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光复第二年共产党土改工作队进驻了大青岗，带队的是原抗联后勤干部董天高。头些年谷三太太年年给抗联送物资，跟董天高再熟悉不过了。
　　土改工作队进驻大青岗后，首要任务就是发动群众，打击恶霸地主，均分土地。大青岗土地都集中在几个富户的手里，没有地的农户占绝大多数。很快，农会成立了，贴出了分田地的告示。
　　本来有董天高在，谷三太太根本没有寻思过自己的土地有被均分地可能。但是，大青岗以及跟前儿几家有地户总跑来跟她叫屈，求她做主保护土地不被均分。谷三太太是个仗义人，她更坚信只要有她出面说话，工作队一定会给这个面子。她带上二百块大洋找到董天高。董天高一听这事儿为难了。土地改革是大形势啊。如果只是谷三太太一家的事儿兴许可以做个缓冲处理，要照顾所有的有地户，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谷三太太的侠义劲儿又上来了。她连求情带邀请地说：“董队长，我知道这事儿让你为难了，咱们能不能去县里通融、通融。农村的事儿就是这样扯着骨头连着筋地。他们的地都分了还能不分我的啊？我跟你去佳木斯看看，行就行，不行就当陪姐姐逛趟街（gāi）。”
　　董天高一看拗不过谷三太太,只好摊牌说：“这个可不是我不去，咱们是有纪律的。平分土地是大势所趋，别说我了，就是县里的大官儿也得听上面的。”
　　“嗨！啥事都没有那么死性地，见机行事呗。姐不为难你，到那里你给我引荐引荐就行。”
　　谷三太太软磨硬泡，董天高只好答应陪她走一趟。事情完全出乎谷三太太的意料，县里管事的人她一个没叫动。连谷凡也被合江省委录用派哈尔滨集训去了。
　　一筹莫展的董天高跟着谷三太太逛街逛到了功利园。谷三太太胡乱地给他买了一条围脖、几双针织袜子，心不在焉地陪他到处看看。
　　远远看到谷三太太跟着一个年轻男人进了功利园的大门，二姐方思思挺好奇。呀！老三这胆子也忒大了吧，公开领个小白脸儿逛街（gāi）儿来了。她紧走几步凑到谷三太太面前表情暧昧地说：“哟，老三，逛街（gāi）呢。咋不到我那儿坐一会儿去。怕花钱是咋地？”方思思嘴上说着，眼光却一刻不离地在董天高的身上转悠。
　　“哟，是二姐呀。逛啥街啊，来办正事儿的。”谷三太太把手里的东西晃了两晃，冷不丁想起那些东西都是男人用的，只好用胳膊肘子指了指董天高。董天高尴尬地一笑。
　　方思思斜眯着眼睛打量了董天高一眼，浪着声音说“哟，还有个伴儿呢？挺年轻英俊个小伙子啊。来吧，去我那儿待会儿，给你们俩找个‘瑙目’1，我请客。”
　　方思思连拉带拽地把谷三太太和董天高领进了“夜来香”。
　　在山沟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董天高从来没进过夜总会。这会儿冷丁从青天白日之下转眼步入了与世隔绝霓虹闪烁的夜来香大厅，如同进入了天堂一般。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方思思扭着水蛇腰将谷三太太和董天高带进了一个小房间。
　　“到二姐这儿别客气，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房间里香气扑鼻，和谷三太太身上的雪花膏香味混合到一起真好闻，简直让董天高神魂颠倒了。
　　“喝点什么吧，别叫人家笑话咱们。”谷三太太柔声细语着，更拉近了她和董天高的距离。
　　“这……这得挺贵的吧？”董天高的眼神四处寻摸着。
　　“放心吧，我请客。说，喝什么？”
　　董天高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皮说：“呵呵，就来点洋酒吧，我还没喝过那玩意儿呢。”
　　洋酒上来了，还有一盘果仁、一盘香肠。谷三太太给两只高脚杯各斟上了半杯酒。一杯端在自己手里，另一杯递给了董天高：“喝一口，尝尝什么滋味，我也没喝过。呵呵！”
　　“谢谢啊，尝尝！”董天高跟谷三太太碰了一下杯，一口就把半杯洋酒给掫了。
　　“咯咯，你忙啥啊，这洋酒喝急了是会醉的。来，再倒上。”
　　谷三太太看董天高拿出了在山林子里喝小烧2的作派喝洋酒，心里憋不住好笑，没等他说话又给他倒满了一杯。
　　董天高脸一红：“呵呵，甜丝儿丝儿地，好喝！”
　　“这酒慢慢喝好，能品出味道来。来，姐姐敬你一杯。以后你可是我的地方官了，不着不备的你可得给我兜着点儿。”谷三太太端起杯跟董天高碰了一下，挑起两眼盯着他。
　　“老朋友不说两家话。来，干杯！”董天高又把甜丝儿的洋酒干了。
　　两杯酒下肚，董天高兴奋起来，说话也随便了。
　　“姐姐，你说，不论好人坏人，也不论老的少的，再爷们儿的男人咋都离不开女人呢？女人咋个好法啊？”
　　谷三太太眯着眼看着董天高，笑着问：“你，有过女人吗？”
　　“我……没有。”董天高挠挠头感觉有点尴尬。
　　“你多大了？”
　　“三十四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谷三太太又斟满了一杯酒递给了董天高：“来，喝酒。”
　　“喝，好喝。嘿嘿！”董天高叫酒支得傻笑着。
　　“唉！你也该找个媳妇了。说，想找啥样的，姐姐给你帮忙。”
　　“我啊？还不知道媳妇咋使唤呢。”
　　“咯咯，你真够老实的。来，吃一片香肠吧。”谷三太太把一片香肠递到董天高的嘴边。
　　“其实我，就喜欢姐姐你这样的。我……”董天高没有接香肠，却抓住谷三太太的手猛地往起一站。没想到，一阵眩晕，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茶几上的杯子碟子叮了咣啷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方思思闻声跑来，一看董天高脑袋埋在谷三太太的怀里，身子歪在地上。她会意地一笑，压低声音说：“三儿，给你们俩开个间儿吧？”
　　“开吧，再给他叫个人儿来。钻了那么些年山沟子，好不容易活下命来，也该尝尝男欢女爱了。”谷三太太把人交给了方思思。
　　谷三太太的佳木斯之行的确是白跑了。然而她说的“县官儿不如现管”的观点却叫董天高认识到自己还有一定的权力空间。他念念不忘地回味着那天的男欢女爱，感觉比山里那些车老板子讲的神奇多了。他天天想，谷三太太给我找的媳妇啥时候能来呢？
　　几天的工夫，大青岗的土改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算土地占有、政治压迫、经济剥削三本账，农民的阶级觉悟很快被提高上来了，组建了农会和民兵小队。谷家原来的长工也有参加到农会的，平分土地的呼声越来越高。
　　为了酬谢谷三太太，董天高决定利用多数地主的意愿玩一场“假分地”游戏。他叫文书和工作队的人造些假账上报，而且把事情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没想到东北日报很快就报导了他的成果和经验，前来学习和取经的人一拨儿接一拨儿。不久，这种偷天换日的伎俩就被合江省委识破了，并且派调查组来到大青岗，查明了董天高的错误事实，进行了严肃处理。与此同时，第二批工作队进驻了大青岗。
　　土改工作队新来的这拨儿人都是从前线过来的老兵，跟地方没有那么多沾亲带故的关系。直接进驻大青岗的更是政治素质相当高的指战员。看看何以民、叶喜凡他们都很陌生，谷三太太一个也说不上话。更叫她闹心的是平素见了她都打哆嗦的人，现在一个个都敢拔着腰板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了。很多标语口号也都直接对准了包括她在内的富裕户。
　　“我看他们谁敢！那叫一百多垧地呢，说分就分了？”谷三太太又来犟劲儿了。
　　谷老爷子人老了，精神头也大不如从前。他坐在太师椅里沉吟了半天，把早就灭了火的水烟袋顿到八仙桌上，沉着脸说：“那你还敢咋地啊？人随王法草随风，别争这个上水了，争你也争不来！”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就不信他们有什么大不了的章承。我给共产党也没少出力，我儿子还在他们队伍里干着呢。我不相信他们就翻脸不认人了！要是那样，我还有人有枪，真刀真枪跟他们干了！”谷三太太生气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谷老爷子看着三太太无奈地说：“你要干啥（gàhá）呀？胳膊还想拧过大腿去？”
　　谷三太太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顺的好吃，横的难咽。他们要是来硬的我就跟他们干！我怕过谁啊？日本子横不横我都没怕过。我还怕几个扛大活的泥腿子啊？”
　　啥事就怕叨咕，分田地的事还真就打谷三太太的话儿上来了。
　　隔天吃过早饭，谷三太太正站在地上东一头西一头地叨咕着：“眼皮咋跳起来没完了呢！”
　　谷老爷子栽歪在炕上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就不信了。我铰个斧子你给我贴上，我这叫‘一福压百祸’！”说着她找了一小块纸铰了把斧子叫谷老爷子给她往眼皮上贴。谷老爷子眼神不济了，笨手笨脚地不是靠上就是靠下，到最后也没贴上。
　　他们正折腾着，六儿媳妇急三火四地打外边进来了：“三妈，工作队的人来通知明天上午在东门外开大会，说是要研究土地登记、浮财登记啥的。还特意说让咱家配合农会，接受土改。”
　　谷三太太急了：“咋地？还真要分到咱家头上了？谁敢动咱家一根垄，我叫他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信不信？农会的人在哪儿，叫团丁和家里人把家伙带上，先把民兵给我面了，完事我自己跟共产党说理去。来人，备枪！”
　　谷三太太拉开闹事的架式，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何以民交待工作队和基干民兵不要跟谷家的人交火，任凭谷三太太怎么挑衅，他们就是不接茬。
　　谷三太太看到工作队的人没一个出来接她的招儿，脊梁骨挺很更直溜了：“咋样？别以为我老了，我这老家贼就要斗斗这帮小家雀儿。跟我使横？我跟日本子抡枪杆子的时候，你们还躲在娘的怀里吃奶呢！”
　　闹着闹着，她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摆了个阵势，指名道姓地要跟工作队新来的队长比枪法赌输赢，结果弄了个自讨没趣儿，叫何以民给扫了面子。
　　第二天，何以民陪着县委书记进了谷家大院。他俩坐在正厅里心平气和地跟谷老爷子和谷三太太谈起了土改的方针政策。
　　何以民调侃着说：“都说你谷三太太挺讲究。放下咱俩噶东2的话不说，就说县委的领导亲自登门拜访你家，这面子可是给足你了吧？换了别人谁有这个待承？”
　　谷三太太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她最喜欢听的话叫何以民给说出来了，顿时心花怒放。这会儿谷三太太咋看何以民都不觉得他长得丑了，反倒佩服他聪明过人。况且比枪法输了怎么也得有个下文啊，她乐不得地就坡下驴，当面表示不再对抗土改，但是要求保护革命军人的家庭财产，因为她不仅是军属还是远近闻名的抗日英雄呢。
　　白热化的事件就这样平息了。县委书记临走的时特意邀请谷三太太一起去佳木斯，带她参观一下城里大生产的热烈场面，好好学习学习土改政策，回来也好在乡绅们中间做个典型，推进土改运动顺利发展。
　　出发之前，谷三太太偷偷摸摸把她七儿子谷铎拉到背人处：“儿子，咱家地窖里有我藏的十二条枪，那可是咱的家底子，你要把它看好了。这事跟谁都不能透出口风去，听着没？”
　　“啊？那么多枪！”谷铎不由得伸长了脖子，他可从来没看见地窖里有枪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还有后手呢！”谷三太太很得意地炫耀着，把谷铎弄得一愣。
　　谷三太太到佳木斯学习了十来天，看清楚了形势，正准备回去给家里人下话接受土改。没想到就这工夫，大青岗所有大户的土地，都被农会给分了个溜光，浮财也全部充公。谷家老大因为反抗，还被民兵抓起来给教训了一顿。商团也被解散了，枪支弹药全部没收。
　　谷三太太听了这个信儿，气得七窍生烟。她怒不可遏地闯到县委书记办公室，乒乒乓乓地摔了一顿，跳着脚地骂起了八辈祖宗。
　　这件事引起了省委的高度重视，有关领导下令立即组织省县两级工作组，对谷家历史进行专门调查。两份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论却叫省委的领导同志难以定夺。
　　省委的调查材料很详细，人证物证俱在。包括谷三太太干姐妹在内的一些人，都证实她跟恶霸土匪、国民党官员勾搭连环，巧取豪夺农民土地；跟日本军官搞破鞋，并且例举了“鸿雁传书”、“金笔为证”的事实；她招兵买马使用武力欺行霸市，霸占码头搜刮民财；她用美人计拉拢腐蚀土改干部，把董天高拉下水。更重要的是她企图以武力对抗土改运动，要跟农会民兵火拼。论起来，这些罪状哪条都是个死罪，她谷三太太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县公安局的调查材料跟省委的那份截然不同：“谷三太太全家平时自食其力没有欺负无辜百姓的行为，组织商团打击土匪；抗拒日本人横征暴敛；被日本人关押而且牺牲了亲人；捐款捐物积极支援抗联；送子参军等情况都属实。并且利用智慧给中国人争了气。”
　　省市县三级领导都为难了。在土改即将全面铺开的节骨眼上，这样阻止土改进程的典型就得杀一儆百，可对待浴血抗日的英雄却应该优抚。省领导决定暂时对其羁押，并及时上报中央再做处理。而谷三太太对隐藏在地窖里的十几条枪却一直没提及。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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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 瑙目：俄语，单间。
　　2、 小烧：农村小作坊产的白酒，度数很高。
　　3、 噶东：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