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6-24 10:29:17 字数:4837
大青岗在佳木斯周边来讲算个大镇,离佳木斯有三十多里地,东西贯通。它的南边儿有大头山、火龙沟,北边紧靠着松花江。早先年,这里除了偶尔有几个赫哲人在江边支个窝棚打渔晒网之外,几乎没有人影儿。后来有几户闯关东的山东老客在这儿落了户,聚集过来的亲戚朋友越来越多,逐渐发展成佳木斯奔哈尔滨去的一个歇马打尖儿的必经之路。
到了伪满洲国那年,大青岗镇已经有一百多户人家了。
大青岗镇中央那条贯通东西的大道是镇子里的一条主街。几家商号、会馆都分布在这里。逢春堂药铺就在这条街的东头上,离东城门不远,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土坯大院儿。靠街边的门市是药铺正屋,两扇对开的大门漆着蓝油漆;门框子上过年贴的对联字迹有些褪了颜色,上联是:术者岐黄千古业,下联是:心涵胞与万家春,横披是:杏林望重。房檐上去年五月节插的艾蒿,虽然已经被风吹日晒得干巴巴地了,却还挺硬实地坚守在那里驱赶着邪气。
门房正屋很大,屋内的摆设清洁而有条理。对着正门的北墙是一排紫檀色的药架子,一个挨着一个的药匣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地,每个匣子上都工工整整地嵌写着漂亮的八分字,清楚地标着“白术、陈皮、黄芪、当归”等药材的名字。药架子前面是一溜半人高的亮匣,里面摆放着鹿茸、虎骨、灵芝、人参等贵细珍品。北墙的西侧有个后门可以通到后院。对着东墙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红松木的书案,宋胖子的太师椅就摆在书案后头,这是他诊脉开方子的地方。身后墙上挂着一幅三尺宽的中堂,是求别人临摹的“杏林春晓图”。两边的对联是宋胖子亲笔书写的:“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蒙尘”。东墙里边还有个小套间儿,房门靠南,雪白的门帘上绣着金鸡报晓图。后院三间正房住人,靠着西山墙青砖砌就的烟囱方方正正地高出房脊老大一块。西边的一排厢房一头是药库,一头是熬药、碾药的作坊。
从工作队出来的郭山已经从刚才的兴奋情绪中静下来。他放慢了脚步,一边儿耷拉着脑袋往逢春堂走,一边儿想着见到师父怎么开口说自己要去工作队的事。郭山怎么想都觉得张不开这嘴啊,他抓耳挠腮地在道上磨蹭着。到了店门口,郭山下了半天决心才轻手轻脚地蹭进了逢春堂的门。宋胖子正在往药匣子里装药,郭山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耷拉着脑袋站在大门旁。
听到动静的宋胖子回过头来盯着郭山耷拉着的脑袋:“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娘挺好的吧?”
“嗯哪,挺好的。她还让我给你捎信儿呢,说等过几天荠荠菜婆婆丁下来了,让你和我舅母一起去住几天,吃点山野菜、发芽葱、新鲜鱼啥的。”
“嗯,年年说去也没去上,一到开春看病的人就多起来了。今年说啥也让你舅母去你娘那儿住几天,陪她唠唠磕。”
宋胖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站在柜台里拍拍粘在袖子上的灰尘,默默地等着郭山的下文。
郭山吱唔了半天,满脸通红地说:“师父,那啥,这些年你和我舅母没少为我操心,可是,可是……”
“有话就痛快说,可是、可是个啥呀!”
“听我家十三说,他们县大队见天下去给农民分土地,专门对付那些地主和土匪,成地威风了。对了,张磕巴他们那帮人上我们家去了。”
“啥?他们真去你家了?”宋胖子着实吃了一惊。
“去了,说要给我们划个富农成分。你说他们讲理吗?”
“划富农?那是根据哪条啊?这可怎么好?”宋胖子为这么划成分感到吃惊。
“多亏十三了,他一亮他的小红本,张磕巴他们当时就瘪茄子了,一个个跟避猫鼠似的,马上改口说我们家本来就是贫农。嘻嘻。”
“哦!”宋胖子长出了口气,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
“师父,我娘……不是!我,我也想去土改工作队上长长见识,学点本事好收拾那些坏人。”
宋胖子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收回眼神走到窗前,面向窗子站了很久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自打看到郭源那会儿起,宋胖子的心里就被一丝不安的情绪萦绕着。从昨晚到现在他的两只眼皮一直在不停地跳,他预感到将要有一些事情发生。
郭山看不到师父的脸,但是从他微微抖动的肩头感觉到了师父心里很不平静,郭山的心开始一步一步向嗓子眼儿爬来,他像个做错事正在等待老师批评的学生似的低头站在那里。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复关山五十州’!”背对着郭山的宋胖子突然低声吟诵起来。
郭山赶紧小声解释:“师父,我就是想进工作队跟老梁师傅学学武功,还能领个小红本儿,看张磕巴他们还敢不敢来咱家尿性了!要不,我就不去了,还是跟你经管药铺吧。”
宋胖子转过身来不无爱怜地对郭山说:“你这孩子想啥就是简单,到了队伍上那是要给老百姓办大事的,任重如山啊!”
“师父,我……”
“山子,你去吧!师父知道你的志向。可是,那个小红本很有分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有一条你得记住了,既然你认准了这条道可不能见硬就往回稍1啊,今后不管多难你都得坚持下去。”
“师父!”郭山双膝着地直直地跪在师父的面前。
土改工作队就座落在大青岗镇西北角的一个大院套里,这里曾经是当年剿匪的指挥部。1946年,中共合江省工委派人率领民运工作团和新组建的保安大队进驻桦川县解散维持会,在这个院子里成立了第五区政府。
郭山到工作队受到了何队长的热烈欢迎。何队长不但称赞郭山是个有志向的青年,更是对郭源的推荐给予了高度赞赏。两位队长一商量,安排郭山先到工作队做勤务员,同时报请上级批准。郭源告诉他,小红本得等上级批准后才能发。郭山眼巴巴地咽了口吐沫。
郭山来到县大队时,正赶上县公安局驻扎大青岗调查西门外的无头尸案件。看到公安战士们身着黄军装,腰扎武装带,带上挎着手枪,雷厉风行地处理着各种事件,郭山的心里佩服极了,时时用羡慕的眼光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梦想着跟他们一样,成为一名公安战士。
转眼间郭山已经到县大队当了一个多月的勤务员了,对土改工作队的性质和任务基本有了大致的了解。这期间发生了几次被错划成份的村民上告事件,都被何队长和叶副队长很平静地处理了。郭山跟在队领导身边学到了不少知识,听他们讲起土城子、南山根子、黑头沟等屯子的土改工作进展和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郭山像侦察员一样,默默地把它们记在心里。他抓紧一切机会接受着新思想新观念,急切地期待着自己也能像其他工作队员那样投身到土改工作第一线去。
在合江省的十二个县里面驻大青岗的土改工作队人数最多,这个工作队由省里直接领导、直接下达指示,省长张闻天经常亲自过问工作的进展情况。
工作队的队长何以民、副队长叶喜凡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手下二十多名队员里有八人是新来的学生,包括两名女生,其它队员清一色是北上部队的官兵。经过半年多的艰苦工作,工作队基本把土改前期形成的“夹生饭”煮熟了,而且迅速进入了“砍大树,挖浮财”的阶段。
何以民三十多岁,是从四平战场上负伤下来的老兵。他的外型长得很有特点,体形瘦高,背微微有些驼,走起路来有点儿往前探;脸蛋子上几乎没有肉,满口大板牙又黄又稀;眼眶子向外鼓鼓着,眼珠子深深地陷在里面;头发柔柔地贴在脑门子上;那形象跟北京猿人一模一样。穿在何以民身上的旧军装虽然挺肥,可总是被拾掇得板板正正儿地。由于长年累月的军旅生活和身体多处战伤刚刚痊愈,使他显出了孱弱。土改工作虽然比前线的负荷小了很多,可每天审看各个村屯的工作汇报、研究具体工作部署、接受上级领导的工作指示、处理各种突发事件,还是把他累得够呛。
何以民虽然长得其貌不扬,可是在合江省却出了个大名,由头就在谷三太太身上。
大青岗镇的老谷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家里有两条木帆船做江南江北的摆渡,捎带着跑跑佳木斯、悦来镇、依兰等短途生意。后来老谷家又“就高骑驴”,在江边开了个像模像样的客货码头。
谷老爷子领着三房太太和八个儿子一起过日子,天天儿起五更爬半夜地忙活。谷家的七郎八虎分别掌管着大小事务,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地。
该着人家门风好。老谷家娶的儿媳妇个顶个儿地勤快。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就是她们几个跟三个婆婆比赛似的生孩子。康德二年年三十儿晚上接神的时候,谷老爷子一查点,连自己的带六个成家儿子的,全家已经大小四十口人了。转过年土地、房产又增多了,再加上又拴了五挂大车见天儿跑佳木斯、宏克利等地,他们家慢慢成了有家产雇长短工的大户。树大招风,土改运动开始了,她们家自然成了第一目标。
何以民作为第二批土改工作队县大队长来大青岗没几天,正赶上谷三太太要“以暴抗法”,她拉出了谷家的“七狼八虎”和商团的炮手公然叫嚣要面了2大青岗农会的民兵和土改工作队。何以民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给工作队员们下达了命令,一律不许动手,采取以静制动的策略。
谷三太太叫嚷了两天,看看没人出来接她的招儿,以为这帮兵蛋子害怕了,心里很得意。一天早晨,她特意在东门外摆了个场子。先是叫人搬来了几张桌子摆成一排,桌子上又摆上了几只茶碗。然后又在两个栓马桩上搭起了横梁,用红线绳吊着一排铜钱。折腾完了谷三太太派人到工作队下战书,点名叫何队长出来比试枪法。
“比武”那天谷三太太又穿上了当年在城门楼子上枪战鬼子的那套黑色短打,腰里别着两把擦得锃亮的大肚盒子。
何以民带着老梁来到了东门外。他围着场子转了一圈,看了看谷三太太摆下的阵式,然后站到谷三太太的面前微微一笑:“久闻谷三太太双枪女英雄的大名啊,很是佩服。可是哪个比武都得有个规矩呀。我是军人,比枪法我不能占你便宜。这样吧,让你先打,然后我用你的枪,无论是桌上的茶碗,还是吊着的铜钱,你指哪儿我打哪儿。怎么样?”
谷三太太一撇嘴,心想:哼!就你这副德行也想上台面?充其量就是个兵油子,能有多大能耐,也不搬块豆饼照照!她傲气地一甩头,随手把腰里别着的两把盒子枪拔了出来。
“何大队长,你是说你的‘管儿顺’3呗?咱们也不用吹大泡吓唬蚊子,那边是六个碗、六串钱。敢不敢跟我‘夹(gā)个东儿4’?”
“哈哈,好啊,夹(gā)点儿啥呢?”何以民呲着大板牙一笑。
“你输了,带着你的人滚蛋!”
旁边跟着看热闹的多数是谷三太太的人,顿时嗷嗷地起哄:“滚蛋,带着你的人滚蛋!”
何以民微微皱了皱眉,有点儿动气,可是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你要是输了呢?”
“我?你看我会输吗?”说完谷三太太潇洒地一拧身,双枪平端,撤退了半步,一口气把两梭子子弹噼噼啪啪地打完了,六个茶碗就剩下一个。
若论起谷三太太的枪法实在是一般,但是她耍了个花招。本来茶碗目标就大,她用两把二十四响的四十多发子弹打碎了五个,给何以民留下的是一个茶碗跟六串在空中晃晃悠悠的铜钱。谷三太太感觉稳操胜券得意洋洋地回头换下了空弹夹,把双枪拍到桌子上。
何以民走过去点点头,然后动作优美地拈过手枪在手上耍风车似地转了个圈儿,猛侧身抬起右手一个点射,“啪!”桌上的那只白瓷茶碗顿时变成了万朵银花向四处飞去。看热闹的刚刚喊了个好,就见他左手一个连发“砰、砰、砰”打出了六发子弹。随着枪响六枚铜钱拖着红丝线尾巴跌落在泥土中,荡起了一串串灰尘。何以民迎来了围观者的一片叫好声。谷三太太顿时弄了个大红脸,她一甩袖子猫5回家里不出来了。这事儿被老百姓当成了传奇故事,几天的工夫就传遍了整个合江省,何以民这个“神枪将”就这么出名了。
叶喜凡长得白白净净地像个白面书生,他上过几年私塾,看过不少书。后来跟着部队南征北战接受的文化教育也越来越多。开会、演讲、宣传演出,把他锻炼成了吹拉弹唱样样通的半拉文化人,并且处理大小事务,写文章发报告都有板有眼。
老梁是从山东来的战勤人员。他中等身材,宽肩乍背显得即结实又厚诚。老梁的面相有点儿老,三十七八岁的人,看上去就跟四十五六岁一样。尽管他没有正式入伍,可是为县大队做事却是一心朴实的。烧水、做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没有他不干的活。他那一身好武功,使得郭源那几个学生队员一到县大队就亲亲热热地拜他为师,起早贪黑地跟他练起功夫来。何以民也十分敬重老梁,把县大队的经济大权——吃喝拉撒睡,统统交给他来掌管。
郭山来到工作队以后跟老梁接触得最多,每天做完工作他就像影子似的跟在老梁的身后转,巴不得把他的那身功夫一下子都学到手。老梁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实诚劲儿,平时有需要配合的工作多是唤上郭山来给他打下手。
咏言工作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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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稍:往后退着走。
2、 面了:消灭,制服。
3、 管儿顺:土匪黑话,枪法好。
4、 噶东:打赌。
5、 猫: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