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6-27 13:18:17 字数:4558
小地主张万发听说何以民是县大队的队长,拉开了舍得一身寡的架式,脸红脖子粗地冲他倒开了苦水:“何队长,你是县里来的大领导,你来评评这个理。分土地我没话儿说,土改么,这是大势所趋!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不就是辛辛苦苦攒了俩亩半破地儿嘛,又没去杀人放火,犯不上死罪吧?哪能这么没吃没住地往死里逼俺们呐!这些事儿,您大队长可得给俺们做主啊!”
张万发说着蹲到地上委屈地呜咽起来。
何以民也蹲下身去。他从杜老六的手里要来了烟口袋给张万发装上了一袋烟:“老哥,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我们有的干部对党的政策掌握得不够好,在执行过程中出现了极左或极右的现象。我们接受批评,一定认真纠正错误。”
看到何以民这么平易近人,那几户被扫地出门的小地主不再蹦了。他们把何以民围在中间,非要“打破砂锅---问(纹)到底。”
孙守财问:“俺家划的是富裕中农,到末了我也没合计明白按政策应该给俺家留多少地。何队长,你帮我算算。”
刘喜子也说:“俺家虽然是富农,可是家里家外都是俺自己苦巴苦掖地干的,现在把犁杖镐头都给分了,我还拿啥干活呀!”
经过工作队和农会干部认真细致的思想工作,小地主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富农、中农也掏起了心窝子。他们对土改工作中出现的过激行为进行了如实反映。据此,何以民他们对野蛮粗暴的农会干部进行了批评,并以张万发家为例,提出了归还部分房屋、农具和正常生存必需品的方案,要求农会限时落实。工作队又走家串户做思想工作,把不该分的财产还了回去。暗潮涌动的抵触情绪终于风平浪静了。
这两天可把何以民他们累坏了,每天起早贪黑地。找农会干部谈心、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安置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归还不应该分掉的物品,还对开春时没有种地的个别人家进行了批评教育,想办法让他们种点秋菜啥的,减少土地荒置造成的不良影响。
何以民利用晚上的时间把发现佳木斯内有私藏枪械的报告写好了,急待着叶喜凡他们把宝山和黑头沟等几个屯子存在的不稳定因素处理好,然后亲自去县里汇报,争取一举获得起枪的胜利。
为了犒劳工作队这几位干部,晚饭杜老六特意弄来一壶烧酒,从地里搛了一把小白菜、小香菜,还煮了两个咸鹅蛋让他们几个吃得饱饱的。烧酒挺有劲。饭后,何以民满面红光,他感觉身子轻飘飘地,胸口热乎乎地像有一盆火在烤着。
农会的院子挺肃静。何以民带着郭山和刘戈来到屋外散步。
天色已经很暗了,弯弯的月牙爬到了高高的杨树梢儿上,给大地带来一抹清幽的光亮。晚风一阵阵地轻拂着,驱散了白天的热浪,吹在身上脸上,痒酥酥地十分惬意。晚风里裹着炊烟余烬的柴草香味,嗅上一口有一种暖洋洋的亲切感,特别好闻。
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何以民他们仨人回到了农会的院子里,坐到碾盘上天南海北地唠了起来。
刘戈很天真地问:“何队长,你是山东人,怎么口音没有那么侉呢?”
“我啊,十多岁就从家里出来了,跟着部队南征北战。走的地方太多了,所以啊,什么地方的口音都沾一点。也说不上是哪个地方的口音了。”
刘戈很好奇地问:“何队长,你在枪林弹雨里这么拼杀,一定遇到过很多危险吧?”
“是啊。战场上经常发生生死攸关的事,可不像你们想得那么浪漫喔。在四平打保卫战的时候我就差点当了烈士。”何以民声音低沉下来。
何以民所在的东北民主联军29师的3团1营在四平保卫战中负责运动增援。1945年5月17日国民党部队的炮火从四平南口开始,就像卷地毯似的一寸一寸往前排,将所有工事和民房全部湮灭在炮火硝烟里。何以民所在营被困在火车站的简易堡垒里。炮火中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前头部队像割高粱秆子似的一排排倒下去,紧跟着国民党兵黑压压地扑了上来。营长急得眼睛都红了,他大喊一声:“给前面的兄弟报仇啊!”就像饿虎下山一样,带着不到一百人的预备队冲了过去。敌人满以为民主联军已经失去了还击的能力,正得意忘形呢,一下子被放倒了一大片。何以民紧跟在营长的身后,枪管打得都发烫变软了,他刚要从旁边的尸体上换一把枪,忽然看见前面敌人像退潮似的,一眨眼就撤回去老远。战场经验丰富的他马上意识到敌人要打回头炮了。营长刚刚喊了一声“隐蔽”!回头炮就跟冰雹似的倾泻下来。何以民看营长还没有趴下,一个鱼跃扑了过去。一颗炮弹在他们身旁炸响了,气浪把他和营长推出去老远,重重地摔到地上,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我的肩膀一直到肘弯被弹片削掉了一大块肉,炸折的骨头白花花地支了出来,头上也叫炮弹擦掉块皮,躺在担架上。我担心地问旁边的战士,‘营长呢?’小战士说,‘营长牺牲了!’我不甘心啊,我明明已经把他扑倒了,我都活过来了他怎么可能牺牲呢?我想从担架上下来去看个究竟,可是伤口的剧痛让我又昏了过去。”
何以民眼角渗出一滴亮晶晶的泪珠,他哽咽着说:“你们不能理解战场上的那种感情。兄弟情谊可以用生命去对换!当我知道我没有救活营长时,难受的心情就跟打了败仗一样,那滋味真不好受。”
郭山听得入神了,他很有同感地认为他跟何以民、刘戈就是这样的感情。他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去师父那儿给何以民捶了一副膏药,因为忙,至今还没有给他贴上。于是他下了碾盘向屋里走去,打算取出膏药趁现在闲着给何队长贴上。
刘戈的心被何以民的叙述震撼了。在她的心目中,高高瘦瘦、其貌不扬的大板牙队长现在真是太高大、太伟岸了。
“何队长,我们今天的生活,是你们这些前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啊,你们太伟大、太光荣了!何队长,让我看看胳膊上的伤好吗?”
“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条大疤瘌呗。”
看不清刘戈的表情,何以民能够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她的真诚和渴望。他绾起裤子给她看了看腿上的伤疤。又退去了左边衣袖,露出了从肩膀到肘尖一条血红血红、铮亮铮亮的疤痕。夜幕低垂,月色暗淡,刘戈认真地端详着那条左臂,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被战火剥蚀的血肉之躯。这道疤痕使何以民整条手臂的皮肤都变得很僵硬,由于时间还不太久,疤痕还没有长开,几处伤重的地方出现了一块块的硬节。这道疤痕在刘戈的眼里无异于一枚显赫的军功章。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在那条胳膊上轻轻地摩挲起来。
月牙儿在静静地往天上爬着,清幽、皎洁的月光给大地罩上了一层朦胧而淡雅的光辉。天边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将夜空点缀得更加深邃、迷离。周围草丛里面的小虫儿远一声近一声地鸣叫着,就像正在进行多部轮唱一样,衬托得碾盘一方更加静怡。
刘戈的心里充满对英雄的敬仰之情。在她看来,每一次轻轻的摩挲都是在替英雄分担痛楚,也是与英雄分享着荣誉。
何以民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呯呯”狂跳,感觉被刘戈那如同青葱一样的手指摩擦的臂膀在迅速地膨胀。每一次轻轻地触摸都像摸在他的心上一般,使心脏悸动不已,并且诱发起脑海中的一阵轰鸣。她离他很近,以至于她那酥软的胸乳都能间或触及他的背部和臂膀,那带有特殊芳香的呼吸频频吹过来,吹得他热血喷张。
猛地,何以民转过身来,用带着伤疤的左臂一把将刘戈揽入怀中。几个月来沉积在他心头的情感就在这一刻爆发了,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汹涌澎湃。
刘戈没有挣扎,她只轻叫了一声:“队长!”嘴唇就被何以民的热吻紧紧地封住了。时间好像凝固了,刘戈仰在碾盘上双手紧紧抱住压在身上的何以民,感受着他喷出来的热辣辣略带酒气的呼吸,大脑里一阵恍惚。
跨出房门的郭山被碾盘上的一幕惊呆了,那影影绰绰折叠在一起的俩个人让他顿时明白了一切。他的心里如同塞进了大团的苘麻,堵得慌也乱极了。郭山悄悄退回屋里,把刚刚烤化了的膏药托在手上,不知所措地在地上转着圈子。
郭山失眠了。墙缝里的夏虫不时发出各种嘈杂的叫声,加上何以民时起时落的酐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辗转在炕上,脑海中拉着西洋片,眼前都是何以民把刘戈压在碾盘上热吻的情景。想着想着,郭山的心里一阵翻腾。
从来没有经历过男女情感的郭山困惑了。在他的心目中,何以民一直是位了不起的英雄,怎么他也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呢?还有刘戈,从打他们一起去南山根子调查范德才家的浮财开始,她屡屡向自己表示好感,甚至有意无意递个眼神,跟自己一块儿出出进进。那天骑在一匹马上的亲近劲儿着实叫郭山心潮起伏。这种异性相吸的感觉在郭山懵懂的心灵上产生了巨大的波澜,他多次在心里谋划着想找个合适的时间把刘戈带回家,让娘相看一下。然而,磨盘上的她是那么自然地躺在何以民的身下,全力地拥抱着他,似乎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境界。这叫郭山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她在何以民身下那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声音都对郭山产生了莫大的刺激和伤害。
何以民睡得很香。工作的顺利,烧酒的烘托,尤其是对情感的释放,都使他的身心获得了极大地愉悦。戎马倥偬近十年,今天他才感到自己具有那么高的荣誉,那么受人尊敬。此刻,酣睡中的他似乎还在感受着肢体被摩挲的快感,脸上呈现出缠绵的笑意,嘴里发出了欢快的呓语。
入夏的天变长了,鸡叫二遍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再有一会儿,那些干活的人就要扛着锄头下地了。郭山一翻身索性坐了起来,他揉揉涩巴巴的眼睛悄悄下了地。
郭山沿着小道向村外走去。路边的岌岌菜已经拔节开出了一束束白色的小花,婆婆丁的种子也象降落伞似的飘飘扬扬地到处纷飞。郭山的眼前浮现出妈妈蹲在地里挖菜的身影,心里有点酸溜溜地感觉。郭山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刘戈,想了半天也没捋出一点儿头绪来。
太阳已经露出了笑脸,无可奈何的郭山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哎!郭山,这一大早你跑到哪儿去了?吃饭了都找不到人影!”刘戈站在村口喊。
郭山的脸“腾”地红了,他很不自在地放慢了脚步,一点点向刘戈靠拢。郭山用余光偷偷瞄了刘戈一眼,想从她的目光里找到一点儿内疚,可是刘戈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异样,他失望的心情不觉又加重了几分。
“噢,我到地里转了转,多数人家的地都收拾得挺好。”
“赶紧去杜大叔家吃饭吧。何队长已经去贫农高富贵家搞调查了,我现在就去找他,你吃完了也赶紧过来。”
通过多方征求意见,工作队对土城子农会进行了改组,杜老六被村民选进了农会。何以民带着农会干部走街串户,有针对性地对土地改革中出现的问题进行了调查研究,制定了近期的发展规划。
一连两宿郭山都没有睡意,眼里渐渐布满了血丝。鸡叫二遍,他又索性早早爬了起来,到院子里伸展了几下腰,练起刚从老梁那里学会的趟子拳。
才几天的功夫,郭山已经把这套实战性很强的拳法练得十分纯熟,无论是手眼法还是精气神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最后一招平沙落雁,很漂亮地收了式。
远处突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似乎不止一匹马正朝这边奔来。
郭山顿时紧张起来。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院外的一棵大杨树,透过树叶的遮挡,向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东边不远的土道上,三匹马两前一后小跑过来,速度不是很快,看得郭山有些着急。
何以民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来撒尿,正看见郭山在往树上爬:“一大早上树干什么去啊?下来!”
何以民一边抖落着尿剩下的尿,一边向郭山下着命令。
“何队长,那边来了几匹马,不知道是什么人。”
“骑马的?看看到底有多少?”这会儿何以民也听到了马蹄声,他赶紧提上裤子,系好腰带。
“呀!好像有十一二条。”郭山的声音很严肃。
“十一二头?来头不小啊!”何以民习惯地摸摸枪。
“十一二条,不是头。”
“是十一二条枪吗?”何以民大惑不解,神情紧张。
“哈哈哈……,是十二条腿,三匹马。”
“啷个鬼东西,开老子的混头喔?”何以民冒出来一句四川话。
“看见了,看见了。是叶队长和我们家十三。嗯,还有小安徽。是他们!”
说着话,郭山滑下了树,拽着何以民一路小跑,赶到进屯子的道口去等他们。
咏言工作室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