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闻讯赶来的老梁上前架起了郭山，将他拉到县大队。郭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梁师傅，这是咋回事啊？我师父他咋上吊了啊！”
　　老梁愣了半天才开口：“郭山你先别难过，说起来也不算是谁逼宋老板上吊的。这事儿就是‘放屁砸脚后跟――赶当当上了’。”
　　宋胖子寻了短见，老梁的心里也挺惋惜的。他点着了一袋烟用力吸了两口，详详细细地把整个过程讲给郭山听。
　　郑歪脖子死后，工作队决定蹲坑抓鬼神个现形，揭露他们的伪装。商量好行动计划后，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到东门里监视逢春堂生药铺的动静，另一路到北门外等候半夜出游的鬼魂。头天晚上，老梁带着三名工作队员悄悄在北门外草窠棵子里埋伏下来。月黑头的天伸手不见五指，旁边还有个死倒儿散发着腥臭。蚊子、小咬、苍蝇轮流袭击，闹得埋伏在草窠子里的队员呲牙咧嘴地。都熬到后半夜了，女鬼的影子也没有出现。队员们犯起困来。
　　老梁心里头惦记着逢春堂那边儿，他跟老东北他们几位交待了两句，借着朦朦星光抄小道向东门里赶去。
　　跟郭源一起监视逢春堂的学生兵叫朱营，刚过完十九岁生日。他是郭源不折不扣的追随者。这次抓鬼行动使他很兴奋。天刚擦黑，郭源和朱营就从大队部悄悄来到东门里，想找个地方埋伏起来。他俩寻觅了一大圈，没找到藏身之处。最后选中了道对面离棺材铺不远的一棵大榆树爬了上去。俩年轻人似乎找到了小时候藏猫猫的感觉，又开心又紧张，不时扒拉开树叶子向逢春堂瞭望。可是他俩瞪着眼睛趴在树叉上足足守了半宿，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眼皮不觉打起架来。
　　时间过得真慢，没有狗叫的街道显得格外宁静。二毛楞星已经在西天上眨巴眼睛了，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突然，不远处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那声音不大却慢慢悠悠似有还无地很瘆人。郭源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这就是鬼敲门？还是冤魂讨债？他扒开树杈向外察看着。
　　敲门声再次响起。就着朦朦胧胧的星光，郭源模模糊糊看到逢春堂的门口有两个黑影紧贴着墙根儿站着。看到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郭源意识到这两个黑影绝不是来瞧病抓药的。
　　等了一会儿，逢春堂的店门打开了一条缝。借着门里透出来的灯光，郭源辩认出开门的是宋胖子。
　　宋胖子似乎和来人很熟悉。他们在门口推搡了一阵后，宋胖子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了几眼，把个大包袱抱在怀里缩了回去。
　　两个黑衣人没有离开，他俩蹲到地上拧了一袋烟抽了起来。
　　郭源稳定了一下情绪。他把手枪抽出来握在手里，用另一只手轻轻推了旁边的朱营一把，说了声“有情况”！还没等朱营反应过来，他已经一纵身跳下树来。
　　“不许动！干什么的？”紧跟着就是一声清脆的枪响，郭源的老枪走火了。
　　两个黑影顿时吓了一跳，他俩扔掉手里的烟袋，撒腿就往西边跑去。
　　“停下，再跑就毙了你。站住！”跟着跳下来的朱营也大声吆喝着。
　　俩黑衣人一听更害怕了，撒丫子1没命地跑了起来。
　　“叫你跑，真开枪了！”
　　郭源稳了一下脚步朝黑衣人逃跑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就听见那边“嗷”的一声惨叫。这老枪可真神了，连人影都没看见，还打中了！
　　两声枪响把刚从胡同里穿到街心上的老梁震得一激灵。接着就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往他这边跑过来了。据他的经验，这是俩个人的脚步，而且其中一人带伤。老梁赶忙往路旁的杖子边儿上侧了侧身子，这时候跑在前面的人已经到了近前，老梁顺水推舟来了个“风扫残云”脚，这小子一个前扑，跌了一串儿大跟头。没等老梁过去抓他，第二个人已经一瘸一拐地跑来了。老梁上前一个“青龙探爪”，铁钳子似的大手把他抓了个正着。这小子也是个练家子，他一个“金丝缠腕”伸手来抓老梁的手脖子，被老梁反手挡了回去。于是他就势提起右腿，膝击老梁的命门，但是右腿明显力气不足。老梁急转身一个“二郎担山”把这个半截铁塔似的家伙扛起来甩了出去。他闷哼一声瘫在地上。郭源和朱营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上前撕撕扒扒地帮助老梁把地上的人牢牢抓住。老梁回头再找另一个，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朱营打着了随身带着的火镰。郭源俯下身一看，好家伙！那小子大腿上被子弹穿了个窟窿，血正“咕咕”地往外涌。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和半个胖脸已经被摔得血肉模糊。
　　“三秃子？你是不是三秃子！？”老梁揣摸着问
　　“妈的！连你也认识老子？”三秃子已经很虚弱了，但是态度依然很蛮横。
　　“说！你们是哪个绺子的？谁的人？”郭源喝问。
　　三秃子恶狠狠地说：“说出来，吓死你！你算什么鸟？”
　　“你们给宋胖子的是什么东西？快说！”郭源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
　　“别他妈问了，快给老子把血止住。晚了，老子就没命了！”秃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蛮横的劲头却一点没减。
　　“啪！”郭源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三秃子血肉模糊的脸上。接着又抬起一脚踹在他大腿正在冒血的伤口上，疼得他狼嚎一样拉着长声叫起来：“哎……呀！咳咳啊……爷爷，饶我一命吧！”
　　“饶你命？你早都该死！你还以为现在是你们土匪的天下呐？说！给宋胖子送的什么？”郭源擦了擦沾在手上的血，继续审问。
　　“大爷，您饶命吧！别叫我死，我家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呐。我、我们送的是烟、烟土。宋胖子、他、有人去……大爷，救救我……”三秃子已经没有力气把话说全了，他的身下已经淌出了一大滩血。
　　“朱营，你看着这个家伙，一会儿咱们的人就能赶来帮你。梁师傅，咱俩赶快去逢春堂看住宋胖子。他们是一伙的！”
　　逢春堂里，宋胖子正在心惊肉跳。他没敢回上屋睡觉，而是一个人摸黑坐在靠背椅上听着外边的动静。他心里清楚，郭源他们已经抓住了土匪跟他勾结的罪证，自己这条老命好像要朝不保夕了。
　　镇上闹冤魂、吓死人的事儿宋胖子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但是鬼敲门、天神扫街这些蹊跷事儿，他才刚刚来得及弄清楚来龙去脉。
　　自从宋胖子出主意叫小纽子假装跳江藏到北码头以后，他每天都在担心着她的安全。如今这形势也不知道会如何发展。要是张磕巴一伙继续把持农会，他们一旦知道了小纽子的下落，不但她的小命难保，自己也会受到牵连。可是救人总得救到底啊。这年头小纽子没吃没喝想活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宋胖子想出个主意，隔三差五把几个窝头和咸菜疙瘩放到药铺西山头儿的烟筒桥子上，预备着小纽子天黑以后来取。不论她来不来取，宋胖子的心里总是静不下来。
　　几天前，宋胖子又悄悄把两个窝头和几个鸡蛋放到了烟筒桥子上。他一个人斜靠在东间儿的小炕上打着盹儿，一边听着小纽子来没来取吃的。那天是个阴天。天刚擦黑，关门雨就沥沥拉拉地下了起来。不紧不慢的小雨打在窗户上把四周隔绝在一片寂静中。
　　约摸时辰已过戌时，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女人惊恐的喊叫声和婴儿的嚎哭声，把迷迷乎乎的宋胖子吓得一激灵。他没顾上多想，爬了起来一把拉亮了电灯，想出去看个究竟。还没等他穿上鞋，哭喊声戛然而止，接着门外响起了悉悉簌簌的声音。宋胖子的心里一阵狂跳，他急忙关了灯，摸着黑凑到窗前，把身子隐在黑暗中向外看着。什么也没看到，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就在门口。宋胖子穿上鞋悄悄走到药铺的门前，他侧耳细听，门外又恢复了寂静。于是他慢慢地拉开门栓，轻轻打开了一扇门，把头悄悄地伸了出去。宋胖子的头刚探出门，“呼”的一下一个黑布口袋蒙住了他的头，一伙人一拥而上将他拽了出去。
　　这几天经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在逢春堂附近转悠，宋胖子预感这些蹊跷的事儿一定是冲着他来的。果不其然，今天“鬼叫门”终于敲到他家了。
　　宋胖子被人推推搡搡地带到东门外，一个自称二当家的土匪发问：“大善人，刚才看见啥了？”
　　“黑灯瞎火的，我能看见啥呀。各位老大，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啊，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
　　“呦喝，老小子口条2挺硬啊！二当家的，我看先废了他这对招子3得了。”三秃子掏出来匕首在宋胖子的脸上蹭了两下，要剜他的双眼。宋胖子顿时满脸的白毛汗呼呼往外直冒。
　　“别这样啊小兄弟，我跟江湖上的也有过交往。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别冲我下黑手啊。”宋胖子情急生智，想用老关系解救一下眼前的困境。
　　二当家的一摆手，“慢！听听大善人都认识谁？”
　　“远的不说，像老东山李当家的，小白龙冯当家的，老虎队的、明山队的都有过茬口。”
　　“尽说那些没有用的！我问你，认识姚当家的不？”二当家的问。
　　“你是说姚团长吧？我给他号过脉抓过药啊。他那窝心风还是我给治过来的呢。”
　　这工夫，一个小土匪跑过来扒着二当家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只见他诡秘地点点头。
　　“好吧。看在你大善人救过我们司令的面子上，今天留你一命。不过今天的事不行你露出去半个字，不然叫你全家人陪你上路！”
　　“当家的，我一个买卖人多那个嘴干啥（gàhá）啊？”宋胖子知道有救了，尽量说软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还有，我的兄弟再过来，有个缺边少袖儿4的你可不能看热闹。”
　　“我、我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当年姚清和刚刚起事的时候也打过鬼子。因为曾经跟着江北那些大绺子的身后捡战利品，通过他们认识了宋胖子。再后来姚清和被国民党收编去了满洲里，有好几年没有看见过他们的人了。没想到原来这些天的怪事都是他们闹腾的！
　　头天下晌，郑歪脖子来到逢春堂。宋胖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开春儿的时候跟张磕巴一起到逢春堂来抓小纽子的那个凶汉，于是公事公办地跟他打了个招呼。那小子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正经事儿来，最后厚着脸皮抓了几付补药，说是明天张磕巴来会账，拎着药包讪讪地出了门。宋胖子心里暗自合计，是小纽子装死的事儿露了，还是另有别的说道？张磕巴明天来干啥（gàhá）呢？
　　今天门一打开宋胖子就明白了，来人是土匪姚清和的手下三秃子。他半夜叫们能有什么事呢？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三秃子把一个大包裹推到宋胖子的怀里，下命令说：“宋老板，我们司令让你把这包东西替我们收着，明天会有人上门取货。”
　　“这、这、这是啥货？你可别坑我啊，不本份的事我不做。”
　　“放心吧，就凭你跟我们大当家的关系，不本份的事能找你嘛。想到你了那是兄弟们瞧得起你。”
　　“你们还是找别人帮这个忙吧，我都这把年纪了，趟不起这趟混水了。”
　　“哟！叫你说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告诉你吧，这些货是送给一个农会里说得算的人的。有他在，天大的事也轮不到你头上。”
　　宋胖子怕在门外抻倏5时间长了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急忙接过了纸包：“嗨！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说。对了，宋老板，有啥现成的噶嘛6给咱哥俩划拉点儿。跑了这么远的迷惑道，这肚子里早唱空城计了。”
　　“我去看看有没有剩干粮了。”
　　还没等宋胖子走到后门儿，外边就响起了枪声。
　　枪声险些吓破了宋胖子的胆儿。他不知道是土匪在砸窑儿打劫7呢，还是风紧8被盯死抓了踪。不管怎么说，一旦土匪的事情败露了，他宋胖子就脱不了干系。眼下，他反倒希望土匪不被抓住的好。
　　“咣当！”药铺的房门被拉开了。门扇撞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把陷在沉思里的宋胖子吓得一哆嗦。他摸索着拉亮了电灯，就着不太亮的灯光，宋胖子看到郭源铁青着脸，手里拎着盒子枪，跟老梁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宋胖子绝顶聪明，一看这个阵势就知道自己现在是“黄泥塞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所有的辨驳都会苍白无力。他默不作声，用希冀的眼神观察着郭源和老梁的表情。
　　郭源盯着宋胖子看了好一阵子，怎么看都觉得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冷冷地一笑：“宋大善人，应该叫你宋大神仙了吧？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的吗？”
　　宋胖子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是，知道！”
　　郭源大声吼道：“东西在哪儿，交出来！”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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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撒丫子：形容跑得很快。
　　2、口条：黑话。口气、话语。
　　3、招子：黑话。指眼睛。
　　4、缺边少袖：指比较小的需求。
　　5、抻倏：延长、延误。
　　6、噶嘛：东北话。这里指任意什么吃的东西。
　　7、砸窑儿打劫：土匪话，打家劫舍。
　　8、风紧：土匪黑话，情况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