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远在一座城市
作品名称:白云深处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01 23:31:14 字数:9507
走进了餐厅,一个很丑的女人拿着笔和纸打了个哈欠问要点什么,江月忙说他是来打工的,她精神陡然一振,兴奋地吼了一声:老板娘!吓了他一跳。
少顷,蓬乱短发惺忪睡眼的老板娘趿着拖鞋抱着个孩子(后来才知道是个女孩),但当时江月笃定那是个男孩,长的和她娘一样,她娘除了有一个比没有胸肌的男人大一点的胸,从外表上便再难看出一点女人的东西了,特别那张四方形脸,稍不注意就会被蒙骗。
老板娘仔细打量他一翻,用生硬的普通话问:“你是学生?”
江月忙笑着说是。
老板娘见他一脸狼狈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估计他是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故意慢悠悠地说:“包吃住,一个月600,一天20。”
“行!”江月知道她有意讹他,但仍感激地点头,似乎被讹得很开心。
当天晚上他就知道那个长得丑的女人为什么听到他说要打工比听到他要点菜还要高兴了,因为按照店里的规定如果有人想辞职必须得等招到人之后才能离开。而饭店的工作环境,特别是小饭店,是又累又脏又烦,还得痛苦地绽开笑脸应对所有客人。第二天那个丑女人就消失了,和江月算是一面之缘吧,但很久以后他一直没忘记她当时喊老板娘的那股兴奋劲头。
饭店里就三名员工,服务员江月,勤杂工——一个矮胖的女人,一个一进厨房比惹毛的驴子还暴的南京厨子,加上一个只会收钱和奶孩子的老板娘,还有一个总光着上身腆着肚子的三角眼老板。
江月算是彻底体验到什么叫艰辛,吃的是剩菜剩饭,睡的是在包间里铺一张席的地铺,夏天的夜里蚊子又多又闷热,每天起来卷起席地板上总会被汗洇出一个人印子,十几年没长过的痱子一度再现,背部屁股大腿上一片一片,欣欣向荣。早晨五点半起来蒸米,然后扫地拖地洗盘子擦桌子洗菜招呼客人收拾餐桌,有空还得四处送盒饭,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能铺一张凉席在包间里舒口气,感慨这地狱似的一天算是过去了。
有一天傍晚,天边烧起了绚丽的晚霞,晚风吹着很惬意。他低着头坐在店前的一棵树下理韭菜,突然一阵欢笑声传来。一群暑期休息在家的大学生们拿着可乐吸着烟,有男有女,兴高采烈地从他身边经过,朝一家网吧走去,都没正眼瞧一下一身邋遢的他。以前自己不也是这样么?如此幸福的时光当时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到?现在想想是多么渴望啊!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烂了的韭菜叶,懵了。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雷阵雨,他在卫生间里洗完澡,躺在席子上点了支烟,一口一口地吸着,看着窗户上昏黄的街灯下树影横斜,失眠了。
次日清晨,打开窗户,微凉的风吹散屋子里的残留的蚊香气息。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几只麻雀在窗外的树枝上叫着,远方宁静的城市清秀如画。这时老板掀卷帘门的声音响起来了,他赶紧穿好衣服,擦一下留在眼角昨夜润泽眼睛后的泪迹,慌忙跑下楼去蒸昨晚用水泡了一夜的米。
持续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才渐渐适应这样高负荷的工作。杜风的手机仍在欠费中,但愿他还没离开这座城市。
一天夜里,江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叶子打来的,“你太不讲义气了,来到我这也不跟我说声,幸好彭帅告诉我,快说你在哪,我要尽地主之谊。”
“呵呵,不想麻烦你。”江月陪笑说。
“有了女朋友连朋友都疏远了,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可悲啊!”叶子刺激他说。
“没有,没有,我在西城区市工商局斜对面一家叫‘春晓’饭店打工,如果你有空就明天晚上来吧,正好请我吃顿象样的饭,这里老板太扣门,只叫人吃残羹剩饭。”
“我家在郊区,不过明天晚上一定去找你。唉,可怜的孩子。”叶子开心地说。
第二天晚上,微风习习,满城流光溢彩,叶子一身秀气的打扮出现在“春晓”饭店门口,三角眼老板色眯眯地打量她一番,爽快地答应了江月的请假。当晚江月总算吃上一份新鲜可口的饭菜,吃饭时叶子开心得像只百灵鸟,不停说说笑笑。
“发现你变了。”江月吃饱之后椅在椅子上说。
“噢?怎么变了?”叶子好奇地问,“出去走走吧。”
“好。”走出饭店后,江月打着饱嗝接着刚才的话说:“变有魅力了,已经开始从以前安静的小丫头朝成熟走去,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很多男孩子追了。”
叶子笑着说:“什么时候学会奉承人了。”
“没办法,吃人的嘴软嘛,呵呵。”江月的确感觉她变了,但不知从何说起。
“你……”叶子踢了他一脚说:“夸人都不会夸,夸女孩要夸变漂亮才对呢。”
“不过你真变漂亮了。”江月诚恳地说。
叶子却没有因此而高兴,认真地看着他,心疼地说:“才来这几天,你竟瘦这么多。”
江月被她这心疼的神情和温柔的语言关心得一阵惊慌,忙转移话题开起玩笑说:“那你以后要多攒点零钱,常来请我吃饭哈,老板怕我拿钱跑人,说哪天我离开再给我结工资。”
“还好意思说,来这都不告诉我,要不是我问彭帅,估计等你走了我还不知道呢。”叶子收回嗔怪,松快地走在他的身边说:“不过,我也想找份短期工,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半月呢,反正在家闲着也没事,除了看电视就是睡觉,挺无聊的。”
“好啊。”江月看着身边悠然的人与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酒足饭饱,一脸满足。
几天之后叶子真的找到一份短期工,在一家茶楼当服务员,工资比江月高工作也比他的轻松,闲暇的时候很多。她还特意在离“春晓”饭店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阁楼。不过江月不经常去,不是因为不想去,只是觉得答应许红,如果经常去的话会使他觉得有负罪感,倒是叶子经常来找他,而且每次吃饭都是她请的,这让他很过意不去。
整座城市发烧了。
路上屋里的人总是一副病恹恹的表情,就连鸟雀躲在枝桠里都懒得动弹。一只黑色流浪狗趴在垃圾桶旁边的树阴下,伸着长舌头喘着粗气,再也不敢四处流浪。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热人们懒得在家做饭,饭店里的生意出奇得好,特别是每天中午,江月楼上楼上招呼客人每天得跑上百趟,脚上的血泡早已经磨破,脚底板尽是血窟窿,每天都不敢脱袜子,血肉模糊到让自己都不敢看。
有一些刁钻的客人,舒服地坐在空调间里专点热菜。有个叫酸菜鱼的菜特别受欢迎,但那个菜用的是导热很快的铝盆装,厨子每次都盛得满满的,然后在上面浇一层“霹啪”乱炸的热油,江月经常被烫到抓狂,但又不能撂了,只能死命忍着,每天都要端许多盆。后来他十个手指头直接烫得没了知觉,麻木了,一直到开学以后很久才恢复。
饭店里的蒸米饭很有特色,香气袭人又有嚼劲,但做法很费事。首先前一夜要泡二十多斤米,早晨起来之后把饭店外面的大火炉子引燃,然后在炉子上放一口大锅,在锅里放一半水,然后把蒸米用的大木桶放到锅上去,其底部透气但不能接触到水,接着把泡好的米放进去,三十分钟之后,把米倒在一个大红盆里用清水泡到个个米粒圆润,随后再把泡好的米倒回木桶中蒸一遍方才完成。这一系列事都只有江月一个人来做,由于铁锅被烧得很热,他再将五十多斤的木桶抱到锅里时经常会被翘起的锅边烫到肚子,只要烫到就是一条长二十多厘米的水泡,还经常会出现水泡被烫破的情况。
还有那个进了厨房就像吃炸药的南京厨子,骂江月是他每天中午出气的唯一方式。一天中午客人特别多,江月几乎每一秒都在忙着端菜,厨子在厨房里大呼小叫连喊带骂。有一次,江月由于不小心在厨房前摔倒,厨子用带着南京话的尖酸,愤怒地骂道:“你爸死了?一天到晚没精打采!”江月长久积压在内心的痛苦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不顾膝盖被擦破摸起一旁的酒瓶扔了过去,但没砸到,把厨子身边的油瓶砸碎了,然后指着他厉声说:“你他妈再敢骂一句!”拿着炒勺的厨子被一向沉默寡言的江月吓住,老板闻声赶来,什么话没说,只是端过厨房的菜就出去了。从此以后厨子再也不和江月说话,炒好的菜直接放一旁不管他什么时候端。老板并没有开除江月,这样听话好使又方便压榨的人太难得了。
一段疯狂燥热之后台风来了,一连几天几夜飞沙走石,大雨瓢泼。睡在地板凉席上的江月没任何可以盖的东西,只能拿出T恤盖在肚子上。一天清早,他感觉身体不对劲,整个脑袋像是被放在开水里煮过的芋头,思维混乱成一堆糨糊,浑身烫得可以煎鸡蛋。但他还是咬着牙关坚持到晚上。他一天没有吃下去东西,其间还吐了几次胃酸。老板和老板娘也关心地让他去打一针,但只是说,并不拿钱出来,江月只好搪塞地点点头。
晚上店里的生意很冷清,厨子没一会就收拾家伙回家去了。长期以来的委屈愤怒痛苦被这烧放大在江月的心中,他真得太需要一些安慰了。于是,他来到公用电话旁给许红打电话,可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接着给叶子打了个电话,希望她能借点钱给他买药。外面夜色正浓,狂风吹得路过的梧桐枝叶乱舞,暴雨抽打着整座城市,街灯下世界疯狂了。没多久叶子从大风暴雨里跑来,浑身湿透,伞拿在手里因风雨太大没打开。看着雨水不停从叶子头发衣服上流落下来,江月心中充满了内疚。叶子没有顾及自己一身雨水,见江月眼神迷离脸色不对身体还抑制不住地颤抖,赶紧上前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不禁被他的高烧吓了一跳,然后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早跟我说,都烧成这样了,走!”说着拉起他的手,打开伞艰难地冲进风雨中。
医生从江月腋下取出温度计,看着上面的数字吃惊地说:“好家伙,40度,再烧一会就出毛病了,赶紧吊水去。”两瓶药水滴完,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外面的风雨小了许多,叶子扶着江月来到自己的住处。头脑昏沉一身疲惫的江月倒到叶子的床上就沉沉睡去,看着被高烧烧得不停呓语的他,叶子心酸酸的。
她见他的衣服湿透,鞋也脏得不成样子,便帮他脱下给他洗洗,白炽灯光下他肚子上的烫伤显得是那么残忍,而血肉模糊的脚更是让人侧目。她想,等他醒来无论如果也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一定要劝他回家,太受罪了。
自从认识江月以来她没有想过会喜欢上他,后来许红出现夺走了她原以为只是好朋友的他,开始她倒没什么感觉,可是心头的喜欢竟然在失落的滋养下茁壮生长,直到最后一看到或想到他们在一起就会特别难过,一和他单独在一起或是简单的接触就会特别高兴。后来,她发现真的喜欢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全身心投入在另一个女孩身上。她努力尝试过不去想他,但每天上课前她坐在座位上都希望能看到他,然后和他相视一笑,之后她便会开心很久。
江月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外面天气明媚,叶子正坐在门口看书。“谢谢你,叶子。”说着他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叶子转过脸放下书,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说:“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江月点一下头,发现床下没有自己的鞋,“看见我的鞋了吗?”
“被我扔了。”叶子说着站起来,拿出一双崭新的凉鞋递给他说:“本想给你洗洗的,但发现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天气这么热,穿着太伤脚,就被我扔了。看看这双合不合脚。”
江月接过带着新鞋特有的气味的凉鞋,心里涌过一股暖流,穿上站到地上时脚底的破处被挤痛了,他脸上掠过一丝疼痛的表情,随后笑着说:“很合脚,很舒服。”他本想问多少钱,又担心叶子会不高兴,便开口说:“你对我真好,等我发工资了一定要请你吃顿好的。”
叶子沉默一会,说:“我不要你请吃饭,我希望你别干了。”
“那怎么行啊?不干这么多天不就白干了。”江月笑着从桌上拿过一个苹果,张嘴咬了一大口。
“真的,别干了,那活给谁谁都受不了,别说你第一次来饭店打工。你又不缺那点钱,大不了回家的路费我先借给你。”叶子认真地说。
江月知道她是为他着想,便收敛笑容,感激地说:“我在等杜风,和他说好的。”
“杜风?”
江月把关于他和杜风的事告诉叶子。
“他既然和女朋友私奔,就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如果他们回家了呢?”
“不会的,我给他家打过电话,他还有没回家。”
“那如果他们去别的地方了呢?”
“不会的。”江月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没底。虽然杜风没有骗过他,但现在杜风是带着女朋友的,不排除有其它可能发生。多想了一些,他不禁为他们担心。
叶子不再争辩,她昨夜就想到会是这样,无论什么事,他只要做就必须尽全力做到,傻到膏肓,无可救药。
“呀,几点了?”江月忽然想起,着急地问。
“你放心,我已经给你请假了。”她给江月请完假之后,又去茶楼给自己请了一天假。
“这么好请?”江月想到三角眼抠门的老板不敢相信地说。
“我还没说完他就完他就同意了。”叶子嫌恶地说:“看他那色眯眯的样子,想想都讨厌。”
“美女效应。”看着叶子皱着眉头的样子,江月忍俊不禁。
“你身体好了没?”叶子忽然来了兴致。
“唔,全好了。”虽然还有一丝不舒服,但为了不让她担心,江月挺胸昂首说。
“那就好,趁今天有空我带你去玩,把咱们这好玩的地方转个遍!”叶子开心地说。
一连几日的大雨初霁,天气较之前一阵清凉不少,很适合出行游玩。一直灰蒙蒙的天空难得被大雨洗刷干净一回,洁白云飘浮在浅蓝的天空中,太阳虽然明媚却不像以前那么尖锐。缄默一阵子的蝉清理一番歌喉,再度唱响欢乐颂。路边的蓊郁梧桐,明亮的高楼,白顶红墙的居民区,靓丽纷呈的车辆,五彩缤纷的行人,如此多鲜明的色彩,描绘出一座美不胜收的江南城市。
叶子与江月先去了该城的名胜古迹,随后又去了公园,最后在傍晚时分来到小吃街。“这家的鸭血粉丝很好吃。”叶子和江月座到一处露天小餐桌前,叶子坐下后冲着身后正忙得一塌糊涂的的一对夫妇说:“老板一份大碗一份小碗粉丝。”
江月微笑一下,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心头掠过一丝迷惘,在这城市上百万的陌生人中会有杜风吗?
忽然,喧闹声中江月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急忙站起来集中精神四处张望,叶子好奇地问怎么了?他仔细将目光所及的每个人都搜查一遍之后,失望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听错了。”
“听错什么?”叶子不解地问。
“我刚才好像听到杜风的声音,呵呵,听错了。”江月笑得很无奈。
吃完饭后,天幕暗淡,清月挂在天空,西方浓重的晚云正在褪色。叶子带着江月沿一条小路回去,小路要经过一处平民区,尽是杂乱无章的建筑,住的多是外来务工人员。在即将穿过平民区的时候,江月停在一条晾衣绳前,上面晾着一个淡紫色精致纹胸,两条内裤一男式一女式,吸引他的则是旁边一件蓝白色T恤,样式很少见,杜风曾有一件。叶子见他停在女人内衣前,嗔怪道:“你干嘛?”
江月没在意她的话,冲着身后简陋的毛坯房大门大声喊道:“杜风!杜风!”
少顷,房门打开,一脸疲倦长发稍蓬的杜风出现在门口。“你果然在这!”江月笑着说,开心得不言而喻。
杜风先是一怔,随后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你怎么找到这的?太好了!”
“看到你的衣服挂在外面,真是太巧了。”江月示意一下身后晾衣绳上的T恤说。
“哈哈,快进来。”杜风笑着招呼他们进屋。
江舞云见江月到来并未表示欢迎,板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杜风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刚和她吵架了。”
“吵架?”江月打量着眼下这个小小的房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小书桌上面放着个九寸的小电视,还有一个小饭桌上面放着两个碗里面还有些吃剩的饭还没来得及倒掉,东西不多,但在小小的房间里显得很拥挤凌乱。
“吵架已经成家常便饭了。”杜风惨淡一笑,然后忙说:“坐。”但发现只有两个小板凳,“呵呵,坐床上。”
江月和叶子应声坐到床上,杜风拿过一个板凳坐下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快一个月了,一直没联系到你。”江月本无他意。
“呵呵,不好意思,手机坏了,一直没钱买。”杜风内疚地说。
江月看得出他脸上掠过一丝搪塞的不安,不想追究,现实已经摆在面前,若是在以前他是不会这么客气的,他的好客倒衬出了他的潦倒。潇洒的他已经被生活打磨得够残忍了,江月不想再责怪他。
“这位是你女朋友?”杜风见江月眼神游离,表情透出难过,知道一向心地善良的他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会产生怜悯之心,这恰恰最不是自己想要的。
“噢,我朋友。”江月回过神说。
“他女朋友比我漂亮多了。”叶子瞥了江月一眼说。
江月没有听嗅到叶子话中酸味,露出一副不知趣的不好意思的满足表情。杜风暗笑他迟钝,但没有明说,掏出烟递给一支过去,江月推辞了。
拥挤的屋里充满尴尬,几个人都有些拘谨,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笑声显得很勉强。
“哟,小月来啦。”这时另一个老乡柱子,赤裸上身腆着肚子趿着拖鞋摇摇摆摆地进屋。柱子几年前就在这里干活,杜风就是由他介绍才上工地的。他大大咧咧嘻嘻哈哈连吹带蒙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话,沉闷的气氛因他的到来得到缓解。
暮色渐合,夜晚临近。江舞云直到江月离开都没有出现,不知道她与杜风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杜风不主动说,江月也没问。将江月叶子送到门口,杜风先是一阵沉默,随后叹了口气说说:“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江月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回去了,有空找我玩去。”
见江月转身欲离开,杜风说:“江月……”
“唔?”江月转过脸。
“对不起……”
“别说这话,有空找我玩去,请我喝顿酒,呵呵。”江月挥了挥手。
柱子夹着烟的手挥了挥,乐呵呵地说:“好说好说,改天一定请。”杜风点了点头,笑得很浅很无奈。
江月一路无言,安静地走在行人参差的灯光通明的大街上。叶子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但她知道仅因手机坏了就不给江月打电话,这个理由过于牵强,江月虽然难过却没有怪他。
忽然,江月停止脚步,看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叶子,良久,开口说:“很不忍心看到他这个样子。”
“什么?”叶子被他这句无端的话整得一头雾水。
江月不想再去用几个钟头去讲关于他和杜风曾经说好的梦想,微微一笑,转变语气说:“你今晚很漂亮。”
街灯下叶子的脸羞赧地红了,娇艳欲滴,江月心头一阵冲动,接着惊慌地狠抽了心头邪恶的念头一巴掌,转过脸懊恼不已,心中涟漪久久难以平息。
风从城市穿过,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窗子发出“笃笃”的声音,杜风睁开眼,原来就是孤独的鸟停在窗前无聊闲啄,然后与他对视,他们心照不宣地思考着对方。今天工地上没活,他不用起早,江舞云早早起床去电子厂上班了,近来她心情很差,吵架已经成了他们除了做爱唯一可做的事。这只寂寞的鸟或许在这座喧闹的城市迷路了,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他,那纯粹的目光让他眩晕。他真的不想再这样蝇营狗苟下去,以前像风一样的快乐、洒脱的生活,已经腐烂,变成一汪可以侵蚀人灵魂的沼泽。她却仍执拗下去,他已经看出她有想回去的念头,但每当他提及的时候,她总会说些怀疑他的话,比如没有新鲜感,比如变心了,比如没有责任感。责任?她一旦说出这两个字,他就缄口不言,她什么都给了他,学业身体以及青春,他如果不顺着她还算是男人么?
但他知道,如果他把自尊彻底踩到脚下苦苦哀求,然后用一生的山盟海誓来说服她,她会同意的。她在等他把尊严拿出来给她当台阶。可这样一来他唯一的气概,恪守在内心的最后一点属于他的东西都没有了。他们都在等,他等她主动提起回家,她等他苦苦哀求,却谁都不动声色,无论如何这最终结果还是回家。苍白的爱不知何时被踩在倔强脚下,早已经被践踏不成样子。
昨天江月突然出现让他重新认真考虑自己该不该向她投降,想了一会,他头晕脑胀,爽性不去想它。现在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晚上请江月喝酒。往日这是多么简单快乐的事,现在却令他烦躁不安,他的钱全部归她管,虽然不多但请朋友喝顿酒是绰绰有余了,她却不给,只要提起钱提起去找江月他们就得大吵一架。其实他给家里打过电话,他早知道江月来了,但不想让江月看到自己现在如此狼藉的模样才迟迟未联系他。看着江月昨晚默默离开的背影,他心中内疚痛苦得无以复加,从小知心知肺长大的朋友现在竟落到这般地步。她不是小气的人,却在这件事上这么刻薄,无非是想逼他投降。她才刚满十八周岁却有这样的心机?比起她以前小鸟依人冰清玉洁简直是判若两人。这样下去究竟图了什么?估计他们已经快要明白了。
他想到先向柱子支点钱,但关键不在这顿酒,而在这顿酒代表什么,用别人的钱来请不如不请,没有一点意义。他想表示歉意,表示欢迎,表示他们的友情尚如昔日固若金汤,这顿酒他一定要自己来掏。他深深叹了口气,取过放在桌子一隅已经落上一抹轻尘好久没响的手机,就因为它体内的十几位数字,把他最好的朋友招来之后它却喑哑了。它是他们私奔以来她用第一个月打工的钱买给他的,当时感动得他抱着她一刻都舍不得撒手,那天夜晚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真正幸福时光。
他犹豫一下,还是把手机装入口袋,毅然起身。窗外的鸟受惊扑棱棱地飞走,随着风和阳光一起陷入城市的喧嚣之中。
夕阳下山多时,长在街边的路灯绽开,无数纤细金黄如蓉花的光芒绽放。拉幕的飞鸟从天际飞过。没了白天的燥热,城市这个时候多了几分人情味。最后一桌客人晕腾腾、吵吵闹闹地离开,江月笑着将他们送走,走到店门口他看见不远处街灯下站着两个人,杜风和柱子一人夹支烟,杜风朝他挥挥手微微一笑,柱子亮开嗓子说:“什么时候下班?”
“我问问去,你们等我一会哈。”江月笑着折回饭店。厨子和老板正在喝酒,一个操着浙江味的普通话一个操着南京味的普通话在闲聊。“老板,朋友来找我,现在可以下班了么?”厨子一般吃完饭就会回去,这时已经可以算下班,但这里没有明文规定,所以他觉得还是请示一下好。
老板抬头看了看厨子,这个饭店里一般是客人左右厨子,厨子左右老板,老板左右员工,江月看了看厨子,希望他能体谅一下。厨子没有正眼看他,拿着筷子边夹菜边说:“现在还这么早,要是有客人呢?”连老板都看出厨子对之前的事还耿耿于怀,不过他的小肚鸡肠正合他意。老板眯着三角眼露出一个突出的门牙,熟练地笑着说:“再等等吧,等到八点半再说。”那笑容跟真的似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全没有做作的痕迹,浑然天成,堪称饭店一绝,估计他也分不清自己的真假笑脸。
江月一肚怒火很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他高估他们了。他没说话,走出饭店,走到杜风面前说:“还得等一会。”
“我看客人都走完了,咋还不下班?”柱子歪着头又朝饭店看了看,确定是没人。
“厨子有意的,我和他有过结,他不走就不能下班。”江月郁闷地说。
“妈的!敢整你,拖出来打他一顿!”说着柱子怒气冲冲地大步朝饭店走去。
杜风一把拽住他,说:“别,那就等一会呗,反正咱有的是时间。”
江月无奈地笑笑,从口袋掏出烟递给他们,“厨子有个未婚妻在家里等他,等不了多久的,咱就在这聊一会吧。”
看着江月把烟放到嘴里点上,杜风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在学校就会了,不过打算回学校就戒。”江月没说是到这因为孤独和疲惫染上的,担心杜风会多虑。
“哪那么容易?”柱子提着眉毛说。
“呵呵,他想戒绝对能戒掉。”杜风和江月相视一笑。
约莫过去一个多小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霓灯下妩媚沉醉的夜麻木在庸俗的喧闹之中。饭店仍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正常情况,有时可以忙到深夜一点多,有时天不黑就冷清了。厨子吃完饭开始惦记家里未婚的娇妻,像只肥胖的苍蝇四处乱转,最后在不到八点半就悻悻地离开了。
“哪去?”江月把饭店打扫干净,换身衣服走出饭店开心地说。
“喝酒去!”那股沉默已久的洒脱复活了,杜风被突然涌过的痛快吓了跳,心中阴沉的浓雾被久违的阳光瞬间击散,然后就是一片明媚。
霓虹灯散漫地闪耀着,简陋的小饭店里江月一行人落坐,系着脏围裙臃肿的老板娘满脸堆笑前来招呼,柱子先要十瓶冰镇啤酒,江月和杜风熟稔地点起对方喜欢吃的菜,点重的时候不免哈哈大笑。红彤彤的炉火上厨子娴熟地操着锅勺。一道道没多少讲究的菜上来,几杯啤酒下肚,柱子开始滔滔不绝,不一会杜风也加入进来,一起讲关于这座城市最底层的人啼笑生活。杜风绝口不提他与江舞云的事,就算偶尔触碰也是淡淡掠过。在家时江月就是杜风最好的听众,现在江月依然乐意当听众,却不想把自己的事拿出来,就算有乐趣也不想讲。他们的的故事关于这座城市,他尚可以插嘴,而他的故事关于学校,他们无从置喙。
夜色愈浓,喧闹随着行人渐少,如潮水退去,车辆也没那么多情调了,在斑斓的霓灯下匆匆弛过。桌子上桌底下酒瓶越来越多。杜风喝的最多,却不说话了,痴痴地盯着酒杯,目光游离。柱子脱去上衣,圆滚油光的肚子标榜着千杯不醉,随着酒一杯杯下去回馈出的是绵延不绝的笑话。其它客人走渐次离开,老板娘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最后以江月吐酒而结束。吐完江月晕腾腾的大脑得到许些清醒,杜风和柱子相互搀扶、聒噪着蹒跚离开。妖艳与情欲的霓虹灯一路盛开,理发店、按摩坊及小旅馆,几个打扮得自欺欺人的徐娘看着眼前这两个正当青春的醉鬼,似乎一眼看透了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