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郭源来到佳木斯本应该直接到合江省农工部报到，可是当他看见中央大街两旁楼房林立旗幡招展，商号饭庄买卖兴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时，不觉生出了许多感慨。自己离开佳木斯刚刚半年多，这里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叫人耳目一新。街道两旁除了原来的福顺兴、福顺恒以及东兴裕、福盛东几家大买卖以外，又增添了万瑞绸缎庄、关东富参茸、鞑子香鞋帽等十多家中型商店，小门市更如雨后春笋，看得郭源眼花缭乱心情也好了许多。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几个穿着入时的小姑娘引起郭源的注意，他不禁停下脚步心头闪过一丝希望，说不定这人群里就有关二丫呢，要是能在佳木斯遇到她可是个意外收获。
　　郭源到佳木斯上学那年，关二丫已经出落成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她的身材不是很高，体形却苗条修长。那张椭圆型的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着就像两只向外漾着清流的山泉透着清纯。一笑起来，脸上的两只酒窝犹如晴空中的太阳放射着热情和温馨。走起路来，身后那条过了臀部的大辫子总是随着步履左右摇摆，辫梢上系着的红头绳就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郭源打心眼儿里喜欢她。
　　郭源去佳木斯上学的那天，二丫趁没人，把自己做的第一双布鞋悄悄塞到他手里，说了一句：“十三，俺等你回来！”从那时起，郭源心里就有了非她不娶的牵挂。
　　郭源认识李可卿是在入中学后的第十天头儿上。
　　那天，李可卿的爸爸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把她送到学校大门口。训导处那位平时趾高气扬的文教干事狄宝石，一路小跑着过去恭恭敬敬地打开了车门，跟迎接贵宾似的把这位娇小姐迎下车来。李可卿身穿湖蓝色的提花布拉吉外罩白色网绒的马甲，跟在狄宝石的身后走进了二楼的教室。正准备上课的同学们立刻被这个身材高挑，面色粉白的短发美女惊呆了，教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她则用乌溜溜的丹凤眼慢慢扫视了一下座位上的每个人，微微一笑，歉意地看了狄宝石一眼，然后轻飘飘地走到第二排属于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佳木斯商会李会长的千金，芳名李可卿，以后要跟大家同窗共勉了。有李小姐做我们的桑梓学友，我们都应该感到高兴啊，如果有什么不尽人意之处还请互相包容，互相包容。好，大家珍重。”
　　狄宝石扶了扶金丝边的眼镜，倒退几步走出了教室。
　　学校主张按考试成绩排选班级干部。入学成绩表上，郭源是第一名，自然做了班长。第二名的常雅君因体弱多病而辞官不做。李可卿是第三名，就做了副班长。面对这位姗姗来迟的美女班副郭源很不以为意，他从心里反感富家子弟的那种目空一切的优越感，认为纨绔无以成大器。
　　头一天放学，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跑到李可卿桌前问长问短，只有郭源看都没看她一眼就扬长而去。一连三天，郭源都没有主动跟李可卿说过一句话，这对李可卿的自尊心简直是当头一棒，心高气傲的她决心要找回自己的面子。
　　一天临放学前郭源发现自己书桌里多出一张字条来，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粉红色的格纸。郭源好奇地打开看了看，上面一排娟秀的蝇头小字：“一朝出沃土，二目尚染尘。三日諴其口，四时怎可分？昏君！”
　　郭源看了先是脸色一红，知道她是在奚落自己是屯下人，土气。接着他一笑，把信笺翻了个个儿，提笔回言：“十方天下土，九月遏风尘。八域无他姓，七星岂再分？虎贲！”郭源写完，把信笺折成个纸飞机，放飞了回去。
　　李可卿打开纸条一看，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她没有想到郭源的文思竟如此敏捷。不仅工工整整地和了她的原韵，还以数字反义回应了她的挑衅。她红着脸读完，这气度，这志向，不能不叫她折服。大才子真的不俗，难怪那么高傲呢，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李可卿又撕下一张纸，略一思忖，写了一首绝句，递了过去。
　　“雏燕未经山雨急，大旗无奈叹风凄。龙门诚峻堪逾越，待看谁人借此梯？”
　　郭源看完，心情为之一震。李可卿是善解人意还是深谙世道？诗作虽然算不得上乘，令人佩服的是寓意手法几乎练达至臻。她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如果没有东风之便，那么所有的理想和抱负都是空想，鲤鱼跳龙门并非不可能，就看你是不是识时务。”
　　郭源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可以借助，如果有一些关系来支持他，怎么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郭源绝不是为五斗米折腰的卑俗之人。他潇洒地又把信笺翻过来，大笔一挥行云流水地回书道：“燕雀不谋扬翮（he）志，谁凭成败论风流。男儿顶血三千尺，何患金銮失运筹。”
　　这首诗回到李可卿的手里，顿时气得她脸色发白。什么不以成败论英雄啊？还要‘顶血三千尺’？把自己比喻成大英雄，还想坐金銮殿啊，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己也真是的，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殷勤的献媚却被他给拒绝得干净利索。
　　“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简直不可理喻！”李可卿忿忿地想。
　　说也怪，郭源冷峻地拒绝反倒叫李可卿更加饶有兴趣地注意他了。同学们都看出来，只有在郭源的面前，这个骄傲的公主才会变成依人的小鸟。从那时起，每当周一返校后，苹果、桔子等水果就会装满郭源的书桌堂。学校里评选优秀生、评奖学金一类的好事，她都第一个想到郭源。李可卿无微不至的关怀，使郭源更加春风得意，在学校也名声鹊起。李可卿认为自己为郭源做的这些是应该的，作为有为青年，他应该是这些好事的当然受益者。甚至在狄宝石征集先进青年名单、选三青团的积极分子时，她第一个就推荐了郭源。
　　常雅君也被李可卿推荐为积极分子，一是因为她学习成绩好，家庭富裕，她姨夫是教育界的老前辈，人事关系有利；二是她发现，这个“林黛玉”似的病秧子经常得到郭源的注意和关心，她本能地要把常雅君拉住，不能叫她这个“林黛玉”从自己这个“薛宝钗”手里抢走“贾宝玉”。
　　在第一次全校三青团员积极分子大会上，李可卿精心设计，故意地把自己跟郭源结伙在一起出出进进。她看到了郭源的眼神总是瞟向常雅君，也看到了常雅君的眼睛一直围着郭源转，心里很不高兴。于是动作更加夸张，甚至架着郭源的胳膊在人前来来去去。直到她清楚地看见了常雅君失望的眼神和泪影，才走过去拉起她跟郭源一块儿到校园去散步。后来，常雅君因病离校了。不久，他们也都提前毕业。郭源报名参加了土改工作队要回大青岗去工作，李可卿因为不愿意放弃他也鼓动了一些跃跃欲试的同学跟着郭源穿上工作队的服装来到了乡下。可是，一向娇生惯养的李可卿实在吃不了农村生活的苦头，几天以后，给郭源留下一封信请假回家了。
　　顺着通江街郭源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北江沿儿的西码头。隔着黑漆圆木扎成的护堤看去，江面很宽，有十几只木帆船落了桅杆，停靠在岸边；扛脚行的工人在跳板上来来往往地忙着装船卸货；对面江心岛的绿树丛已经微微泛出黄色；西面高耸的铁路大桥上正有一列火车通过，车头向外喷着黑烟；不远处几只银白色的“叼鱼郎”时高时低地飞翔着，在轻扬的波浪中觅食。
　　大堤上一排整齐婀娜的垂柳迎风摆动着枝条，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郭源小憩在树荫里，面向江水心潮涌动，竟然来了诗兴：
　　一江陵渡雾中跹，北望苍茫大漠天。
　　怀蓄千秋伏虎志，身临九尺卧龙川。
　　无需子胥悲长泣，当崇周郎怒烬煎。
　　草木先知秋日语，丈夫岂患幸帆舷。
　　口占完了，郭源又抑扬顿挫地吟诵了一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似乎自己正与踌躇满志的周郎临风把酒，顿时心情舒畅多了。
　　“呵呵呵，好一位怀才不遇的大才子啊。为什么‘丈夫岂患幸帆舷’了啊？呵呵呵！”
　　听到这悦耳的笑声，郭源猛回头看去，李可卿竟然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可卿！”郭源跨上两步，紧紧握住李可卿的手，顿时俩人四目交汇兴奋得面色绯红，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暖流涌上心头。
　　半晌，李可卿落落大方地开口了：“怎么了大才子？即使是没有用武之地了也不至于这么落魄啊，别忘了，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啊！”
　　李可卿充满感情的一句话，竟起到了催人泪下的作用，郭源心里一瞬间百感交集，眼圈一红差一点儿失态落泪。
　　“我还没有像你想得那么糟糕。大丈夫屈伸自如嘛。你可不要落井下石啊！”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总是离不开你的刚愎自用。刚才在福顺恒的大门口就看见你心不在焉地一个人溜达，我一直在后面跟着你走到东头的福顺泰，整整走了一条中央大街，你都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状态，凭我还看不出来你的奥秘？”李可卿嗔怪着。
　　郭源有点诧异：“我？刚愎自用！？”
　　李可卿得理不饶人：“对，就是你！我问你，当初给你留的锦囊妙计你为什么不屑一顾？”
　　这时郭源才想起来，李可卿离开工作队的时候给他留的信。开始他以为是谈情说爱的文章就一眼没看。后来在土城子砍挖行动的时候，郭源还真掏出来翻看了一眼，感觉就是些东拉西凑、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没有理出头绪就放到一边儿去了。今天李可卿说是锦囊妙计，他小声诵了出来：“遇得清风在，有幸聆炫音，不弃桑梓义，顺应天海心。请缨还余路，来去无闲人。找寻夜行者，我为君效颦。”
　　郭源的记忆力非常好，这四十个字记诵得一字不差，就是没有理解其中的奥妙。
　　“横着看不明白，你就没有想到竖着看看？”李可卿狡黠地一笑，模样更加楚楚动人。
　　“哦？莫不是藏头诗？”郭源恍然大悟：“遇有不顺，请来找我！”
　　“我处处都在为你着想，你却说我落井下石。你叫人家伤心不伤心啊？”李可卿脸色变白，眼泪跟断了线的小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郭源一脸尴尬，手足无措地说：“别哭、别哭哇！”
　　李可卿擦了把眼泪：“走，去我家！”说着走过去使劲挽起郭源的胳膊。
　　李鸾很难得在家里休闲，近半年更是废寝忘食。外界应酬越来越多，以至于连最喜欢的字画都疏淡了欣赏。这会儿他坐在楠木太师椅上，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幅幅水墨真迹，满脑子却是天下纷争的烦乱。在这个乱巴地儿的特殊时期，商会的使命显得尤其难以维系。国民党刚刚主张限制中小型商户，扶持老字号、大商号，共产党来了就推行遍地开花的中小买卖，甚至是地摊小贩。他的老朋友们纷纷找到他，要求他出面维护大买办的利益，维护他们垄断的权利。而江南江北的一些残匪更是明抢暗夺，打秋风的敲竹杠的都得他出面去平事。光复以后，他满以为国民党中央政府会大展宏图使社会秩序走向正常化，他也好趁势弘张自己的商业规划。没想到共产党的土地改革完全打乱了他多年来处心积虑的梦想。土匪不好对付，共产党更难对付。他把希望牢牢地寄托在国民党身上，盼望祖国统一于国民党麾下。
　　李鸾正在浮想联翩，房门“吱嘎”一响，李可卿像只雨后的小燕子欢快地掠了进来。她用手指着门外：“爸爸，我的贵客到了，你看看是谁？快看看！”
　　李鸾看着女儿的高兴劲儿，感到来人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好奇地向门口迎了两步。
　　李可卿又小跑到门口，她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式：“大才子，有请！”
　　相貌堂堂的郭源落落大方地走进屋来，他很礼貌地躬身一礼：“叔叔好！”
　　李鸾迅速地打量了郭源一眼，迎上前去跟他握了握手，温和地问：“是可卿的同学，叫郭源吧？新楼揭匾的时候我见过你呢，人才！现在哪里高就哇？”
　　郭源略点了一下头，马上回答:“叔叔真的好记忆！我跟李可卿是联中的同班同学。聆听过您的演讲。卒业以后很偶然的机会参加了土改工作队。惭愧得很，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建树呢。”
　　“嗯，好！年轻人勤奋向上谦虚谨慎却也难能可贵啊。坐！”李鸾做了个请的手示，示意郭源在他侧面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回到了主人的位置。
　　“可卿，沏点茶去。”
　　李鸾仔细地端详了郭源几眼，只见他刚毅的眉宇间隐含着抑郁，失意里却透出桀骜。
　　郭源对李鸾客厅的布置很感兴趣。中堂是明代大家丘天民的《虎啸图》，就在李鸾坐椅的正面，虽然臃肿怪笔，却可见虎形传神，大有犬见惊避之功。中堂左右是一幅颜体行书的大字联，“林疏难掩鲜斑影，岭峻堪藏狂啸声。”字体圆润，笔画遒劲。再往左又是一幅水墨画，竟是《二祖调心图》。画的是丰干禅师伏于温驯如猫的老虎背上，表现出高僧的修行深厚法力无边。郭源情不自禁地起身想凑到近前看个仔细，忽然觉得有些唐突，随即又坐了回去。
　　李鸾见状笑着问：“郭先生想必是对这些字画情有独钟，知道这《二祖调心图》的出处？”
　　咏言工作室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