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范德才来送钱的那天，李鸾也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李鸾介绍说矮胖子是做玉器生意的，有一批货要寄放这里几天，保管费给双倍的。范德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李鸾是半个东家么。等李鸾走了以后，范德才把自己带来的金条首饰和现大洋跟范德海过了数，把个范德海羡慕得眼睛都长长了，他不住嘴地夸范德才生财有道治家有方。范德海要留他吃顿晚饭，范德才却要早早赶回去。正推让着，只见三挂大车缕缕行（hang）行地进了大院儿，车上装满了毛边板钉好的长条包装箱。范德才一眼就从跟车来的几个人的神态上看出毛病来了。
　　范德才把弟弟拉到一边儿指着来人小心翼翼地说：“这几个人怎么看着不像好人呢？”
　　“可不是咋地。妈的，咋像打劫砸窑的呢？”范德海也有点儿眼晕。
　　“啥玉器用这么破的毛边板包装啊，还不磕碎喽？”
　　“呀！可别是什么违禁的东西吧？不能啊，李鸾还能坑我吗？”范德海开始在心里画起混儿来。
　　“有人吗？人哪？出来个喘气的说话啊！”矮胖子在院子里焦躁地喊着。
　　“你去看看，要是不着调的，就赶紧回了他，别引火烧身。咱们自己还一屁股屎没揩净呢。”
　　范德海挺为难，压低了声音：“咋回呀？李鸾引荐的，再说就是不着调的咱们还敢给挑明了啊？”
　　“你明天不是还有货到嘛，看样子仓库装不下他那么多玉器啊，万一砸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范德才脑子快，一句话点醒了范德海。
　　“各位，各位。实在对不起了，可能刚才李会长没来得及跟各位交代清楚，小店刚刚进了一批现货，明天就到。各位的这些瓷器、玉器都很金贵，万一磕了、碰了，或是叫闲散人等抓了，我可吃罪不起啊。”范德海双手抱拳，频频作揖。
　　“怎么着？你这里还有闲散人乱串？那能行吗！”矮胖子一脸横肉，他横叨叨地问话时，一只手还搭在包装箱上，好像生怕别人来碰似的。
　　范德海指着乱七八糟的材料堆说：“是啊。你看看，这不是嘛，正在扩建房场呢。乱糟糟地不规矩。”
　　“真是巴拉狗带嚼子，你不是胡勒吗？没地方存货你揽鸡巴毛活啊？一看你就是个不成气候的虫子。这他妈满街晃来晃去地，要是碰响了炮儿就找他妈你算账！”
　　矮胖子的嘴里一溜一溜地冒着脏话。范德海也不敢吭声，一个劲地打恭施礼，总算是把他打发走了。
　　打这以后，李鸾就再没有来过酱园子。范德海拿着范德才的三百大洋还真把扩建的事儿整利索了。人马招集得差不多了，眼下只要把原材料买了就可以开工生产。没成想关键时刻酱园子却叫吃劳金的家贼给偷了一把，周转用的钱都丢了，干瞪眼开不了工。范德海急啊，整得他一天天地“狗咬卵子――瞎转磨磨”。他真盼李鸾能来给他支一杆子。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李鸾没盼来，大青岗起浮财的农会却来了，张口就要把范德才的财产如数地起回去。范德海瘪茄子1了，三百块现大洋花没了，剩了一点首饰啥的也顶不上账啊，农会的要通过公安局把他带回去。范德海这回相信李鸾的话了，破坏土改的罪名可是不小，要是给带去了还能囫囵个2儿回来呀？他赶紧派人找李鸾，求他解围。
　　李鸾现在对范德海已经是够够的了。尽管当初是范德海救了他们一家四口，可是这些年李鸾对他的补偿的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日本人在的时候，还救过范德海一命。这还不算，叫他不满意的是，每当想用范德海干点什么事儿的时候，他就像狗屎扶不上墙一样，没有一次能顺顺当当把事情做到好处的。平时还动不动就惹点麻烦，每回都得叫自己去给他破财免灾。就拿酱园子扩建这件事来说吧，但凡有一点儿头脑的人都能看明白那是个赔钱的买卖，可他硬是自作聪明往火坑里跳，最后还得找自己堵这个窟窿。李鸾可是个大忙人，他有自己的事业，有很多大事要做，实实在在不愿意再收拾范德海闹出的乱摊子了。这回又赶上这么个生死攸关的大事，李鸾只好支出三百块大洋替范德海把坑平上了。李鸾让管事的过来传话说，酱园子生产规模要赶紧缩小，减下来的人可以到胰蜡厂去上班。李鸾的胰蜡厂正在扩建，需要知根知底的老伙计干活。范德海的人过去就省着去街上雇人了。范德海惟命是从，答应酱园子除了酱油醋和咸菜以外，再就做点儿豆腐干和臭豆腐，把多余的人手送到了李鸾的胰蜡厂。
　　农会的前脚刚走，县公安局的后脚就到了，问起了前几天来的大车拉地什么货，货主是什么人，去了哪里。范德海曾经吃过官司。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他一看见公安局的就哆嗦。正好这些问话他都一无所知，只好交待了是李鸾引荐的。公安局的没有难为他，只是告诉他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完了就走了。没等公安局的人走远，范德海就匆匆忙忙来到李鸾的胰蜡厂，告诉他公安局的找上门来问大车存货的事儿了，他没敢说出已经交待了谁是引荐人的这个环节。
　　李鸾听了范德海的话，皱了皱眉头：“他们怎么关心起存货这个事儿了？”
　　“存货那伙人不像好人，横叨叨地。那些货横八成也不是啥正道货色。我看像……”范德海自作聪明地唠唠叨叨。
　　李鸾不高兴地打断了他：“你总犯这个毛病，望风扑影地乱说一气。你又没看见是什么，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瞎说什么？真追问起来你怎么递这个报单？”
　　“反正我看不像好货，有点像这个。”范德海比划了个端起步枪的姿势。
　　“啪！”李鸾气得一拍桌子：“越说越不像话了！这都是触犯国法的大事，你也敢胡言乱语，叫人家知道你还想活命啊？”
　　平时李鸾很少这么跟范德海发火，今天看他真急了范德海收起了话匣子，“嘿嘿”干笑着。
　　“你跑趟哈尔滨吧，有两笔账去结清喽。别一天毛愣三光3地，啥时候结清啥时候回来。你瞅瞅你，一天就跟个急脾猴子似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李鸾只想给范德海找了个差事支开他。范德海挺高兴地领了差事，乐颠颠儿地回家准备去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鸾冲他的背影唾了一口。
　　范德海走了不到十天，李鸾总算是耳根清净了一些。这些年换常就叫他闹得心里直惶惶，他真希望范德海晚些回来，甚至不回来才好呢。
　　范德海拎着大包小裹出现在门口，嘴里咋咋呼呼地叫着：“弟妹啊，我回来了。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定又做好吃的了吧，我的毛衫儿4就是长。”
　　李鸾媳妇闻声从里间迎了出来：“是大哥回来了，咋带这么多东西？快洗洗手一会儿吃饺子。”
　　范德海把手里锅盖大小的酸列巴和红肠小肚递给了弟妹，又拎起包装精美的景泰蓝酒具问到：“我兄弟没在家啊？”
　　“在里屋看他的字画呢。”
　　“大哥回来了！”
　　李鸾从里屋走了出来。他见范德海这么快就回来了，既没有热情也不太冷落地从里间出来，接过酒具欣赏起来。
　　“兄弟，听说没有？”范德海趁等着包饺子的工夫，凑到李鸾跟前表情神秘地说。
　　李鸾漫不经心地看了范德海一眼：“啥事啊？你这老毛病算改不了了，就喜欢道听途说，尽整那些没用的。”
　　“兄弟，这回可是有用的！是我在火车上听坐我旁边的女干部说的。”
　　“女干部？说什么了？”
　　看李鸾认真听自己说话了，范德海受宠若惊：“那女干部姓关，是管妇女的，长得可漂亮了。”
　　“我问你她咋说的！”李鸾语气间又是轻蔑不屑又是不耐烦。
　　“她说国家保护工商业户的利益，像我这样的老买卖政府是支持发展的，还可以贷款呢。”范德海说起新名词还真不陌生。
　　李鸾见他说的这些没有什么新闻价值就不想理他了：“这些是挺有用的，你应该知道一些。”
　　“她还说全省都在严管枪支，尤其是佳木斯这疙瘩（gāde），要彻底清查所有明的暗的掩藏的枪支弹药。”
　　“嗯。”李鸾用鼻子哼了一声。
　　“听了这话我当时就想起你来了。”
　　“想起我来了？想我啥啊？”李鸾吃了一惊，但是他没有露出声色。
　　范德海关心地说：“你忘了，上回赶车来的、你的那伙朋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车上肯定是枪，没跑！”
　　李鸾的心里懊悔极了，他从来没想过范德海会有那个脑力，竟然把事情看得那么明白。更没想到来办事的是那么个没用的东西，连头脑简单的范德海都没懵过去。
　　李鸾放下了手里的景泰蓝酒壶，沉吟了片刻，“你跟女干部说这些了？”
　　范德海很坦然地说：“我没说准，咱就是怀疑呗。她约我明天跟她去公安局仔细分析分析呢。”
　　“嗯，你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李鸾眼神有了变化，范德海心里一激灵。
　　“没有，我没跟她说。可是我得劝兄弟你一句，你这人心眼太好使，总抹不开面儿。就那帮玩意儿你搭咕他们干啥（gàhá）呀。叫人家政府知道了，你不得跟着吃锅烙啊。你拉家带口地犯不上！”
　　“其实我也不认识那些人，更不知道他们存的是什么货，我不就是想帮你赚点保管费嘛。好了，吃饭。吃完饭早点回家，别到处胡说八道去了！听见没？”
　　香喷喷的饺子端上来了。本来李鸾不想陪范德海喝酒，可是又想知道他在外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抓过两只酒杯，给范德海和自己倒上了酒。
　　“呀哈，兄弟今天高兴了，还陪我喝两盅！”范德海深受感动。
　　“你呀，就是嘴大舌敞，那女的是不是政府干部你知道啊？怎么就跟人家说起存货的事了。”李鸾跟范德海碰碰杯试探着说。
　　“她绝对是政府的，送她上车的人老多了，都是穿制服的，有的还带着警卫员呢。”范德海得意地连连干杯，他觉得自己是见了一回世面。
　　“她要是政府的干部，听你说了有藏那么多枪的主儿咋还不追问你呀？不像是真的。”李鸾没有喝酒。
　　“是真的！她是区妇联的。跟她一起去汤原的好像是省里的领导呢，说的话一抹都是当官的语言，老有水平了，跟你差不多。”
　　范德海又干了一杯，眼神里带着朦胧的光芒极其兴奋地说：“她家刚从北甸子搬出来没几年，跟我二哥住的屯子都不远，一提名她都知道。她开始不敢相信我，后来我说我是老和兴的大老板，这才约好明天跟我好好唠唠。兄弟，明天咱哥俩一起去吧，你是咱这疙瘩（gāde）的商会会长，你要一出面比我的身份贵重多了，人家保证相信你说的。那伙藏枪的王八蛋见天横行霸道地，刚见我一面就把我当孙子骂，妈的，咱把他们都给检举出来，看他们还尿性不！”
　　“我去……跟她说啥呢？”李鸾气得心里“砰砰”直跳，语气虽然平和却已经七窍生烟了。
　　范德海显然喝多了，没有看出来李鸾的不悦。
　　“兄弟，我这是为你着想。咱们不能跟那些土匪一锅搅马勺，他们早晚得完蛋。呃！”范德海打了个酒嗝。
　　听了范德海喋喋不休的醉话，李鸾又生气又恐慌，这个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能把他见过的一切都给你抖落出去了，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定时炸弹！
　　“告诉你，有些事儿你还没有搞明白不能乱说。明天不但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听见没？”李鸾铁青着脸告诫着范德海。
　　“那不行，我都跟人家定得妥妥地了，哪能不去啊。再说了，这可是立功受奖的事儿。”
　　“立什么功？受什么奖？你到底能不能听我的话！”李鸾有些动怒了。范德海这时放下筷子，往里推了一下饭碗，嘿嘿地傻笑着。
　　“笑什么！说，你能不能听我的话？”
　　“兄弟，啥时候我都听你的，你救过我的命啊。可是今天这个事吧，我也得救你一回。所以，哥哥我就不能听你的了。”范德海的舌头已经不利索了，他站起身来，脚步凌乱地往门口走去。
　　“站住，你想找死啊！”李鸾也站起身吆喝着范德海。
　　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关干部道理讲得明白，范德海感觉自己的腰杆直溜了，他回过头来冲着李鸾微微一笑，显出十分不屑的样子。在李鸾的面前他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你、你到底想怎么地？”李鸾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给我滚回来！”
　　范德海脚下有些不稳，他愣怔怔地停顿了一下，很困难地回过头来打着酒嗝儿：“呃，我、滚！”
　　看着范德海步履蹒跚地出了门，李鸾又气又急，他随手举起景泰蓝的酒壶朝门口甩去，“啪！”酒壶摔得粉碎。
　　李鸾几步走进客厅抓起了电话。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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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瘪茄子：俗语没有精神头了。
　　2、囫囵个：俗语，完整的。
　　3、毛愣三光：冒冒失失。
　　4、毛衫儿：俗话说，婴儿时穿的毛衫儿长，有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