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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十二)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7-05 00:53:33      字数:10440

  23
  明天就是元旦了。学校放假一天。
  我这几天心神不定的,因为我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路口镇供销社门口见小芹。这里面涉及到两个问题,一是小芹有没有收到我的信,这个我想问题不大,就像小芹冒冒失失地写信给我一样,我不还是收到了?二是小芹会不会赴约,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就像我收到小芹的信之后,为回信一事颇费踌躇,差点她的信就如泥牛入海了。当然,我最终还是给她回了信,所以,我也希望她再三犹豫之后,最终还是能去。
  既然我希望她最终能去,那就是说我自己也已经决定去了。不过,我在心里还是充分做好了她不去的准备。如果在路口镇上空等一场,我就会将这一段攒集的30元钱当场一花而光,一个人点几个好菜,还要喝啤酒,醉了也没关系,那街上没人认得王子凡,我一醉大家就都认得了,不过,不叫王子凡了,叫醉鬼。王子凡和醉鬼是同一个人,好比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但你总不可能同时看到两面的。让路口镇的人看到王子凡“醉鬼”的那一面,也算是他们的荣幸,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份荣幸。
  我是在外语课上想这些事情的。
  这是上午的第三堂课,不知怎么回事,上课铃响过五六分钟了,彭抗美老师还没有出现。贾孟雄出去看了两次,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于是,教室里闹哄哄的了。有人提议贾孟雄到彭老师的办公室去找,贾孟雄迟疑了一会,还是去了。果然,他把彭抗美老师领进来了。或许是走得太急,或许是因为迟到而感到不好意思,彭老师通红着脸,堆在上面的笑一团团往下掉,把教室里的气氛弄得更加活跃。我也就没法再去想小芹了。
  彭老师把一叠试卷放在讲台上,就是我们上次考试的卷子。她昂起头,看着大家,许多还在兴奋之中叽叽喳喳的同学自动关闭了嗓门,好像一座林子突然静下来。彭老师的脸还是通红的,不过只是微笑了,而且裹挟着一股威严,似乎在招呼我们马上从她迟到的欢乐中清醒过来。
  等到大家都向彭老师的微笑看齐,彭老师就开始说话了:
  “早几天,我们进行了一次测验。为了让大家充分重视英语学习,考题有些偏难,分数也有些偏低,这不要紧。只要大家抓紧时间,每周安排的英语自习时间一定要不折不扣地用在英语上,我保证你们会有看得到的进步。这次也有一些同学考得不错,像杨曼丹,获得了全班最高的82分,其次是汪凯琳,78分。我还要表扬一个同学,他平时英语很差,这次却考了64分,非常不简单。他就是王子凡同学。不管他是扎扎实实学的,还是有一点幸运,都说明他比以前更认真,更用功了。”
  这时,刘大伟在那边鼓掌,郑海波、童超几个也鼓了起来。可能是由于情绪不错,一向要求课堂纪律很严的彭老师没有不良反应,她还稍微停了停,让几片掌声过了之后,才开口接着说:
  “下面,我们请王子凡同学站起来,介绍他这一段学习英语的经验,看能不能够给其他平时成绩差的同学一点启示?”
  我又木住了,没有料到彭老师会来这一招。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一个讽刺。当我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我的尾巴有些硬梆梆地翘起,我不知道它是骄傲呢,还是不耐烦,我用手朝后面拍了拍,它却硬得更起了。李雁君大概注意到了,在一边小声说:“别紧张!”其实我压根儿就不紧张,因为我无话可说,尾巴翘起来纯粹与我无关,我从未动过翘尾巴的念头。它之所以要找个由头翘起来,我想,主要是因为我这一段时间几乎把它遗忘了。任何东西都耐不住寂寞的,何况是可以翘起来的尾巴。
  “你讲啊,平时如何学的,如何想的,就如何讲。”彭老师在催我了。
  我没有做声。我无话可讲。我歪着身子,低下头,紧抿着嘴唇,生怕有一个字从我嘴里不负责任地跑出来。
  这时,外面的樟树上响起了梆梆鸟的叫声:“梆——梆梆,梆——梆梆……”我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然后问彭老师:
  “您听到了梆梆鸟的叫声吗?”
  彭老师说:“我上课的时候,听不到外面任何叫声。”
  “但我的答案就是从梆梆鸟的叫声中得到的。”
  全班哄堂大笑。彭老师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我知道不好了,这下得罪了彭老师,她本来还是蛮喜欢我的。问题是,在如何学英语这个方面,我连撒谎都不会,你教我怎么说!
  彭老师叫我坐下来。她闷声闷气地把这堂课讲完了,她很少这样的,看来她的情绪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都怪我,但我怪谁呢?我只能怪樟树上的梆梆鸟。刚想到这里,樟树上的梆梆鸟又叫了开来:“梆——梆梆,梆——梆梆……”我恼火了,一气冲到教室那边的窗前,破口大骂:“叫,叫,叫咯尸!他妈的老子灭了你!”
  梆梆鸟仿佛听懂了,真的收住了叫声。我当时没有料到,这竟是梆梆鸟在这个冬天最后的叫声。天地陡然间变得清旷萧疏,许多事物像叶片、阳光、蚊子,都和梆梆鸟的叫声一起被删削了,只留下几张苍白的册页在风中飘舞,而后隐入深厚的云层。
  我回到座位上,李雁君远远地看着我,虽然她就坐在她的位子上,但我感觉她离我远远的,她从一个最远的角度看我。怪不得,她不认识一个急躁而压抑的王子凡。这个熟悉的面孔后面,有许多她不熟悉的东西,令她感到惊讶。
  “王子凡,我有时真读你不懂。”
  李雁君的语调里分明带着一种关切之情。我转过头,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她,好像望着我娘。只有关心你的人才搞不懂你,其余的人很容易就懂得你了,他们不需要懂得太多,比如说,点点头,握握手,这就是懂了。
  李雁君不同,她不点头,也不握手,而是用眼光直视着你,表示询问、问候或者惊叹。她的目光像夏天的雨,直落落的,把你内心的尘埃都溅起来。我继续用那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她,我也读不懂她,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她和我娘联系在一起,她们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我不想说话。梆梆鸟飞走了,那棵樟树现在已经空了,我的外语虽然及了格,但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宁愿没有好成绩,我宁愿不被人注意,我宁愿……我想去找一找彭老师。
  我敲了敲门。
  “进来——”一声拉长了调子的应答。
  彭老师的办公室与吴老师的办公室隔着三张门,结构是一样的,甚至连桌子和床摆的位置都相同,只是彭老师的房里整洁多了,而且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彭老师一直背对着我在桌子上写着,我走到她的身边,她侧身看了看我,手却没有停下来。
  “哦,是你。”
  “彭老师……”
  “你先坐下,我马上就写完了。”
  她又专注于桌上的东西去了。我看见床边有一张塑料凳子,便走了过去。可是,我把那张凳子估计得过高,结果一屁股坐下,好久还没落到实处,屁股很快就脱离了我内心的控制,被地球引力吸引得直往下坠。哗啦!我仰躺在地上,塑料凳子翻到一边,像一匹刚刚把我掀倒的野驹,得意地奋起四个蹄子。
  彭老师听到响声,回过头来,看到我的狼狈样子,掩着嘴哈哈大笑。她站起身来,笑得更厉害了,全身的肉都抖动不已,尤其是胸部,像两头小猪在那里赛跑。我被它们吸引住了,它们跑得一样快,有一只可能是起跑慢了,所以只能在后面苦苦追赶,但它始终没有拉近过与前面那只的距离。
  彭老师收住笑,上前来问道:“怎么啦,起不来了?”我试图撑起,才发觉屁股疼得很,尤其是长尾巴的那个地方,钻心地痛,只有当初在风雨走廊的台阶上摔一跤长出尾巴来的那次,有这么痛。
  彭老师拉着我的手,没有拉起。“你个子不高大,看不出还有蛮重。”她伸出双手抓住我的两肩,用力想把我掰起来,圆滚滚的胸脯在我的脸上摩娑着。我忍不住伸出手来,把它们往中间挤,我不喜欢它们隔得那样开,要是靠拢一点,彭老师就会显得苗条些。本来彭老师已经奋力把我拔到了半空,我的动作显然激怒了她,她又把我推倒在地,弄得我长尾巴的地方再次痛得钻心。彭老师鼓起眼睛瞪着我,好像一口要把我吃掉似的。
  “每次上课,你真的是看着我这个地方,而不是看着我的脸?”她厉声喝问。
  我惊恐地回避着她的目光,否则,我的全身都会着火。
  “好多任课老师都说你上课最不认真,不是讲小话,就是做小动作。我还反驳过他们,说你上外语课比较认真,眼睛总是望着老师。后来,我发觉你虽然望着我,但总是痴痴呆呆的,不像个在认真听课的样子。我感到你的视线有问题,但不能肯定你就真的邪门了。这次你考得好,我心里一喜,以为我想错了,为了补偿你,要你向全班同学介绍经验,哪知你一出口就是歪腔。你这么小,就流氓习气,怎么得了!”
  “彭老师,我、我不是流氓。”
  “你刚才那动作,不是流氓是什么!老师比你大了二十几岁呢。滚,你给我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出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彭老师那样生气呢?我的头是懵的,就像樟树上是空的,梆梆鸟已经飞走了,我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
  我怀着罪恶的心情走到了教室门口,好像在被人押赴刑场一样,直到教室里面传来数学老师略带沙哑的声音,我才恍然回过神来。那沙哑就像一座磨盘在艰难地碾着米。
  我在门口犹疑了一会,不知道如何进去。我张望四周,发现后门是开着的,就猫着腰从那里钻了进去,溜到自己的座位上。数学老师在那里“磨”得正起劲,他似乎对教室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有任何察觉。好不容易他才把那道代数例题讲解完,中间还弄错了一个环节,幸而他及时更正过来,否则他得出的答案就会和教科书上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同学们都在这个间隙中轻松下来,老师是难得出一次错的。在同学们看来,老师错了这一事实证明了谁都是可以出错的,得出这个结论让大家都如释重负,仿佛头一回看到了错误亲切随和的面孔。
  例题讲完后,数学老师突然把我叫起来,兴师问罪:
  “上课怎么迟到了十几分钟?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他的嗓门竟然不沙哑了,可能是因为问得义正辞严,所以声音也亮堂得多。
  “我……我肚子疼,蹲在厕所里。”
  “你是想把厕所蹲出个窟窿来吧。”
  教室里有人笑了。数学老师得意地托起像鸭子脑壳一样的下巴,显出的却是一副馋相。
  我说:“不是。厕所里的那个窟窿早就有了,我是想把那个窟窿填满,可惜时间不够。”
  “你还嘴硬,站到教室后面去!”数学老师的脸涨红了,是那种猪肝色的红,不好看。我怕它继续红下去,那就会红得发黑了。所以,我乖乖地离开座位,站到后面去了。我双手叉在背后,靠着墙。我惟一有点后悔的是,我把梆梆鸟骂跑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使它回来。
  数学老师很快就要大家做习题了。他没有叫我回座位去。整个教室就我和他在看着同学们做数学题,不同的是,他可以在巷道里走来走去,而我只能站在后面一动也不能动。一会儿,他走到后面来了,眯起眼睛望着我,像鸭子脑壳一样的下巴不自觉地翘起来,我看见他的眼镜片上脏兮兮的,好像大扫除时用湿抹布抹过的窗户玻璃。
  他在我的面前踱了两个来回,然后来了一个标准的立正。轻轻地问:
  “我要你跟我弄些蛋,这么久了还没得影子?”
  “我们家鸡婆生不出蛋了。”
  “哪回事?”
  “没去调查。可能是它们发现蛋一生下来就被人吃掉了,一气之下,不生了。”
  “胡说八道,蛋本来就是给人吃的嘛。应该是人越吃得多,它越生得起劲。”
  “下次请老师您去跟我家的鸡上堂课,要是效果好,生的蛋全归您。”
  数学老师对我的建议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他要我回到座位上去做习题,我本来以为我会站完这堂课,那我就因祸得福,可以不做那劳什子习题了。不料,数学老师还是记得这件事,又罚了站,习题又没逃得脱,这是最划不来的。
  我做得心浮气躁,那道练习题像绕口令一样缠得人死。我伸着脖子望了一眼李雁君的桌上,她也在作业本上画得一塌糊涂,看不到答案。她说,好难做,我做了三四遍,答案都不同。我问,你验算没有?她说,验算了,都不对。
  我要她把那几个答案都告诉我。她还没来得及,我就被数学老师请上了黑板。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演算,算了三步下面就棘手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有耐心地看着,我在黑板上把那些复杂的数字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胡乱得出一个数字,写在算式的末尾。
  数学老师对此进行评点:“王子凡同学想生一个蛋,不料却下出一块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教室里笑得像炸开了锅,那种喧闹好像他们都搬起石头向我身上砸来。我觉得今天特别倒霉。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
  24
  晚自习百无聊赖。
  李雁君被教育局的车接回去了,一些同学也回家了,教室里显得空了许多。但学校规定,留在学校的同学今晚必须进行正常的自习,不得违纪。我们的屁股被学校的规定无情地钉在座位上,上身可以两边摆动,两只脚则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接上头,又分开。吴老师还来看了两次,正好那两次我都没怎么动,他好像还特意关照了我几下。我装作没看见他,语文课本成了最佳的掩护。
  大约个把钟头没有老师巡视,离下自习也不到半个小时了。我到底忍不住将自己屁股上的钉子拔出来,走到刘大伟那里,问他,去不去寝室里玩牌。他说,好哇,硬是看不进了,不过还少了人。我说,喊上郑海波和童超。刘大伟说,郑海波胆子小,直怕他不得去。我说,没问题,我有办法。
  郑海波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我推醒他,说,有人找。他欠了欠身子,问,谁呀?我说,你父亲来了,在寝室里等你。郑海波纳闷了一下,他,他来干啥呀?便跟着我走出了教室。
  四个人一进寝室,只有郑海波蒙了一头雾水。他到处找他父亲,问我是不是看错人了。我说,王子凡什么时候看错过人?你父亲我会不认识吗?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郑海波作势一掌过来,你他妈的,占老子便宜!刘大伟一把将郑海波摁在床上,算了,开个玩笑,来,升级!郑海波说,搞不得吧,要是被特务连逮着,吃不了兜起走。刘大伟说,人家都过年去了,现在时兴过阳历年,你懂不懂?乡巴佬。
  阵势摆开了。我说,来点小意思吧,输了的请炒花生。
  好。大家众口一词。
  摸边。我和刘大伟打一对。刘大伟发的牌,他将一张黑桃夹在自己的指缝,率先翻过来,正好他丢给我的是一张梅花,黑对黑,我们就联手了。哪晓得,今天刘大伟的手气差得吓人,不过他玩鬼又的确是一把好手,经常在红桃的拖拉机里面藏着一只方块;要不,一只大王打出去了,他又拈上来抠别人的底。这样,我们也才勉强和对方打成平手。我有点急了,要是我们输了,我就要花掉一些钱,明天还要去路口呢。幸好,最后一轮刘大伟时来运转,抓了一手好牌,打了郑海波和童超一个精光,把这两个傻乎乎的家伙逼到了学校南货店的门口。
  已经熄了灯。我们点着蜡烛吃花生,老师们真的过年去了,整个宿舍楼虽然比平时少了许多人,却吵得多了。楼上高三的寝室里还不时传来一声声怪叫。我说,这些人怎么叫得比刘大伟还难听?刘大伟口里的花生还没嚼完,忽然张开口,发出一串怪叫和一股花生被嚼烂的香味。郑海波说,你发猪头疯啊,把老子吓一跳。
  郑海波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他正好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我们都望了过去,并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特务连向里面走了几步,说,好啊,你们还在这里吃东西!刘大伟抓了一把花生递过去,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过年,来,您工作辛苦了,吃几粒,蛮香的。
  特务连看了看刘大伟,又看了看我们,问,是谁请客?
  刘大伟随手指了我,是王子凡,他上次英语考得好,说了要请的。
  特务连又特意看了看我。我望着他笑了。他从刘大伟手里捡了几粒花生,将一粒个头大的丢进嘴里,“咯嚓”咬开,然后点点头,说,赶快睡觉,把蜡烛吹灭。便走出去了。我们都说要给刘大伟记一等功一次,刘大伟得意得一上床就打起了呼噜。
  我从水房里洗完脸回来,郑海波正坐在床上解衣服。他神秘兮兮地说,特务连身上有一股臊味,他妈的真难闻。我说,不会吧,人家……郑海波截断我的话,你又不信!我刚才就站在他边上,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肚子里的炒花生都往上翻,幸而他走得快,要不然我这一晚上就全陪给他了。我说,你也太没用,人家臊人家的,关你屁事!
  我也爬到了铺上。
  一躺下才感到很困了,而且尾巴竟然在隐隐作痛。玩起来就没有注意它,大概从彭老师房里摔了之后一直在痛呢。
  第二天,我五点钟起床,可能是因为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很早就醒来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惊动寝室里其他同志,他们拉三扯四地问起来,是一件很烦人的事。
  五点钟似乎太早了点,外面还是黑蒙蒙的。我约了与小芹见面的时间是11点,还有六个小时呢。这六个小时是一个巨大的峡谷,我要像一只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我从来没觉得校门口前面那条路有那么长,长平公路在它的顶头,只若隐若现地望得见,恍惚是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我走得很慢,一是时间本身很慢,二是风逆我而行,给我披上一层寒意,我感觉身上不太轻松。
  没有这么早的早班车。我就这么慢慢地走着。偶尔有货车高速驶过,先听到震耳的轰鸣声,然后是雪亮的车灯扫荡过来。 我尽量靠路边站着,免得被卷进那灯光和速度里去。有一辆货车几乎与我擦身而过,我朝它肥大的屁股怒吼一声:“操你妈的!”
  一边走,天一边渐渐地亮了。
  仿佛那亮是我一脚脚踩出来的。
  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就看见自己的家了,那五间瓦房蹲在一片树林子里。树是父亲栽的,有好几年了。家里好像没什么动静,也许还在睡觉吧,他们都不知道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而我在新年第一天的清早,从我的家里滑门而过,没有惊动我睡梦中的父母和跳蚤妹妹,因为我有一个毫无把握的约会,这是今生的第一个约会。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有。
  屋前的小路上有人走动。怕碰见熟人,我低着头,加快了步子。不久,身后一声汽车的鸣笛让我一喜,我一听就清楚来的是一辆客车。这是五点正从平江开出来的,也就是说,它和我是同时动身的,只不过是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所以,我们才有在这个地点会合的可能。
  转身。招手。我上了车。这里到路口只要二元五角钱车费,而从金井上车要五元二角,很合算,节约得到的这点小便宜让我感到挺满足的。车上有十几个人,加上我还是十几个人。他们大多还在睡觉,我选了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车厢里暖和得多,我也有些瞌睡了。
  售票员把我拍醒,“你不是要到路口吗?到了!”
  我揉了揉眼睛,发觉车子已经停下来了,连忙下车。客车“呜——”一溜烟跑了。我再揉揉眼睛,真的到了路口。太阳那张暧昧的笑脸继昨天挂在达德中学的大门口之后,今天又张贴在路口镇政府灰色楼房的屋顶了,和镇政府墙壁上那些喜迎元旦的标语沆瀣一气。
  记得邮电局的营业柜台里有一面石英钟。我进去,看见那面钟果真还在那里为人民服务,不过,天天不停地走啊走,它苍老多了,时间应该还是准吧。此钟显示,现在是九点二十分,离约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百分钟。
  我在街上闲逛,找到一家熟悉的饮食店,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我就是在这里发现我的酒量的。高一放寒假的那天,我原来路口中学的那个班上好几个同学结伴走到路口镇,由一位父亲在县公安局工作的伙计请客,在这家店子里嘬了一顿。那天我把肚子都胀饱了,厕所上了无数回。吃完喝完,大家在镇上遛了一圈,然后作鸟兽散,我回到家里,父亲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拿了扫把就扑,我书包还没取下,急忙跑出了门。父亲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这在我的老家不是新鲜事了。乡亲们看着我的父亲追我,把我逮住,痛打一餐;又看着我的父亲渐渐追不上我了。如今,我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能甩开他,我倒感到一种悲哀。我忽然立在田埂上不跑了,父亲上来,高高举起扫把,作势要扑下来,但那扫把始终没有扑下,尽管他的嘴里恶狠狠地嚷着:“要扑死你这个化生子!”
  父亲真可怜。
  我要了一碗面,坐在我们上次喝酒的那个位子上吃起来。仿佛周围照样坐着一群同学,在吆喝着,起哄,斗酒。我不禁有了些激动,三下两下就把一碗干掉了,额角上还出了毛毛汗。
  在街上闲逛了一圈,还是一年前的老样,除了邮电局和供销社之间多了一座红砖砌的公共厕所以外,再没有任何变化。我特意去了那座新公共厕所,当然我只去了“男”的那边。外面看上去才砌不久,里面却已经臭不可闻了,可见利用率是相当高的,也可见在这里建一个公共厕所的决策是何等的英明!
  邮电局的石英钟再次告诉我时间,十一点差十分。
  我来到了供销社门口。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好像某个节日前排练文娱节目,那现在是最后一次彩排了。
  虽然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可路上并没有多少人,一张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发现小芹的影子。一个身着时髦的女子在马路那边和一个穿夹克的男子扭在一起,弄不清是吵架还是亲热。太阳光照着,仿佛一碗浏亮的面汤倒在他们身上。所以,当小芹出现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感觉她的身上冒出一股面条的气味。
  我不知道小芹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她肯定先看到我,一直对我诡秘地笑着。当我看见她头上那像喇叭花一样的羊角辫时,她已经对我伸出了手来。我握了一下她的手,旋即松开了。我说:“你来了。”她说:“是的,来了。”
  我们一起顺着马路往前面走。小芹没有变,还是那么小巧玲珑,甚至连她身上穿的那件菊黄色毛衣外套我以前都看见过。奇怪的是,我们并着走了好远,谁都没有再做声了。我想起是我约她来的,我应该找些话说,破除这个沉闷的气氛。
  “什么时候收到我信的?”
  “上个星期三。”小芹果然打开了话匣子,“差点没收得到。你没有写具体班级,学校收发室最近换了一个新收发员,他不认识我,就将这封信随便丢在收发室的桌子上,和许多无人认领的信混在一起。我那天出去散步回来,路过收发室,看见两个同学在里面翻着那叠信,我心血来潮,也进去翻,结果就翻到了它。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写来的,我还认得你的字。”
  “其实我们也才一个学期没见面,感觉有好久了,我都觉得你挺遥远的啦。”
  “那是因为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小芹说,“喂,我们不能老在这大马路上走,会遇见同学的。”
  “去哪里呢?路口这小地方,藏了猪头就会落马脚的。哦,要不我们去找家旅馆开间房,那才没有人打扰呢。”我大胆地建议道。
  “随你吧。”
  正好我们走到一家旅馆旁边,玻璃门上写着斗大的“住宿”二字。我走了进去,问老板,多少钱一间房?老板说,十元钱一张床,一间房里两张床。我说,我出十五元,包间房吧。老板望着我,又看看我后面的小芹,笑着回道,那不行,这样吧,一边让一点,十八元,包你。我说,行。
  老板把我们带到了楼上。我和小芹走进房里去,那房里有一股浓重的霉味,我差点被那霉味推了出来,但还是稳住了脚跟。小芹上去把窗户打开,我们一个坐在一边床上,过一会,我们就适应了那个环境。
  “王子凡,你还记得抓住我们的那个女老师和‘枪手’吗?”
  “怎么不记得?一对王八蛋!”
  “告诉你吧。那个女的是初中部的英语老师,她老公是我们学校总务处刘主任。她和‘枪手’真的有一腿呢。我返校后不久,有一天他们在‘枪手’房里鬼混,被刘主任带领总务处的一帮人破门而入,两个人还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女老师受不了这个羞辱,上吊自杀,又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现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课都没要她上了。‘枪手’离开了我们学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概就是你参加作文比赛前后发生的事情。”
  “别提那个比赛了。”
  “我知道你没获奖。我们学校贴了一张海报在礼堂里,因为我们获了一个三等奖,我看到你们学校那个获了一等奖,蛮不错……”
  小芹看见我的脸色变了,立即截住话头。她轻轻地说:
  “其实我很佩服你的,能参加这种比赛。”
  “那有什么。人家让我去了我就去呗。”
  “我一直觉得你好聪明。你有一股子机灵劲,讨人喜欢。”
  “聪明是空的,读不好书。”
  “你太贪玩,读书没用心。如果你用心,没有做不好的。”
  “真的吗?”
  “我想是的。”
  “哎,用不上心,没办法。小芹,你怎么想着要跟我写信的?”
  “你还讲!隔了那久才给我回信,我还以为那个王子凡不是这个王子凡呢。”
  “小芹,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我问道。
  “是的。”小芹低着头,坦白地说。
  “那你总要有所表示啊,比如搂抱、亲嘴……”
  小芹的脸红了,“那是谈爱哩。”
  我跳下床,走过去,双手捧起小芹的脸,用舌头撬开小芹的嘴巴。小芹的舌头也倏地探进了我的嘴里,像一条温暖的小蛇,搅得我全身发颤。小芹的身子也抖得厉害。小芹嘴里的薄荷香味让我受不了了,我紧紧抱住小芹,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她的身上。
  小芹猛地推开我,她坚决地说,不行!
  我说,怎么啦?
  小芹突然哗哗哗地流泪了,好像她的两只眼睛里蓄着两汪水库。她说,王子凡,你也发狠读书吧,你肯定能读好的。
  我说,读书真的那么重要吗?
  小芹说,读书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你不要再耽误自己了。我收到你的信后,一直拿不定主意,来,还是不来。我昨天通晚睡不着觉,最后还是决定来,来告诉你,我喜欢你;来劝你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
  你有把握能考上大学?
  没有。但我的成绩比以前好多了,努力了考不上是另外一回事,我不会后悔的。
  我们都没有做声了。良久,小芹抬起头来,问我,这学期你好像发生了许多变化,除了参加作文比赛,还有吗?
  还有……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我长了一条尾巴。
  嘿嘿,王子凡你开玩笑也太离谱了吧,我又没看见你变成一只猴子!
  我说了你不相信的。其实,不只猴子才有尾巴的,猪也有呀。
  你想变成猪是吧?傻瓜!
  小芹,我是说真的,我真的长了一条尾巴,好难看。
  小芹看了我那样子,的确不是开玩笑。她连忙将自己调侃的笑收了进去,还漏了一些在脸上的都转化成一种惊讶的表情。
  我笑着说,如果你不信,可以验明正身。
  小芹走过来,摸着我的脸,悠悠地说,我看看。
  我松开皮带,俯卧在床上。小芹小心翼翼地扯开裤子,我闭上眼睛,想象当尾巴露出来时她的神情,是惊,是怕,还是莫明其妙的喜悦呢?
  真的!这是她见到尾巴后的第一句话,说得很轻。
  她的手抚摸了它几下。我正感觉有些痛,她说,上面有个伤口呢,出了血,怎么回事?
  我想起昨天被彭老师推倒在地的情景,当时它把它的痛传达给了我,肯定是那样擦伤的。但我没有讲出来。
  小芹说,你等等。便风一般卷出了房门。她要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原样伏在床上等她。过了约摸一刻钟,我都快要睡着了,她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小瓶红花油。
  来,我给你搽点药。她将红花油醮在我的伤口上,我痛得打了一个颤,她就用嘴巴不停地吹着那个地方。
  过了一会,我说,好了。
  她把药塞到我手里,要我带到学校里去自己搽。她说,你看不到,就用手摸,搽有点痛的地方,要是不痛了,就不要搽了。
  我说,小芹,你早点回学校吧,我不耽误你太多时间了,我也要回去了。
  我和小芹走出了旅馆。我到一个油炸摊子上花两块钱买了四块煎饼,我和小芹每人两块。小芹好高兴:“我最喜欢吃煎饼了!”我看着她,觉得她真的很可爱。
  小芹说, 我离学校近,我走回去;我先送你上车吧。
  我们拦了一辆从星沙开到平江去的客车。我上去了,小芹在外面使劲扬手,喊着:“一定要好好读书啊,要给我写信啊——啊,要记得搽药啊——啊——啊——”
  我也对她扬了扬手。客车开动了。小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或者说,我消失在小芹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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