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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7-26 20:52:32      字数:4631

  柯岩很恼火,他亲自安排的行动计划竟然不明原因地被泄了密,让土匪钻了空子不说,还牺牲了一名很优秀的战士。他卷了一根旱烟,叼在嘴里狠命地吸了一大口,从鼻孔里慢慢吐出两缕青烟来。柯岩表情严肃地在屋子里踱了好大一阵子,又迷着眼睛向屋顶凝神了半天,最后把吸剩下的烟屁股用力扔到地上,一脚碾得粉碎,推开门向西屋叶喜凡的办公室走去。
  叶喜凡正趴在桌子上写材料,土匪追抢俘虏的事让他感觉很被动。本来人犯张磕巴的脱逃就已经是件很惭愧的事了,再联系上泄密导致的一连串儿后果,问题就更加复杂了。
  柯岩急步走到叶喜凡的桌子前,用力拍了一下桌角:“老叶,抓紧时间调查,必须把这个泄密者挖出来为冯二丑同志报仇!”
  被柯岩这么一拍,叶喜凡惊得浑身一震,一滴墨水掉在了正写了大半篇儿的稿纸上。
  “从郭源开始查,我就不相信在你我的眼皮底下还能让土匪嚣张下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这些土匪真是很狡猾,泄密的原因也很蹊跷。我已经想了好久了,你看我们这样好不好?”叶喜凡把手里的文稿递给柯岩。透过被墨水晕染了的字迹,柯岩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也好。但是,一旦查证属实,我们一定按原则办,无论涉及到谁。”
  柯岩走后,叶喜凡把郭源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郭源同志,张良逃跑的那晚是你值班,你没有发现他有逃跑的迹象吗?”叶喜凡开门见山地问。
  郭源的态度很冷静,他大方地坐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也没看出来他能逃跑哇,本乡本土的,怎么说还在农会干了一阵子,应该有点儿觉悟。换句话说,就是真让他跑,还能跑哪儿去。再说了,领导也没指示要把他绑起来、锁起来呀!”
  “据逮住的土匪说,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才引起了追击事件,导致我们的战友牺牲了生命。你认为,跟张良有没有关系?”
  “我想跟张良没有关系。第一,烟土交易失败,张良不敢见他们;第二,张良不可能知道我们会在半夜押送俘虏去佳木斯;第三,从他逃跑的时间上看,也不会那么快就联系到土匪。再有,土匪对他参加过农会和欺骗行为都恨之入骨,见了他还不宰了他?还能相信他的情报?”
  “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排除这个败类有狗急跳墙的可能。”
  “叶队长,既然张良是在我的手里走脱的,作为县大队的领导我难辞其咎。这样吧,你跟柯岩主任商量个处理意见,我回避,等待组织的处理。”
  把郭源打发出去后,叶喜凡来请示柯岩:“泄密事件是不是跟我们内部有关系还有待调查。从对事业和对个人都负责的角度出发,叫郭源回避一下是应该的。退一步说,如果他真的跟泄密有因果关系,是不是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样的故意,然后再研究怎么处理他。你说呢?”
  “老叶啊,其实我们应该透过这个现象看到问题的本质。郭源的问题绝对不是个孤立的,类似的问题在各个分区都普遍存在着。这里有一个郭源,其他地方还有李源、张源,得全面分析。当然了,就目前的形势看,大多数干部还是认真执行党的政策的,所以土改运动的大局势是成功的。”
  “是啊,这些基层干部的成绩不容抹杀。”
  “对了,一周以后省里要举办几期土改干部训练班。我看就让郭源去参加吧。通过学习,达到统一思想转变认识的效果,有利于他的进步。”
  “嗯,这个办法好。”叶喜凡点头赞同。
  “叫郭源同志参加培训,认真领会一下省委会议精神,也算给他个清静反省的机会。不然,公开的批评他也许招架不住。”柯岩的怒气稍稍有些缓解。
  “是啊,那将损伤一个年轻干部的自信心和积极性。”
  “嗯。批评教育的目的是要提高他的思想觉悟和适应新形势的能力,绝对不可损伤他的积极性。”
  “好吧。明天就叫他去?”
  柯岩皱着眉,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去佳木斯学习之前,郭源回了一趟北甸子。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小九九。
  自从到了工作队,郭源一直感觉挺压抑。“道不同不相与谋”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徘徊很久了。对工作队的人他几乎没有一个能瞧得起的。这里不比学校师生的意气风发,也没有想象中的大刀阔斧,每天处理的多是婆婆妈妈的事。本来以为跟叶喜凡这样的半拉子文化人能有所交流,对一些政治见解也能找到共同的认知。可是郭源慢慢发现,共产党队伍里的人思想都很固化,而且越变越土气,简直俗不可耐,这些都使他越来越感觉心灰意冷。
  村里已经开始起土豆了,庄稼地里呈现出一些收获的景象。远远望去,玉米梢已经泛黄,大豆叶子也失去了夏季的葱茏,拳头似的高粱穗子沉甸甸地随风摇摆着。
  “秋风起,秋风凉,万木萧索时,离人断愁肠。”所有这些凋零和落寞都在郭源的心坎里引起了莫名的伤感。一年又要过去了,自己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找不到个清晰的出路,前途在哪儿呢?
  郭源回到家的时候,宋氏没在屋里。空荡荡的屋子使他感觉酸溜溜的。他默默拉开西屋门,倚着墙在炕头坐下,对着墙壁上八大爷的牌位浮想联翩。
  郭源曾经利用假期悄悄去大呐喇沟找过生母,知情人说她嫁过来第二年就在难产中死了。亲人一个个都离他而去,如今唯一能分担自己心思的只有养母了。也不知道青梅竹马善解人意的关二丫哪儿去了,她的心里还能装着自己不?
  一想起关二丫来,郭源的脑海中就会出现同班同学常雅君的身影,她那眉眼长得跟关二丫有几分神似,而且比关二丫更文静一些。她学习好,性格也温柔,在班级里很受同学们爱戴。郭源平时和她接触也比较多,很投缘。常雅君要真是关二丫该多好哇,自己也能有个诉说心事的地方。也不知道常雅君的病情怎么样了,这回去佳木斯一定先去看看她。
  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张磕巴真该千刀万剐。自己本来想利用他去公安局报个案,把宋胖子定个勾结土匪的罪名以伸张正义。可是他不但没按自己的思路去做,反而可能跑到土匪那里去通风报信了,如果真是那样,自己的责任就更大了!
  郭源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李可卿的笑脸。对了,她临离开工作队的时候,还给自己留了一首小诗呢,挺可笑的,写得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看不明白想表达什么意思。
  宋氏擓着一小筐刚掰下来的苞米棒子从外面回来了,看见郭源突然出现在西屋门口,她感觉很是意外。又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就在猜想:这俩小子是咋地了?那个刚消停,这个又闹腾起来了,这又是因为(yōnghù)啥呀?
  “哎哟!老儿子,这当不当正不正地,你咋还猫家来1了?又有任务啊?”
  “妈,没啥任务,就是想回来看看。”郭源懒懒地揉揉眼睛,伸手接宋氏手里的苞米筐。
  “傻儿子,还想糊弄你妈啊?没有天大的事你都不带回来的,快告诉妈咋回事!”
  宋氏把筐递给郭源,眼睛却盯着他的脸细心地观察着。郭源从小最怕的就是宋氏,每次撒谎耍小聪明她都能一眼看穿。郭源把小筐放到炕沿上,拉着宋氏坐了下来。
  “妈,我备不住出趟远门儿,以后我要是不能经常在你身边尽孝,你别惦记我噢。”
  “到底咋地了?”
  “真没啥事儿。妈,我就是想换个差事做。跟那些土八路打交道实在是没有什么前途,更别说理想了。我不想跟他们争辩,也没有力量跟他们做这些无谓的较量。我看明白了,现在都是那些胸无点墨的人当令,土改也好,新民主主义也罢,都是他们一言堂。”
  “老儿子,咋这么说话呢!新民主义、旧民主义是啥我不懂,可是咱们现在看好了这个队伍就得一直干下去。别说人家现在一天比一天硬怆2,就是有个马高镫短的,咱也不能当逃兵啊,讲仁义嘛。以后再别说这些没出息的话了,妈不爱听!”
  “妈,你看你!我只是想换个地方,又不是不干了。你知道在那些糊涂人手下干事多难啊,那些没文化的人想事儿啥的就是差个节气,跟他们怎么掰扯也说不出个里表来。‘良禽择木而栖’,换个环境,我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给他们看看。”
  “你想换个地方妈不拦你,可是你得挑好的队伍参加。我听说书的讲过古代有个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你得跟这些忠臣良将学,为国尽忠啊。”
  “妈,你这话说到正地方了。那你说应该为谁尽忠才算是尽忠呢?现在是共产党跟国民党争天下。你想想,国民党一直是中华民国历史传承的执政党,政府是正统的政府,军队是正牌的军队,官员是正宗的官员。要说忠就应该忠于这些正当香主才是真的。要说共产党呢,虽然在东北这一片儿搞得轰轰烈烈,可是,在南边还没有地位呢,他们也不是正主哇,还不是被人家叫作草寇流匪。”
  郭源一番话把宋氏弄得一头雾水,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什么正主不正主的概念。清朝垮台了,满洲国也黄了,如今就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比哪个朝代都亲近老百姓,所以也值得老百姓亲近。
  “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些主意自己拿吧。你记住了咱们可不能做那些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你看看小磕巴,老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早晚不等有报应了吧。”
  “妈,你就放心吧,那些人伦浅薄男盗女娼的事找不到你老儿子,我的志向大着呢!”郭源似乎恢复了踌躇满志的自信。
  “有志向是好事,可也得想着点儿眼前的事啊。我问你,人家这个岁数都娶妻生子了,你咋还不给我领回来个儿媳妇?”
  “妈,婚姻是缘分,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再说我哥还没娶媳妇呢,我忙啥呀。”
  “你哥像个哏窝瓜3似的,谁家姑娘能给他?”
  郭源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嗯,我有个叫刘戈的同学。妈,你见过吗?她本来跟我哥挺有意思的,可是上级硬是把她分配给老何当媳妇了。我哥因为这事还好顿窝火呢。”
  “是吗?这小子咋没跟我说呢。那不要紧,有山就不怕没树,有河就不怕没鱼。好姑娘多得是,不愁!我可听他说过你们那个姓李的姑娘了,说是怪好看的,文化也高,你怎么还带搭不稀理4的,到底咋样了,啊?”
  郭源笑了笑没有回答宋氏的问话。
  “我可告诉你噢,不能因为(yōnghù)关二丫耽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
  郭源的脑海里浮现出李可卿的身影,他不愿意把那些八字儿没一撇的事儿当真的告诉宋氏。再说了,真要是给家里领回来这么一个骄傲的公主,还不得整得鸡飞狗跳的啊!他很快发现宋氏仍在不安地盯着自己看,知道前面的话,并不能解释自己回来的真实原因,于是他干脆实话实说。
  “妈,最近我工作不顺心,领导让我去佳木斯学习一段时间。哼!表面上看是让我去参加培训,实际就是让我去反省,或许还要受处分。”
  宋氏听到这些先是很迷茫,又很难过,但是她没有责怪儿子。
  “唉!大丈夫能屈能伸才是好样的。知错就改呗,千万别跟首长斗气。来,妈给你抓只鸡去。”宋氏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抓鸡干什么啊?”
  “咱们家的老母鸡可肥了,别看平时妈把它们当心头肉。为了我老儿子的前程,妈啥都能豁出去。抓两只去给首长进个贡,他们一高兴兴许以后有个啥闪失就能向着你点儿了。”
  郭源一把拉住妈妈的胳膊:“妈,你咋那么想呢?在共产党的队伍里不兴这一套!再说咱也不能为了这个低三下四的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就别操心了。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怎么会做那样有损气节的龌龊勾当呢!”
  宋氏看了看语气慷慨激昂的郭源,轻轻叹息了一声返身回到屋里。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白毛巾来,默默递到郭源手里。郭源没说话,接过毛巾来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折叠着。娘俩互相看着脸儿好半天谁也没吭声。
  郭源站起身来:“妈,以后我要是走远了,你可得好好照看自己,过年过节的时候替我多给我爹烧点纸。你没病没灾地,我在外边就放心了。”
  “妈没事,你放心去闯吧。要是路过家门,别忘了回家来让妈看看你。”
  “妈,你永远是我的亲妈!”郭源把脸埋在宋氏的肩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宋氏紧紧地拥着他,用手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
  宋氏跟在郭源的身后,一直把他送到大道边儿。她看着郭源大步流星地走了很远,身子被道边的草棵子挡住了,才抹了一把眼泪悻悻地转身回到院子里。
  宋氏的心里猫抓了一般难受,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是催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郭源这么一去啊,后半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了,咋像要生离死别似的呢!
  咏言工作室创作
  ………………
  注释:
  1、猫家来了:躲到家里了。
  2、硬怆:硬实,坚固。
  3、哏窝瓜:比喻不开窍。
  4、带搭不稀理: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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