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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三)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2 16:15:48      字数:5406

  六
  因为刘锦常的归来,又带来新募的九营湘勇,左宗棠心情好了许多,近来朝廷不明降旨的积郁化解了下少。那个老叫花的一席话,虽然在内心激起了千层浪,但他更能把握好自己。
  左宗棠常以民族英雄岳飞为榜样,更有作古的林则徐受辱仍尽忠的前世之师激励着,他无二心。
  况且林文忠公(林则徐)对左宗棠的知遇之恩,使他没齿难妄。想那时林文忠公已是虎门销烟威名远扬的两广总督,在道光二十九年时,林文忠公自云南引疾还闽,路过长沙,不下船受百官拥戴,特遣人至柳庄,招来左宗棠,让他一人上船。二人畅谈今昔,通霄不眠,直到鸡鸣天晓,才依依惜别,使左宗棠名扬湘江。他那时只是一个中过举子的农民,却享此殊荣,又深得林文忠公的称赞,对左宗棠的影响极大。
  现在,又有曾国藩这个巨人做表率,左宗棠何来非分之念?
  安顿好刘锦棠所募的新军,左宗棠想着,该去检查一下军屯的情况了。
  陇西的地薄,又缺水,看似田多,其实是广种薄收,获益不大。推行军屯,看似轰轰烈烈,却没开垦出多少荒地来。主要由于这些兵勇全来自南方,见惯了家乡的沃土,对眼前的薄地不抱希望。
  于是,就出现了一些营官私自将籽种和农具转租附近的百姓,让他们垦荒种地,秋后数倍取偿。有些百姓因没有农具和籽种,也愿意接受这种交换方式。军屯实质上就成了剥削百姓,坐享其成了。
  左宗棠带人到附近军营检查屯田时,发现田里全是稀稀拉拉的百姓,不见一名兵勇,觉得奇怪,便叫亲兵都力过去问一下地里的百姓,到底怎么回事。
  都力过去问了,回来禀报:“大人,百姓说军营将地租给他们,提供农具和籽种,到秋收后四六分成。”
  “什么?”左宗棠一听,火就来了,“这还不乱了章法。去,给我查一下,这是哪个营干的,叫他们营官来见我。”
  都力领命,策马奔到一个叫土甸子的地方,见驻军营帐里全是东倒西歪的兵勇,正在呼呼大睡。都力不悦,唤一个游哨过来,问这是哪军哪营的地盘。
  游哨一见都力满脸怒容,慌忙答道:“这是湘军亭字营第四营。”
  “营官是谁?”
  “丁春秋大人。”
  “丁营官现在何处?”
  “在主营帐里。”
  都力心里更不悦,对游哨说:“带我去见营官。”
  游哨见来者不善,便引都力往主营帐走去。快到主营帐时,游哨扯开喉咙叫道:“丁营官,有人找你。”先报了个信。
  待都力进到主营帐,一个千总模样的人已慌忙从铺上爬起,正在到处找帽子。
  都力扫了一眼:“你就是丁营官?”
  丁春秋回头一看,吃惊不小。他认识都力,都力却不认识他。他心想左帅的亲兵来做什么?
  略一犹豫,丁春秋便打拱道:“原来是都大人到了,卑职有罪、有罪,没亲自迎您。”
  都力没理丁春秋的这一套,说:“你是丁营官了?”
  “卑职是丁春秋。”
  “左大人叫你去一趟。”
  “左大人?”丁春秋心里一惊:左大人怎会召见我这个小小的营官呢?平时根本和左大人说不上话,会有什么事呢?丁春秋心里忐忑不安,偷眼看了一下都力,小心地问道,“都大人,卑职想问一句,左大帅叫卑职何事?”
  都力说:“到了就知道了。”
  丁春秋不敢再问,都力虽是亲兵营营官,和他一样级别,但都力是左大帅的贴身侍卫,不离大帅左右,是人人皆知的大帅亲信。丁春秋很恭敬地回了一句:“喳,卑职这就随都大人前去拜见大帅!”
  这个都力,是左宗棠当初募楚军与太平天国周旋在江西景德镇时,相遇结识的。说起来,都力当时还要伺机刺杀左宗棠呢,原因是景德镇被楚军攻陷后,左宗棠的楚军中有一个千总叫张德万,他自恃攻城有功,在景德镇胡作非为。一次偶然看上了一个美艳女子,便上前调戏,却不知这个女子的丈夫是景德镇有名的拳师梁洪仙。梁洪仙闻娘子被侮辱,大怒,携一弟子冲击军营,与张德万理论,张自恃人多势众,根本不和梁洪仙讲理,几番争执,双方大打出手,梁洪仙寡不敌众,被张德万抓住杀了。都力是梁洪仙的江湖好友,闻之怒火万丈,大骂楚军跟绿营军一样是祸国殃民的败类,非要与楚军为敌,取了楚军统领的头为好友报仇。都力只身一人连闯四次军营,没有将张德万杀死,他便暗伏军营外面,寻机刺杀张德万。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都力发现张德万带一队兵勇到景德镇城外的乐安河边挖河沙,他冲了上去,与张德万打斗起来。张德万没防备,被都力一刀刺伤,河里的兵勇见状一哄而上,将都力围在中间,无奈兵勇手中没有兵器,被都力一连吹死十多个。受了重伤的张德万连滚带爬跑上河岸,被都力追上,一把擒住,正要一刀砍下时,被出来巡视的左宗棠刚看到,大喊了一声“住手!”身边的待卫冲了过去,从都力刀下救出了张德万。二十多名待卫大战都力一人,都力渐渐有点不支,被待卫活捉,押到左宗棠面前。左宗棠怒问都力,为何行刺张千总。都力大骂道:“张德万强奸我好友梁洪仙之妻,又残杀梁友,什么楚军,全是些乌合之众,是一群祸国殃民的走狗!杀一个张德万,报我友大仇,还不能解恨,要是碰上楚军统帅左宗棠,我也要杀了他,为民除害。”
  左宗棠一听,心一沉,气不打一处来,脸色气得铁青,一帮手下更是怒不可遏,要将都力当场劈了。左宗棠一挥手,制止手下,怒目问一旁的张德万:“张德万,你可干下这种坏事?”
  张德万吓得不敢言语,颤抖着瘫在地上。
  左宗棠大声吼道:“张德万,你干没干?”
  张德万连声都不敢吭。
  左宗棠问张德万手下,兵勇如实向左宗棠报了张德万的劣行。左宗棠气得双眼暴睁:“张德万,你好大胆,给我砍了!”
  待卫上前,一刀将张德万的头砍落在河岸上。
  天上的太阳跳了一下,似一团燃得正旺的火球,晃个不停,火焰烤灼得每个人都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包括都力。空气在这一瞬间凝住了,除过太阳燃烧的“滋滋”声,乐安河静得像没有水似的。众人都被左大帅的威严震住了。
  左宗棠扫了一眼地上身首异处的张德万,怒气未消地喘着粗气,命手下将都力放了,说:“这位壮士,楚军出此败类,是楚军的不幸,但楚军是一心为国,铲除乱党的乡间团练,来自于广大黎民百姓,你不要因一人罪恶,言及众人。现已将杀你好友、强奸你好友之妻的罪魁祸首斩了,你若还不解恨,就冲我一人来,一要对整个楚军报有成见!”
  都力一听,余火未消地问左宗棠:“你是何人?”
  “我便是楚军统领左宗棠。”
  都力一怔,突然跳起来冲向左宗棠。几个待卫见状,冲上去阻止都力。
  左宗棠大声命道:“都给我退下。”说着,左宗棠从一名待卫手中抓过大刀,往都力脚边一扔:
  “壮士,请动手吧,我左宗棠的头要能解除壮士对楚军的怨怒,也值了!”
  都力愣住了,站在左宗棠面前望了一会儿地上闪亮的大刀,又抬眼看着面前的个不高但气势逼人的左宗棠,不知怎么办才好。
  僵持了一阵,都力突然俯身将地上的刀抓起,放到自己的肩上。他要自刎。
  “且慢!”左宗棠抬手制止住都力,“壮士为何要自行了断?”
  都力说:“大人,我今见大人一面,方知大人非张德万之流,我也不是鱼目不分之徒,不敢冒犯大人。现好友大仇已报,我心足矣。无奈我已伤害大人的十余名无辜,只有自行了断。
  左宗棠叹口气,道:“壮士何必要这样呢?人死不能复生,况有前嫌,才伤其无辜。张德万这个败类不是也伤了你好友一家吗?”
  都力愣怔地站着,半晌才说:“大人能要放过小人吗?”
  左宗棠哈哈一笑:“壮士把我左宗棠看成什么人了?你为挚友仗义寻仇,乃忠义之士,我左宗棠岂能坏壮士性命?”
  “大人……”
  “壮士,希望你能够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与楚军化敌为友,如你愿意,可加入楚军。国家正处在危难之时,需要忠义之士为国出力,作为大清子民,当为国效劳!”
  都力往地上一跪:“蒙大人厚爱,小人愿随大人东征西讨,为国效微薄之力!”
  “看你英勇无比,能以一当十,又为友忠义,是个仁义之士,能入楚军,壮我楚军队伍,与众弟兄共图卫国大计,这是幸事。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小人姓都名力。”
  “都力,好,你今后就随本统领亲兵营,做个亲兵吧!”
  “谢大人厚爱!”
  从此,都力就成了左宗棠的贴身待卫,跟随在左宗棠左右,成为亲信。在日后的数次征战中,很得左宗棠的赏识,平息太平天国后不久,都力荣升为亲兵营营官。
  丁春秋跟在都力的马后,小跑着来到地头的左大人一行面前。
  一见左宗棠,丁春秋紧跑几步,跪在左宗棠面前禀道:“湘军亭子营第四营营官丁春秋奉命来参见左大帅。”
  左宗棠一听,怒道:“你还是湘军亭子营的,丢尽湘军的脸了。”
  丁春秋伏地吞吐道:“小的有罪。”
  “你知道你犯何罪?”
  “小的不明,请大人训斥。”丁春秋还在犯糊涂。
  左宗棠没好气地说:“你抬眼看看,你开垦的地里全是百姓,我问你,你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丁春秋已吓得战战兢兢,语无伦次了。
  都力答到:“禀大人,丁营官的人全在营帐里睡觉。”
  “大胆!”左宗棠吼道,“本督命你们屯田,你竟敢违令,自做主张将田地租给百姓,剥削百姓,兵勇全在营帐睡大觉,你胆子不小!”
  丁春秋面如死灰,伏地求饶:“请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
  左宗棠气不打一处来,依然吼道:“知错?明知是错,还是按错的来。本督的命令,也敢违抗?”
  丁春秋一听,全身发抖,嘴里连呼“饶命”。
  左宗棠剑眉一竖,命都力:“都力,将此人带回,本督要军法处置。”
  又对虞绍南说:“绍南,即传我令,召就近驻军统领,到督衙议事。”
  说完,左宗棠气呼呼地打道回府。
  七
  驻军统领们飞马赶到总督衙门。左宗棠余怒未消,把十几个统领都扫视了一遍,才端坐椅子上,说道:“本督急召你们,是军屯的事,自本督发令开展军屯以来,各路军营立马实施,也取得了初步的成效,经理之始,即当为异日设想,自有本督的道理,现新疆失陷,数万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忍受战乱的伤痛,我们驻军前沿,开展军屯,是为日后开战做准备,你们却在屯垦之中,有的营私舞敝,糊弄本督;有的虚报基数,愚弄本督;有的竟出租田地,戏弄本督。这是何意呀?嗯!”
  众统领相互望了望,纷纷回道:“没有这些事呀,大人。”
  左宗棠两眼一瞪:“敢说没有?亭字营统领谭上连来了没有?”
  谭上连从后面走出,打供道:“卑职在。”
  “你也敢说没有这些事?”
  “卑职不明,请大人训示。”谭上连心里颇觉莫名其妙。
  左宗棠盯着谭上连看了一阵,道:“你真不知,本督就叫你见一个人。”
  挥了一下手,虞绍南叫都力将丁春秋带了上来。
  丁春秋“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对左宗棠连呼“饶命”后,转头对谭上连说:“谭统领,是小人给您脸上抹黑了,求统领大人为小人求情。”
  谭上连不明真相,责问丁春秋。丁春秋沮丧地说自己自作主张租地的劣行。
  谭上连听完,气涌头顶,怒斥道:“丁春秋,你个没用的东西,竟干下这种事。”
  丁春秋垂头低语:“小的该死,求大人饶了小的这次。”
  “你明知该死,还要求饶?你还是亭字营营官,你丢的是什么人,丢的是湘军的人呵,你……”谭上连气得说不下去了。
  丁春秋自知理亏,一听到“丢湘军的人”便一下子挺直了腰,不再发抖,随即对左宗棠打拱道:“左大人,小的自知犯了军规,死罪难逃,我今丢了湘军的人,死有余辜。我丁春秋也是条汉子,前后求饶数次,已愧对湘军弟兄,现请大人治小人死罪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对大人禀报。”
  说完,丁春秋望着左宗棠。
  左宗棠脸上冷着,心里已经降了些火气,他对丁春秋能幡然省悟,认识自己的罪行,有了些新的看法,便说:“讲吧。”
  丁春秋打拱道:“大人,陇西地大物稀,土质太差,河流太少,又缺天雨,地高河低。开展军屯,虽是明智之举,但敝端颇多,垦荒数千,广种薄收,获益甚小不说,主要缺少耕牛,没有牛,我们可以用人力,但播种后,没有雨水,又浇不上水,虽说只种的是小麦、玉米,不像湘乡种稻米需要水多,但没有水源,恐怕靠天吃饭,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收成根本不敢想。”
  左宗棠一听,丁春秋的话有些道理。但租地给百姓,提取偿粮之举坏了军民子弟般的关系。他正色道:“丁春秋,你说的这些,本督已有耳闻,也目睹过一些情景,正在想法解决引水问题。但你坏本督规矩,租地给百姓,看似百姓获有盈利,其实已属剥削,其志不在恤民,不在济军,惟勒索取盈,以顾目前而已。预借籽种,不论旱涝,只管秋后数倍取偿,民不能堪,如弃耕避匿,则累系其家属,追呼迫索,坏了军与民的子弟关系,何谈为民平天下,为民安生活?你的举止,不光是坏了军规,还剥削了民众的人身利益。”
  说到这里,左宗棠直视着丁春秋。
  丁春秋不敢看左宗棠的目光,低着头说:“大人一席话,使小人省悟其中厉害,请大人定罪,小人死无怨言!”
  左宗棠说:“念你省悟自责,又不失为一条汉子,但你是湘军营官,犯其大错,罪不可赦,死罪难逃。本督赏你自刎,不作游行示众。”
  众统领大惊,以为大帅怒气已过,会避死罪的,却还下死罪,于心不忍,纷纷求起情来。
  丁春秋见状,泪已涌了出来,却厉声道:“各位大人,不必为小人求情,小的该死,违犯军规,不死难以服众,小的又是湘军,难免别军有异议。”说完,静静地看着左宗棠,目光恳切,没有诡色。这就是湘军兵勇。
  左宗棠心有点动了,避开丁春秋的目光,望着别处,却不言语。
  众统领一见,忙跪下求道:“请大人开恩!”
  这时,虞绍南对左宗棠深施一礼:“大人,绍南也为丁春秋求情。”一到议军事这类的大场面,虞绍南就很少直呼左宗棠为“季高”了,这点左宗棠曾给虞绍南说过,不要称他大人,虞绍南答应了。但有时还是要叫“大人”,一般是有求或者是生左宗棠气的时候,就直呼“大人”。
  都力也在一旁说道:“请左大人开恩。”
  左宗棠扫了众人一眼,没有吭声。
  虞绍南上前一步,跪在了左宗棠面前:“大人,念丁春秋打仗英勇,跟随大人走南闯北,没有退缩,只在一时走了错道,请免其死罪!现新疆吃紧,大战在即,急需用人之时,请留其一命,日后立功恕罪!”
  左宗棠抚着胡须,叹了口气,说:“众将都起来吧。”
  众统领不起。
  左宗棠对着虞绍南说:“绍南,起来吧,我答应诸位的请求。但丁春秋活罪难饶,撤其营官一职,杖责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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