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湿溚溚的记忆
作品名称:白云深处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01 23:46:49 字数:4202
忘记痛苦,无疑是度过难耐日子的最佳手段。在饭店里每每热得浑身痱子炸开,遭到客人、老板或厨子侮辱,累得手脚如棉的时候,江月总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忘掉,先是强制性,慢慢倒成了习惯。
那天的酒带来的醉意在他脑中纠缠了一个星期,终于被一场凉爽的大风刮走。黄昏时分,大风停了。西天的太阳像预感到了什么,脸色苍白,少顷便急不可耐地下山。东北天际,积压着深厚的乌云,同时伴有轰隆的雷声。这座城市似乎感觉到了压迫感,带着恐惧安静了。婆娑的梧桐树桠间的蝉,它们先是寥寥骚动,接着齐心协力歇斯底里地狂鸣。忽然,不知什么力量致使万蝉齐喑,那巨大张狂的噪声像是被一柄巨斧斩断,留下一阵虚幻的喧嚣回荡在大脑深处。这使江月回想起童年的雷雨欲来时的情景,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带着淡淡感伤,层层重叠在一起,形成叆叇的云天,每当此时就有阴郁来袭。
厨子的娇妻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吃坏了肚子,还没到七点他就急匆匆地赶回去了。江月将饭店收拾好,外面尚有天光,不过已经阴得可怕。自从上次喝完酒他就没有见过杜风,于是,他换身衣服走出饭店。
垂暮之际,江月来到杜风的住处。却是房门紧锁。照理说现在他们应该下班了才对,可为什么从门缝里透出霉尘味,连一丝生活气息都没有?江月感觉到一丝不安,他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就在想要离开的时候撞见了柱子。
“咱们喝过酒的当天夜里江舞云就离开了。”柱子大大咧咧地说。
“什么?”江月大吃一惊。
见江月如此表情,柱子顿时意识到不该这么说,可是他话已出口,又不想撒谎,只好憨厚地笑着说:“江舞云脾气太坏,当晚见杜风喝成那样子,一气之下就离开了。”
“就因为这个?杜风也回家了?”
“嗯,第二天就回去了。”
江月见柱子有意回避他前面的话,忍不住再问:“他们不是经常吵架吗?”
“嗯。”柱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翕动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把烟塞在嘴里,将到嗓子眼的话又咽回去。
“那天晚上吵成那样差点没把房子给拆了,估计这下子是散伙了。”见江月没有说话,他无奈地笑一下,将烟点着,“他们两刚到这来的时候,江舞云用她一个月的工资给杜风买了个手机,没用多长时间就停了,后来杜风也就没充过话费。前一阵子,杜风觉得那玩意留着也没什么用,就给卖掉买喝酒了。”柱子有意将语气压得平淡些。
“就是那天晚上去喝的酒?”
“呵呵,他们两散是迟早的事。”柱子烟吸到一半,忽然想起江月也是抽烟的,掏出烟递一支过去。
江月僵硬地摇了摇头,紧紧地握着拳头,似乎一不小心一把掌就打到自己脸上,“那,我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点,有空常来玩。”柱子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江月缓缓离去的背影,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
天空阴得密不透风,若是在乡村可以看见隐约的闪电在云层里翻滚,但在这不夜城里,暗红的城市上空早已被忽略了。渐渐的,雨大滴大滴坠落,打在街道、店铺、汽车、女贞树、行人伞上,“啪啪”作响。雷声就像醉鬼的酣声,连续响几下把自己吵醒了,翻个身安静一会,不久再次响起,闷闷的。美丽的城市圈养的夜并没有被雨水湿破妆,反而显得越加妩媚迷离。
就因为一句话,一句玩笑话,杜风却一直不忘,他似乎找到可以弥补友谊的裂缝,于是他义无反顾地为这无所谓的裂缝……
江月可以想象得出来,他现在在家面临的是什么。思想传统的乡人和亲人的谴责鄙夷与咒骂,那目光和声音充斥在沉闷的饭桌前、纯朴的屋舍旁、阴翳的树木间、清晨淡霭与暮色下。还有爱情,两个人回家,就由不得他们了,干涉他们的东西太多太多,他们的力量微不足道。回家,就应该宣布他们的爱情失败了。江月相信,当初杜风并没有真正爱上江舞云,但两人共同经历这么多,说不爱,说瞬间可以割舍,那是胡扯的。情开始是多是强迫出来的,到最后很多都化成正真的爱了。这一切构成禁锢,牢牢地将他栓在孤独里,一人个面对偌大的黑夜,被重如苍山的烦恼压着。或许夜即将渲泄出的盛大的雷雨能给他一些慰藉,但这个时候,又是思念和忧愁丛生的时段。
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酒店旁,滋生出一爿如杂草的只有一个窗口的小商店,坐在里面的一个少女嚼着口香粮悠然地看着书,江月拿起窗口的公用电话,她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身湿淋淋的男生,没露出任何神情,底头继续看书。
“是江月啊,他出去了。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去哪?他爸爸已经打伞去找了。哎……”杜风的妈妈是个软弱的女人,遇到一点点琐事就唉声叹气,何况杜风犯下这么大的错。
“他们的事怎么样了?”江月想确认一下结果。
“还能怎么样啊?我和他爸借钱给他盖好了房子。但人家不同意,嫌我们家穷,听说舞云过完暑假就要去上学了,杜风对不起人家啊。”
“噢。”江月想像得出来。杜风的爸爸是个要强的人,他妈妈则是个软弱又容易自卑的人,相信女方家里随便施点压力,他们就放弃了。单凭杜风是不可能从那固若金汤的亲情里把江舞云再次抢回来的。以江舞云的性格也不可能再次做出这样的事来,虽然她心中残留着爱,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开始是意气用事,现在受伤了,不可能不怕。
末了,江月想让杜风的妈妈到河边小木屋去看看,杜风每有心事都会拉着他去那里闲坐,但他没有说,把杜风找回来又怎样,不如让他安静地捋捋思绪。他迟早会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前提是给他足够的空间与时间。
雷声越来越大,耀眼的闪电划过,淹没所有病态的灯光,随后炸响一声惊雷,然后把夜重新还给城市。叶子站在窗口蹙着眉头思付着要不要去上班,却等到一阵敲门声,这明显是江月才会敲出的声音,内敛却又稳当。
打开门,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江月手中提着两瓶啤酒,尴尬地笑一下,“呵呵,不知道去哪喝才好。”
“没钱吧?”叶子狡黠地笑着说:“看,连菜都没买。”
“嘿嘿,不打扰你吧?”江月抹去从发梢上滑下的雨水,像狗一样甩了甩头发。
“没事,我今天上夜班,你喝到明天都没事。”叶子转身从脸盘架子上取下毛巾递过去说。
江月放下手中的啤酒,接过毛巾,擦头与脸,同时闻到一股令人亢奋的女孩香味。许红身上的香味是一种奇特的说不出由来与名称的,这种香味相对简单,属于清香。
“你等着,我下去给你办几个凉菜。”
“不用了,真的,不用……”江月极力阻止,叶子已经轻盈地打着伞出门了。
他的脸上泛出内疚的红光,他虽然一直自欺欺人为自己辩解,但内心深处知道叶子一定会这么做的。换句话说,他在利用他的优势,而他知道却还是这么做了。一时间,他觉得被自己虚伪埋着的想法是多么可耻,顿时没了喝酒的欲望,想逃离。但逃了又怎么说?叶子菜买回来,他人却没了,这不更可耻吗?此刻他非常恨自己,为什么总把事情搞成这样,矛盾是他面对所有问题的中心。
叶子很快回来,两个凉菜两个炒菜。见叶子拿出两个杯子,江月奇怪地问:“你也会喝酒?”
“不会,但你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陪你喝两杯我就上夜班去。”叶子的话像干净的手绢,一下子抹去江月心中斑驳的难堪,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呵呵,真是善解人意啊。”江月心里的阴霾被叶子轻易释化,舒畅许多。
叶子和江月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喝了近一瓶。
“酒没了?”叶子脸色稍红,却没看到一丝醉意,“不过,我要去上班了。”
“我也得回去了。”他话刚说完,一道闪电划过,窗口树梢露出清冷明亮的湿影,随后被昏黄的灯光淹没,疏影横斜在窗户上,大雨倾泻。城市带着嘈杂声在大自然的怀中沦陷了。
“雨这么大还回去?”说着叶子起身从床边提过一瓶五粮液。
“哇!”江月吓了一跳。
“呵呵,我明天休息,想回家一趟,顺便给我爸爸带两瓶酒。”叶子将酒打开。
“别别别,我又不是酒鬼,再说……”
“没事,大不了我明天回去路上再买一瓶就行了。”叶子抬头看一眼墙上房东的挂钟,“我上班去了。你今晚就别回去,明天早上我下班来叫醒你。”
叶子离开后,江月把酒盖好,洗了个冷水澡,趟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杜风,心中蓦地难过,他赶紧将情绪抑制住,转念想起许红,顿时又是惆怅万千。他起身从床上坐起,盯着桌子上的酒。
其实从他买啤酒开始,他和叶子的心理与言行都有些反常,却不知因为什么力量致使一切得以继续,而且还没有停止。
因为下雨,茶馆没有客人。“回去吧小叶子,今天不用上班,我正打算关门呢。”文雅的老板微笑着让叶子回去。
“真的?!”叶子开心地说,然后雀跃着打着伞走出茶楼。不知他有没有喝醉?思想就像一条射线,有极强的延伸和拓展性,没有尽头,随你想多久想到哪。叶子想着心中竟然产生一股恐惧,脚步却并未因这种恐惧停下,恐惧里搀杂着丝丝兴奋。
上帝是个强大的阴谋家,或许从江月在学校里第一次跟叶子说话他就开始设计了,这是个漫长而又庞大复杂的阴谋,他是个极有耐心的家伙。现在他即将收获令他满意的成果。
雨越来越大,世界疯了一般,斑斓的灯光此刻显得是那样渺小,像是一只只颤抖的小鸟躲在巢穴里,苦苦哀求上天息怒。
桌子上酒还剩小半瓶,筷子横在狼藉的剩菜间。江月已经喝醉了,但没有醉倒,他没穿上衣,站在床边,想脱裤子,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没有站稳,露出黑色的鼓胀的内裤。叶子见到这一幕,惊恐得转身想离开,却听到“咕咚”一声。她赶紧上前扶起他,江月被扶起后反将叶子抱住,酒气袭人,嘴不知所云地呢喃着。忽然,有异物隔着衣服抵在叶子下身,她顿时慌了。
“别……别……走,我,好想你,爱你。”听到这断断续续的话,叶子极力挣扎着想离开的手不禁软了。
江月的思想已经乱成一锅粥,他脑中还有一丝理智的,他极力想把眼睛睁开,但眼皮无论如何都不听他使唤,甚至语言都借着酒劲堂而皇之地虚伪了,灯光过滤出无尽的闪烁着的黑影与奇怪色彩蒙在他的思维上。他只知道自己抱着一个人,他知道这个人不是许红,他甚至知道自己在利用自己的优势。他那软弱的道德在酒精肆虐下已溃不成军,他猛然将叶子拥倒在床上。他已经有经验,仅凭习惯就做得出来。窗外闪电频频划过,雷声接连不断,大雨如注。此时,江月已经成了一头被狂化的兽。上帝露出狰狞的微笑。
忽然,江月感觉下身一紧,掠过一道如刀划的疼痛,心中邪恶立刻被削去首级,他顿时惊恐,产生了逃的念头,却发现叶子颤抖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
次日,汽车忘记昨夜的电闪雷鸣,亢奋地在朝阳下像憋了一夜的狗,四处吠叫。江月坐在床上,傻傻地看着毯子、被单、内裤上的血。窗外明亮的阳光跳跃在树梢上,微风抚过。
清晰的城市井然有序。
叶子不知何时离去,但不会再回来了,她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干净。江月抬起头,看着窗户,阳光刺痛他的眼睛,他突然想跳起来,然后从楼上跳下去,但他没有那勇气。他重重躺下,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昨晚的事他都知道,那酒、雷声、闪电、背上被抓得火辣辣的疼痛,还有那可恶的雨,将记忆濡得湿溚溚的,一辈子也不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