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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麦田(上)

作品名称:白云深处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03 15:36:58      字数:8342

  路边风景树静默在寒风中,随着车子行驶迅速后退。天空中,白日行走在灰色的云雾间。
  看似烦乱不可解的一切,都过去了,简单且平静地过去了。
  本以为是漫漫长河,无穷无尽,过去之后才发现,它们——生长在时间里的故事,恰如一条急速行驶的列车,轰然而去,带着呼啸声。车厢内和外的看法有着颠覆性的变化。
  从海边回去,江月见过叶子几面,叶子已经习惯了隐忍,很客气地将他保持在同学与朋友之间,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许红,他则一次没见过,两万多人的校园,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两人有意而为之,抛去偶然,自然很难再见到。
  这次期末考试,大家都有挂科,包括成绩一直欣欣向荣的王黾,他挂了一门。江月挂了一门。段不惊和大仙各挂两门。老熊基本全挂,春节家里省掉买灯笼的程序了。还有一些细小复杂的事,在经过蜕皮后的江月的手也变得不足挂齿,倒是被他做得津津有味。
  他的学生生涯还有半年终结,想到明年暑假开始之时就是他大学的忌日,已经风平浪静的心湖又被怅然给吹皱了。长途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辆辆飞驰的汽车像疲于奔命的候鸟,逆着风,留下仓皇的啼鸣时就已经背影飘渺了。
  江月看了下时间,估计晚上八点之后才能到站。还有偌大的一片时间,他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付之睡眠。
  中途他醒了三次,第一次是汽车停在一个加油站,售票员像个叫卖豆腐的老汉扯着嗓子叫乘客下车WC;第二次是昏黄的傍晚,他浅浅的梦里闪过许红的倩影,醒来正好是天边暮霞落于苍茫大地的时候;第三次醒来是汽车到站,短发的杜风一身警袍,英姿勃发地站在他的摩托车旁。
  “呵,哪整得警察大衣?”江月一只手提着包,腾出的另一手不时捶捶坐麻的双腿。
  “帅不帅?”杜风掏出烟,低头护火将其点着,笑着说:“妈的,最近查车查得紧,我这车又没办牌照,还好我聪明,把我表哥的这衣服给扒来了。哈哈,一路畅通无阻啊,路上有几个交警郁闷地看我两眼,愣是没敢拦。”
  “牛X。”车站人影混乱,江月和杜风稍聊片刻,便跨上摩托,离开县城霓虹灯和路灯光亮,借着西边天空那钩弯月和满天群星的冷辉,一路谈笑风生返家。
  这样的夜色,城市里是永远看不到的,像冰一样的夜,无比清澈,寒冷,干净,深邃,与世无争。西南方的残月漂在林野肃杀的上空,与之相应的东北方向则是气势磅礴的北斗七星横斜,那硕大的勺柄下方是阒静的远方,和依稀连成一片的肃穆的村庄。
  “我又谈了一个对象。”摩托像除去浮躁的杜风,安安分分地行驶在光线黯淡的马路上,两边是静谧的秃枝交错的杨树。
  “什么时候的事?”江月好奇地问。
  “呵呵,三四个月,媒人介绍的,前几天刚看完门户,日子已经定下来了。”杜风平静地说。
  “这么快?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秋天。”杜风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结婚和爱情,他更倾向聊后者,“你呢?和许红进展的怎么样了?”
  “我们分手了。”江月说。
  沉默一会,杜风再次开口,“也好,学校里谈的,一般经不起社会上的风波,早分早好,工作时再谈个,合适就结婚。”
  “呵呵。”说完,两人不再说话。回家的路上,唯有摩托车马达在浅吟低唱。
  家在马路旁,小小的院落里有光亮,家后面是树林,树林后面是钩月亮。听到摩托在门口停下的声音,妈妈放下手头的电视遥控器走向院门,江月刚抬手,门已打开,妈妈喜悦的面孔后是一片温馨的灯光。
  “哎呀,杜风专门骑摩托车去县里接你的啊!”妈妈感动地说。
  “呵呵,小事一桩。”冰凉的夜下,杜风瑟瑟发抖。
  “这不冻透了吗?快进屋来。”妈妈笑着说。
  江月进屋将包放在一旁,和杜风围坐在火炉边,四顾一番久违的家,“爸呢?”
  “你奶奶生病了,在庄里呢。”妈妈给杜风倒杯开水说。
  “奶奶怎么了?”
  “感冒了,医生刚去过,没什么事。”妈妈拿过去遥控器把乱糟糟的电视关上,说:“还没吃饭吧?”
  “嗯,在车上吃不下东西”
  “那给你俩烧点汤吧。”
  “噢,喝过汤我再去庄里看看。”江月把脸转向杜风,“现在谈这个女朋友怎么样?长得应该很漂亮吧。”
  “还过得去,感觉挺贤惠。”杜风微微一笑,掏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相片。
  江月接过相片不由一惊,女孩虽然长相不够惊艳,神情却极为坦然、淡然,清秀端庄,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叶子。
  杜风走后,江月来到奶奶家。矮小的院子,还有那经历风风雨雨之后依然安之若素的草房子,黄色的灯光从老式窗户散出,他似乎嗅到羼杂着童年的时光被风轻轻吹来。打开门,小叔和爸爸坐在奶奶床前抽烟,奶奶已经安神入睡,床头还放着两个空盐水瓶。小叔和爸爸并未聊奶奶的病,而是在聊八年前入狱的大哥江阳。
  “小月回来了。”小叔笑了笑,屋子浓重的烟味给他的笑容蒙上一层忧郁。
  “嗯,奶奶的病怎么样了?”江月走到奶奶床前,老人家年近百岁,满头银丝,平时精神矍铄,一旦感染风寒,便显露出风烛残年的老相。
  “没事,就感冒,医生说挂两瓶盐水,睡一觉就好了。”爸爸抽手递过一个小板凳,说:“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江月接过板凳坐下,“大哥要回来了?”
  江月的大哥叫江阳,比江月大十多岁,他俩是同父异母,江阳的母亲二十九岁时因病去世。江月出生的时候他爸爸已经近四十多岁。江阳从小叛逆,初中未毕业就混社会去了,刚开始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随着长大越发不可收拾,爸爸江长军为了让他收心,早早给她找了媳妇。本以为他娶妻生子后会收敛,没想到娶回来的女人不但怂恿他做坏事,还仇视那些劝说制约他的人。后来,江阳因酒后斗嘴,将邻居家的房子给烧了,还砍了人家一只耳朵,不久便被捕入狱。
  江阳入狱时江月才刚上初中,如今大学将近毕业。他们兄弟两关系很不好,随着江阳出狱家里势必不得安宁。江阳没入狱的时候,经常打自己的父亲江长军,因为他没工作,家里又有老婆和孩子,所以每到窘迫的时候就会伸手向江长军要钱,没钱就动手。有几次扬言要杀了江月,以作要挟。从某中意义上讲,江月不希望哥哥出狱,但这种想法又很不公平,所以他只有希望江阳出来能够改过自新,毕竟他也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
  “嗯,听说最近会来家。”江长军叹了口气,表情很矛盾。
  “怎么说也劳改了七八年,会好的。”小叔江长山宽慰道。
  “从小定八十,哪那么容易改。”话虽如此,江长军脸上还是露出但愿如此的表情。
  可能有所顾忌,爸爸和小叔把话题转移到江月身上,江月简短回答之后,便不再说话。四顾灯光昏暗的屋子,墙角除了靠放混杂的农具,还堆积了不少小麦,小麦后面墙上一幅蒙尘的剪纸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他刚上小学时候剪的,当时捡了些贴对联的红纸与碎绿布,然后用很大的功夫剪了一盆结构不均青稚的小花,至于棕色的花盆和黄色的花蕊是由粉笔染上又涂了层胶水得来的。剪好贴到墙上之后,江月被奶奶抱在怀里夸得跟花朵似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迷上美术,时光荏苒,直至今天仍矢志不渝。
  “回家吧?”江长军对思绪飞到过去江月说。
  出门的时候,沉在西边林间的月亮挥洒着微暗的月光,天空中猎户座标志的三颗星明灭在群星之中。
  “明天送一千块钱去给你嫂子,好让她过年。”爸爸深吸一口气说。
  “这么早?”
  “年年抱怨,嫌晚,今年早点送去。”
  “那要是她花完了不是还要向你要?”
  “要也没有,再说今年你哥来家,一家三口好好的,还怕过不好日子?”江长军的话像是在给自己说的,再怎么恨也是自己的儿子。
  第二天江月将钱送去的时候,遭到矮小刻薄的嫂子冷嘲热讽,但面对眼下这个早已落寞萧条的院子,同是兄弟,一个在学校里风风光光回家,一个却要偷偷摸摸从监狱回来,他还是硬生生把一肚气话咽了回去。
  “才给这么点,还没你一月生活费多。到底是小妈养的,江阳就不是亲的?是狗养的!……”
  江月撂下钱,扭头就走。
  “等江阳来家了!给你这小畜生花多少,就得给俺家多少,不然老东西别想过好!”恶毒的话尾随而来,搅得江月心烦意乱。
  江阳最终没有在年前回来,江月心里暗暗舒了口气,至少眼前这个年可以过得平平静静,但他想到嫂子和侄子又冷落了一年,心中不禁矛盾了。
  年三十那天,江月和爸爸提着祭品去上坟。阴冷的天空中有支离破碎的被太阳淡染过的云朵,却始终看不见太阳。那些未曾谋面早已作古的亲人的归宿在田野深处。荒凉的坟茔参差不齐,大小、高低、新旧、贫富,拥挤在一起,显得有些混乱。这里只有安静的泥土,和比泥土更安静的枯骨。它们像生长在坟场旁边的恣意的野生灌木,再没有约束和羁绊,除了给亲人提供一个祈福的场所,剩下的便是缅怀与思考了。
  经过时光磨蚀,一些残有花圈的新坟墓注定变旧、融入大环境之中,然后坦然自然。前几天下了场小雪,坟墓与田野里的尚有残雪,除了一些不甘寂寞的野兔留下脚印,它们还是来去随心任放自由的。
  “这是你爷爷的,这是你二爷的,这是你二奶的……”爸爸边烧纸钱,边给江月一一介绍,然后把他拉到最后一个坟墓前,郑重其事地说:“不论你大哥将来来不来上坟,你都要来,特别是这个,你大娘的(江阳的妈妈),一定要记住。”
  江月看着那个略显高大的坟点了点头,同时心是庆幸这些人他没有见过,不存在感情,只是习俗罢了,来烧纸钱也不会有惆怅感。
  江月每年都会随爸爸或小叔来此,但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仍很陌生,甚至毫无瓜葛。但是,几个月之后,这里却给他灵魂钉下一枚永不会生锈的钉子,被一种不随长生与时间而消磨的伤痛永远牵扯。
  过完年,没几天江月便收拾东西准备返校。临走时爸爸把生活费交到他手中,说:“学费会晚些天打到你卡里,现在家里没钱。”
  江月接过钱,心里很不是滋味,“没事,还有半年我就毕业了,先欠着,我工作再还上,学校里有不少人这么做。”
  “那哪行,供你读书这是最后一年,交完这年学费我也算完成任务。将来会怎样,都看你自己了,路只能铺成这样子。”江长军低头抽烟,而后抬头安慰说:“不要有压力,我当年在煤矿上工作,也算九死一生,还不是把家经营起来了?你将来一定会好的,我和你妈还盼着早点抱孙子呢。”
  “嗯。”江月提起包,院门口杜风已经停好摩托车等他。
  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天,晴。
  学校门口旭日东升,刚返学校的学生带着喜悦四散开来。春意盎然的风景树护着马路,马路上车水马龙。江月和老熊几个同学买了些水果谈笑着朝学校走去。
  这时,手机响了。开始江月没听出是谁,接着电话里人急促说,“我是你哥。”
  “什么事?”江月收敛脸上的笑容,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跟你说件事,你听了之后别急!”江阳的声音江月几乎忘记,但这次之后他将不会再忘。
  “什么事?”江月心里咯噔一下。
  “爸出车祸了。”
  “什么!怎么回事?”江月脑中轰然炸开,然后是一片混乱。
  “叫你不要急的,今天下午,他骑着电动三轮车撞墙上去了。”江阳说话的时候,似乎听得见身边妈妈和姐姐的哭泣声。
  “那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江月双腿渐渐乏力,身体摇摇晃晃,心里像是透了一个洞,虚得前所未有。
  “你回来吧。”江阳沉默一会,只说出这句话,让人无言以对。
  一阵带着微寒的风吹过,日夜生长的城市反复着欢闹。收回手机,江月缓缓坐下。良久,一直默默站在他身边的老熊开口说:“怎么了?”
  江月过了很久才说,“我爸出车祸了。”然后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说:“谁身上有钱?我现在回家。”
  火车在光滑的车轨上颠簸近十个小时。江月努力尝试几次都无法睡着,每每有困意浮上眼眶,稍一点动静就猛然惊醒,而后就是沉默。脑中竟回忆不起一丝爸爸的音容笑貌,如同一汪沼泽,弥漫着痛苦的氤氲。车窗外寒村小庄与朴实的田园在料峭的早春下格外宁静。车里昏昏欲睡的乘客和叫卖的列车销售员都显得出有气无力,所有的一切恍若隔世。江月头靠车窗紧抱着跳动的疼痛躲在一隅,只希望快点到家。
  晚上八点多,火车在县城停下,江长军经过抢救现在城南的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虽有霓灯,但小小的县城仍不及大城市灯火通明,它在浓重的黑夜下显得有些羸弱。江月花三元钱打了辆摩的,尽职的司机一直把他送到医院院内。
  几经询问,江月爬上三楼心脑科。ICU,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而它则用刻骨铭心的方式在他心里烙下了印记。推开贴有“重症监护室”红字的大门,一阵带着药味的温暖扑面而来,江月这才想意识到外面是多么寒冷。
  等候室里坐着躺着十几个人,江月焦急地扫视一遭,其中有五十多岁的鳏夫小叔和已有四个孩子的大表哥李响。开门声惊动了李响,他扭头见是江月回来,忙说:“表弟回来了。”然后用胳膊碰醒垂头欲睡的江长山,“小舅,小舅,表弟回来了。”
  小叔惊醒,嗫嚅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心疼地打量着江月,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月丢下提在手里的包,抱住江长山,强忍着泪水说:“爸呢?”
  江长山慢慢放开江月,泪水在他眼中凝聚,“你爸可能不行了。”
  “爸呢!”
  “跟我来。”小叔深呼吸一下,领着神情恍惚的江月朝等候室斜对面的病房走去。无菌室的白色房门紧紧关闭,江长山连敲几次门,门才稍稍露出一条缝隙,一个染着黄色刘海一身白色的女护士露出半张脸。
  “可不可以让他进去看看他爸爸?”江长山满脸恳求,同时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江月。
  “不行,不行,病人气管切开,感染了怎么办!”女护士气愤地说。
  “你看,他刚从学校回来,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让他看一眼吧。”
  女护士抬眼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江月,不耐烦地说:“看一眼就走。”
  江月站在病房前犹豫了,小叔在后面轻轻推他进去。女护士关上门,问:“你爸爸叫什么?”
  “江长军。”
  “六床。”女护士挥手指一下左面。
  六床上躺着一个光溜溜的人,喉咙切开插有管子,鼻孔插有管子,下体插有管子(经过白色被褥下挂在床边的尿袋可以看出),头上包着很大一块的白纱布洇有血迹,腊黄的胸口上贴着仪器,头发胡子都被剃光,紧闭双眼,身体蜷缩如同虾米。“他不是我爸爸!”江月坚定地告诉自己,“我爸是个须发花白笑容清瘦的人,不是眼前这个深度昏迷的虾米!”同时他的眼光又怔住了。床上男人露出的积有微黄烟垢的牙齿,关于那牙齿,从小到大江月已经积累了一打又一打记忆,每次爸爸微笑时都清晰入眼。挂在床头的仪器带着生命的规律跳动着,泪水滑落时江月全然不知。
  “好了,好了,看一眼就够了。”说着刚才那个护士硬生生地将他拉走。
  江月擦去泪水站在病房门口,焦急地问:“我爸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可以度过危险期?”
  “只要从这里推出去,不是蒙着白布就算度过危险期了。”那个护士将她那句恶毒的话同他一起关到门外。
  站在门口的江长山表情凝重,说:“头骨被拿下拳头那么大一块,脑子里血块太多,根本无法清除,唉……”
  “那有治好的希望吗?”
  矮胖的江长山拍了拍江月的肩膀,“负责你爸的徐医生说,就算治好也是个植物人。”
  江月没说话,走回等候室。里面有人坐在椅着上打磕睡,有人带了褥子打地铺,有人干脆脱了鞋睡到桌子上。来到这里的人心情都和江月一样,对面着生死未卜的亲人,焦急没有用,只有用沉默来和死亡对峙。李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黑黢黢窗外,江月就他身边坐下,双手捂着脸,不让别人看见他再次流出的泪水。
  次日,朝阳初升,淡霭未散,江月和李响坐着公交车回到家中。家院刚刚被打扫过,清净加重了肃杀感。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妈妈正在烧锅,见江月回来,她红肿的眼睛再次溢出泪水,随后她蹒跚地走回屋子,从墙上取下爸爸拍的X光片子和一块拳头大的颅骨,翕动着嘴唇说:“你爸怕是活不久了。”
  江月紧紧地抱住她,说:“妈,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地活着。”他忽然特别害怕,害怕得身心颤动,无以复加。
  早上九点多,一脸黝黑表情凶悍的江阳夹着烟到来。
  妈妈说事发当日他尖酸刻薄的女人开心地跑到他的身边大叫:“快去看看,你家的老不死终于要死了。”江阳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就和他撕打,然后哭哭啼啼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大哥来了。”因为妈妈的一席话,江月主动开口说。
  “嗯,小月来家了。”江月主动招呼让江阳始料未及,他慌忙回答。
  远嫁他乡的大姐和二姐都回来,连同两个姐夫和他们的孩子们,小小的家院被人群挤满,同时挤满了忧愁和悲伤。
  家里的气氛让江月几乎窒息,吃完早饭他带着两岁的小外甥和十六岁的侄子(江阳的儿子)来到村后的田野。微寒的风吹着青青的麦田,田间小径上满是枯黄的野草。江阳让侄子带脚步不稳的外甥玩去,然后独自坐到柔软的枯草上点了支烟。
  眼下这条曲折的小路通向远处河渠,小时候爸爸总会在夏天雨后的清晨,挖好蚯蚓后叫醒他,然后带着他沿着这条小路到芦苇蹁跹的河渠钓鱼。清凉的河水飘荡着昨夜的水汽,安静的芦苇,美妙的虫吟,带露水的草叶,偶尔跃出水面的鱼,还有爸爸淡淡的烟味与清瘦的笑容,与东方勃发的曦光,一直持续到江月上大学。以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些,现在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美好。
  第三天,江月和江阳赶往县城换江长山回家休息。到医院时是上午九点多,江长山坐在心脑科楼前草坪旁,脱下鞋将脚放到鞋上,眯着困倦的眼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江阳和江月就他身旁坐下,江阳给他上支烟问情况怎么样,他深深吸口烟,摇了摇头,说:“我刚打好饭送去,估计护士现在正在给他喂。”
  “能喂饭了!”江阳江月同时大吃一惊。
  江长军喟叹一声,说:“唉,把饭用机器打成糊,然后用针管从鼻孔那根管子打到胃里。”
  沉默一会,江阳又问:“徐医生今天早上查房怎么说?”
  “他说一个星期,如果能熬过这个星期就有希望。”说完江长山不再说话,闷头吸烟。
  江长山回家后,江月和江阳简单聊了几句,便安静地守在病房外面,与广袤的时间厮磨,痛苦的等待遥遥无期。
  入夜,江月趴在病房门缝看着六床的爸爸,里面很安静,只能听见护士轻轻的脚步声和仪器有律的“嘀嘀”声。良久,江阳走过来,拽他一下,示意让他去等候室睡一会。
  江月在等候室门旁靠墙坐下,屋里已经被横七竖八的人挤满。许红打了几遍电话来他都没接,然后收到一条关心他的短信,他没有回,现在因分手带来的伤痛已经无影无踪,他不想再与她联系,只希望她能一如既往地享受大学生活。时间在手表里轻微行走,轻轻的“仄仄”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上。
  22:00,江月回屋在窗口找个旮旯坐下,外面夜色已经浓得不可开化,大风从树桠间刮过,歇斯底里地呼啸着,似群魔乱舞,其间又掺杂着若有若无的痛苦呜咽声。
  23:45,一阵凄惨的哭喊把江月从沉沉睡梦中惊醒,他慌忙问怎么回事,坐在江阳身边一位瘦高驼背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平静地说:“昨天送进来的那人死了。他爸是去年这天死的,他家人求医生无论如何要让他度过这天,不然不吉利。唉,没想到还有十几分钟他都没挨过去。”江月和江阳互看一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生命,来与去都是变幻莫测。之前,江月却一直觉得死亡离他是那么遥远,但恍惚一夜之间那苍穹最深层的罡风就席卷到他身后。
  ICU,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每天都有人被急匆匆推进来,每天也都有人被蒙着白布推出去,伴随着生命一起逝去的是泪水和大量金钱。
  一个星期后,徐医生面带笑容对江阳兄弟说:“六床睁眼了。”
  兄弟俩喜极而泣,但徐医生随后的话又让他们坠入低谷,“但是他是无意识睁眼,身体其它地方仍无知觉,危险还没有过。”徐医生见他们不说话,又开口安慰说:“不过如果能治好就可以排除变成植物人的可能,但很难痊愈,最好的情况也就是痴呆。”这是医生惯用的伎俩,先把最严重的话放在这,然后有好转再酌情撂下一个最严重的后果,治好了功劳算他的,治不好也别无他法,毕竟之前结果已经告诉你了。
  “不管怎么说,只要能保住命就行。”江阳拍着江月的肩,高兴地说。江月被他的话感动,爸爸为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他终于知道关心他了,如果爸爸能够明白,这将是多么好的事啊!
  江长军睁眼的第二天,在家人的一致要求江月重返学校,他们的意思是,他在与不在都于事无补,不能耽误了学业。
  回到学校以后,江月从王黾那搬回宿舍。他现在特别害怕一个人发呆,那种无法言语的孤独和恐惧致使他极度渴求喧闹。每天他都要给家里打电话,无论是谁接的电话,回答总是一样的:还是那样。还是那样,可以睁眼,却是无意识。江月已经无心学习,每天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成了他的生活全部。同时,他又害怕家人打电话来,害怕又一个坏消息被送来,害怕到极其敏感的地步,夜里经常惊醒,然后拿出手机看有没有家里来电,发现没有先是一阵宽慰,随后便是一脸茫然。
  二十天之后,可怕的电话还是主动响了。
  江阳哭着告诉他:“你来家吧。”
  正值深夜两点,整座宿舍楼都已熄灯陷入平静之中,手机从江月手中滑落,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恸,紧握拳头疯狂地砸着墙壁,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凄惶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响彻整座宿舍楼,打碎了许多人的梦,他们恍然惊醒用惺忪睡眼望着黑暗,不知刚才那是谁的悲伤。
  感情海啸过后,江月拿过手机拨通了姐姐的号码。姐姐告诉他,ICU一天一夜要五千块钱,江长军在那住了一个多月,花了二十多万。几家人的积蓄早已用尽,还借了近七万的债,所有能借钱的亲戚也都将脸背了过去。在无法维持的情况下,全家人商量后决定将江长山转到普通病房,没想到刚搬进去第二天,就出事了。急忙赶来的徐医生摇着头让家里准备后事。末了,姐姐说:“趁爸爸还有口气,赶紧回家看他最后一眼,晚了就什么都没了。”
  回家时,江月特意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爸爸快没了,他要尽量掩示悲伤,他要以男人的姿态站在妈妈面前,让她感觉到这个家没有倒,这是他作为儿子最应该尽的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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