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李叔叔谬奖了。我还乳臭未干呢，对五代的精品知之甚少，可不敢在行家面前卖弄，汗颜，汗颜。”说完他甚至有些夸张地抹了一下额头。
　　“哈哈，不妨、不妨。读书人心无芥蒂，我还正想听听你们年轻人的观点呢。”李鸾说着坐正了身子，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可卿用檀香木的茶盘端着三盏蓝花细瓷茶盅进来，把茶盅一一放在李鸾和郭源面前，操着犀利的语言半撒娇似的说到：“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可是我们学校‘丹青社’的秘书长啊。要说不出来个名堂可就是徒有其名了！”
　　郭源看了李可卿一眼，稍一沉吟用手把玩着蓝花瓷盅说：“恭敬不如从命。李叔叔，我倒是特别喜欢这幅石恪的代表作《二祖调心图》。”
　　“噢？说来听听。”
　　“《二祖调心图》应该是五代时期石恪所画。源于慧可、丰干两位禅宗祖师调心师禅的故事。石恪作画笔法简练，充分发挥了水墨渲染的效果，也体现出石恪本人‘惟面部手足用画法，衣纹皆粗笔成之’的风格。他用这种强劲飞动和毫不经意的草草逸笔正好表现出高僧微妙深邃的禅境，这功夫，令人拍案啊。”
　　郭源的话很合李鸾的心意，他不住地点头并称赞道：“嗯，果然见解独到，出语不凡。”
　　“仔细看看，他的笔触，深的地方有光彩浅的地方有韵味，有笔有墨笔墨交融进而传神达意。应该说是开了‘大写意人物画’之先河吧？叔叔，我说得对吗？”郭源很礼貌地站了起来。
　　“嗯，高论，高论！有艺术欣赏的高度。请坐，坐下说。可卿，上茶。”李鸾突然感觉后生可畏，叫他刮目相看。李可卿过去用手试了一下瓷茶壶的温度，这才把刚刚沏好的茶水斟酒似地斟到茶盅里。
　　听了李鸾的赞赏郭源有些飘飘然，他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恕我直言，此图应为宋末元初的临摹，惜乎并非原本啊！”
　　“哈哈，郭先生称得起慧眼慧心啊！实不相瞒，这幅《二祖调心图》还真是明代赵廉的仿品，惭愧惭愧。”
　　“哪里哪里，即便是仿制的，却也弥足珍贵呢。”
　　“郭先生也这样看，那就真是物有所值啊，哈哈！”
　　李鸾说着端起茶盅，凑到鼻子下面嗅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可卿，这香片恐怕郭先生喝不惯，还是换上好的龙井来吧。”李鸾把茶盅放了下去。
　　李可卿冲郭源丢了个媚眼，小声说：“茶，上茶，上好茶！”说完笑着转身去换上好的龙井。
　　李鸾终于遇到了知音，借换茶的时机，又向郭源发问：“谈起画虎，历史上应该不乏其人啊，你感觉谁的风格更好一些？”
　　“还请叔叔指教！”
　　“但说无妨。”
　　“如果说起历代以画虎闻名于世或相传画过虎的名家大有人在。比如魏晋的张僧繇，唐代的吴道子、李渐。可惜这些人画的虎都没有流传下来。别看五代石恪的《二祖调心图》中虎的造型古拙，但是用笔豪放独树一帜。还有，宋代包鼎父子也是以画虎闻名一时。元代的周耕云也因画虎知名。明代的，除了赵廉以外还有戴进、商喜。敢问李叔叔，水墨丹青之品，有翎毛花卉，仕女山水。您为什么却对老虎情有独钟呢？”郭源出于好奇，也出于揣测，很认真地问了李鸾一句。
　　李可卿把清香扑鼻的龙井茶端了上来，她从茶几上捧了一杯，递到郭源的手里。李鸾没有马上回答郭源的提问，而是举起茶盅示意请茶。郭源已经一天水米没打牙了，这时真感觉出来又渴又饿。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嘴里头湿润了，肚子却咕咕叫起来。
　　“你看看，真是失礼。光顾说话竟忘了郭先生还饿着肚子呢。可卿，快叫你妈妈准备酒菜，我们爷俩要好好畅饮一番。”
　　李鸾很高兴遇到这么个博学多才的年轻人，而且他看出来了，这是个于他的仕途和生意都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谈得很投机，在李可卿跟她妈妈下厨的时候，他们继续天南海北地高谈阔论，郭源吐露了自己的志趣，还有现在的处境。
　　“刚才，你问我为什么独爱虎。应该说跟志趣不无关系。谈到虎趣，就不能不谈虎志。来，你再看看这幅下山虎。”李鸾站起身来踱到西墙，把一幅不久的习作指给郭源看。只见画面上一只吊睛纹额的斑斓猛虎张牙舞爪地从岩壁的树丛间直扑而下，其势如风，其情如怒，其状如饥，大具神韵。两旁的对联更是豪放而厚重。
　　“‘长啸擎天舒壮志，奔腾卷地起雄风。’好！很有气势的一幅寓情达意的工笔精品。”
　　“嗯，且不论这笔触如何，单看这神韵就足以启发世人的操守了。看看，它能带给你什么联想？”
　　郭源反复看了几眼虎图，随即吟道：“登崖一啸万山惊，苍莽林原任尔行，敢下重峦征巨犸，英风俊骨耀峥嵘。”
　　“好才思，正合我意。”
　　李鸾很满意郭源的恭维。稍一沉吟道：“威仪天下自谦难，凭借爪牙就翠峦。何日咆哮腾瀚野，尽知霸主驾灵坛。”李鸾吟罢，自鸣得意地背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郭源的反应。
　　“好有气度！叔叔的志向真可谓气贯长虹。我祝叔叔终有咆哮瀚海之日，小辈也跟着获夹带之利噢。”说过以后他感慨半晌，竟以一阙“昭君怨”道出了心中的愤懑：“窗下十年雪尽，一举成名着镌。曾浅水虾馋，卧龙监。他年跃出藩篱，分清真伪虫鱼。凭壮志冲天，乐银嵌。”
　　李鸾听了知道他满脑子怀才不遇的心思，即刻又吟了一阕江城子来勉励他：“平生勇猛隐丛林，万山钦，展雄心，域野无忱。百兽念生森。怎奈倾尊堪却步。收刃爪，遁哮音。”权当对逆境中的后生做以精神慰藉。
　　“爸爸，饭好了。边吃边聊？”李可卿站在门口说。
　　“哈哈，边吃边聊。请！”
　　郭源被让进了餐厅。餐桌是长方形的，李鸾坐到主人的位置上，在郭源的上首，李可卿坐在他的下首，李可卿的妈妈坐在他的对面。桌面上的四凉、四热都是李可卿母女临时忙乎出来的。郭源看得很仔细，这么仓仓促促地竟然还搞了个他最喜欢吃的葱爆鸡丁。
　　郭源从来没有在外面喝过酒，也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只是李鸾把满满一盅“杏花村”递给他的时候，他想象着这清冽的美酒一定比屯下自家酿的土烧锅酒要甘甜纯香。
　　李鸾先端起酒杯：“来，人与人的相聚就在缘分。今天有幸得遇年轻有为的郭先生，李某的确是喜出望外。我提议干了这杯酒，恭祝郭先生鹏程万里、事业有成！”
　　李鸾端起杯一饮而尽。李可卿笑眯眯地看着郭源，郭源也一口干了杯中酒。嗯，是比家里那种小烧好喝，虽然也很辣却更加香郁。他咂了咂舌头。
　　李可卿赶紧把肘花和笋片夹到他的小碟子里：“爸，郭源头一次喝酒，别干得太快了！来，快吃口菜压一压。”
　　“呃，可卿倒是很体贴啊。这第二杯我可是敬我女儿的。有道是‘没有梧桐树，不引凤凰来’啊，谢谢你把这么出色的人才引荐给爸爸，日后有‘名垂青史’的那一天，少不了有你的功劳。来，请郭先生陪饮此杯。”
　　李鸾举杯在每人面前停顿一下，又是一饮而尽。李可卿一脸幸福地喝了个满杯。郭源不好推辞，拧着眉头喝下了第二杯酒。
　　李鸾起身给大家又满上了酒，随即端起来：“这第三杯么，我敬仰郭先生的博学多才，而且少年老成。就现实而论，这样的人才可绝不是俯拾皆是的啊。希望你能‘偕鸾凤以同飞，驾东风以成行’。早日达到自己的心愿之境，来，干！”
　　郭源第一次听见这样善解人意的祝愿和美言，激动地站起身来，双手端杯来个‘先饮为敬’。李鸾一家人看了他竟有如此淋漓酣畅的表现都高高兴兴地跟着清了杯。
　　李可卿的妈妈很满意地注视着郭源的一举一动，满面喜色地给郭源又满满斟了一杯，笑着说：“早就听卿儿夸过你的聪明睿智，很想见见你呢。今日有幸一聚，卿儿的眼力果然不差。欢迎你常来我们家，来，再干了这杯。”说完带头喜滋滋地喝干了杯中酒。
　　眼见得四杯酒落肚，郭源开始感觉这杏花村酒的味道是那么沁人心脾，柔和而且甜美。他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看看李可卿，那双美丽迷人的丹凤眼正脉脉含情地盯着自己，一股暖流在他的心头萦绕，他想，这眼神就是‘丘比特’的箭簇吧，真有些让人意乱情迷啊！
　　李可卿款款地站了起来，她两腮绯红地端起杏花村的白瓷瓶送到郭源的跟前，然后对着李鸾夫妇说：“爸爸、妈，我跟郭源是从小的同学加朋友，他的志向远大，我们同学都很佩服他。可是，谁都难以回避不顺的境遇。在人生的转折点，往往需要有个支撑，让他这个人才、这颗真金不被埋没。我想，这是每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都应该做的。今天，感蒙爸爸不弃，视为座上嘉宾，他要给爸爸、妈妈敬一杯酒，希望你们赏光。来，郭源！”
　　郭源十分感激这种方式的体贴，他双手接过酒瓶，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惬意的时光，俨然置身于天上宫阙的感觉。
　　“叔叔、阿姨，郭源今天有幸聆听二老教诲，真的受益匪浅。在学校的时候，就曾经领略过叔叔凤毛儒商的大将风采，使晚辈早早树立起了报效国家的志向。同时久闻叔叔胸怀珠玑、纵横商场、文笔练达，今天一见感觉确是名不虚传，真正是位经天纬地的大人物，不容郭源不五体投地。我想，社会各界多有叔叔这样的精英，国富民强指日可待。荣幸之余，还请前辈今后多多提携，帮助我实现出人头地的愿望。我干了这杯酒，祝福二老身体康健，事业风顺。请！”一仰脖，郭源的酒杯见了底。
　　这番话说的李鸾心花怒放，郭源的愿望也正中他的下怀。李鸾本来就是商界有名的酒圣，这时来了兴致，叫李可卿换来了两只景泰蓝的大盏，先给郭源斟了大半盏，自己也满上。
　　“好，你我堪称同道，谈不上提携，你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青年。如果不是你们提前毕业，你差不多已经是三民主义的青年精英了。像郭先生这样雄才大略、踌躇满志的英雄少年，不能为民族尽力，不能报效国家实在是暴殄天物。我这里也是‘不平则鸣’啊，不知道共产党的队伍里还有比你多出两手三眼的不成？”李鸾一手把盏，一手捋着齐刷刷的小胡子。
　　“叔叔过奖，直叫郭源汗颜了。不过说起对他们的了解，我还是感同身受。共产党一向是喜欢依靠那些胸无点墨，两腿漆黑的泥腿子。不说别人，我本家有个哥哥，从小就不爱学习，是个在药店吃劳金的，只是到了工作队才学了几句歪理怪论，更谈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却被他们视为羊群中的骆驼，可笑至极！却也实在令人费解，靠他们这些人怎么能打下江山呢？”郭源忿忿不已。
　　“哈哈！打江山？谈何容易。共产党无非是一些啸聚山林的乌合之众罢了，只不过区别在于队伍的大小。可是无论大股的还是小股的，不还都是匪么！有道是君子当‘审时度势’。”李鸾稍稍压低了声音，“知道前方主战场的形势吗？四平战场上国民党节节胜利。共产党的军队本来就不堪一击，现在已经溃不成军了。连号称‘神将军’的林彪都已经准备躲进山里去避难了，还说什么打江山啊！”这时的李鸾真正显示出来老谋深算的本色。
　　“哦，叔叔堪称手眼通天了，竟能洞悉这样秘而不宣的消息。这消息足以振奋人心。这样，我、我们岂不是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了啊。”借了酒劲的郭源兴奋得摩拳擦掌。
　　“不要急！‘天生我材必有用’，早晚有你的用武之地。只是，有其志尚须怀其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说不定机会与祸患相伴呢，劝君切莫做叶公啊。哈哈！”
　　李鸾打着哈哈，却激起了郭源的一阵慷慨：“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凡是信仰三民主义的热血青年，怎么会在国家民族需要的时候退缩呢？请二老和可卿相信我的觉悟，我们共饮此杯！”说完，郭源抓起大瓷杯鲸吸一尽。
　　“记得在你们入学典礼上我讲了一段三民主义，所幸在当时还没有被禁止言论，所以你们还有机会听到那些经典。”
　　“您说过的‘民生、民权，乃民之根本。’这几句我记得非常清楚。”
　　“是啊，三民主义是孙中山所倡导的，是民主革命的纲领。它反映的是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社会基本矛盾。这个经典的深刻意义就在于此啊。”
　　“是的，我想这个社会基本矛盾大概已经概括了历史进程，还有为此提出的斗争任务吧。”郭源不失礼节地插话，李可卿很满意地瞟了他一眼，欣赏他对三民主义的理解和信仰。
　　咏言工作室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