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青岗东门外猛地传来一阵枪声，把全镇子的人都惊得瑟瑟发抖，就等着小鬼子进城杀人了。可隔了半晌，没有发现鬼子攻城。商团的人乍起胆子登上炮楼一看，城门外早已经没了日本人的影子。只见地上静悄悄地躺着三具尸体，他们身下的土地已经被血水染红了。
　　老谷家一阵惊惶，哀嚎声顿时响成一片。老四死了，三太太被日本子带走了，谷老爷子一时没了主张。他叫人赶紧给老三谷凡捎信儿去，商量着怎么往外赎人。老三虽然是大太太亲生的，可是脾气秉性跟三太太十分相近，手笔相应敢说敢干，很有甩头儿。
　　接到家里捎来的信儿，谷凡二话没说直接找到佳木斯警署的把兄弟给矫正院的头头过了话。不管警署打算咋处理谷三太太，每天都得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行给她屈儿受。谷凡又通过翻译去打通鬼子宪兵队的关节，争取能早些释放三妈。可是，鬼子宪兵队的胃口太大了，干收好处不给回信儿，把谷凡气得直跺脚。得知这一情况，江湖上的兄弟们都愤愤不平。鹤立有个跟谷凡有着过命之交的山林小队长为这事特意进了趟城：“小鬼子不他妈讲究，咱们弟兄也用不着跟他客气，干脆动手把人抢出来算了。反正你谷凡一句话，咋地也有百八的弟兄捧这个场。”
　　谷凡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家产再大也填不起日本子的无底洞啊！不如干把大的，叫日本子知道知道厉害。他联系了江南江北十好几伙绺子1，还有在汤原抗联里的磕头兄弟。跟他们一通话，人家都表示愿意帮着打这一仗，还能趁机一举消灭桦川县的警署和宪兵队，说不定会收获一些意外的战利品呢。谷老爷子也豁上了血本，倾家荡产也要打赢这一仗，气得大太太直骂：“这个三妖精啊，谷家早晚得败在她手里！”
　　谷凡开始着手准备，三天就凑足了五千块现大洋，按能到场参战的人枪算好份子发饷，约好第二天半夜举旗为号，打鬼子砸警署劫牢反狱。
　　就在这当口，从矫正院里边传出信儿来了，还是谷三太太亲笔写的跟莲花落差不多的顺口溜：“老少爷们儿要听好，我在这里吃得饱。亲朋好友别牵挂，人在江湖义为大。老少爷们儿要听真，矫正院里别担心。奶奶说话就回家，看望众位好乡亲。”
　　谷凡看了信一块石头落地了，一时却又哭笑不得。白花花的大洋已经发出去了，这不是打水漂了嘛！
　　听说谷三太太被放了出来，她那些干姐妹齐刷刷地烀了上来，咋咋呼呼地簇拥着她去悦海楼饭庄压惊洗尘。清一色的女宾，又都是名流能人，接风宴从头到尾都很热闹。
　　七姐妹的老大黑蝴蝶是九爪龙于振天的姐姐。说起这九爪龙来，那可是条远近闻名的好汉。当年他在驮腰子金矿上淘金时，为了在日本矿警面前血保拜把兄弟彭振忠的一条命，硬是举起斧头砍下了自己的一截手指头。后来他们几个把兄弟又发动了驮腰子金矿大暴动，打死了矿上七名欺压中国人的日本鬼子，带着七条枪进入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活动。于振天举起缺了一个小手指头的左拳起誓要把小日本儿打回老家去，他报号九爪龙成了山林队的二当家的，在依兰，汤原一带有着赫赫威名。
　　于振飞安慰谷三太太说：“老三，在里面遭罪没有？要是受委屈了姐姐给你找回来。”
　　四妹小红杏儿是戏园子的名角儿，她仔细查看着谷三太太的容颜：“三姐看着不像受屈儿的样啊，你看那脸蛋儿有红似白儿地。”
　　谷三太太微笑着，故作轻松地说：“放心吧，咱们姐妹到哪儿都不报下洼地儿2。叫他们熊住3了还了得！”
　　“三姐，我真佩服你的魄力，敢跟日本子动刀动枪地，比那些大老爷们儿都强。妹妹我得好好敬你一盅。”说话的是老六，她爸爸是依兰县的商会会长。
　　“小鬼子也是人，也怕横的。要是叫他熊住了，能他妈熊死你！我不在乎他们，敢把我咋地了？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个疤瘌呗。”谷三太太理直气壮，一副大气磅礴的架势。
　　几个女人说话间把山珍海味点了个遍。不大工夫包间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推杯换盏声，喝得痛快淋漓。
　　老二方思思是夜总会的老板娘，又是交际场上的高手，三句话不离本行。她首先想到的是老三犯了那么大的事儿，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出来了？这里头肯定有戏！
　　压惊的酒喝到酣处，谷三太太向后拢了拢头发起身给各位姐妹满上了酒：“姐妹们，我敬大家伙一杯酒，略表一下心中的谢意。在矫正院待了这么多天，让你们惦记了，我先干为敬，谢谢了啊！”她一扬头把杯中的酒干了，姐妹们也都跟着喝干了杯。
　　方思思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哎，三儿，听说小日本子贼拉地4好色，看见你这么个大美人，还不得跟你得瑟5得瑟呀！”
　　“是啊是啊，他们都咋得瑟地？”除了黑蝴蝶，酒桌上几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日本子能得瑟你还不知道？哎呀妈呀！你没看那个符石原中尉呢，看见我就跟看见他亲妈了似的，立正，敬礼，咔咔地！姊妹们，这世上的事儿就这么个理儿，你叫得硬梆点儿，谁都不敢小瞧你。别看我动手伤了日本子的人，可是他们反倒敬重起我来了。要换个囔囔不揣儿6的主儿，还不得先‘三摈地给7，削你一顿嘴巴子啊！”
　　“那是。日本子也是专拣软柿子捏咕。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三姐，来，尝尝这大虾的味道咋样。”老六一边溜缝儿一边给谷三太太夹着菜。
　　谷三太太停了酒杯，大家一看知道她还有话要说，都不吱声了。
　　谷三太太的声音低沉下来，她表情严肃地说：“刚才二姐问的话我听明白了，啥事儿都有个道儿。我一个女人家的，落到日本人手里那还不是跟待宰的羔羊一样啊？如果他来个霸王硬上弓，祸害死你也是血招儿没有。所幸的是外界有你们这些姐妹跟他们下了话，家里又使了银子，新闻界也有监督。另外，佐佐木是他们头儿，我才没丢这个磕黪，没辱这个名节。要说佐佐木还真是个男人，他挺要脸面，没有来硬的。但是他挑明了，如果我同意陪陪他，他就立马儿放我出来。”
　　听谷三太太这么一说，老二方思思赶忙帮她找台阶：“嗯。陪就陪呗，反正能早点儿出来就中，好汉不吃眼前亏么。再说，跟谁还不都是那么点儿事儿。”
　　“啊！？你陪他了吗？哈哈，姐姐还开个洋荤。他那玩意儿跟咱们中国人的不一样吧？”老四淫笑着，想听谷三太太说说被窝里的细节。
　　老大黑蝴蝶紧忙拦住他们的话头：“听着！叫老三说。”
　　谷三太太环视了桌上伸长脖子瞪圆眼睛，急切等待下文的众姐妹一圈儿，问道：“姐妹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放我出来了吗？”
　　姐几个都没出声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谷三太太。
　　老六怯生生地说：“你，不是说，陪他睡了嘛！”
　　“傻妹妹！如果姐姐我真陪他睡了，别说今天，恐怕这辈子都出不来了。知道为啥吗？因为那样他就瞧不起你姐姐我了。一个为了早出去几天就出卖身体的人，他肯为这样的贱人开门放行吗？本来，他们是相当敬佩我的，可是我一旦那么做了，那可就完全变了。不但出不来，还得天天给他白玩儿着。那可是‘光屁股拉磨――磕黪8一圈儿’了。呵呵！”
　　“嘿嘿！”众姐妹一听都笑了。
　　大姐黑蝴蝶疑惑不解地问谷三太太：“那，你咋对付佐佐木的？”
　　“其实，十个男人九个臊，尤其日本子，他们到中国来，那叫离乡背井耍着光棍的。再说了，他们根本也没把中国人放眼里，何况咱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咱自己再不把自己个儿当人看，可就不行了，那不就是叫他祸害着玩还拿咱当牲口使了嘛！”
　　听了谷三太太的话，姐几个都点头称是。
　　“我跟佐佐木这么说的：‘作为一个男人你有学问、有地位、长得有模有样儿挺讨女人稀罕。如果在正常的日子里，如果我不是你的阶下囚，我很可能答应你。我也是女人嘛。我也有男欢女爱的七情六欲啊。可是今天我偏偏不能！为啥呢？因为你是趁人之危！这叫‘打嘴巴子钻被窝――硬咔着来’。你这不是恩爱，你没有把我当成喜欢的女人来追求，而是当做你不花钱就能祸害着玩儿的婊子了！所以，我不能答应你。如果你想跟我交朋友，只能等我出去以后再说。要是你一定要拿我来泻火，对不住，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死了都不会从你。即使你把我五花大绑地捆起来做了，干完了能得到什么，快乐？还是可怜？’佐佐木听了我的话，还真醒过腔来了，他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很认真地说，‘好！我马上放你出去。我跟你将在平等的条件下正式交往。’就这样，我被他们放了回来。”谷三太太摊开了两手做了个了结的手势。
　　黑蝴蝶感慨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好！三妹真是雄才大略，一身正气。对付小鬼子就得这样。来，咱们为有这样的姐妹干一个。”
　　谷三太太端起杯，猛地一扬脖子干了杯子里的酒。她微笑着看了看几位姐妹，那姐几个的脸上都挂满了佩服的笑容。谷三太太的面部表情开始一点点地变化，由开始的微笑变成了苦笑，下巴颏的肌肉抖动着，紧接着她把嘴一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谷三太太这么一哭，把众姐妹都哭懵了。
　　二姐方思思过来拍着谷三太太的肩头轻声问：“三儿，你这是咋地了？有什么心里话跟姐妹们说说呗，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
　　“符石原那个杂种，他表面对我毕恭毕敬，实际那是在用障眼法呢！明面上是请我上车去了桦川，背后却把跟着我出城的三个孩子给杀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好孩子呀，死得多惨啊！你们说，我这心里能顺溜吗！啊？”
　　谷三太太打了日本子，没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这下子在桦川这片儿地界里可出了大名了。这个威风谁有过啊！大太太也不骂她“三妖精”了，每天把钞票攥手里头听凭她支配；二太太虽然心痛自己的儿子心里怨着她，可是表面上哪敢说个不字儿啊，每天早早就爬起来生火做饭，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子躺在“三妖精”的被窝里睡回笼觉；那些儿子媳妇的就更没说的了，看见三妈都哆哆嗦嗦地躲出老远去。那威风，好像只要她在大青岗东头一跺脚，西头的房子都得往下掉土！
　　虽然没有谁抱怨谷三太太，可是老四媳妇和孩子们那一身的孝服仍然让她觉得刺眼和心痛。这事在谷三太太的心里落下了一块病根。为了了却这桩心病，她亲自穿上孝服，声势浩大地给谷老四他们三个殉难者补办了丧事。送葬的队伍有好几百口子，从大青岗东门，一直排到宝山山根儿底下。三座坟墓都是请风水先生精心选好的坟茔地。每座坟都修得高大结实。坟前立着牌位。牌位前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冥器贡品。四里八乡的人无不啧啧称道，都说老四为他三妈死得值！
　　为了感谢各方的声援，谷三太太拿出钱财回报了各路朋友。对抗联的支持，她更是刻骨铭心。出于英雄相惜，每年她都备两挂大车的粮棉布匹送到江北去。
　　谷三太太到家没有几天就收到了佐佐木寄来的一封信，她背着别人仔细阅读起来：
　　“拝启，肖氏梓璋。向闻女士智勇过人，凛然大义于前，又亲睹天生丽质、娇颜美色于后，虽为邂逅却三生难忘，尤以君之正色婉拒而慕意顿生。所幸者，曾执子手，相约促膝，愿再续写文君司马之经典。其时每于梦境耳鬓厮磨，举案齐眉，竟不能自禁，朝夕所盼者唯鱼雁也。惜乎我辈乃军旅小卒，以效忠天皇为荣，以服从君命为幸。明日即迁任入关，赴前敌为圣战洒血披肝。此时，笑叹所云鱼水之欢成梦，一近芳泽灰飞。然，却盼大东亚共荣之日即梓璋投怀送抱之时，幸勿忘焉。出征在即，不容赘语。同心者佐佐木再拝上。”
　　佐佐木被派往山海关打仗去了。
　　直到光复，佐佐木一直没来得及再见谷三太太的面，而在山海关的炮声里一命呜呼了。谷三太太听了这个消息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门。她把这几年佐佐木寄来的数十封书信通通翻了出来，按时间顺序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取来了一个泥盆，把所有书信放到盆里付之一炬。谷三太太时常一个人悄悄掏出“派克”金笔仔细端详。
　　“唉！他要不是日本军人该多好！”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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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绺子：土匪、江湖的团伙；
　　2、抱下洼地：认输，气馁；
　　3、熊住：被欺负住；
　　4、贼拉的：东北话相当地；
　　5、得瑟：东北话，这里指轻薄、戏弄；
　　6、囔囔不揣儿：没有主见和章程。
　　7、三摈地给：日本话，打嘴巴子；
　　8、磕黪：丢人，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