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7-23 16:26:08 字数:4566
孟氏得的是“鸡爪疯”,属于西医所说的类风湿和痛风一类的疾病。主要症状是手脚肿痛变形伸不直也握不住,疼起来就跟有虫子在骨髓里嗑咬似的,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每当看见孟氏被折磨得满头大汗满炕打滚的时候,二丫就会守在她的身边安慰她,一边儿陪她掉眼泪一边儿给她揉揉捏捏。渐渐地,她感觉孟氏不再是“鞭打芦花”里的李氏,而是个跟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
看看药已经熬好了,温度也挺适当,二丫端着药碗走进里屋。
“二娘,药熬好了,喝不?咋还睡着了!”二丫小声说。
孟氏头冲外脚朝里静静地躺在炕上,二丫喊了两声她一动都没动。二丫伸手推了二娘肩头一把,提高声音说:“二娘,起来喝药吧!”孟氏还是没有吱声。一种不祥之兆掠上二丫的心头。她赶忙脱鞋上炕,跪在孟氏的身边仔细端详起来。
孟氏面色犹如一张涂了淘米水的黄表纸,又密又深的抬头纹都松弛了下来,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着,鼻孔里没有一丝气息。她的下巴无力地下垂着,露出了已经脱落得没有几颗牙的牙床,嘴角似乎流出来一缕粘糊糊的液体。
“二娘,你咋地了?”二丫慌乱地摇着孟氏的肩膀,急得头上冒出了汗来。
二娘死了吗?就这么大个工夫咋就死了呢?二丫看见刚才盛满卤水的大海碗里面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卤水的影子,她明白了,孟氏是吞了卤水了。惊惧悲凄一起涌上二丫的心头,她坐在孟氏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给孟氏烧完了头七,关焕吉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觉得好像被剥了一层皮。到了晚上,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自己的小炕上盘点着前前后后的遭遇,有些迷惑。
“荆子!”关焕吉用脚碰了碰坐在昏暗的灯泡底下缝衣服的媳妇。媳妇直起腰来,顺手在他脚面子上拍了一巴掌。
“拿开,臭脚丫子,熏死了!”
“嘻嘻,你刚给我洗完的,咋又臭了?”
“没脸没皮地,想说啥就快说,没看见我干活呢。”荆子说着把手里的针尖在头皮上杠了杠。
“你说怪不怪,我大爷一家人在北甸子的时候都好好的,咋一到咱们家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呢?”关焕吉欠起身子认真地问。
“你就能瞎寻思。二娘在屯下的时候就有这个病根儿了,别整迷信的那一套得了!”荆子停下手里的活计很认真地回答。
“我倒不是迷信,也不是不孝道。我就感觉打他们过来以后,咱们买卖没挣着钱,还不如以前那么红火了。”
“那也不一定。做买卖这玩意儿就是猫一天狗一天地。现在市面上啥都缺,买卖当然就不好做了。你看看刘大笊篱他们家,在佳木斯这疙瘩算是数得着的了,这段日子生意不也挺萧条的嘛。”
“也是。诶,提起刘大笊篱我还想起一个事儿呢,人家还要跟咱们家夹(gā)亲呢!”
荆子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认真地问关焕吉:“夹(gā)亲?谁呀?他家的三虎子?”
“是啊!说是长相差点儿,年岁也稍大点儿,可人家有钱有势啊。二丫嫁过去没亏吃。别管啥世道,有钱的多喒都是大爷。”
“不知道人家二丫咋盘算的啊?长相要是不好看二丫能看上吗?你忘了头几年她经常挂嘴边儿上一个小伙伴,好像叫十三吧,听说那小小子就在这街(gāi)上念书,学习可好了,说话现在该毕业了吧?你可别瞎给搭咕啊,有钱的主儿也不准都好伺候。”
“十三是大爷家在北甸子住时邻居老郭家的二小子。大爷家都搬出来几年了,没听说二丫跟他还有来往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好模样能当饭吃啊!你说,咱们这当哥哥嫂子的要是不帮她张罗,谁还能管她呀?就这么空等十三那小子就能来娶她?小时候那点儿事儿还当真了!嫁着个好人家小日子过得舒服儿的,咱们看着也乐呵。过门以后还备不住能当家说得算呢。”
“那倒是。不过就是有点白瞎二丫了,骂人讲话儿了,那不是‘一朵鲜花插牛粪蒎子上了’嘛。”
“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插牛粪蒎子上就省事了。”
“她今年才多大啊?忙啥。现在的人都接受了新观念,没有那么早结婚的了。”
“忙啥?你还没她这么大呢就钻我被窝了。如今咱小子都七岁了。嘻嘻!”关焕吉嬉皮笑脸地伸过脚丫子挠荆子的屁股。
“我是没赶上好时候。哎,你给我说清楚了,到底是谁钻谁的被窝?你说,你给我说!”荆子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红着脸抓起扫炕笤帚,冲着关焕吉扬了起来。
关焕吉赶紧收回了脚,他掀起身子抓住了荆子的肩膀:“嘻嘻。今天是我钻你的被窝,行了吧?”
荆子被按倒在下面,一边躲开关焕吉凑过来的嘴巴,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疯了?现在正服丧呢,还敢干那事儿?”
刘大笊篱是佳木斯商会里十几名副会长之一,家里有三处买卖,其中粮油店是同行业里面最大的。他的膝下有三个儿子俩闺女,其他儿女都能顶门过日子了,唯独老三,眼看着快三十岁了,还没说上媳妇。方圆几十里的媒人几乎都被老刘家托遍了,没有一份搭咕成这宗婚姻的。这事都成了刘大笊篱和他媳妇的一块心病了。三虎子从小头脑就不大灵光,时不时地总被其他哥们欺负。孩子们凑到一起就是淘气,那些坏点子多数都是老大想出来的,可是最后落到挨打受罚的时候罪过都落到了老三的头上。有一次老大领着他们几个孩子爬到窗台上把窗纸舔个窟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外看热闹。大人们一进屋,其他孩子听着动静都躲起来了,只有三虎子还一门心思地扒在窗台上盯着外边儿一动不动地看。刘大笊篱拽过来打了他几巴掌,他一边哭一边挣脱出来依旧爬到窗台上全神贯注地向外看去。看到这个孩子那股子犟劲儿,刘大笊篱也只好由他去了。三虎子像被这个游戏迷住了似的,每天都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上几个钟头。时间久了,他的眼睛被小窟窿里吹进来的邪风吹受风了,一点儿点儿斜楞了,而且越大越厉害。看着这个越长越添彩儿1的老儿子,刘大笊篱是急不成火不成的,只能对他更加关爱几分。
孟氏出殡那天,刘大笊篱来关家给孟氏送葬。他一眼看见了青春美貌的关二丫,顿时喜欢得心里直痒痒。按刘大笊篱的思维模式,这么好的姑娘不娶进他刘家的门去真是对不住老天爷的恩惠。他用心地打量着关二丫越看越喜欢。眼见关二丫个头胖瘦都那么适中,言谈举止也那么可人。一双明亮透澈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包围下忽闪乱转,一口珍珠似的小白牙在两片红红的嘴唇的包裹下白得放光。刘大笊篱不禁暗叹,农村的风水泥土咋就生就了这么个可人的丫头呢,可比自己那几个姑娘媳妇强多了!她虽然身穿孝服满脸泪痕,却叫人感觉既招人怜悯又楚楚动人。刘大笊篱不由得把礼份子加了一倍,生怕被别人抢了先似的,没等葬礼结束就转弯抹角地透了个话儿给关焕吉,想跟关老板结为秦晋之好。
刘大笊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好容易挨过了孟氏的五七忌日,心急火燎地带着三虎子登门拜访来了。
刘大笊篱指挥着车把式不由分说从斗子车上卸下来两匹蓝士林布,两袋子精粉,一洋铁桶豆油和一个红包袱皮包着的大包裹。
关焕吉一看这个阵势着实吓了一跳。他心里虽然明白是咋个事儿,但是还是觉得刘大笊篱办事有点不靠谱,毕竟自己还没跟二丫提这个茬儿呢。
“刘会长,您老人家这是?”关焕吉明知故问,他有肥猪被赶进死胡同里的感觉。
“哎呀,关老板啊,来认识认识,这是你三兄弟,看看这体格子,多棒!”刘大笊篱拍拍怔呵呵地站在地当间儿的三虎子。
关焕吉以前也见过三虎子,那时候人家是富人家的少爷,跟自己也扯不上啥关系,所以没理会儿。今儿个凑近了一看,立马把眼睛瞪得跟秋子梨差不多。这小子挺大个酱块子脑袋横长着,脖子短得就跟脑袋直接插到腔子里了似的,满脑袋的头发划拉划拉还不够一把抓的。黄白镜子脸,右鼻窝并排长着两个豌豆大小的黒痦子。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大的那只斜楞着,眼珠突起老高,小的那只眼皮直抖动就是没有睁开的意思。一口黄牙里出外进地码在牙床上,两颗溜尖的门牙像双股叉一样往外支楞着,把上嘴唇撬起来挺高咧呵出去挺老远。
刘大笊篱一看关焕吉两口子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三虎子,也有点挂不住脸儿,他干咳了一声:“哈哈,那个啥,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你老妹子可以说是一棵梧桐树,不过呢,长在了你们这个贫寒之家可惜了。虽然说那个啥、改朝换代了,但是,不管啥朝代,过日子就过一个钱字,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可是寸步难行。是不是?咱家三虎子老实厚道,管咋地生在名门望族了。俺家也不挑什么门当户对,就看好这个人了。今天也算是戏文里说的‘折节下交’、折节下交了。这个呢,女孩子么,讲究三从四德,你大爷、大娘都走了,婚姻大事就得你们哥哥嫂子给做主,这门亲事就交给你了。”刘大笊篱摇头晃脑白话得满嘴起沫子。
“刘会长,我们可承受不起你这么大的情分。老话都说了‘儿大不由娘’啊,何况我们当哥哥嫂子的呢。这个事儿还得丫头自个做主,不然这些街坊四邻不得说我这个嫂子不贤惠啊?你说呢?”荆子没等关焕吉说话就抢先开了腔,说完她不冷不热地瞪了怔呵呵傻笑的三虎子一眼。
“刘会长,我家里说的也在理儿。像我们这样的穷家小户,倒是想攀个高枝儿。可是,现在世道不一样了,我总得先探探我老妹子的口风吧。你看你这大包小裹地弄来这么多东西,好像我搁暗儿上就给做主了似的,多那啥!”关焕吉脸上麻簌簌地说完了这番话。
“哎呦,关老板,你可别误会,好像我们来强求逼婚似的。这样吧,你先问问你妹子,还兴许丫头知道个钱难挣钱好花的道理呢。再说了,就我们老三这么老实巴交的,哪家的闺女不愿意啊。进了门就把着十二把钥匙当家说了算呢!这样吧,包袱里头是我们下的聘礼,如果你们同意就收下,不同意我就带回去,其余的算是咱们的交情,我送给闺女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我回去听你们的信儿。”刘大笊篱悻悻地存着一线希望,起身要告辞。
“咣当!”关二丫推门走进屋来。
关二丫刚刚走进街口,街坊邻居的闲话就已经灌得她两耳朵满满地了。
田老疙瘩(gāde)一边吧嗒着烟袋一边抹着眼疵:“哎呀,啥也不用说,狗肉贴不上羊身上。二丫那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就值两蓝匹士林布啊?这个哥哥嫂子也忒狠心了!”
“啥呀,还有一桶豆油呢!”董大下巴屋里的不怀好意地跟着溜缝儿。
“那可不能论嫁妆多少,二丫现在算是孤儿了,有人要就不错了,还想挑肥拣瘦的啊?轮不到她了!”人称‘谭疯子’的谭老师,虽然被小学开除了,说起话来还是那么阴损。
听了街坊四邻这些俏皮磕,关二丫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她的眼前一次次出现郭源的身影。“郭源,你啥时候能来娶我啊!”
关二丫气呼呼地推开了表哥的房门,不容分说一股脑把火气都发泄在关焕吉俩口子的身上。
“哥,嫂子,如果你们嫌乎我吃闲饭了就说话,我不会死乞白赖地叫你们养活着。干啥(gàhá)刚发(fá)送完我娘就急着把我嫁出去啊?”关二丫声色俱厉地冲着关焕吉喊起来。
“二丫,你先听哥说。”关焕吉慌忙想跟二丫解释。
“嫂子,我从小在你们身边儿长大,你们从来对我都那么好,我一直把你们当成最亲近的人。今天,就为了这些破东西,你们就把我往火坑里推?叫我寒心不寒心啊!”
“妹子,不是那么回事,你听嫂子说!”荆子也被眼前的局面弄得慌了神儿。
“我不听,我不听!但是我告诉你——关焕吉,我谁都不嫁!你也不用为我操心费力了,从今天起我关二丫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行。看看我离开你们能不能饿死,能不能冻死!爹啊,娘!从今往后我再不进关家门,我不用他们可怜,宁死也不叫他们摆布。我走!”
关二丫哭爹喊娘地一通火气,把屋里的人弄得一个个目瞪口呆。还没等大伙回过神儿来,只见二丫从里屋抓起一个小包袱挎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半晌,荆子才不是好声儿地冲着关焕吉喊到:“傻了?还不快去追!”
关焕吉如梦方醒,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冲刘大笊篱嘟囔:“你瞅瞅,这叫啥事儿啊!”
刘大笊篱满脸通红来回挪动着脚步。
三虎子依旧站在地当间傻呵呵地笑着:“二丫,好看!”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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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添彩儿:填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