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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与海夜阑

作品名称:白云深处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02 16:35:51      字数:13943

  风挤进窗缝,呜咽声冰透老熊成熟未央的梦,在睡意出现裂痕的时候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几点了?”
  正在拖地的大仙说:“四点半。”
  “操,不是叫你喊我的吗?”
  “又没到晚上。”大仙仍低头拖地,并不打算因讲话而停下手头的活。
  老熊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间尚早,“不是昨天晚上才拖过?”
  “没事做,不找点事做闲得慌。”
  “操。”老熊从床上爬下,在桌子上拿支烟点上,说:“记得帮我和江月掩饰一下,要是班主任问起的话。如果不问就算了。”
  “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星期吧,不过以钱花完为准。”老熊扔掉烟,拿起洗具走进卫生间。
  “靠,回来别蹭我的饭。”大仙把拖把扔到门后,坐到椅子上说。
  “嘿嘿,要不一起去吧。”
  “你们有心事,去是放松,我啥事没有,去是放纵,性质不同。”
  “……”老熊把牙刷塞进嘴里,捣出一嘴泡沫。
   江月提着个包,背后有个大大的画板,站在学校门口,外面风很大,垃圾袋、纸屑、残叶在车辆稀少的马路上飘来飘去。天空阴得不彻底,夕阳处乌云显出金灿灿的裂痕,一种倔老头的感觉。
  约莫一刻钟,老熊背个黑包走出校门,看到江月的画板,他奇怪地问:“你打算去写生?”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画,要是情不自禁就画两笔。”
  “呵呵,要是有闲情画,说明你已经有资格从失恋中走出来了。”老熊掏出月卡,伸头看看公交有没有来。
  江月没说话,等待着出现在远处的前往火车站的公交到来。
  “赵蔷好像就在那。”老熊突然想起来说。
  “哪?”
  “海边啊。”
  “你们也认识?”
  “以前许红、她、樊清鸣、段不惊还有我都是初中同学嘛。”老熊怀念地说:“也不知道她现在变漂亮没有。”
  江月笑一下,掏出月票,看着即将到站的公交,准备上车。
  买到的火车票是夜里十一点的,第二天六点到站。走在灯火辉煌人群紊乱的广场上,老熊看了看表,离发车还有五个小时,又仰头看了看天空,深邃的上方有零星小雨飘落。
  “吃点东西去?”老熊说。
  “刚吃过一个小时,你还饿?”江月无精打采地说。
  “那上网去吧?”
  江月点了点头。他无意举目,环视一圈,看着眼前这些行行色色的人,突生迷乱,一时间心抽痛不止。
  “完了。”老熊叹口气说:“你那后知后觉的魂丢了。”
  江月没反应,跟在老熊身后,拿着手机把玩。走了大概十分钟,进入一条古老横斜的老街,路灯淹没在两旁萧索的老树枝桠间,寒风畅通无阻地穿行在街道上。这时,江月停住脚步,拨出许红家的电话。
  响了两声之后,电话通了。
  “阿姨你好,我是江月……”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许红不在!”
  “那她去哪了?”
  “不知道!”
  这时电话被许红的爸爸抢过,他强压着满腔怒火,平静地说:“小子,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我告诉你她去了哪里。”
  江月刚才一路攒集的勇气,一下泄瘪了,不知何回答。
  对面等了一会,知道不可能得到答案了,刚想破口大骂,电话便被抢了过去。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明确地告诉你,以后不准你再打这个电话,更不准你来找她。”接着许红的妈妈缓和一下口气,说:“本来以为你们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两人会走很远,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也是好事,你可以重新审视一下,两人之间的差距,好自为之吧。”
  电话挂了,江月被揶揄的恼羞成怒,低头四顾,狠狠踢了一下脚旁被细雨润得亮闪闪的成排冬青。
  “操,人家冬青惹你啦!”折回来的老熊说。
  一直遭阴霾压抑的心情被怒火冲击之后,倒是缓和不少,“要不你去上网,我看看书去。”
  “到哪看书去?”
  江月指了指路对面的一家书店,斑斓的夜色下鲜有几人出入。
  “好吧。”说罢两人分开。
  来到书店,江月把东西寄存,便径直走向艺术类书籍区。他精心挑几本画册,找个角落坐,打开画册第1页便是霍贝玛的《并道间》,头脑顿时懵了。第一次和许红去书店,就是这家,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到这来。在她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忍不住央求要去他家乡看看,他当时答应暑假带她去,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话很自然地被忘记了,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如果她偶尔还会想起——这是个叫人心酸的念头。
  书店里的空气被时间吹出皱皱的细纹,远远近近或大或小的回忆像惬意的鱼儿,游弋,不时悠然到他眼底,待他发现,它们便吃惊地加速或甩尾溜走,留下他捧着画册,茫然、恍如隔世。
  几个小时过去,他将看完的画册放回原处,捶了捶坐麻木的腿漫无目的向前转,随手拿过一本诗集,看到一首诗:
  我就要动身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
  支起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树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早晨的薄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还是人行道,
  我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声音。
  此时他站在书店,心中湖面微漾。接着他又翻到一首诗——《当你老了》,才知道这是叶芝的诗集,于是看下书后的标价,迫不及待地走向收银台。
  走出书店时,老熊正站在门口点烟,“啥书?”
  “诗集。”夜色已浓,幽幽寒风吹得他清醒许多。
  “走吧,十点多了。”老熊说。
  雨像是又大了一点,打着伞的行人中有两个逆着斜风细雨的人,背着行李奔赴远方——向那洁白的云涛和湛蓝的风声追去。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还是人行道,我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声音。
  火车上旅人很少,江月和老熊各占一排座位,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火车缓缓靠站,透过车窗可以看见一个潮湿的冬晨。走出车站,一座寂寥的海边小城睡眼惺忪地伫立在灰色的天空下,并无丝毫陌生,似乎每个火车站都是如此。
  “有点失望。”老熊抠了抠眼角说。
  “还没看到海呢。”江月也有些失望,但不甘心。
  “要不先找家旅馆休息一下,下午找赵蔷去?”
  “也行。”
  找到旅馆放下行李,老熊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毫不客气地把赵蔷吵醒,简单的调侃之后便告之他来了。挂上电话不久,一份详细的地址发了过来,从这速度看得出来他们初中时候的关系还是很铁的。
  下午,虽然未下雨,但满天阴郁,除了有太阳的地方显出一滩肮脏的惨白和浊黄。这是一种极难耐的煎熬,倒不如下场雨来的痛快。旅游旺季已经遥不可及,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海风贯穿全城,因此寒冷的小城显得更加清秀,极像一位素面朝天的渔家少女。江月和老熊坐在公交车上,开往赵蔷的方向。除去司机,公交车上还有三三两两女生,她们谈笑嬉闹着,突然一个女生惊喜大叫:“看,海!”
  除了司机,车上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车窗外,原来车已经行驶在海岸线上,灰色的天空与灰色的海在远方相接,形成一派自下而上无尽的浩淼,看不出任何不协调的痕迹。礁石、岛屿、堤坝、驳船,被遗落在那里,除了几只白色的鸟再无人问津。沙滩上有个拾贝人,她恬静的身影被看海的人拾走。江月打开车窗,一股强劲的海风带着咸腥和涛声鱼贯而入。
  “操,你不冷啊?”老熊说看把窗户拉上,“感觉上当了,这破海有啥可看的?”
  “对于你这个一身横肉的人来说,夏天比较合适。”江月笑着说。
  “你今天气色不错嘛,都会说笑了。”老熊缩了缩脑袋,悻悻地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海,非常失望。
  江月笑而不语,与海如此相逢虽不如媒体上来得诗情画意,但是生动,就像回忆起乡村只能引起乡愁,却不如站在乡村路口,有那种迫不及待的兴奋与感触溢于言表。
  赵蔷身着黑装站在简单站台边,背后是汹涌的大海,身姿绰约,特别是那被海风吹动短发,让人想起沙宣广告,加上白皙的皮肤,冷峻的气质,与老熊口中胖胖可爱的形象大相径庭。老熊下车后惊得乱叫,“天呐,要不是你那双大眼睛,鬼能知道你还是赵蔷!初中时咱们的身材还是不相伯仲,上天对我太残忍了。”
  赵蔷笑了笑,说:“你一点没变。”
  “什么叫一点没变。”老熊摸了把下巴上胡渣子,“不觉得在下很男人?”
  “细看倒是老了不少。”赵蔷瞥了江月一眼,说:“这帅哥是你同学?”
  “是啊。”
  江月微微一笑,点下头。
  “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你现在来不怕挂科?”赵蔷边说边带着他们朝她住处去。
  “还挂科?再不出来散散心整个人都要挂了。”为了加强渲染力度,老熊深深叹了口气。
  赵蔷“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怎么想起来这了?”
  “这离我们学校最近嘛。”
  “晕,还以为是我在这吸引你来的呢。”
  “哈哈,现在是了。”眼看赵蔷要把他们带向海边旅馆,老熊奇怪地说:“你学校在这?还是你走读?”
  “不是,许红失恋了,来我这时整得跟活死人一样,要不是这几天陪她在这玩,估计她的魂儿早飘过奈何桥了。”赵蔷无奈地笑一下,发现身后两男生都停住了脚步。
  江月从老熊口袋掏出烟,背着风一手护着一手打火,颤抖着手几次才将烟点着。
  “我好像在哪看过你。”赵蔷走过来拧着眉头说:“噢!许红的手机上,江月!”
  “请带我去找她!”江月盯着赵蔷说,刚才还懒散的目光突然如炬,就像一个绝望的虔诚的信徒倏地见到了真主。
  “啪”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令当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赵蔷的手隐隐作痛,但她心中对自己动作的匪夷所思并没有使她露出妥协的表情,“你他妈要不要脸!”
  “赵蔷,你太过分了,就算打也轮不到你!”惊醒过来的老熊义愤填膺地瞪着她说。
  又是一巴掌,比刚才的力道还重,“刚才是我打的,这巴掌是许红的!”
  接着,发生了不可意思的事情,赵蔷和老熊愤怒的争吵,江月却一点听不见。夹杂着涛声的海风以喧天撼地的声势击打着他的大脑,一波强过一波。岸边破旧的渔船被铁锈斑斑的锚锁在沙滩上,随着海浪袭来,一波一波的重创不过是为了适应即将到来的万劫不复……他一直在提醒自己这不是梦,但麻木越来越严重,他感觉不到呼吸、心跳、颤抖、寒冷,除了飘忽不定的视力……和老熊争执中赵蔷败下阵来,她头也不回走向旅馆。老熊带着他跟去。赵蔷猛然转脸阻止。他们再次争执。争执中他们来到旅馆。旅馆二楼赵蔷打开门许红清冷的背影稍现即逝,静止的心跳动一下,门关上就再也没有开过。老熊吸烟,一支接着一支。老熊冲着他说话。老熊冲着门大喊。门和海边肃穆的灯塔一样,在阴冷的天空下静得可怕……
  清晨阳光明媚,外边涛声依旧清晰在风中。昨夜下了场小雪,由于天气太冷,没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样的情景,哪怕埋藏到记忆深处,经过浩荡的时光,有朝一日回想起来仍是那样寒冷耀眼。外面是个萧索的院子,一些风干的海产在残雪下静止。窗户上方是那家旅馆的二楼,窗帘一直垂掩,外面是宁静的阳光。
  “你醒了。”老熊伸着头“咝啦”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泡面,全然不顾外面阳光下迷人的雪景。
  “唔。”江月仍痴痴地看着二楼的窗户。
  老熊看出他的心思,“放心吧,昨天晚上许红说,她会见你的,只是不是现在,毕竟她这么倔强执着的女孩受到你这样的伤害,没拿刀杀你就谢天谢地了。”
  江月轻轻一笑,“我们住这是……”
  “她们不让我们和她们住同一家旅馆,为了防止她们逃跑,只好在旁边住下,虽然是普通渔家,环境不怎么样,不过价格地道,你就将就一下……这都是为你好嘛,呵呵。”
  “谢谢你,老熊。”江月感动地说。
  “都是兄弟,这算什么,真没想到许红竟然也在这。”
  “原来你不知道她在这?”
  “当然不知道了!”
  “噢。”江月穿上衣服,但没有及时下床,“我昨天怎么了?许多事都恍恍惚惚的?”
  “操,你还说!昨天你给赵蔷抽了两巴掌,然后整个人就傻B了,不论跟你说什么,都不带回答的,不吃不喝,啥也不知道,完全就一行尸走肉……还以为给她打出脑震荡,要是今天还那样就得领你看医生去了。”老熊吃完将面桶扔进垃圾篓,打开一瓶可乐,“咕咕”喝几口,然后点支烟接着说:“赵蔷这娘们,昨天差点揍她,太他妈邪恶了,不就瘦了点嘛,看她能的!”
  “没事。”江月双手枕到头后,靠着墙说:“她们的关系很好啊。”
  这句话勾起老熊少年时的回忆,于是坐到床上喋喋不休地讲起他和她们从上到大青梅竹马的故事。随着时间流逝,窗外的天渐渐阴了。和老熊聊天时江月不时转脸看对面二楼的那窗,它却始终停在落幕的状态,完全没有收起的意思。房东是个小老太太,一点左右她扣门请两个小伙子一起吃午饭。
  “不用了,我们刚吃过泡面。”老熊笑着说。
  “泡面条吃的啊?”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江月点了点头。
  “那不中,不压饿。”老太太固执地说:“一点点的东西,泡出来看着大,吃到肚子里就没了。俺儿子逮了些海鱼,刚炸出来,最好吃的。”
  老熊江月相视一眼,“海鲜,好啊。”
  午饭过后,外面的阳光已经收敛,乌云遍布天空。江月有些可惜没趁阳光璀璨的时候出去走走,“要不要出去转转?”
  老熊瞅了瞅阴郁的天空,缩回脑袋说:“我还是留在家里看电视吧。”
  远处的灯塔孤零零地伫立在乌云翻滚的天下,守望着一望无垠的波浪。海面寥有几艘船只行驶。更多的渔船停靠在岸边,堆积着形成一片混乱、枯朽。脚下是由混凝土构成的庞大的堤坝,浪花一波一波击出纷飞的泡沫。寒风包裹着点点湿冷刮过,江月起初以为是水雾被吹起,随后一阵混浊的风扑来,细碎的霰雪如沙尘般侵袭。几分钟后又是一片宁静,不见有下雪的迹象。广袤的海岸线似乎只剩下他一人,江月内心泛起一股热血,抬步朝许红住的旅馆走去。
  “喂!”老熊顶风跑来,像是怀揣着一个不小的信息。
  “啥事?”江月停下脚步。
  “你想干吗?”老熊似乎看出他的意图。
  江月深吸口气,抬头看不远处的旅馆。老熊仔细环视一圈,周围寥无人烟,“等我一会,一起。”说着他急迫地顺着大坝阶梯跑下,背后是岿然不动的堤坝,脚下是沙滩一隅,布满了贝类碎壳,白得像雪,更像被海遗落的往事。江月没看懂老熊想干什么,只见他又谨慎地周顾一番,然后放心的拉开裤子拉锁,一泡热汽腾腾的尿气势汹汹地奔涌而下。
  “你想去哪?”老熊拉着拉链从阶梯走上来。
  “想去看看她。”话虽这么说,但江月已不抱能见到许红的希望,刚才涌起的心头热血渐渐被风吹冷。
  “不用了,她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她否定的没人能改变,现在的一线机会就是等她的消息,要是胡搅蛮缠准玩完。”老熊看着江月,那表情让他豁然明白,为什么他和她能走到一起,分开后想再走到一起又是那么难,虽然现在近在咫尺。
  老熊无奈地说:“好吧,我陪你去,到时也好帮你打圆场。”
  走在楼梯上,在后面的老熊看得出江月腿在轻微颤抖,于是他大步超过他,走在前面。房里传来阵阵欢笑,两人在门口用目光互相交流一下,老熊抬手扣门。
  “谁啊?”赵蔷轻快的声音先到,随即门打开,一个长像秀气,衣着前卫得体的男生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正座在床上看电视的赵蔷收敛笑容走过来。许红似乎听出这扣门声,压根没有转脸,倒是她身边的另一个衣着光鲜样貌英俊的男生转脸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们。
  赵蔷走出房间,将门关上,用不耐烦的口气说:“什么事?”
  老熊用舌头添了添嘴唇笑嘻嘻地说:“那两孩子谁?”
  对这种笑容赵蔷似曾相识,初中的时候,每当他和别的男生打完架,总是这种桀骜不驯的表情。她心中泛起一阵羞辱和愤怒,“怎么?想打他们?”
  “没有,没有。”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赵蔷压抑不住,气势逼人地说。
  “都说了没有,你怎么这么刻薄?”
  “跟你学的。”
  “操。”老熊无奈地扭头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空,再度笑嘻嘻地说:“江月想见见许红,拜托帮个忙。”
  “许红,你老相好来了!”赵蔷对着关闭的门大喊一声,良久不见有回声。
  “看见没有?”赵蔷得意地说。
  与此同时门开了,刚才坐许红身边的男生睨视着眼前的两个人,觉得老熊不够资格,便把目光集中到江月身上,“谁是许红老相好啊?呵!”
  老熊招招手,仍旧笑嘻嘻地说:“过来,我告诉你谁许红老相好。”
  那男生刚要上前便被赵蔷阻止,“没你的事,回去!”
  “别啊!来来,我告诉你!”老熊目光突然变得贪婪。
  “你别没事找事啊!”赵蔷极力挡着身后跃跃欲试的男生对老熊说。
  “姐,你让开!”那个男生雄性荷尔蒙急剧上升。
  “你打得过他嘛?回去!”赵蔷转脸说。那个男生一阵尴尬搅和着羞怒,不肯善罢甘休地冲着老熊骂骂咧咧,但还是被赵蔷凛冽目光给硬生生制止,不爽地打开门回去。
  “你妈什么时候给你生个弟弟啊?”老熊戏谑地说。
  “我他妈弟弟多了去了,你管得着吗!”赵蔷高傲地说。
  “哈哈,就那样废柴,我一拳能打散一堆。”老熊不屑地说。
  “看你能的!”赵蔷给彻底惹毛了。
  看到她个样子,老熊心底怒火渐渐熄灭,她还是她,别看外表举止变了这么多,她内心深处仍是个可爱的善良的小女孩,从小他们就认识,短短几年大学并没有将她改变成另一个人。看你能的!这句话就是她内心深处那个小女孩说的,不带任何意思,除了被惹急的那纯净的愤怒。
  看着老熊的微笑,赵蔷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暴露了,脸荡起一圈红晕,倔强地说:“既然人家不想见你们,就别自讨没趣了。”说着转脸回屋,门“轰”的一声巨响,力道十足,多少为她挽留一些颜面。
  我叫金熊,我妈妈叫我熊熊。金熊四岁的时候一家住进新小区,在花园活动场,他对那个抱着童话书大眼睛陌生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怯怯地抱着童话书,不敢看眼前这个胖胖小男孩。赵蔷那年三岁半。
  熊熊你怎么这么胖呀!阳光幼儿园里,和金熊同一班的赵蔷总喜欢在这个小胖子身上找快乐。
  看你能的!小胖子生气地说。随后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小胖子抵御不了这笑声,要不了多久还是得找机会接近她。
  熊哥哥把你汽车借我玩玩吧?
  不给。
  我用兔宝宝跟你换。
  不稀罕。
  求你了,熊哥哥?
  嗯……也行,但你以后不能说我胖。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拿到汽车,小女孩笑嘻嘻地将汽车背在身后,熊熊?
  嗯?
  你怎么这么胖啊?小女孩咯咯地笑着,一溜烟逃跑,留下气得张牙舞爪的小胖子。
  上小学那年金熊一家换房子,从城南换到城西,直到上初中那年他才见到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叫金熊,东城小学毕……
  金熊自我介绍完,一个胖胖的女孩笑吟吟地看着他走上台,我叫赵蔷,阳光小学毕业……
  课间休息,赵蔷手挽着一个漂亮的女孩走过来,金熊。
  你也变胖了,哈哈,以后还叫我小胖子?
  哼。
  她是谁啊?金熊问。
  我叫许红。
  我叫樊清鸣。一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男孩挤到许红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说,然后,两人笑着打闹起来。
  做在老熊旁边的段不惊瞥了眼前这群人一眼,双臂叠到桌子上,睡觉。
  这几个人组成了他们最原始的朋友圈子。
  现在,因为一个人,这个圈子破裂。
  “走吧,没用的。”老熊转身走到楼梯口才发现江月仍旧面门而站。
  面前是一扇有猫眼,紫色有花纹的铜门,固若金汤般锁着他想要的一切信息。
  “许红,来此之前,我并没有想到你也在这儿。我来这是为了看海,现在,对我来说,海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想见见你。我知道我不可原谅,但就算囚犯也有被探监的机会,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
  “你要妈要不要脸!”门豁打开,赵蔷骂道。
  “走!”老熊拉着江月,瞥了赵蔷一眼,“别再丢人了。”
  外面黄昏将至,消失半边的太阳在落山之时,露出半边隐约在浩渺暮色中红彤彤面颊,下面是苍茫的轻描淡写的大地。余晖从云端越过田野、树林、河流、村庄、铁轨、城市和风,落在动荡的海面上,引起一场微暗的火,一直苟延残喘到天际,那钩淡定的残月下。
  除了西面一抹趋于黯淡的晚霞,天空干净的纤尘不染,深邃的蓝下,海乖巧地吮吸着手指。今夜的主题是:静谧。
  老熊仰头看了看天,“海边就是海边,一天换好几样天气。”
  “我刚才的话是不是很俗?”江月还沉溺在刚才。
  “俗,简直俗不可耐。”
  见江月脸上泛起后知后觉的羞涩,“哈哈,说着玩的,有些话就算不妥也得说啊,不然等她走了,你还没说过一句话,那多窝囊。”
  “嗯,我明白。”走出旅馆他们看见小老太太带着围裙站在院子门口,估计在等他们回去吃饭。
  夜从东方起家,随后蔓延整座城市,孤芳自赏的瘦月飘在海面。屋里的灯关掉了,与外面的夜融入一体,江月躺在床上,不时看看窗口那轮明亮的窗户。
  “也不知两孩子走了没?”老熊翻个身趴在床上说。
  “不知道呢。”
  “几点了?”
  “十点半。”江月拿出手机看一眼。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走?要不咱们去看看?”
  “可能已经走了吧。”
  “不可能,你仔细听,好像还有男人笑声呢。”
  “算了,随他们去吧。”江月不耐烦地说,翻过身强迫自己睡觉。
  “关了,关了,终于关了。”老熊兴奋地说。
  “他们不会也住下了吧?”江月抬起头,神色紧张。
  “哈哈,你给打击智障啦,怎么可能?她们这么做不过是气气你,我还不了解她们啊。”老熊自信地说。
  沉默一会,老熊开口说:“你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吧?”
  “是啊,我现在也是农村人啊。”
  “讲讲你小时候的趣事呗。”
  “我想想。”泛着树叶抽新的清香渐渐发散,层层叠叠往事堆积突然露出一条缝隙,闪烁出幼稚调皮的目光,一个个令人怀念的定格了的故事逐渐鲜活,“六岁的时候,夏天,夜深人静,和杜风一起偷瓜……”
  对于从小生活在鳞次栉比的建筑中的老熊,自然无法摆脱其新奇的魅力,他轻轻地从江月童年的时光森林深处挖几只新鲜的蘑菇,然后用入睡前这若大的寒夜和漫长的时间文火细烹,慢慢品味。
  老熊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音,江月收口。恬静的月光透过窗洇到床前,黯淡的光线下屋子每个犄角旮旯都像有了生命,听着柔软的海浪声,轻轻呼吸着。江月仍沉溺在往事中,短暂脱离一切烦恼琐事。于是,他和老熊一样,将睡前这段时间交付给了过去。
  第二天,阳光盛大,无比清晰的世界处处耀眼。江月从纷乱的梦中醒来,所有烦恼一洗怠倦,焕然一新般依旧纠缠着他。
  老熊竟然神奇般地和赵蔷许红逛街去了,然后留下一张纸条:
  她们严重声明不许带你,兄弟爱莫能助啊,不过,一有风吹草动保证第一时间汇报。
  然后,他还歪歪斜斜地留下两个大大的“哈哈”和一个狼心狗肺的感叹号。
  等傍晚归来时,他满面春光却没有提及一点江月感兴趣的事,反反复复地说许红今天心情不错。但苦苦等了一天的江月,是如何都不肯罢休的。最后老熊无奈地说,“今天偷偷和赵蔷谈起你们的事,她说许红还是忘不掉你,只要你能够诚心诚意道歉并悔过,她还是会帮你的。不过现在时候还未到,等许红心情平静下来,大不了你们再重新开始。”
  “她肯帮我?”江月有点不相信。
  “当然了,我还不了解她吗!”老熊自信地说,然后把数码相机掏出,“你看看我们今天照的相片怎样?”
  江月接过相机,不停地翻动里面的相片,然后在有许红的相片前停留。她,在灿烂的阳光下笑容是那样明媚,但她眼中的那绺细若发丝的忧伤还是被他发现,像伤口抽线般,不时一道疼痛稍纵即逝。
  随后,近一个星期,江月都是一个人守着一座院子和一片海,然后等凯旋而归的老熊带来好消息,但老熊笑容中总是溢满他和赵蔷的故事。圣诞节当天黄昏,老熊哼着哼了几年的过时歌曲推门进屋。
  江月如怨妇般面带愠色,懒懒地说:“大仙又打电话来了。”
  “说啥?”老熊无所谓地说。
  “还能说什么?离期末考试还有半个月,再不回去保证挂科。”江月很少危言耸听,但目前这是他唯一想到能刺激老熊的事了。
  “你学习这么好,不复习也没事。”
  “问题是你啊!”
  “我红灯都从学校门口挂到翘楚街了,多几门无伤痛痒。”老熊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用轻松的口气戏他。
  “得。”江月认输了,“她说什么时候见我没?”
  “今晚!”老熊终于带来一场甘霖,浇在江月满是龟裂的心田。
  “真的!”江月兴奋地从床上跳起,心中的冲动像除夕烟火纷纷窜飞,直入云霄。
  “今晚,她们要去酒吧,叫咱们一起去。”老熊笑着说。
  “什么?酒吧!”江月不可思议地说。
  “怎么了?”老熊突然想起江月还没有去过那里,“怕什么,虽然那比较混乱,但是有我呢。”
  “不去。”江月说。
  “怎么啦?只要是能见到她上刀山下火海你都会去,区区个小酒吧就不敢了?”
  江月看着老熊不大的眼睛,认真地说:“就算分手也不应该选一个我们都很讨厌的地方,何况……”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顺手拿起老熊放在桌上的烟。
  老熊原本满腔喜悦,就这样凉在傍晚之前。看着江月匆匆走出院子,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随手在桌子上摸了摸,方才发现烟被拿走了,郁闷得不到烟的安慰,在心中越滚越大,涨得浑身难受。
  屋里老熊独自一个人,他随手翻了几个频道,看了有一个多小时电视,外面明显变暗,院子以外的物体逐渐依稀。他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出去找江月。海风刮过,留下凛冽穿透衣服在皮肤上隐隐作痛,寒冷使人心烦,他越想越气,“这算什么事?”沿着海岸马路走了约十分钟,他看见江月顶着灯光站在笔直的路灯下,本想大声喊,却被突如其来的公交车给挡住了。等他得空的时候,公交车已经停在江月面前,“操,你他妈疯了?你想去哪!”声音逆着风,似乎给刮了回来。
  “真他妈奇了怪了,一个个!”老熊望着使向城市中心的灌了一肚子海风的公交车,忿忿骂道。
  江月没有什么清晰的目的,他只是想到城里热闹的地方得到一些寂寞,或许孤独能祛除心中的烦躁。公交车像只笨拙的海胆,被朔风刮得动荡不安。再这样刺激下去就要吐内脏了,想到这,江月被自己奇怪的念头给逗出一弯苦笑。车子沿海绕有十几分钟,终于按捺不住,一攒劲,厥着屁股喷出一团烟,径直朝市中心奔去,大有下班归家的感觉。
  这座小城是个旅游城市,旅游旺季一过,留下处处景点,无论如何装扮都能看出萧条。江月在城中心下车,顺着人群最密集的一条街走下去。一路上尽是带假雪的圣诞树和被贴在玻璃橱窗或门上的笑呵呵的圣诞老人,还有一些卿卿我我的带着红白圣诞帽的情侣。
  江月顺着人流来到琳琅满目的夜市。夜市不大,但各种各样的海产零食和由贝类、珊瑚组成的装饰品目不暇接,应有尽有。本以这种衍生在热闹之中的孤独会有清热解毒的效果,却不想它如此强烈,令孤独的人越加清冷。
  为了打发这难耐的夜,他做了件细致且无聊的事——从第一家摊位看到最后一家,遇到感兴趣的就逗留,把玩一会,但没有任何购买欲望,不少卖家热情地介绍之后得到的总是失望。走出夜市,他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想问问老熊在哪家酒吧。
  “老板,这个戒指多少钱?”
  “十块。”
  “那这个呢?”
  “一样的。”
  江月迅速转脸。
  寒风从天空刮过,拥挤的人群中,许红独自一人站在一家小饰品摊位前,美丽的侧脸,漆黑的眼睛,仔细地寻找着自己喜欢的东西。
  陌生的时间,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夜,陌生的海边,陌生的人群,被造物者捉弄的如天各一方的两个人!
  “许红!”
  许红猛然抬头,在人群中搜索。与她对视的瞬间,江月眼圈红了。
  “你怎么会在这?”许红脸上现出一种难言的惊讶。
  “我也不知道。”江月从几个人身边挤过,来到她的面前:“你不是去酒吧了吗?”
  “太吵了,不舒服,就出来转转?”许红看着他,声音微弱、沙哑、颤动。
  本来麻木的他,不由瑟瑟抖动,“他们就在附近?”
  “嗯,还在街拐角的酒吧。”
  “你,来买东西啊?”
  “就看看。”
  “戒指挺好看的。”江月低头看见攥在她手中卡通戒指。
  她勉强一笑,装作不以为然地把东西装进口袋,“嗯。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啊?”江月满脑思绪乱飞,话过很久方回过神说:“你说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江月顿了顿,“你呢?”
  “就这几天吧。”
  ……
  对话无伤痛痒地游走于雷池边缘,没人想主动触及,这奇妙的相遇就像摇曳在风中的樱花,一碰即香消玉损。
  在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江月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心中的话,“这些天,真的很想你。”声音很小,刚出口便稀释在喧闹之中。同时,一阵暴躁的手机铃声不安地响起。
  许红掏出手机,只说了声“喂?”即停止说话,凝神细听,表情渐渐紧张,随后问了一句,“你们现在在哪?”
  挂上手机,江月忙问:“怎么了?”
  “老熊在酒吧被人打了!”
  “什么?!”
  “他们现在在中医院。”说着许红招手,一辆听话的出租车停靠在他们身边。
  受圣诞老人庇护,医院里的病人不多。不幸的老熊头上缠着纱布显得有些滑稽,吊着点滴,一身艳丽打扮的赵蔷一脸愧疚地看给他擦脸上的血。
  见江月和许红匆匆赶来,老熊大吃一惊,“吆喝,你小子暗渡陈仓啊!哈哈。”由于表情过于夸张,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连连叫痛。
  “怎么回事啊?”许红站在他面前,看他衣服上尽是血迹,不免触目惊心。
  “在酒吧的时候……”赵蔷刚想开口解释,就被打断了。
  “至少200CC,早知献血去了,以后出门得先算一卦。”老熊笑嘻嘻地看着赵蔷说。
  “医生怎么说?”江月坐到老熊身边问。
  “没事,小伤,缝了几小针。”
  寥寥几句对话之后,四个人相继沉默。等盐水吊完,圣诞夜已阑珊。直到两两分开,沉闷气氛才解除。
  回到住处,老熊洗完澡,趴在床上,扭过脑袋,“月啊,我发现我喜欢上赵蔷了。”
  “早看出来了。”
  “呵呵。”
  “不过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你们不是青梅竹马?”
  “我也不知道,以前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初中毕业之后联系越来越少,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臃肿的纱布下老熊一脸幸福,“最近突然觉得,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是,没有亲情关系,也没有必要的联系,这一切都是缘分,如果现在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不是因为她变漂亮了?”江月笑着说。
  “有一部分原因,不过如果她还是以前的样子就好了。”
  “怎么说?”
  “追她的难度系数就小了嘛。”老熊换了个姿势,把双手垫在下巴下,“最近经常会想象她嫁给别人,要不是这次相见……太可怕了。所以,这次我一定要珍惜!”
  江月一时无语,和老熊比起来,他软弱许多,关键的时候总是沉默,以至于承担被沉默揽来的所有后果,“今天是怎么回事?”
  “妈的,说来就气!一个小子趁我跳舞,竟然偷偷在酒里面下了药,然后还想请赵蔷喝!操,老子上去就是一拳!”
  “然后呢?”
  “然后就会一群人殴了。”
  “哈哈。”
  “在你们到之前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她说她发誓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老熊脸上春暖花开,这顿揍让他死心塌地了,“对了,为什么你会和许红同时出现?”
  二楼的灯光悄悄熄灭,涛声如潮水,随月光漫延到梦的岸边,轻轻拍打。此时此刻,全城的灯火化为水凉的寂寞。
  窗外有月,下弦。
  次日,十点,有人敲窗。江月睁开惺忪的眼睛,撩过窗帘。窗外,许红站在刺眼的阳光下,无妆,清瘦,带着一抹微笑,素面朝天。
  初冬是最清冽的季节,干干净净,天高云淡,最适合性格淡泊的人出行。海边风很大,涛声阵阵,游人稀少。腐朽的渔船被遗弃在沙滩上,昔日的惊涛骇浪不过是刻在船体上的斑斑伤痕,其余的皆被风和阳光带走。
  江月与许红毫无目的、若即若离地行走在海岸马路上,偶尔说句与过去没有关系的话。他们心中都有许多话,却总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蜿蜒的马路远没有尽头,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一个荒草丛生、萧木阑干的地方停下。前方深处有一间低矮的小房子,房子旁边有一只神情悠闲的瘦马,根根肋条凸显。江月看了许红一眼,走到瘦马身边枯倒的横木前,它停止咀嚼,抬起头看他,那乌黑纯正的眼睛闪烁着光芒,静静的、让人不敢久视,似乎生怕被它穿透内心,直击心中的浑浊。
  “你要是有笔倒是可以把它画下来。”许红饶有兴趣地说。
  “呵呵,是啊。”
  “听说你画了一幅向日葵?”
  “嗯。”江月还想说什么,却见许红已经将目光转海边,然后抛下他独自朝沙滩走去。他赶紧跟上。
  海水稳健地扑打着潮湿的沙滩,随后不可挽回地悄声退去,接着又是一波,周而复始,有条不紊。一些无辜的小海星被浪拨翻在沙滩上,有些在沙滩上的已经被太阳晒僵硬,有些在浅水地方的仍在轻微地蠕动。正值退潮,许多礁石暴露在外,上面覆满坚硬不知名的生物残骸,和一些整齐的黑色小蚌。沙滩上会残留许多小水汪,里面青青的海草轻柔地静止在清澈的浅水中,下面是细细的安静的沙子,偶有仓皇的小鱼随着来人的走过,四处躲藏,惊恐中期待着送它来的大海再把它带回去。
  许红在沙滩上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落坐,江月不假思索地就她身边坐下。她转脸看看他,不由想起第一次约会时他那紧张激动的神情,嘴角泛起回忆带来的幸福,轻轻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温柔是江月无法抵挡的,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足以让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甘之如饴。他轻轻挪动手臂,想揽住她,却遭到拒绝,“这样就好。”
  “你……还在恨我吗?”江月低声问。
  “嗯,还有点。”她点了点头,声音平淡,“你和叶子怎么样了?”
  “我对不起她,但我无能为力。”
  “其实,我从心底挺喜欢她的。”
  江月没有说话,具体说应该是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一朵不甘寂寞的乌云飘到太阳下,不久便被锋利的阳光劈开,熠熠耀眼的云崖间射下一条巨大的光束,壮丽的云天沉默着气势磅礴。
  “你说,我将来还能找到像你这么好的男朋友吗?”她的头依旧靠在他的肩上,散着发香。
  “会的,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再犯错,永远不会再伤害你。”他闭上眼睛,痛苦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凝聚。
  “呵呵,我想也会的。”
  ……
  “我想叶子一定也会和我一样,现在,已经不恨你了。”许红尽量将声音保持一致,但还是哽咽了,“不要再这样压抑地活下去,活得轻松一点,我们还年青,正当青春呢。”
  江月仍旧沉默。他心中一直未说的话已经积累成一本书,在阳光下悄悄燃烧,化成灰烬,轻烟缭绕,然后被从海面上吹来的风利索带走。语言苍白,思维断裂,就这样,世界变成黑白,静止了。只能听见时间轻轻流动,往事像剧末谢场一样,一帧帧喜怒哀乐稍纵即逝,然后是安静海与悲伤。
  下午时分,风变得小些,阳光也不尖锐了,天空的白云涣散,像是烦恼的形状,无休无止漫天都是。许红带着泪水渐渐走远,江月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海,肩头余热微弱,痛不欲生。
  傍晚时分,小老太太灵活地走来,远远地叫喊,“孩子,孩子,吃饭喽!”
  吃饭的时候,门外,稀疏的萧条的树枝头残留几片枯叶在风中摇动,后面是灰色的天空。
  “咱们什么时候走?”老熊端着饭,没有一点食欲,“许红说她坐今晚的火车,回学校。”
  “明天吧。”说完,江月奋力吃饭,但灵魂早已沦陷于心中裂开的深渊里。
  夜幕降临,旖旎的海边灯火辉煌,风从大海远方吹来寂寞的声音,涛声如呼吸般不紧不慢,一轮明月悬在海面上。一切如此生动、凸显,让人深感生命的美妙。寒冷成人之美,似封冰般把海力所能及的都印到心底,包括苦涩。静默的灯光下,江月坐在画板前,痴痴地望着海,像一个没有过去的孩子,企图从眼前深邃的世界里得到一个依靠,好让自己不在茫然、孤独。老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今晚不去送她吗?”
  江月摇摇头。
  “那我去了,顺便买两张明天回去的票?”
  江月点点头。
  老熊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说什么,不过我相信任何坎你都挺得过去。”
  老熊走后,画板,灯光,风,涛声,月亮,再次清晰,只有思想彳亍到时间罅隙,遗失了。
  深夜十一点钟,外面传来门的木闩的响声。灯光下老熊见江月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老熊轻轻叫他两声,不见反应。他脱去衣服刚上床,又想起什么,下床走到门后,打开江月的画板,不由吃惊。画纸上一片空白。
  灯光熄灭后,江月睁开眼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然后翻个身看见对面二楼的窗仍亮着明亮的灯光,只是里面已经入住了新的客人。
  “操,就知道你没睡着。”老熊说。
  “好快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结束了。”江月说着从床坐起,打开灯利落地穿上衣服。
  “你想干啥?”老熊一头水雾。
  “出去跑步。”说着江月拉开门,溶入月色下。
  “受不了你!”老熊无奈地拿过衣服,紧随其后。
  路灯下,马路冷冷清清。忽然,一个男生拼命奔跑,一闪而过,砭骨的海风在他耳畔疯狂咆哮。他不知疲倦,目无方向地奔跑着,似乎欲逆着风跑过时间,跑回过去。但现实还是羁绊住他的双脚,生生地拽住他的身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对着无穷的大海歇斯底里地大喊,直到声音沙哑,一声声衰弱,回应他的是悄无声息的夜阑,和海恒古不变的涛声。
  在老熊踩扁第七个烟头的时候,江月托着沉重的身体慢慢走回。“打算喝酒去吗?”老熊说。
  “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收拾东西呢。”江月微微一笑,揽着老熊厚实的肩膀朝依旧为他们亮着灯光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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