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郭山一屁股坐到了宋氏刚坐过的凳子上，斜了张磕巴一眼说：“我从土城子往回来碰上下雨了就跑到他们家窝棚里去避雨，正好赶上杨顺咽气。咋地，有什么疑问吗？”
　　“那、那不对呀。从土、土、土城子回来的官道，直、直、直溜儿地，你咋还拐他、他、他们家窝棚里去了？”
　　宋氏端了碗大碴子放到桌上：“山子，你也快吃饭吧，忙活一下晌饿坏了。”
　　“吃、吃什么饭、饭哪，你站、站起来。咋那、那么巧就让、让你赶、赶上了呢！你说，杨大鞭子是、是不是你、你整、整死的？”
　　听张磕巴这么一说，跟他一起来的那几个人过来就要拉郭山。郑歪脖子一抬手把宋氏给郭山盛的大碴粥扒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饭碗摔得稀碎，连饭带汤迸得到处都是。
　　陈大贵赶忙站起来伸手拦向郑歪脖子：“哎哎，你们这是干啥（gàhá）呀？”
　　郑歪脖子把陈大贵的手往旁边儿一扒拉：“干啥（gàhá）？杨大鞭子是叫这个臭小子害死的。昨后晌我们上那疙瘩（gāda）找地主婆儿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
　　白捞忙的几个人一时被眼前的阵势弄晕了，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地互相看着，饭也没法吃了，不知道咋地才好。
　　郭山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是我给害死的有什么证据？我还说是你们害的呢。你们霸占了他家的房子，又把小纽子抓走了，他一个瘫巴咋活？你们说！”
　　郑歪脖子的弟弟一听这话立马抡起了拳头：“你个该死不死的短命鬼就是欠揍！”
　　宋氏见状大喊了一声：“你们想干啥（gàhá）呀？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叫农会干部干的事吗？你们连土匪都不如！”
　　“老、老太太，你也别、别吵吵，杨大鞭、鞭子就是叫、叫他、他给、给整死的，完了你、你们、就忙着给埋、埋了，是、是不是？我得报告公、公安局，你们都、都不许乱动。尤其不能让凶、凶手、跑了。”
　　宋氏气得脸煞白：“报告公安局？我们好心做事还做出官司来了？”
　　郭山看了张磕巴一眼对宋氏说：“娘，别怕。报告就报告。杨大鞭子死前说的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正想跟公安局举报小纽子是咋失踪的呢！”
　　“啥、啥呀？反、反了你了！这、这回，郭、郭源当再大、大的官儿，也救不、不了你，我非、非把你就、就地正法不可！郑、郑海，你们好好监视，不许他啊、他、他出、出了这个屯子。”张磕巴说着领着那伙人退到院外商量对策去了。
　　郭山又坐到了凳子上。他觉得头昏眼花，满脸都热辣辣地，就像有盆火在眼前烤着，鼻子和嘴被烤得滚热，呼出的气就像三伏天刮过的热风一样烫人。
　　宋氏对愣在一旁的几个人说：“你们几个先回去吧，拾掇拾掇这一身的泥水。没事。我明天找人往镇上给郭源捎个信儿，他一回来啥事都解了。”
　　小丁媳妇站起来说：“八婶子，那我们先回家把这一身泥咕千秋2的衣裳换了，有事喊一声我就过来。”
　　白捞忙的人都各自悄悄回家了，屋里就剩下宋氏和郭山娘俩。郭山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没说话，宋氏看出来儿子有心事，她拉过板凳坐到郭山的身边。
　　“儿子，有啥事别闷在心里头。大小伙子了，咋还学得烟不出火不进地。说，在工作队上的人，咋随随便便回家来了？”
　　宋氏这么一问，郭山的心里更觉得委屈了。他鼻子一酸红着眼圈儿说：“娘，我想回逢春堂去，不在工作队干了。到今儿个我还不是正式的呢。好些个事儿咱们说不上话也使不上劲。那里头除了部队的老资格就是念大书的新干部，都是能人，我跟不上人家啊！”
　　“你别说了。我问你，在工作队里你学着点本事没有？长了些见识没有？人家嫌弃你没有？你犯了错没有？”
　　郭山默默地点点头，随着又摇了摇头。
　　“儿呀，说心里话，自打你到了工作队那天起，娘这心就一直提搂（dīlou）着，生怕你和十三有个三长两短地。可是咱做事总得有始有终啊，不能半路途中打退堂鼓。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拉帮一大家子人了。你咋还不立事呢？不单你自个儿得立事，有事没事你还得照看着点你弟弟呢。别看他念书多，可是有些心浮气躁，那脾气秉性啥地我看还得历练。这个工作队，怎么说也是个吃皇粮的官差，你能说干就干，说不干就走吗？没等咋地先跑回来了，人家咋看咱们啊？”
　　宋氏这么一说，郭山才想起来把来龙去脉捋一下。冷静下来他感到自己的想法确实有些狭隘。说到底，刘戈跟自己也没啥关系呀，无非就是看自己不是她想象的那么没文化，表现出来那么点儿另眼相看呗。都是年轻人，她跟自己显得亲近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念过大书的人比没见过世面的人思想开放，谈男论女的时候大方一些，凭什么看别人对她好自己就不舒服呢？
　　“莫要儿女情长，切勿英雄志短。”这是跟师父学徒时就接受的训导，现在是应该遵循的时候了。因为躲避情感境遇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事业，那多不值当啊！
　　“不是正式的也不怕，我就听说过，有不少担架队上的人后来也都进了队伍呢。只要你好好干，总有一天能进队伍。”
　　闷了半天郭山憨声憨气地说：“娘，我不打退堂鼓了，明天就回去。今天也是郭源帮我请的假，叫我回来看看你，看看家里有没有啥活儿。”
　　“唉！儿子，家里没有啥叫你操心的。你看你，累得又黑又瘦地了，俩眼珠子上都是红血丝子，赶紧上炕眯一觉！”
　　宋氏拿下一床褥子铺到南炕稍儿，又把郭山推到炕上，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脸对脸地端详起儿子来。郭山长得挺像他爹郭老八，一双笑眼一笑起来像两半月牙向上翘着，一对大元宝耳朵往前罩罩着耳垂又大又厚。最耐看的是他那方正厚实棱角分明的嘴唇。因为这些日子的劳碌，红脸膛变成黑黪黪的，倒是透着结实。
　　郭山有点儿迷迷糊糊地，他感觉炕好像在晃，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刚来时的情景。不到一岁的十三冷丁了失去妈妈的怀抱经常哭闹，怎么哄都哄不好。于是宋氏就盘起腿来坐在炕上，把俩个孩子都放到腿上，一边怀里搂一个儿，晃动着身体，小哥俩就像坐悠车似的。妈妈一边晃着他们，一边给他们讲瞎话3。郭山感觉自己似乎又坐到了妈妈的怀里，随着母亲的摇晃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郭山迷迷糊糊地感觉妈妈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他好奇地爬起来追到屋外。
　　天已经黑了。郭山恍惚看见妈妈的背影消失在院儿外的黑暗中，心里很着急。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一只火把来回晃着，晃得他有点儿头晕目眩，郭山抓过火把向前照去。不远处是一道大河，河水汹涌澎湃。一层层波浪向他涌来，似乎要把他卷进河去。这个地方是哪儿啊？郭山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探索着，两条腿累得又酸又沉。火把已经被烧得只剩一掌多长，火焰烤得他头晕眼花得更加厉害。他刚要丢开它，火把却自己熄灭了，顿时周围一片漆黑。郭山感到胸口很憋闷。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竟下起了蒙蒙细雨，丝丝小雨淋在郭山的脸上可清爽了。他觉着口干舌燥，索性张开嘴接着清凉的雨水吞咽起来。天边露出了鱼肚白，郭山隐隐约约听见妈妈在喊他：“剩子，剩子！”他想回答，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想动又抬不起胳膊腿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张磕巴和歪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正用绳子勒他的脖子，郭山拚命挣扎着。突然妈妈甩过来一根擀面杖，正打在张磕巴的头上，他一下子瘫软下去。郭山趁势一个鲤鱼打挺，“啊”地一声怒吼，把他俩压到了身下。
　　郭山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儿子，郭山！你醒了？”宋氏坐在郭山的身边用湿毛巾一边给他擦汗一边给自己擦眼泪。
　　郭山歉意地说：“娘，我睡着了，还做梦了呢。”
　　“儿子，你闹病了，都烧了两天两宿了，嘴里还不停地说胡话，怪吓人的。”
　　“咋地？两天了？我感觉就一会儿的工夫啊。”郭山想动弹一下，浑身酸溜溜地难受。
　　“前天那场雨太大了，他是被雨水激着了。要不地就凭我兄弟这身子骨，没事儿。可把我八婶子吓坏了，说你撞见冤魂了，急得两天两宿都没合眼。”邻居小丁家的看到郭山醒过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谢谢嫂子。快叫我娘歇一会儿去吧。”郭山运气活动着筋骨想爬起来。
　　“屯亲屯亲么，客气啥呀。来，兄弟，喝点水。”
　　“刚才喝了不少雨水呢。”
　　“啥？”
　　“呵呵，做梦了。”
　　郭山接过水碗还没等喝上一口，张磕巴领着歪脖子几人又来了。他一进屋就冲着郭山说：“咋、咋地，今儿个病好、好了吧。赶紧起、起来，跟我、我们去、去农会坦、坦白你的罪、罪行。”
　　郭山从炕上坐了起来，感觉头重脚轻：“我有啥罪？你不是报告公安局了嘛，我等着！”
　　“在公、公安局到、到来之前，农会有、有权处、处理你的问啊问题，我们是在办、办案，别磨、磨叽了，下、下、下地！”
　　郑歪脖子伸手拉郭山：“麻溜儿4跟我们走吧！发昏当不了死，装死熊能救你的命是咋地？”
　　小丁媳妇一把打掉郑歪脖子的手，用身体挡在炕沿前。她把郭山按倒在枕头上：“你们凭啥呀？郭山兄弟都烧两三天了。官儿还不踩病人呢。别把事做绝了！”
　　歪脖子的弟弟上来扒拉小丁媳妇：“关你屁事，一边去！”
　　小丁媳妇被歪脖子的弟弟推得一个趔趄。这一推一下子把小丁家的几天来的火气给勾了上来。她一挺身扑了上去，照着歪脖子的脸“唰唰”就是两把。歪脖子的黑脸皮立刻挂上了几条血道子。一贯骄横的他哪吃过这个亏啊。他愣了一下神儿，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泛出的血丝，跟疯狗一般扑过去抡起拳头奔小丁家的劈头盖脸砸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郭山心头一紧，没容他多想，一挺身顺势往前一蹭，抬起一脚迎住了歪脖子的拳头，另一只脚紧随其上把他胳肢窝上的大穴点了个正着。歪脖子没有防备郭山会来这么一手，疼得他“嗷”地一声叉了气儿。其他人也被郭山的动作惊呆了。几个月不见，这小子还学会武术了？
　　张磕巴乍撒开两手扇乎着：“他妈个、巴、巴子的，长、长能耐了！上，给我上，打、打死了算、算我的，农会担、担着。”
　　俩秃老亮听见指令，一起跳上炕去。郭山也一跃而起拉开了架式。秃老亮左右夹击把郭山堵在炕里，郭山抡起了梁师傅教的趟子拳，把他俩逼得无法近身。
　　小丁家的一看这架式嘴里喊着：“快来人啊！”夺门向外跑去。郑歪脖子的弟弟一把抓住小丁家的别在脑后的发髻，猛地把她甩到北炕沿下。歪脖子奔过去照着她的肚子就是一脚。
　　“侄媳妇！”宋氏光着脚跳到地上，用身体挡在小丁媳妇前面。
　　趁着郭山分神的工夫，张磕巴的两个小舅子一拥而上抓住郭山的两只胳膊，把他拖到了地上。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郭山被张磕巴他们死死按在地上没有了还手的余地。
　　地当间摆着的黄梨木桌子已经翻了个儿，上边放着的几个茶碗和半笸箩葵花籽撒了一地。
　　歪脖子扑上来，双手死死卡住郭山的脖子。郭山用力挣扎着，脸被憋成了紫色。小丁媳妇看到他们要对郭山下死手，不顾一切地扑到歪脖子胳膊上狠狠地叼住不撒口。歪脖子疼得鬼哭狼嚎地一顿惨叫，松开了掐着郭山脖子的手。
　　这一切就是个眨眼的工夫，不大的屋子里竟打得你死我活。宋氏拚命挤出了包围圈，冲到西屋操起了三尺来长的擀面杖，返回身来对着俩秃老亮搂头就打，擀面杖所到之处立刻鼓起了小饭碗大的血包。俩小子一看老太太玩命了，“妈呀！”一声，双手抱头夺门而逃。
　　宋氏把擀面杖往炕沿上一顿，用手指着张磕巴骂开了：“小磕巴，操你八辈祖宗！跑俺家来撒野了啊。好！今天奶奶我就陪你练练。你个还大愿的败家玩意儿，还想横行霸道是咋地？你们说说，全屯子有几个人待见你们的？好好的农会让你们折腾得乌烟瘴气地。咋地，冲郭山下死手？错翻眼皮了！我实话告诉你们，杨大鞭子的事儿全在我心里装着呢。要不是俺们几家接济他，早就叫你们给喂狗了！现在你们上心起他的死活来了，早干啥(gàhá)去了？”
　　宋氏一动起气来，张磕巴他们几个真有点儿像耗子碰上狸猫，胆儿突5地。这老太太在北甸子名气挺大，屯子里的人没有不佩服她的，这可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张磕巴心里明白，要是真闹起来，他占不着上风。
　　张磕巴吓得几步跨出门去。“别、别、别打我！”他回头看了一眼宋氏没追他，马上又来了精神：“你、你、你个疯、疯老太太，这是、是跟农会做、做对呢吧，后、后果你琢、琢磨着，可别后、后、后悔！”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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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白捞忙：在红白喜事上义务帮忙。
　　2、泥咕千秋：形容浑身沾满泥水。
　　3、编瞎话：自编哄孩子的故事。
　　4、麻溜儿：立刻，马上。
　　5、胆儿突的：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