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路上

　　朴素的村庄、稀疏的树木、整齐的田野、干涸的渠道、平淡的湖泊，稍纵即逝。火车极速行驶，将所有的经历遗弃，在这个未央的夏天背后。
　　一轮孤独的夕阳辛勤地耕耘着地平线上的风景，或许下一秒就是黄昏。江月收敛车窗外的目光，世界已经无法在他的眼里添上任何色彩。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背上行囊搭上这班火车就是为了寻找，那已被现实撕成碎片的斑斓的梦想。
　　火车正在减速，又到一站。外面的人群随火车渐渐停止而混乱。他拉上窗帘。
　　这时叶子发来一条信息：你在哪？
　　他静静地看着手机上的三个字，直到火车重新启动才回复，只有对叶子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明白他浸在文字里的感情。
　　我在路上，海子向往的地方。
　　叶子没有再问，她明白了。他收起手机，头靠车窗，闭上眼睛，想好好睡一觉。但愿那座静默在碧海蓝天边的城市快点到来……
　　毕业了，由于最后一学期学费没有交，江月没有拿到毕业证。在大家都忙着找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坐上火车来前往海边。
　　对他而言，那是疗养灵魂的最佳场所。爸爸去逝以后，他的思维犹如燃烧过的纸张，脆弱到极点。没想到死亡可以残酷到如此地步！这段时间他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梦总是很浅，浅到轻风抚窗、树叶沙响、老鼠觅食、夜虫闲鸣都会惊醒，醒来就是一脸茫然。
　　他希望大海能像当初治愈他失恋那样，拭去他的阴霾和痛苦，让他早日沐浴到阳光之中。
　　清晨五点，火车到站。当初的海边小城浸在雾霭之中，广场上行人稀疏，彻夜未眠的灯火在雾中迷蒙不清。无风，天地间白蒙蒙的，江月提着行李，清凉的空气揩去黏在他皮肤上的闷热。他刚掏出手机，没想到赵蔷先打来了电话，“应该到了吧？”
　　“嗯，刚到。”
　　“那你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后赵蔷准时从出租车上下来。江月走过去，“打扰你休息了吧？”
　　“没有，昨晚和朋友在KTV玩，他们现在还在那唱着呢。”赵蔷身着紧身T恤，下身短裙，在这清晨淡凉中略显单薄，“你困不困？”
　　“还行，在火车上睡过了。”江月笑了笑。
　　“那找个咖啡厅坐坐？”
　　“茶楼吧。”
　　“也好。”
　　茶楼里除了三两个耷拉着的侍者，没有一个客人。一个女侍者正打哈欠，打到一半时见有客人来，赶紧终止，立刻换上职业的笑容上前迎接。
　　落坐后，江月点了两杯茶，赵蔷掏出烟给自己点上一去，然后把打火机放在烟盒上推到江月面前。江月摇了摇头，“不想抽，容易犯困。”
　　“呵呵，第一次听说。”赵蔷仔细打量江月一番，说：“比上次还憔悴。”
　　江月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憔悴好，不招摇。”
　　赵蔷笑了笑，“工作已经给你找好了，我一朋友在杂志社工作，你可以去做美工，工资待遇还都行，就是住的可能简陋一点。”
　　“没事，没事，简陋好，太舒服不习惯。”江月感激地说，“谢谢你。”
　　“没事，你的不少朋友都是我好友，咱们也算是朋友。再说这事也不麻烦，他们也正在招兵买马。”赵蔷突然话锋一转，“自从你家出事以后，许红非常关心你，上网时她经常提到你。可是，她的电话你却连一个都不肯接？倒是听老熊说你最近又和你们班的叶子走的很近？”
　　江月摇了摇头，“许红在我心中是完美的，不想再给她添一丝麻烦和苦恼，不联系她，只是希望她早点把我给忘了。叶子不论长相和家庭背景都不如她，但她面前出丑我不会觉得尴尬。经历过那么多，其实真正懂我的女孩不是许红，我不过陪她走了一段不算平坦的路，欠她的我偿还不了了。”
　　“可是叶子被你一而再地伤害……”赵蔷欲言又止。
　　“如果她肯原谅我，我会去找她。”
　　“追她？”
　　江月点点头。
　　“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公平，你同样伤害了许红，就不会努力弥补？至少也求得她原谅你吧。”
　　“对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联系，她的性格你明白，如果她橱柜里有只她喜欢的玩具坏了却仍放在里面，会令她很苦恼。”
　　“呵，真没想到，你比我还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还了解。不过你放心，等下一个她喜欢的男孩出现，她会把你忘记的。”赵蔷坦率地说。
　　“对了，自从上次回去，老熊来找过你几次，你们……”
　　江月话还没说完，赵蔷就已经摇头说，“我和他基本是不可能的，我要的男朋友甚少得有两样，第一长得帅，第二家庭条件优秀，他只符合一个，说白了他现在只是替补。”
　　两人一直聊到上午九点，曈曈旭日将笼罩城市的雾气驱散，赵蔷把江月带到他的住处，交给她朋友，交待几句就离开了。
　　盲目的积极和臆想只会适得其反。
　　工作一个月之后，江月坐在岸边遥看茫茫海水，一切都与想象中相符，阳光明媚，涛声海风，白云飞鸟，碧海蓝天，往事的阴霾却未由环境的明朗而淡开。他心中的纠结依然得不到释然，成天背着悲伤穿行在陌生的城市、人群中，如同从天边海面刮来的风，匆忙寻找着自己的轨迹，却又不知该往哪走，只能麻木地消耗着生命。他似乎看得见青春的颜色像醛类一样，挥发在透明的空气中。无奈，却只有机械地完成老板交给的任务。吃饭，睡觉。书看进不去，电视只是打开，随意乱翻着频道，没有目的。他还是会经常梦见爸爸，惊醒就再也睡不着。
　　海离江月住的地方并不远，走路十分钟，但他基本上不去，它似乎已经与他无关。就算每天晚上吃完饭，从阁楼到阳台，他也只是看看绚丽的晚霞，干净的夜空，时有单薄或丰腴的月亮，有时横斜或寂寥的星辰。唯一能让他安静下来听见心声触摸灵魂的是夜雨，下雨的时候从海上刮来的风总是很大，透过窗户将屋里桌子上的书本吹得哗哗作响，他不想关窗却又但心斜打进来的雨把屋子弄得过于潮湿。每当这个时候他会坐在窗前点支烟看着楼下的一切，尽职的路灯力不从心地支撑着一小片空间，努力不上夜黑色的羽翼压下。时有步履匆匆的居民走过，不知是因为事还是因为雨？如果是因为雨，那大可不必，因为他打着伞。人们似乎偏爱被习惯欺骗。
　　情况越来越遭，赵蔷的朋友再也无法碍于面子而沉默。一天，他给江月下了最后通牒，希望江月能放开手大胆创新，而不是只坐在岗位上守着枯燥的日子为生而活。
　　晚上吃饭的时候，赵蔷来了，“说句不妥当的话，你爸爸去逝毕竟是你的事，你不应该一直把这个情绪带到工作里来，你这样不仅给别人带来不快也是在折磨自己。你必须调整好状态，不然，你接下来要做的只是不停地找工作……”见江月没有反驳的意思，赵蔷越说越没劲，最后不得已收口。两人沉默一会，赵蔷抽完一支烟，无奈离开。
　　赵蔷走后，江月也锁上门，打算去海边转转。并不是他不想好好工作，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现在的状态。在去海边的路上，他看见一家网吧，犹豫片刻，他走了进去。他在网上遇见柱子，柱子兴高采烈地找他视频聊天。柱子在山西一家煤矿打工，半个月才能休息一天，二十里路之外才有网吧，可见上网对他来说是多么不容易。
　　“在矿上打工很危险吧？”江月说。
　　“死人是常有的事。”柱子笑呵呵地说。
　　“那你还干？”
　　“工资高啊，比起没钱娶媳妇，命算啥！”柱子牛气冲天地说。
　　“呵呵，你那还招人吗？”
　　“招，常年招。怎么，你想来？”
　　“对。”
　　“扯鸡巴淡！你一个大学生来这小煤窑挖煤？”柱子骂骂咧咧地点支烟。
　　“真的，我最后一学期学费没交，拿不到毕业证，必须尽快把钱交上去。”江月心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想法：他要追溯爸爸的生命轨迹。只有了解、体会过他的辛酸才能真正算得上懂他，才能缓解心中的愧疚和痛苦。
　　柱子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团烟雾，“好吧，我一会把地址发给你，你来时给我打电话，我接你去。对了，你得先征求婶子(江月的妈妈)同意，不然将来我不好向她解释。”
　　走出网吧，残酷的阳光从白云上泄下，世界清晰到恍惚。江月心中明亮如镜，他兴奋地奔跑在漆黑的沥青路上，心中构思如何写辞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