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暖春
作品名称:白云深处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6-27 16:09:47 字数:4066
3月18,春分。
早上,料峭的淡霭中抽青的树木显得生机勃勃,王黾打开房门,将两份早点放客厅桌子上,敲了敲江月的房门,不见有反应,便冲着门说:“你们俩快点起,不然早饭凉了。我去学校,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昨晚他们三个打扑克打到半夜,结果王黾输了两份早点。
过了一会,江月打扫一下残梦,睁开眼,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许红仍睡得正香,他轻轻摇了摇她。她皱着眉头动了动,没睁眼,他无奈地笑了笑,“今天我们班野炊去,你要不要去?”她懒懒地摇了摇头,没说话,估计梦还没破。“那好吧,起来之后记得把早餐热热再吃,我把钥匙放这,你要是回家就把门锁上。”
许红微微睁开眼,说:“那你呢?把钥匙给我了。”
“我这还有一把,昨天晚上配的。”
“呵呵,那你去吧。”
“好。”说着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嘴角微扬,继续编织刚才的梦。
作为班长,细心的叶子已经把野炊所需都算计好,油盐酱醋菜水果等全部备齐,就差两口锅。老熊主动请缨,拉着江月大仙段不惊,四人风风火火地冲到厨房,和厨子交涉了近半个小时用三十块钱租下两口黑锅,一大一小,大的烧汤小的炒菜。稍作讨论之后,一班二十多人在叶子的带领扛着吓人的家伙朝学校后面的青山进军。
天公作美,朝阳渐渐升高,淡雾很快消散,天地格外明亮。叶子和几个女生谈笑着走在人群前面,她今天特别开心。这次野炊的钱全部由她一个人出。她不久前得到奖学金,九千,惊得全班人眼珠子差点弹出来。为了共享快乐,她组织了这次活动。江月几个扛着黑锅的躲在人群中间,遮遮掩掩羞于见人,只有段不惊叼着烟尤其兴奋,豪气冲天,大有走长征的意味。
约莫半小时,叶子带着这群人停在一座坡度不大树木不多枯草莽莽的荒山上,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布满大大小小的坟茔,墓碑林立。大仙放下黑锅,在微风轻抚阳光和煦中伸了个懒腰,说:“那么多坟墓,咱们就在这吃饭,会不会太邪门了?”
一群人向投来鄙夷的目光,其中一个女生说:“那碍什么事,离咱们那么远。”
稍作休息,大家各尽其职,捡石头搭灶的,拾草为柴的,洗菜切菜的,一群人忙得不亦乐乎。忙活了一会,一切就绪,会做饭做菜的主动站出来,啥不会的一旁扯淡。轻烟渐渐升起,随风飘起,倏尔,一个衣着朴实的中年人出现,大声喝责,“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干嘛!”
一群人吓愣住了,几个心情不错的女生悻悻地看着他,讨厌地嘀咕些什么,老熊赶紧掏出段不惊的烟,走到中年人前递上烟点好火,细作一番解释。中年人吸着烟,听老熊头头是道地讲了一箩筐话,忽然朗声大笑,大手一挥说:“没事,没事,你们玩你们的,只要别把山点着就行,山下我种了好几亩桃树。”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会很小心……”一群人七嘴八舌承诺一大堆,见中年人离去,欢声继续,丝毫不受影响。
两个小时过去,时近中午,温暖的春风悠闲吹动,二十多人分成四摊,享受自食其力的乐趣。难吃的菜如入冷宫,从头到尾几乎没人临幸,好吃的菜上来就被疯抢一空,倍受恩宠。江月做的几个菜没刚端上来就空空如也,差点没让一群女生夸成花,他光是乐就乐饱了。
吃完饭后,叶子走到江月身边悄悄地说:“跟我走。”表情很神秘,江月好奇得像只猫,问都不问就跟着叶子朝另一座山走去。叶子爬到另一座山山顶,指了指脚下说:“看。”他忙走过去,低头一看,双腿顿时发软,眼下的山像是被人从头到脚劈了一斧头,一个巨大的竖槽型建物筑岿然展现,可惜已经是断壁残垣。
“这是什么?”江月吃惊地问。
“好像是古墓。”叶子猜测说。
“走,进去看看。”江月说着朝山下跑去。
古墓两侧巨大石壁高约三十多米,壁上有整齐的雕凿痕迹,有些地方出现裂痕长出植物,虬根缭绕煞有味道。中间是条石道,上面横斜着数块巨大石条,斜坡向下,山的中心是一个高约一米五的竖矩形入口,里面黑漆漆一片,像是一个纵向深渊。刚才那个中年人见眼前这两个学生站在入口处发愣,说:“进去看看,现在还没被开发,再过一段时间,这就变成文化景点了,要买门票的。”
“能进去吗?”江月兴奋地问。
“咋不能?里面的东西早被人偷光了。”
“这是古墓吧?”叶子问。
“嗯,有上千年历史了,不知是哪个王的。”中年人说着背着手,向自己抽青发芽的桃林走去。
江月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饶过巨大石条,朝斜向下的黑色入口走去,叶子紧张地跟在他后面。他站在入口犹豫一下,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阴寒阵阵。叶子掏出手机,把亮度调大,递过去给他,然后轻轻拽住他衣服一角。他接过手机,眼前照出一片微亮,迈开步子。里面虽冷却不潮,脚下很不平坦,他很小心地向前探索着。大约五六步模样,前面出现两个漆黑对称的石室,他走向右面的那个室,里面不大,一股陈旧味,地上散落着各种东西,有碎落的石头、空饮料瓶、食物包装袋、干了的大便,和一堆灰烬。被打磨极其平坦的石壁上被后来人划出许多字,字迹潦草和写字人品格差不多,里面文物已经被洗劫一空,地上和石壁上方都有设计精妙的排水设施。
古墓里共有六个室,转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叶子已经放开胆子,她拿过江月手中的手机,走进最后一个室。突然,一个人影闪到她的面前。“啊——”叶子一声尖叫,转身撞到江月怀里,江月也被吓得一哆嗦,而后听见熟悉的笑声,大仙乐不可支地说:“没想到第一个吓到的竟然是你们,太有意思了,哈哈。”
叶子又羞又气,举着手机狠狠地踢打大仙,“讨厌,今晚要是做噩梦,明天绝饶不了你!”晚上她果然做梦了,但梦见江月和许红卿卿我我,醒来时泪流满面,她一直不停告诉自己,和他只是朋友,自己不喜欢他,可感情却用梦告诉她内心的真实。
下午,夕阳西下,春风徐来,一群人满载欢笑,尽情而归。路上江月心思一直放在那个古墓里,生命的死亡要比出生更有意义。虽然战争、疾病、贫穷、意外等等,都能轻而易举地收割生命,但出生只是一声啼哭,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期盼和遐想了。死亡的礼遇也各种各样,有壮丽辉煌,有千人殉葬,有马革裹尸,有遗尸荒野等,总而言之人类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却可努力决定自己在死亡之上建立生的意义。人死后无论多么宏伟的归宿不过是日后盗贼光顾游人娱乐的场所,说明不了什么,有些人纵然死后多年坟茔难寻,可仍有无数人活在他的精神光环里。后人的心房或冰冷阴暗的建筑,两个截然不同的墓地,两种截然不同的死亡。
晚上明月东升,清澈的天空疏星乱点,偶有淡云浮过,晚风轻抚,黄色的路灯下人们抹去白天的疲倦,悠闲散步。许红星期六星期天一般留在家陪父母。王黾从家把他养了几年的萨摩犬牵出来,这狗叫白熊,浑身雪白,很大,像一头白色的小驴驹,牵在手中稍不注意就会被它拽倒。江月艰难地牵着白熊,和王黾坐在小区中花园的草地上。
“记不记得,我说你像兔子?”王黾扔掉手中的烟蒂,爽性躺到凉印印的草地上,一股草的新香悠然飘荡。
江月费力将白熊托到自己身旁,而后让它坐下,轻抚着它白色的毛,“记得。”
“其实你的性格很像月光。”王黾望着清澈的天空,一抹淡云被夜风吹着徐徐北去。
“唔,怎么又像月光了?”
“温润,平和,什么都可以包容,但一切都模棱两可,很有感觉的精神世界。”
“呵呵,没听出来是夸是贬。”
“而许红则像雪,小心呵护会美得不可言愈,一旦有一点瑕疵就会特别显眼。”
“说什么呢?我听得跟天书似的。”
“嘿嘿,你还没遇到过感情危机,还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会感觉到她的寒冷了。”
“得,那你说说你像什么?”
“我?像火,烈得很,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这倒有点形象,安倩追了你那么久,你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感觉她也像火,两年多少男生追她,但她就认定你了。”
王黾苦笑一下,说:“不知道为什么,和她就是无法正常相处,她很像花,热烈,妩媚,孤独,内心执着却又特别脆弱,也需要人呵护,但我不懂,或者在她面前无法懂。”
“我倒是想到一个人可以和你很好相处。”
“谁?”
“叶子。”
“有过几面之缘,但不了解。”
“有空给你介绍一下。”
“好啊。”
“加上我一个朋友很像风,我身边风花雪月齐了,呵呵。”自从私奔以后,杜风只给江月打过一次电话,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江月心情悄生一绺惆怅。
沉默一会,王黾从草地上坐起说:“回去吧?”
“你牵着白熊先回去吧,我想到小区门口话吧给朋友打个电话。”江月把狗链交给王黾,从草地上站起掸了掸屁股。
“就是私奔的那个?”
“对。”
“有机会一定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我发现你身边的人都很有意思。”
“那是。”
江月坐在话吧里给杜风打了近两个小时的电话,等得急于回家的话吧老板满屋乱转。杜风和江舞云还在常州,江舞云的家人去了三趟,杜风被打伤两次,第三次江舞云当着父母的面割脉了,被救活之后家人便不再管她,没想到她是如此残酷地爱着他。杜风变了,以前的玩世不恭消失了,语气之中充满属于成熟男人的责任感,唯一没变的是他的潇洒,还是那样豪气冲天,不成富翁不罢休的样子。江月答应他暑假一定找他去,在那打暑期工。
走出话吧时已经夜里十点多,不远处的马路上一直有人在哀嚎,哭得人心惶惶,江月本不想过去,但见人群中有好几个人忽然冲到路边,抱着粗大斑驳的梧桐树呕吐。好奇心像绳子一样,牵着他一步步走向混乱的人群。
那邪恶的一幕像烙铁烙在心,让他一生都无法忘记。一辆大卡车横斜在路过,警察紧张地处理现场,一位老人被卡车扎烂了,尸体碎了一地,内脏,头颅,四肢,鲜血,衣服模糊成一片,死者的家属恸哭着把塑料布铺到地上,用手一棒一棒把血肉骨头捧到塑料布上。当看到亲人把死者一只带血的鞋子抱在怀中瘫倒痛哭,一股邪恶的血腥冲进江月的鼻孔,他感觉一阵眩晕,随后蹒跚的跑开。
死亡怎么会是这样?那么遥远的东西突然血淋淋地呈现到眼前,如此真实,如此残酷,如此邪恶。跑了很久,他趴在小区里公共厕所前疯狂地呕吐,却始终吐不出那血腥的可怕,身体不停颤抖,他多想能有支烟让他心里得到些许平静。
这场可怕的死亡与他毫无瓜葛,却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一段挥之不去的触目惊心。然而,属于他的残酷也会出现在他的故事里,届时他才明白,生活给他的一切都只为他的成长。
王黾奇怪地看着江月不停抽烟,然后被呛得泪水肆溢,仍沉默不语。这时从梦中哭醒的叶子给他打来电话,他没有接,不久之后许红发来两条信息,他也没有回。直到夜深,他才呐呐地把那场死亡讲给王黾听,王黾没有他那么大反应,反而嘲笑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