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6-23 12:58:59 字数:4734
煤油灯在墙台上摇曳着,火苗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缩短,把屋子点缀得影影绰绰地。
“娘,这人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张磕巴他们在咱家十三面前跟避猫鼠似的。你没看见呢,熊人家小纽子可能耐了。那家伙,连打带骂地,药都不让抓就给架走了。”
郭山趴在被窝里用下巴颌杵着枕头,忿忿不平地给他们讲起了张磕巴等人到药店抓走小纽子,他和师傅追出去的经过,只是没讲他还被打了一撇子。
“这就是土改工作的特点,对地主阶级不能姑息养奸。哥,你可不能老去可怜他们啊。张磕巴再坏,他对准的是地主富农。你问咱妈,街(gāi)里老谷家按说跟咱们家还有亲戚呢,但是他家对咱们有啥情分了?一点都没有。地主就是地主,这里有个立场问题。立场,知道不?
“知道!立场就是跟谁是一伙儿的呗。我保证不带跟地主是一伙儿的。可是、可是我也不能跟小磕巴他们一伙儿去啊!他们哪像我师父说的农会干部恁么堂堂正正啊。哼,说不准小纽子叫他们给拉哪儿去整死了呢!”
“唉!这个小纽子啊,死了也就利索了。”宋氏也说不准小纽子被弄到哪儿去了,但是她能寻思出个大概来。她的心里真为这个命运不济的小媳妇担心。
“娘,你说他们真够狠的了,拿啥玩意儿把人打那样啊?”
“那帮东西哪是个人啊。他们早晚会遭到报应地!”
“等我学会武把操儿非收拾他们不可!”
“十三说得也对。老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是所有的亲戚都可为啊。按说老谷家谷老太爷我应该叫大舅,可人家有七郎八虎,日子过得旺兴了,亲戚里道的谁能靠上前儿去啊。我看就是共产党可靠!人家不嫌贫爱富。”
“嗯。娘说得对,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咋又把你师父搬出来了!妈,如今这个乱巴地儿1的时候,整死个人太容易了。小纽子死不死都不好说。咱们家要是没有个在县里头干事儿的不也一样受气啊。”
“就是啊。要不咋说叫剩子跟你去呢。你回县大队找你们领导给通融一下。剩子,啊!郭山,你听到没有?”宋氏看郭山有点困了就伸过手去薅了一把他的咋撒毛。
郭山扑楞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娘,西门外被杀的两个农会干部指定跟张磕巴不一样。人家给老百姓干事儿能豁得出命去!”
“咋地?农会干部?西门外杀人了?”宋氏心里一阵扑通,她慌忙欠起身来问郭源。
“妈,别听我哥瞎说,事情的原委还没弄清楚呢。”
“不管咋样,你们哥俩在外边儿可得多加小心!”
“放心吧妈,没事儿。哥,明天回去先跟我到县大队去找大队长,如果他同意你到县大队工作,你马上回药铺收拾东西。”
郭山的脸胀得通红,他挠了一把头顶的乍撒毛很为难地说:“我咋张嘴跟我师父说啊!”
“在药铺干一辈子你也不会有啥大出息,还是跟我出去锻炼锻炼吧。啥都是学而知之。只要你肯学就行。见着你师父,你就说是咱妈说啥也得让你去的。你也没卖给他!”
“其实我就是想去学学武把操儿,好收拾那些土匪恶霸。我就不信好人制不住坏人。我师父那儿,我看看咋说吧。”郭山说着用被头蒙上脑袋睡去了。
听着两个儿子的鼾声,宋氏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宁静感,一切都变得分外祥和,艰辛的岁月被眼前的温馨所代替,满足的微笑不觉爬上了宋氏的嘴角。
这两个儿子就是宋氏的全部,是她的主心骨、命根子。看到他们如今已经出落成大小伙子,宋氏觉得很有成就感,很欣慰。十多年前的往事就像画片儿一样在她的眼前一幅幅闪现着。
郭老八的弟弟郭老九是个话语不多却有股犟脾气的人。郭源出生那年正赶上闹胡子,全屯子的牲畜都被胡子圈起来往牡丹江西岸的山里赶去。郭老九为了要回自家的耕牛,一口气追出屯子十多里地去,单枪匹马地跟他们交了手,结果被土匪开枪打死了。老九一死,刚支撑起来的小家小业一下子塌了顶梁柱,孩子大人失去了依靠。老九媳妇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山沟女人。没了男人撑腰,她根本顶不起门户来。年头不太平,到处兵荒马乱的,伪满政府担不起事儿,土匪反倒成了啸聚一方的土地爷,村村寨寨隔三差五就会遭到他们的骚扰。日本子的开拓团也盯紧了完达山脉的资源,经常前来惹事生非,不是要并屯就是让迁移,闹得各屯子鸡犬不宁。实在没办法了,老九媳妇的娘家哥哥又托人给她说合了一家。那天正是腊月门子,大纳喇沟的人来接亲了,老九媳妇哭了个昏天黑地。看看时辰已经傍晌午了,婆家人一个劲儿地催着上路,老九媳妇万般无奈抱着孩子上了马爬犁。
听到婆家来接人的消息,郭老八和宋氏也急三火四地赶到了老九家。兄弟没了,小家就要散了,睹物思人,郭老八的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可是身为大伯哥,他有话也说不出口哇,只能躲到人群的后边偷着抹眼泪。
接亲的马爬犁上路了,郭老八和宋氏一直送到村口。眼瞅着赶爬犁的挥起了鞭子,两匹马向前小跑起来。看到渐渐远去的马爬犁郭老八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伤竟大声地呜咽起来。似乎真有心理感应。听到老八的哭声,老九媳妇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突然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是好声地嚎哭起来。
“不行!这孩子是老郭家的骨血,不能让外人领走!”
宋氏听了那哭声,心都被揪到一起了。她推了老八一把,见他没动地方,急得脸都红了。宋氏甩开一双大脚片子,疯了似的去追接亲的马爬犁。
大雪抛天,宋氏跟在马爬犁后边连喊带叫追出去有半里多地,硬是截住了马爬犁。
“妹子,你就把孩子交给我吧。这是老郭家的血脉,你不能把他带走!好在离得不远,日子过好了你再来看他。”
宋氏一边儿喘着粗气一边儿伸手抱过了孩子。也真奇怪,正嚎得起劲儿的孩子像得到了特赦一般停止了哭泣。
孩子是抱回来了,没有亲娘在身边儿,六七个月大正吃奶的孩子咋养活啊?宋氏犯了难。自己已经没有奶水了,这没奶吃的孩子还不得饿死了啊!宋氏想起老辈人说的话了,用“小米饭嗑子”兴许能代替奶水把孩子喂活了。于是,她每天把小米饭煮到八分熟,然后放到嘴里一口口地嚼啊嗑啊,嗑成米糊再喂到孩子的小嘴里。就这样,还真把他给拉扯大了。
多了一张嘴日子过得紧巴了不少。为了给孩子补充营养,郭老八起早贪黑地忙活着挣钱的营生。宋氏也不闲着,每年开春都要抱几窝鸡鸭鹅雏喂养。多的时候院子里的小鸡儿足有二三十只,鸭子大鹅也少不了十多只。这样,不但家里隔三叉五就能改善一顿伙食,吃紧的时候还能趁集市把蛋肉卖了补贴补贴家用。
俩孩子凑到一起似乎有了比照,吃起东西来也虎势了很多。小哥俩赛着劲儿地成长着。郭老八和宋氏看着这对兄弟一天天长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干起活来更有劲儿了。
孩子长到五、六岁,宋氏拿出了平时省吃俭用硬是从牙缝里攒下来的一点儿钱,把他们送到了王山东子的私塾去念书识字了。
郭十三从小就爱学习,三九天不管天头多冷,几乎每天早晨他都第一个来到王先生的跟前,操着跑风的小豁牙儿嚷嚷:“王山东子我背书!”把王山东子逗得山羊胡子翘起多老高。他不但没有因为十三喊他绰号而责罚他,还直夸他聪明好学,并且替他起了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郭源。
光复前二年,郭源考了个全县第一名。为了把弟弟留下的这点儿骨血培养出息了,郭老八跟宋氏一商量,决定把自家那个不爱学习的狗剩子送到镇上逢春堂药铺当学徒吃劳金去。又套了一挂马车,把十三送进了佳木斯中学念大书去了。
要说郭老八真是没福气。两个儿子眼看都有指望了,他却在光复头年儿冬天走黑道的时候滚了雪壳子,硬是冻死在野地里了。
入殓开光的时候,只见躺在棺材里的郭老八那八尺开外的身体蜷成了一个团儿,脸上带着一脸的微笑。老学究王山东子跟刘瞎子几个煞有介事地说:“老八这个死相可是好哇,满脸的喜兴。子孙后代一准能出个贵人。”
七邻八舍听了几位村老的话纷纷猜测开了。这话会应验在谁的头上呢?十有八、九会落在他老儿子郭源的头上!你看他啊,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看就是贵人相。那将军眉、杏核眼,怎么看将来都能出息。再说了,眼下人家不是还在省城里念大书呢嘛,冲这一点,别人就没法儿比!
郭老八入土为安了。两个儿子也回到了各自的艺业中去。若大的院子失去了原有的安逸显得冷冷清清地。宋氏过了年儿就满五十岁了,她真盼着儿子能早点娶妻生子,让她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
宋氏这一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是胡思乱想。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她总算眯了一觉,可是一闭上眼睛就梦见西门外的两条血淋淋的无头尸竟然是郭山他们哥俩的。宋氏抱着尸体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眼泪把枕头都湮湿了一大片。这会儿,宋氏有点后悔了。郭源一个人在外边闯荡已经够让她操心的了,再加上个郭山,这个心就更放不下了。也不知道那个愣头青能不能真摊上点儿啥凶险事故来呀。
宋氏索性起了个大早。她把饭菜都做好了热在锅里。一边拾掇厨房,一边想着心事。这会儿听到郭山、郭源已经起来穿衣服了,才走进屋里放上桌子。
宋氏冲着两个儿子淡淡地说:“赶紧去洗把脸好吃饭,吃完饭去看看王山东子。十三如今能出息这样可少不了他的功劳呢。我攒了二十个鸡蛋,算是你们孝敬先生的,也替我谢谢他。”
“妈,你咋起那么早啊,昨晚是不是没睡好?”郭源仔细看了一眼宋氏略有倦色的眼神。
“岁数大了,觉少。”
郭山、郭源像两只正长膘的小猪似的稀嘿呼噜就把两碗大楂粥和几个大饼子填进了肚子。
郭源看看一直坐在炕沿上看着他俩吃喝的宋氏说:“妈,你也趁热吃啊。”
“妈还不饿,你们先吃。”
郭山抹了把嘴巴就去捡桌子,宋氏赶紧拦着他:“不用你!痛快儿拎上鸡蛋看先生去吧。前一阵子张磕巴他小舅子看上王家的院子了,农会那几头烂蒜说啥也要把先生定个富农成份,分了家产。闹得全屯子人都出动了,好说歹说才算给他保留了一处安身之地。如今私塾也关门了,王先生老俩口子无儿无女,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咋过呢!”
“妈,你放心吧。有工作队在张磕巴他们掀不起多大的浪来。我和我哥走了,家里有啥事儿别着急,托人往镇上给我带个信儿就行。别看张磕巴乍呼2得欢,打死他也不敢来找咱家的麻烦了!”
“知道了!你俩在外边儿干事儿千万多加小心。你哥心眼儿少,到了队上你多照管着他点儿,别让他给你丢人。”
“放心吧妈,有我呢。再说,我哥也不能。”
看着两个儿子远去的身影,想着昨晚的恶梦,宋氏的心越发不安起来。这会儿,就像有块石头压在了胸口上,堵得整个前胸都闷闷地难受。她用手在自己的胸前使劲儿捋了几把,嘴里嘟囔着:“梦都是反的。刘瞎子说过,冲东吐三口唾沫就解了。”宋氏朝东边“呸呸呸”连吐了三口,转身进院子打开了鹅架的栅栏门,一群大鹅扑打着翅膀高声叫着向门外跑去。
郭山拎着鸡蛋在前边儿走,郭源慢悠悠地回头瞄了几眼二丫家曾经住过的院子。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了,可心里依然觉得很亲近。一晃郭源已经离家四年了,如今这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小屯子在郭源的眼里显得特别小。放眼望去,村头老榆树下那块儿曾经跟二丫一起玩耍的打谷场,如今也似乎缩小了范围,失去了原有的空旷。所有的一切都使郭源的心里产生了“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
经过杨大鞭子家门口时里边恰巧走出了郑歪脖子,郭山心头又是一震。看来杨大鞭子家的房子也分给他了,难怪他跟张磕巴那么死心塌地呢。
王山东子家住在村东头,三间房收拾得不是很利索。往常只要一走到东道口,老远就能听到屋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如今的院子里静悄悄地没一点动静。
郭山、郭源走进王家时,王先生正斜倚着西墙半躺在南炕上望着房扒吞云吐雾。满脸的无所事事让他看上去更加憔悴。王山东子的老伴儿踩着一双三寸金莲栽栽歪歪地里外拾掇着,拿在她手里的笤帚已经秃得没剩几根糜子了。
王山东子和老伴也是从山东闯关东过来的。当年王山东子只挑了一担书,他老伴肩上蒯了一包穿带,硬是从关里家一点儿一点儿倒腾到了东北,如今也快有四十年了。
听到堂屋门外有人喊先生,王山东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这是哪个在外边儿,八成是郭源这个小力贲儿?麻溜屋来耶!”
王山东子急忙在炕沿上磕打了几下烟袋锅,把空烟袋杆子往炕头一扔,拧身坐在炕沿上用脚尖扒拉着翻扣在地上的棉布鞋,勉强趿拉到脚上,急忙向门口迎去……
【咏言工作室创作】
注释:
1、乱巴地儿:形容形势复杂。
2、乍乎:炫耀、夸张地大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