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8-05 11:08:53 字数:4603
范德海死后,李鸾又重新接管了酱菜厂。眼下他正忙着大事根本没有心思在咸菜、臭豆腐上做文章。李鸾指示胰腊工厂管事的,只维持酱菜厂原有的生产规模,把多余的劳力调到胰腊工厂来,顺便再招收几名年轻力壮的新工人。
听说胰腊工厂要招工,北市场、西码头几处干零工的人都聚集到了酱菜厂的院子里。郭山跟何以民也掺杂在酱菜厂的伙计里,等着“大光明胰蜡工厂”的经理来挑人。
临时来的这些人里有好几个年轻人跟郭山年龄相仿,尤其有个郭富贵,宽肩细腰,身条长相跟郭山很相近,冷丁一看,有点儿像搭亲的兄弟,他们一见面就感觉比别人近便。郭富贵很活泼,爱说爱笑。可能是受到文工团街头文艺演出的影响,他嘴边经常挂着一句口头语:“解放了,咱们翻身做主人了!”
等了小半晌儿,管事的终于来了。他就跟在集市上相马似的,把工人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相看了一遍,最后选中了包括郭山、郭富贵在内的十二个棒小伙子去了胰蜡工厂。其他人愿意留下的就在酱园子干,不愿意留的就走人。这么一来,郭山跟何以民被拆帮了。郭山看了何以民一眼,何以民冲他点了点头,俩人开始按刘凯跟他们制定的第二套方案行动了。
胰蜡工厂这回一扩建占地面积更大了。大约两垧地的场地用两人多高的砖墙围得严严实实地。高大的门楼子座北朝南,石砌的门垛子两米见方,上头一色儿用琉璃瓦压顶。两扇大门是大号三角铁焊框,二寸厚的红松板夹心儿三米多高的门扇,大门打开,并排能容两辆马车进出。大门一关,铁栓一插,任是多大力气都推不动它。进了大门,不到百步是一排青砖草顶的平房。进房门里面儿靠北墙是一溜东西贯通的走廊,阳面儿是一个个房间,左手是管事的办公室、休息室和待客室,右手是柜上的收银房、李鸾的办公室和杂品库。房门正对着是过廊,有个同样大小的后门儿通到后院。
后院靠东头有一趟厢房是工人休息的工棚。往北是矗立着两个大白铁罐子和一排大缸的厂房,地上一堆胶皮管子和电线就像一堆死蛇横七竖八地缠在一起,一个洋灰灌砌的地沟里淌着油腻腻的脏水。厂房往北有半里地,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沙子和木料,旁边一个更大的厂房已经封顶了,现在就当做仓库使用,库门上上了把大锁。离新厂房不远儿有一溜儿前身高后身低的矮房,一头是库房另一头是更夫的房间。本来整个大院已经用两人高的砖墙打底,用一人高的铁丝网封顶,防护得严严实实的了。新厂房的周围又特别围了一层铁丝网,里面有两只日本种的大狼狗守着,两根拴狗的铁链在一根横拉着的铁筋上滑行,给它们足够的扑咬空间。通往大门的小道已经好久没人践踏了茅草和野蒿子长起挺高。
隔道斜对面是一溜红砖瓦顶的门市房,门前是一块停车场,停车场的西边儿就是万路通大车店。
李鸾亲自迎接了这拨新活计。他特意叫人杀了口四指膘的大肥猪,连掌柜的带伙计四十多人一起高高兴兴吃了顿迎新饭。李鸾对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计挺满意,脸上流露出十分赏识的神色。
新伙计们都挺佩服李鸾。这个大老板不但没那么横,还把这帮干粗活的伙计们当亲人看待。只见他端着酒碗挨桌敬酒,像亲娘舅唠家常似的挨着个儿地打听了各家的住址和家境,并许愿说哪家眼下有困难,可以先到柜上支一个月的工钱。
郭山一看李鸾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就明白了,他这是在摸这伙新人的底细。郭山凭着小时晚儿郭老八给他讲过的依兰印象,含糊其辞地敷衍说家住依兰。
李鸾听了郭山的话瞪大眼睛说:“哎呀,这还是远道儿来的呢。依兰府可是个好地方啊,南宋的徽钦二帝就在那里坐井观天。听说离五国城不远还有个道台桥,那里曾经出过一个被后人称颂的好官呢。”
郭山听出来了李鸾的话外音,他这是在核实自己有没有撒谎。于是故意装出酒后兴奋的样子给大家讲了一段瞎话儿:“哎呀,李老板还知道我家那疙瘩的事呢?道台桥是当年俺们依兰那里的一个好官出钱给老百姓修建的。修桥补路积德行善么,他给老百姓干了老鼻子1好事了,后来他官升道台,大伙就把他捐的这座桥改名叫道台桥,慢慢地道台桥就成了那个地方的地名了。”
李鸾听郭山这么一白话,笑着点头说:“好好干!将来咱这个胰蜡工厂的名气一定会比道台桥更响亮。”
大伙喝得情绪正高,管事的端着酒碗站起来高声说:“伙计们,李会长说了,咱们大家伙儿都是这个厂子的主人,是跟这个厂子贫富与共的。现在,世道混乱盗匪猖獗,连老字号‘永春源、福增庆’都叫他们搅黄了,今后咱们也得加小心。如果有谁存心不让咱们做安生买卖来耍横地,咱们不能手软。不管是谁,跟他娘的干!”
听他这么一说,端着酒碗的四十多人一起喊:“对,不管是谁,跟他娘的干!”
李鸾这时趁兴站起来,端了碗酒兴冲冲地说:“没想到各位弟兄这么慷慨,真是给足我李某面子了,我干了这杯,以后弟兄们在我这里干活,有什么闪失,尤其是为了维护咱们厂的利益,或伤或死我都包着。你们的父母就是我父母,打现在起,咱们就是金兰弟兄了。”
李会长的几句话把迎新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所有人都感动得直要掉眼泪。人家李会长是多么高的身份啊,市商务会长、大东家、大老板,跟咱们泥腿子结为金兰?咱们用什么当本钱啊?命呗。于是全体举杯,“干,干干!”
“好,以后咱们不光干活挣钱,对看家护院有功劳的,东家还有特别奖赏。过些日子咱们就把护厂队整起来,给大伙发枪。你们说好不好?”管事的看着李会长的脸,跟大家兴致勃勃地宣布。
“好,好啊,还有枪呐!”四十多号人闹哄哄地乱喊一气,不知道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年轻人总是闲不住,没几天儿,他们就凑合到一起无拘无束地耍闹起来。什么摔跤的爬高的,撕皮打滚叠罗汉的,凑到一起就比试一番,从来不知道累。郭山虽然心里有事,但是为了跟这些人熟悉起来,也经常凑过来看热闹。
郭富贵跟张发友是最能闹的小伙计,这俩人要是一插伙儿,三五个棒小伙子都按不住他们。一天,郭富贵一连按倒了好几个小伙计,掐腰站在工棚前边儿的空地上扬扬得意地喊开了:“翻身当家作主人了!”他回头看到郭山正站在旁边儿卖呆儿2,上去就给他一下子,脚底下还使了个腿绊,把郭山推了个趔趄。
跟着老梁练了一段武术的郭山身轻体健,他一个鹞子翻身闪到一边儿。郭富贵一看没沾到便宜反倒来了牛劲,他伸手死死抓住郭山一只胳膊就要下个大别子3把他摔倒,郭山来不及多想,赶紧扭腰吸腿就势回他一个“挑钩子”,郭富贵被挑空了下盘,虽然没有倒下却跄踉了好几大步。
“呀哈,行啊!”郭富贵一看,自己这个羊群里跑的骆驼有点扫面子了,扭头冲张发友一挤咕眼睛,俩人突然扑向郭山。其实,郭山因为有任务在身不想暴露自己的能耐,可这会儿的情况叫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倔强,他抓住张发友胖乎乎的手脖子轻轻一带,侧过身用脚跟一磕他的踝子骨,张发友那跟石碾子似的胖身子“噌!”地一下窜出去足有二丈多远,把旁边的草地砸了个大坑。这时候,郭富贵扑上来猛地来了个泰山压顶要把郭山按倒。郭山看得真切,喊了一声“来得好!”一矬身形,先化解了他的蛮力,跟着来了个“韦陀献杆”把郭富贵横过来扛举到肩上,车转身子走了个八卦步,一挺身把郭富贵高高地抛起来有一丈开外。
当时所有卖呆儿的人都吓得张着大嘴“啊”地一声喊叫。郭富贵就感觉像万丈高楼踩空了脚似的大头朝下栽下来,当时吓得脸都变色了,明摆着不死也得一身伤。可是就在他刚要落地的一瞬间,郭山一只手拎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提,郭富贵竟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郭富贵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宋山”真不含糊4,不仅能以一胜俩,而且还举重若轻,还给了他个大大的面子,于是他拽着张发友硬是要跟郭山歃血为盟来个八拜之交。郭山也很想有他们这些人照应着,兴许能給自己潜入胰蜡工厂带来一些方便条件呢。
郭山憨厚地说:“没说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们就是亲兄弟。”
就这样,他们抱拳施礼结成了异姓兄弟。打那以后“宋山”成了这俩拜把兄弟的主心骨,一有空儿,郭富贵和张发友就来找郭山,非赖着让他教他们武术不可。
管事的看郭山眉清目秀的又能写会算,没几天就分配他到前堂做了接待买主的伙计。别看郭山的心思在案子上,可是干起伙计的行当来还真是得心应手,几天下来,来来往往的客户都熟悉了这个勤快热情的小伙计。
一天,前董家屯儿的一伙客商来店里上了十件杠子蜡5、十件黑胰子6、还有五件洋胰子7。装好车以后,他们就去道旁的羊汤馆儿吃扒肉条了。掌包的有个三十四五岁,是个吃净口素的(注:伙食里不吃鱼肉蛋类)。他早早就下了桌来到马车上想眯一觉。睡到一半,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他赶忙坐起来四处踅摸手纸。
那个掌包的在马车上翻腾了半天也没找到手纸,他走进商店来到柜上想要两张草纸揩屁股,见郭山正一溜小跑着倒腾货物,他又不好意思张口。可是肚子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疼,逼得他没了退路。他不容分说,冲到柜台前抓起两张包装纸就往茅厕跑。等伙计们吃完了饭,掌包的也拉完了肚子,一伙人趁着天还没黑麻溜8上路了。
眼看都走了一半的路程了,掌包的往肩上一摸,钱搭子没有了!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掌包的站在道上想了半天,一拍脑门子,不是好声地喊车老板子赶紧调头往回赶,钱搭子忘到柜台上了!
离胰蜡厂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地掌包的就看见郭山拿着个钱搭子朝他们迎了上来。掌包的跳下车跑到郭山跟前接过钱搭子一看,当时就给郭山跪下了。钱搭子里面的钱分文没动,东西一样不少。这小伙计简直是救命的活菩萨。掌包的磕头作揖地一顿感谢,掏出来一把钱塞给郭山,人家不要。说要买点东西谢谢,人家也不要。最后说打今天起当个好朋友处着吧,这才得了个点头应承。掌包的起誓发愿地要牢牢记住今天的失而复得,千恩万谢着走了。
管事的听说了这件事,把郭山叫到跟前好一顿夸赞。管事的跟郭山说:“宋山呐,我看你这小伙子人品不错,不爱小!想跟东家举荐你管点营生9。反正你也没成家,吃住都在厂子里头,在工棚里住也是住,莫不如搬后仓库去,连跟打更的作伴儿都有了,你看咋样?”
郭山正为任务进展得缓慢而着急呢,想找个机会进到后院去又没有办法。管事的这么一说,把他乐得赶紧答应:“行啊!我住哪儿都行。只要东家满意,苦点、累点没啥。”
“嗯,有一样,你得帮着我看着点儿二瘸子。”
“咋地?他偷东西啊?”
管事的一摆手,“不是。他一整10就不守铺儿11,还不少要工钱。你给我暗中盯着他,要是他有耽误事儿的时候就告诉我,我扣他的薪水。”
二瘸子住的偏厦子实际是模具仓库把一头儿上的暖屋,就一铺小炕。库房里保存着给洋胰子洋蜡造型的各种模具。因为模具在生产上很重要,怕丢,只有管事的跟老板才能进得去。
郭山搬到后库边上的偏厦子12里,跟二瘸子作了伴儿。
虽然还是进不去他们注意到的那个仓库里面,但是毕竟是离目标近多了,总比在前面的时候更有机会。
胰腊厂喂狗的二瘸子是李鸾家的亲戚,在厂里连喂狗带打更。
二瘸子家穷,一辈子也没有说上媳妇。到了胰腊厂以后,吃喝都是柜上管,到月底还能得几个零花钱。二瘸子温饱思淫欲,把几个零花钱都送给北头卖包子的黄寡妇了。所幸那老板娘也算不丧良心,早晚他去了都热汤热水地给端上来,时不时地还留他过一宿(xiǔ)。
二瘸子摆弄狗有一套,那两条狼狗被他摆弄得服服贴贴地。
郭山搬过来以后,二瘸子拽着他去喂狗。还没等他到跟前儿,俩条狼狗连食都不顾吃了,恶狠狠地朝他扑咬过来。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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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老鼻子:好多,数不尽。
2、卖呆儿:看热闹。
3、大别子:摔跤的动作,背摔。
4、不含糊:不简单。
5、杠子蜡:长而且粗的大蜡烛。
6、黑胰子:粗劣的肥皂。
7、洋胰子:精细的肥皂。
8、麻溜:立刻迅速。
9、营生:任务。
10、一整:动不动,动辄。
11、不守铺:脱离岗位。
12、偏厦子:主房旁边的简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