏品中之雅物。木秀于林,竹丽于形,光洁清亮,如江南仕女,挺拔如江南秀士。爱竹者,皆才识过人,智慧超群,故莜坞乃恃才博慧之人,心性儒雅之高人。”
  一席话,听得袁保恒心里那个适坦,比刚提升为户都左侍郎还要兴奋,更重要的是大学士,汉臣领班在评价他。这个附庸风雅的无知之徒快要醉了:
  “中堂大人,百闻不如一见,卑职今听大人一言,对大人的才识和学问算是领教了,大人乃当今第一奇才、奇人,叫卑职一生一世也说不出这么高的话来。”袁保恒奉承着,想找出一些深奥的话来应对,无奈肚中无货,只好遗憾一回了。
  “莜坞过奖了,少荃哪里是当今第一奇人、奇才。”李鸿章含而不露的说,“论当今第一人,是西北的左宗棠,这是恩师曾帅在世时说的,少荃也认同,左季高才识过人,智勇双全,今后成为你的上司,你就会亲眼目睹到的。”
  袁保恒神色变了一下,随即恢复,说:“中堂大人过谦了。”这么一句,立马打住,他不敢妄加评说,这官场之中说东道西可是要吃亏的。袁保恒摸不着深浅,便顺着李鸿章的话,换了话题:“这次卑职去西北帮办粮草,托圣上的福,卑职可以锻炼锻炼,多学些东西。”
  李鸿章说:“莜坞去西北,肯定会受些苦,但西北是你今后的基础。少荃只望你日后飞黄腾达,达官显贵时,别忘了少荃。”
  袁保恒吃了一惊,李中堂何出此言?愣了愣,便说:“原来是中堂大人在暗地提携卑职,卑职祖上积了阴德,让卑职沾了中堂的光。”像发现了登山的云梯,袁保恒往上靠去。
  “莜坞此言差矣,”李鸿章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天皇太后问少荃,谁可为西北粮台,少荃想到了你,就保了。谁让你是袁甲三的儿子,和少荃有这一杆子呢。”
  袁保恒一听,站起来要拜,被李鸿章扶住:“莜坞呀,你我算是世交,我今也给你交个底,西北赴任,非同一般。古语道‘时势造英雄’,如今时势在西北,你要好自为之。”
  往下,李鸿章就不说了。
  袁保恒再蠢,也能明白。于是,他感动得差点涕泪俱下,腿软得撑不住躯体了。
  李鸿章看在眼里,心里喜极。
  袁保恒便表达内心的真迹:“中堂大人,卑职有今日,全仗大人错爱,日后定当犬马相报。大人,卑职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说看。”
  “卑职——想拜大人为师!”
  “这个,”李鸿章犹豫了一下,“暂时不妥,我刚保了你,你就拜在我的门下,难免叫人非议,日后再说吧。”
  李鸿章没想到袁保恒会来这么一下,可见此人乖觉,日后必得提防。像这么一个要才无才,要智无智的蠢才想拜李鸿章为师,简直是异想天开。
  想当年,李鸿章由其父引路,拜到曾国藩门下时,曾才是个左侍郎。李鸿章心气高傲,还看不上曾国藩。其实曾国藩也有点看不上李鸿章,曾国藩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向于德。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二者不可兼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李鸿章有才无德,一直使曾国藩隐隐心痛。但李鸿章倚靠这个恩师,达到了仕途的顶峰。
  十二
  西北。总督府。
  接到上谕,左宗棠召来张曜,布置出关增援景廉的事。同时召来的还有金顺。
  张曜,字朗斋,浙江钱塘江人,统率嵩武军,是河南的地方部队。陕甘平战乱时调入西北,共有十六营兵力。
  张曜和金顺即至。
  左宗棠制止住两人要行的大礼,挥了挥手说:“两位将军辛苦了,请坐。”
  因为金顺不是左宗棠的部属,左宗棠特别客气地先对他说:“金将军,你这次出关,帮办新疆军务,有何感想?”
  金顺打拱道:“承蒙左大人厚爱,大人前期参掉成禄,雪我有兵无粮之耻,我定当奉命出关,征伐匪帮,规复新疆,救黎民出水火。”
  左宗棠抚须道:“有此志气,甚好。不过,金将军,你部现有三十营,又并成禄的十七营,共四十七营,将军有何打算?”
  金顺略作沉吟后,说:“大人有何高见?”
  金顺这样说时,心里暗暗佩服左宗棠的精明,对他的部属情况了如指掌。
  左宗棠说:“自古兵在精,而不在多。万全盛时,筹甲兵,即先筹刍粟。如汉赵充国,古称名将,其驻军肃州,所陈兵事,重屯田而罢骑兵,留兵万人,藉省大费。三奏力陈,行之卒效,至今言西北兵事者莫能外也。先朝臣兆惠苦守伊犁数月,维时,北路兵阻不前。其深入者,仅精兵数百,卒能力解重围,宣威绝域。当时北路人马,不过数千。然出关之道远又艰,不能用众,即古今承平无事,官私充足时,亦可以异可知也。"
  金顺听罢,心里称赞左宗棠果然不凡,用兵之事头头是道,且知古论今,是个帅才。便说:“大人一席话,令卑职敬佩。卑职汰弱留强,并成三十营,如何?”
  “多了!”
  “二十五营?”
  “还多!”
  金顺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便反问道:“依大人高见呢?”
  左宗棠抚须道:“二十营。”
  “二十营?”金顺心想,大敌当前,兵力第一,怎么要减一大半人呢?便说:“大人,是不是少了点?”
  左宗棠说:“二十营足矣。金将军,你想想,景廉大人长住巴里坤,成禄不供粮草,屯兵营每营按五百人计算,即万余,百夫长、戈什哈、随员等二百余人,骑兵还有战马,如按每卒每日配给净粮一斤十两,战马每日每匹支粮四、五斤,草十二斤,按万人计算,每月共需粮食四十八万七千余斤,马料五万斤上下,还有草料。肃州距玉门三百六十里地,玉门至哈密一千五百里地,用骆驼运粮草的话,每峰骆驼负重五百斤,光需骆驼千峰,二百多名驼夫,还得备上骆驼、驼夫的口粮。除此,还要把营帐、军装、弹械负载上,一路开拨,亦非易事呵。”
  金顺听着,心里更叹服左宗棠,用兵行军,他都算得如此精确,自己还有什么话说。便点着头说:“就依大人调遣,我即精减到二十营,整装待发。”
  “好。”左宗棠说道,“将军果然明智,不过,将军到关外,第一先干什么呢?”
  金顺说:“卑职一到哈密,径自直奔乌鲁木齐,先取下乌鲁木齐,领了这头功。”
  左宗棠摇着头,说:“不可。乌鲁木齐匪情尚且不知,哈密距乌鲁木齐又有一千多里地,地广人稀,路途遥远,行程疲惫不说,敌早闻你所动,必防备之,故你去攻,必败无疑。”
  “大人有何高见?”
  “将军一到哈密,先和巴里坤的景大人会合,稍事休整,派探马前去探听虚实,将乌鲁木齐四周的敌情摸清,然后再作打算。现朝廷已下谕旨,我将派人前去援助,待援军一到,再商定攻陷之事。现兵没出关,仅我从图册上分析的情况来看,规复新疆,首先进兵北疆,造成居高临下之势,再收复南疆,消灭阿古柏匪帮,收复伊犁以外的全部新疆失地,然后再向沙俄交涉归还伊犁,不可先收伊犁的原因是,新疆与沙俄交界线太长,如开仗,于我不利,且阿古柏匪帮没破,会背腹受敌,西征非败不可。”
  金顺听着,受益匪浅,便说:“今听大人一席话,才知卑职渺小至极。大人是当今罕帅,请大人再给卑职讲一下,收复新疆的用兵方略。”
  张曜等人也说,想听左宗棠讲一下用兵新疆的方略。
  左宗棠喝了口茶,笑了笑,说:“兵马未动,嘴皮子先动了。好,我就先纸上谈兵了。新疆整个地形是北高南低,从北疆攻入南疆易,而从南疆攻北疆难。西征军先攻下乌鲁木齐,就在战略上占据了有利地位。乌鲁木齐城南有福寿山耸峙,城东南三里又有红山屏蔽,易守难攻,该城雄踞东西天山的结合部,西控昌吉、呼图壁、玛纳斯,东通哈密,城东南有两百余里长的博格达山峰,路通吐鲁番,为军台孔道,过岭凡七上八下,山峰南有达坂者,是通吐鲁番的要道。如占据乌鲁木齐后,即卡住了南北疆咽喉。从阿古柏匪帮兵力分布上看,其南路为阿古柏的巢穴和主力所在,且西洋枪炮颇多。而北路除伊犁由沙俄控制外,乌鲁木齐一带是叛匪流寇白彦虎的乌合之众,没什么战斗力。如先打阿古柏主力,要花费大力气,势必减后劲之军,添前敌之贼,非计之得也。反之如果先用兵于北路,可使急战有必胜把握,并可诱使阿古柏分兵弛援,而相机予以歼灭。且先收乌鲁木齐一带,不仅敲断了阿古柏伸入北疆的触角,建立了一个巩固的后方立脚点,同时,也给伊犁东面安下一个钉子,防备沙俄在我军攻打南疆时威胁我后方。致力于北而收功于南,用层次推进的战略。
  “新疆地广人稀,水草缺乏,这对打仗极为不利,处处都受限制,故新疆的仗得缓进速战。所谓缓进,即是在第二个关键战役开始之前,用足够时间集中兵力,特别是要筹集和储运足够的军火粮饷,为战役做好充分准备,必须分起续进。就是大军进占一地后,先用营中的车驼将后方的粮料逐渐搬来储存,随后二批大军跟着驻进,如此层递衔接转运,必俟兵员和给养充足后,方可对选定的目标发起攻击。这样虽费时,但可使我立于不败之地,还可迷惑敌人,在敌不备之下,速取目标。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少的消耗一举夺城,而不能打旷日持久的消耗战,那样会拖垮人马。以缓进保证急战的成功,急战之后复之以缓进,可养精蓄锐,百战不殆,方能百战百胜。”
  左宗棠一番高论完毕,众将领还沉浸在他的“急战缓进”战略之中,都在静静地等候着,谁也不想打破这种气氛。
  左宗棠喝了一口茶,说:“诸位将军怎么了?我的纸上谈兵有不妥之处,请指出来。”
  张曜先道:“大帅之谋略,我等如听天文,皆精采实用之上乘战法,佩服都来不及呢,哪敢妄言。”
  金顺接过来说:“左大人的高论,令卑职佩服得五体投地。请问大人,您是怎么将新疆地形和敌人情况掌握这么精细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
  虞绍南替他说道:“左大人是当今诸葛亮,从小读兵书,研究舆地,抄录《畿辅通地》,各省通志,以及《西域图志》于山川、河流,他哪里不晓?”
  金顺是旗人,从没听过这么多带兵打仗的知识,今天算是饱了耳福,也看到了左宗棠的大将风度。
  左宗棠对金顺这个旗人也有好感:不狂傲自大,以满人亲贵自居。便越发喜欢上了这个旗人将军。
  左宗棠想了想,说道:“金将军,我在这只是纸上谈兵,真正打起仗来,还得仰仗你等大将军出生入死呢。”
  金顺拱手道:“大人过谦了,以大人之将才,之风范,这新疆规复,指日可待。”
  左宗棠高兴,说:“朝廷只命本督办粮草,本督尽力为诸将搞好供给,以保前方。金将军,本督今见你有大将之才,故配给将军开花大炮一门,并派懂操作的总兵邓增带炮手随你调遣!”
  金顺一听,遂起身跪到地上:“谢谢大人,这份知遇之恩,日后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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