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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十一)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7-03 22:34:36      字数:10340

  21
  吃过晚饭,我正准备去山上。碰见刘大伟,他问我去哪里,神秘兮兮的。我说,我交了几个朋友,去看看。刘大伟提出要一起去,我想了想,就同意了。走进半山腰的猪栏房,刘大伟看到我的几个朋友,他仰着脖子哈哈大笑起来。人的笑声把猪类吓住了,它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们,尽管我和它们已经很熟了,但它们依然对这种洪大的声音保持着警觉。我想,它们一定认为刘大伟是天外来客。我扯了刘大伟一把,把他拉回地球上来,在中国湖南省长沙县金井镇达德中学的猪栏房里,我要刘大伟向猪槽里撒一泡尿。刘大伟不解地看着我,和猪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我说,你去看望朋友,总不能空手吧。
  我郑重地问他,你是不是共青团员。他点点头。我又郑重地问他,哪一年入的?他说,初三毕业前。我说,我比你早一点,我来以身作则。于是,我率先拉下裤子的拉链,掏出撒尿器。刘大伟见状,也表现得很积极,其实他那兜尿比我长得多,简直是不撒不行了,他还在那里卖关子!猪像过年一样,欢欣雀跃,它们一天比一天膘肥体壮,屠夫锋利的砍刀已经悬在它们头顶。这是它们不可回避的命运。既然如此,有一餐好吃,就应该高兴。
  走出猪栏房,我们继续朝山上走去。虽然太阳早就落水了,但这一向天气又有转暖的趋势。一个月以前,许多人都穿上了毛线衣,以为今年冬天冷得早,会不好过,哪晓得好久不下雨,每天总有几个小时阳光普照,把空气烘得暖暖的。山上的杉树、枞树以及刺槐之类的灌木,白天吸足了阳光,现在正徐徐吐放。昼夜温差大,寒凉仿佛早就躲在某棵树的后边,与我们近在咫尺。然而,隔我们更近的,是一丛有如灌木般凌乱、庞杂的嬉闹声。
  我们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场面。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坐在一块塑料布上,中间摆放着两个纤维袋,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还有少量的花生。但他们的兴趣不在花生上了,而是互相掷着花生壳。掷中的与被掷中的,没掷中的与没被掷中的,都在那里亢奋地叫着。他们嗓门制造的分贝使这个小山包陡峭了几分;而在空中飞舞的花生壳让人想到,这是一场夹杂着愉悦和无聊的游戏。男的我一看就认出来了,正是在相思酒家灌李雁君酒的那三个人,女生有一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韩小娟。
  最先看到我们的应该是韩小娟,因为她正对着我们。但她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闹着;或者我们的到来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好像两只鸟从空中飞过一样。对于王子凡和刘大伟这号人物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藐视。我们仅仅在这种屈辱里呆了15秒,那五双眼睛便同时扫向我们。我只看着韩小娟,我希望看到那个在长途客车里喊我上车的那个女孩,我希望看到和我在一排座位上推推搡搡的那个女孩,可是,她目光里的那种傲慢显然在告诉我,我和她不是一类人,我们不配在一起,甚至我根本不配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于是,我把目光转移开来。那三个男生站起了,拍拍屁股,朝着我们走来。我看不出他们比王子凡伟大多少,除了多几个勾引小女孩的臭钱和一脸星罗棋布的青春痘以外。
  “嗬,来的大名人哒!”开口的是上次坐在李雁君右首的那厮,“叫……叫什么来着?”他指着我回头问韩小娟,指尖毫无礼貌地画着圈。
  “王子凡。”韩小娟答道,喉咙略带嘶哑,花生吃多了。
  “对,对。王子凡。”他又车转身,手指更加肆无忌惮地逼近,“王子凡,据说你有两项特长,一是参加作文比赛不获奖,一是英雄救美。就凭这两点,哥儿们都要永远记住你的大名。”
  上次坐在李雁君左首的那厮看着刘大伟说:“这小子和我们是一个学校来的,也是号人物呢。高二的人都怕他。”
  “高二的人怕他,未见得我们高三的也怕他。”
  刘大伟冷冷地说:“你们想打架?”
  “打架?我们可没这样想。不过,如果你有想法的话,哥儿们可以陪着玩玩,正好有两位女嘉宾做裁判。”
  “韩小娟,我们也算得上是故人了。虽然今天他们三个请你,但我还是相信你会公正执法。”
  我一边对韩小娟说话,一边顺势移到三人包围圈之外。上次坐在李雁君左首的那厮发现了我的意图,他伸开双臂,挡住我的去路。我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我只是想打掉他脸上挂着的挑衅的神情。我的目的倒是达到了,不过,那小子迅速换成一副暴怒的面孔。我在身高和力量上都吃亏不小,只好后撤,我围着一棵枞树绕了两圈,还是不行,几次均险些被他捉拿。我看到韩小娟在鼓掌,她的嘴巴张得老大,另一个女生则笑得前仰后合。她们早已撂下了裁判的职责,成了对方的啦啦队员。我一个纵步,跳到韩小娟的背后,那小子追过来,插近至韩小娟的跟前。我没有任何屏障了,他的拳头闪电般地击向我。我一矮身子,躲过第一拳。韩小娟急得双手护住自己的脸,这家伙还要脸!我咬着牙,猛地将韩小娟提着站起来,那小子的硬拳正好赶到,砸在韩小娟的“停机坪”上。
  韩小娟像着了火,抱着胸脯在塑料布上打滚。纤维袋里的花生,在她身子的碾压下,也滚将出来,随着她的身体和叫喊有规律地运动着。那是三个杂种,他们一阵风似的跑下了山。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大伟也在那边坐下了。这时,我才看见他的鼻子出血了,他一边仰着头,一边骂道:“老子决不会放过你!”上次坐在李雁君右首的那厮趁着场面混乱,朝着刘大伟的鼻子上打了一拳才跑的。我找了一丛杞木,扯了些叶子塞进嘴里嚼烂,糊在刘大伟的鼻孔,血一会就止住了。
  韩小娟还在滚。旁边那位女生说:“你们应该送她去医院。”我问她:“你和那三个杂种是一班的吗?”她说:“打架的那两个是理科班的,我和另外一个是文科班的。她看样子被打得蛮重,你们应该送她去医院。”我说:“你们复习那么紧张,还有空到山上来潇洒?”她说:“我们才不紧张呢。越是成绩好的人越紧张,像我们篮球队的几个,打完明年县里的比赛就都回去了。要不是打篮球,学校早就劝退我们了。我们参加高考,影响学校的升学率。她还在滚,你们应该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哦,她也是篮球队的,难怪有些面熟。我说:“她自己可以滚到医院里去嘛。”女生说:“是你让她挨的打。”我马上接过来:“但不是我打的她。”
  韩小娟终于停下来了。她也累了。她仍然躺在那块塑料布上,那块塑料布比她更辛苦,韩小娟不动了,它还在那里发出“咝,咝”的呻吟。刘大伟突然笑了一下。我问,你笑什么?他立刻回复到以前的愤怒:“我一定要把这一拳打回来!”那女生说:“你们男孩子只晓得打架。”我说:“你们女孩子不是喜欢看男孩子打架吗?看你们刚才那样子,不打起来才怪。”女生放高了声调:“喂,刚才要是真打起来,你们两个能赢他们三个吗?”刘大伟气呵呵地说:“刚才难道没有开打吗?跑的难道是我们?”
  韩小娟见没人理会她,自己坐了起来。
  我对刘大伟说,我们走吧。
  下山的时候,刘大伟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担心那三个杂种会躲在某处树林里偷袭我们。天灰蒙蒙的,偶尔有几声寒蝉传来,还有其他一些声音。刘大伟连忙回头,原来那两个女生就跟在我们后面。我问刘大伟,你会唱《国歌》吗?刘大伟说,会哼曲子,词记不全。我说,我也记不全,我们互相补充,一起唱吧,预备——起!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我们唱得很起劲,似乎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我难以掩饰自己对韩小娟的报复心理,以及当这种报复意外得逞后所带来的快感。但毕竟这只是一场捡来的胜利,或者说是臆想的胜利,我们不应该太得意忘形,以致于一直到了食堂门口还在引吭高歌。这地方晚上不常有人,偏偏这时候有人将我们的歌声拦腰截断。
  “晚自习二十分钟了,你们还在这里吊嗓子!”
  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如果他不出声,也许我们撞着他鼻子了都不会发现他,因为他和柱子重叠在一起。我和刘大伟同时喊了一声:“吴老师。”
  “干什么去了?”
  “上山散散步。”
  吴老师上下打量着我们,好像想从身体语言中找出我们所说话的破绽。“快去教室吧。”末了,他说。
  我们起了小跑。刚跑出十来步远,吴老师喊道:“王子凡等一等,刘大伟回教室去。”
  我停下了。
  吴老师走到我身边,说,我们走走吧。于是,他带着我穿过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出了校门。
  天地一抹黑,路却是白的。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光线,勾勒着山田村舍淡淡的轮廓。我想像不出纯粹的黑和白了,我每次感触的黑与白都是交融的,像圆圆的足球。我在白天的任何时候,哪怕是日头当天的正午,也能闻到一缕黑夜的气息;当然,在夜晚的任何时候,哪怕是在梦里,我也感觉自己与白天联系在一起。奇怪的是,尽管我模糊了昼夜的交替,但每一天对于我,却是脱节的,我不知道昨天干了什么,也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我习惯了被老师安排,习惯了跟着同学们同样的学习、生活节奏,但我不是老师“安排”中的主角,也不是学习、生活节奏的合拍者。这种不和谐使我的日子就像一根拔出泥土的甘蔗,从结巴处被一截截生生砍断,卖给一个好吃鬼嚼成了一团渣。我每过一天,就等于丢下一团渣子,可我未尝到一点甜味。
  走了好长一段路,吴老师都没有发言。忽然,他问我冷不冷。我摇摇头。
  “我知道上次作文比赛对你有影响。其实你想得太多了,这样的比赛能参加就是一种荣誉,没有失败者。”
  “但我是不正常的参与者。我本来没有资格,是别有用心的人为因素让我去吧。”
  “你父亲可能给龚校长打了招呼,他们既然是老交情,让你去也没什么,这是社会环境造成的。要真选拔的话,韩小娟也不一定去得了。”
  “您没有懂我的意思。”我把父亲和龚校长的过节,以及父亲对龚校长点名要我参加作文比赛的分析,以及李雁君跟我说的有关作文比赛的内幕,一一讲给吴老师听了,只差没讲龚校长那根老是翘起的尾巴了。
  吴老师一句也没插嘴,一直听我讲述。他不时地望着我,眼睛越瞪越大,仿佛一对灯笼照着我,把我心里的话全都照得亮亮的,看有哪一句是假的。他这种习惯性的审视的目光,我也习惯了,这在我是不容易的。我平时最反感老师动不动就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你,充满着对你的不信任,假话往往就在这种目光下产生。吴老师也是这种目光,而且有时咄咄逼人,我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试图反感它,坦率地说,我没有做到。我弄不清个中缘由,我想,也许是那种目光中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威严,还是真诚?再问下去,我就糊涂了。但我可以跟你描绘那个东西的形状,据我所见,它圆圆的,白中带黑,像我所感知的昼夜,缓缓地移动,注意,不是流动,因为,有时它是飞的,有时是跳的,有时就像现在这样,悠悠地踱着步子。
  我说完了。吴老师把视线收回去,他好像在看着他自己,然而,他是在跟我说话:“这就是你上次说的‘过程的不正常’吧。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但这个真不是真理的真,而是你所见所听所感的真。也就是说,你说出了你的心里话,但你的分析,包括你父亲的分析,也包括李雁君的分析,都不见得是准确的。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多种可能性,你们分析所得出的结论不过是其中一种。我说了这么多,玄乎其玄,就是要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你不要因为这次作文比赛的失利而走进一个死胡同。
  我反复读了你那篇作文。我觉得那不仅是你在达德中学学习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也是那次作文比赛中较好的一篇。当然,老师评作文,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如果我是评委,我会把你的作文列为二等奖。可见,你作了一定的准备,也在认真比赛,你不是一个失败者。”
  我看了看吴老师,但他没有看我。他自顾自地走着,又抬起头来,望着斜斜的天空。我也跟着望天,天上渗出几颗细碎的星子。
  “你来了快一个学期了。这个学期只有你和李雁君两个新生,李雁君的父亲也是我的学生,我对她略有了解。所以,更加注意你一些。你成绩不好,胆子大,喜欢玩恶作剧,总之,你是个难管的学生。
  但是,你很聪明,也不是毫无教养,热情和义气是你身上的闪光点。跟你说点题外话吧,我曾经特别偏爱成绩好、听话的学生,对他们寄予厚望。但,二十几年前,正是三个我最器重的学生,将我这个‘叛国投敌分子’批臭,批倒,还要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虽然,我后来还是翻身了,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妻子跑了,儿子没了,所有人在我的眼里都是斜的。
  深夜潜到造反派司令部,把我救出去的两个学生,成绩不好,我一直没有正视过他们。其实,作为我的学生,他们身上的聪明、勇敢和义气,我完全应该早看出来,但我没有。
  重执教鞭后,我告诫自己,只要是我的学生,都不要放弃,不要有偏见。我尽量做到这一点,但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摆脱不了‘教师’这个职业加在我身上的许多任务,我也摆脱不了苛刻的社会评价体系。学校要成为名校,必须以升学率为准绳;老师要在岗位上立足,必得以教出成绩好的学生为本钱。
  我觉得你可以把学习搞上来。虽然不一定非上大学不可,但能上大学肯定是一件好事,也对得起你的父母。现在发狠还来得及。到了明年,班上后十名的同学可能慢慢都要劝退,这事你不要跟其他人说,否则会引起学校里的混乱。这些事,老师、学生、家长心里都明白,只是成绩不好的学生一般都有劣迹,学校一旦找到藉口,谁也没得话说。我希望到了那时,你能挣到前面来,脱离危险区。”
  吴老师终于望着我了。可这时候我又不好意思看他了,我低着头,脚尖猛踢了地上的一块石子,它骨碌碌地滚到路旁草地里去了。
  22
  我回到寝室,那一晚上没有睡着。自我读书以来,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是这样找我谈过话,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夜晚的马路上;不是当着一大伙人,而是专门和我一个人;不是批评和责骂,而是劝慰和鼓励。我之所以睡不着,并不是怀着感恩戴德的激动,而是觉得纳闷,吴老师对我的信任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他真的认为我很聪明,能搞好学习吗?还有,文革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是三个他最器重的学生把他弄成这个样子?又为什么是两个成绩不好的学生救了他?是为了说服我故弄玄虚,还是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到底是一种巧合呢,还是别的什么?
  我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这些问题我只要想通了其中一个,我都会安然入睡,甚至会做个美梦,但我没有想通任何一个。每次被迫放弃一个问题,我都要翻转身来,以图通过改变姿势想通下一个问题,我始终就是在三尺宽的床上翻来覆去,像一条需要反复焙干的鱼,而室友们的鼾声好比炉灶里的文火。
  别人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却基本上处于睡眠状态了,只是两只眼睛仍没有合得拢。起床铃疯狂地响了。郑海波在那里喊:“快,快,今天要检查。”他们一个个轰轰隆隆跑出去了,我无法把自己拉起来,还是横在床上。刘大伟过来问:“搞好了吗?”我迷糊地答道:“快好了,你先走吧。”刘大伟出去之后,寝室彻底安静下来,我很想起床,但轻易被这种安静击倒了,我听到自己轻微的鼾声。
  有人扯开我的蚊帐,还要掀我的被子,被我下意识地死死摁住。好久,我的视野里才出现一个清晰的头像,特务连岩石般的面孔耸立在我面前。
  你怎么还在床上?
  我感冒了。
  医务室开了证明吗?
  昨晚才开始的,没来得及。
  有什么症状,咳嗽?流鼻涕?发烧?头痛?还是……
  全身没劲。
  那是懒病呗!今天去医务室开证明给我,否则就请你上黑板!
  特务连走了。我听见他在二楼的吼叫声,高三那些开晚班的,早晨起床比较困难。据说,有的跟医务室搞好关系,可以连续开一周病假条。医务室只有一位刘阿姨,是高三化学老师的老婆,来达德中学之前她辉煌的行医经历便是在乡下当过五年赤脚医生。跟她搞好关系的秘诀是悄悄地送她点小玩意,最好是手帕,她有收藏各式各样手帕的癖好,她家里的墙上、家具上、蚊帐上,到处都贴着挂着摊着手帕,乍一进去,像是到了联合国总部。没有手帕,零食也行,甚至就是家里炒的南瓜子都可以蒙混过关。
  医务室在老师办公室那一栋的最南端。
  吃过早饭,我到校门口的南货店买了半斤炒花生,塞进口袋里,我拍了拍,还好,不太现形,就进了课堂。下完第一节课,我来到医务室,刘阿姨正好在跟一位女同学打针,那位女同学已经解开了裤子,坐在方凳上,露出半边雪白的屁股。门没有关,大概平时很少来人,当我站在门口时,我身体的阴影立刻笼罩了那位女同学。她回转身来,张皇地叫了一声,赶忙将裤子扯起。
  刘阿姨上来绷着脸说,你也是,看见人家女孩子在这里打针,还要撞进来!
  我辩解道,我没看见。
  她呵斥了起来,这怎么是没看见,你站在这里,明明看得一清二楚,还耍赖!
  我说,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要来打针,这能怪我吗?
  刘阿姨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看见人家女孩子的屁股连声对不起都没说。
  我也生气了,我要跟谁说对不起,又不是我扒下了她的裤子!
  刘阿姨跳起来了,好啊,你这个流氓,你这个……
  这时,那个女孩系好裤子,过来了,她挽住刘阿姨的胳膊说,阿姨,别理他了。然后,她对我说,请你出去等一会,我要关门了。我退出来,她就把门关上了。
  我靠着走廊间的柱子,从这里可以俯视42班教室,刘大伟、郑海波他们正在外面坪里说笑着。彭抗美老师远远地走过来,下节是英语课。她似乎更胖了,但面色红润,步子迈得很大。
  “你可以进去了。”那女孩出来了,对我说。
  我又站在了医务室门口,问刘阿姨,我现在可以进来吗?她不吱声,还在生我的气。其实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屋里。我从口袋里掏出炒花生,搁在桌上。她瞅了一眼,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问道,你是哪一个班的?我说,我感冒了,想开张病条。她指着刚才女孩坐的方凳,坐。
  我坐了上去,那上面还有些温度,让我感到暖和,情绪也好了许多。刘阿姨摸了摸我的前额,又拨开我的眼皮看看,还要我张开嘴巴,用一块竹片在里面挖了几下。我不知道这些和我得感冒有什么关系,或许正因为我没得感冒,所以就要来这么多不着边际的动作。谁都在做假。
  她问,开几天?我问,你能开几天?她说,你根本没感冒,顶多开一天。我说,我只要一天。她便在一张处方纸上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说,好像是跟我说,又好像是跟她自己说:“上个星期高三一个女生送了我两条手帕,真漂亮,是她叔叔出差从杭州带回来的,我把它们挂在我的蚊帐里面,看着它们睡觉心里好踏实,天天做好梦,笑死人了。哎,我跟她开了五天。”
  她把条子递到我手里,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这花生炒得不好。”我连忙回道:“对不起,不是我炒的。”“我知道不是你炒的!这还用讲。校门口买的吧?要到镇上‘好吃再来炒货店’去买,那里的花生炒得又香又脆,味道好得你的牙齿都受不了。”
  我不能再听她罗嗦,要上课了。谢了她出来,她还跟在我后面警告我:“下次有女生打针的时候,你不要来。”我说:“那您得事先通知我;如果找不到我,就贴一张海报放在教学楼吧,我保证看得见。”
  我最后一个跑进教室,只见彭老师正在那里发试卷,吓了一跳,赶紧坐在位子上。问李雁君,怎么是考试?李雁君说,彭老师上个星期就说了今天要测验一次,你不记得了?我摸着王子凡的脑袋,有这回事吗?这一向真是云里雾里了。在我的印象中,彭老师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既然大家都安心在这里做试卷,那一定是说过了。
  彭老师望到我们,说:“不要讲话,请大家遵守考场纪律。小考认真,大考才能发挥出水平。”卷子发到我这儿了,彭老师站在我的桌边,又说:“这次考不好也没关系,只是摸底。”她是说给大家听的。
  我最头疼英语了。教室外面传来梆梆鸟的叫声,“梆,梆梆——梆,梆梆——”我听出大概是在篮球场北边的第三棵樟树上。那棵樟树高大挺拔,是鸟的乐园,秋天时梆梆鸟倒是出现得不多,主要是麻雀和蝉的天下。蝉只会一个劲地傻叫,在鸟类中集弱智和神经于一身。麻雀则喜欢争吵,喜欢吵的嗓子都不好听,这一点和人类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麻雀从不为争一粒食打架,它们最讲究“鸟权”,平时争得不可开交,一旦成为某鸟的既得利益,他鸟便不再作非分之想。有时你看到它们在打架,其实那是它们表示友好的姿态,很不好意思的是,你经常看到两只麻雀以打架的方式在调情。
  也有几只黄鹂偶尔来这里举行演唱会,看得出那是一个文艺团体,也许是走穴来的,呆的时间都不长,但唱得确实好听。它们唱的时候,麻雀们就没有谁敢班门弄斧了。蝉则不管那么多,还是那么傻叫,可爱的是,它们并不因为黄鹂唱得好听,自己就叫都不叫了;可恶的是,它们恨不得整个秋天只有它们愚蠢的叫声。
  梆梆鸟的声音厚重而优雅,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它的聪明之处在于,白天不与傻蝉争风,而是晚上独自占据着一个大舞台,它叫得很节制,叫了几声便停下来,待回响在夜空中荡尽,再叫起来。从暮秋进入初冬,蝉、麻雀和黄鹂都较少露面了,梆梆鸟就在白天出现了,但同样很节制。冬天有梆梆鸟的声音,总给人一种离春天很近的感觉。
  “梆,梆梆——梆,梆梆——”
  我宁愿学鸟语,也不愿学这劳什子英语。但我必须做这张卷子,这张卷子摆在我的面前,它的满分是100分。每一道题都只有一个正确答案,我完全有机会可以碰上这个正确答案,不过这需要运气,我走“狗屎运”的时候,就能及格;要是手不太顺,三四十分都有可能。听梆梆鸟应该会给我带来运气,我竟从那单调的“梆梆”叫声中分辨出“A、B、C、D”的暗示,除了铁定知道做的,我基本上按照梆梆鸟的暗示在空格里填上答案,或者是A,或者是B,或者是C,或者是D。
  我很快就做完了。
  想交卷,一看还没有几个人交卷,那不行,得等一等。再检查一遍,看不出什么名堂。梆梆鸟虽然还在叫着,但我做完最后一道题之后,就再也听不清那“梆梆”的叫声所暗示的“ABCD”了。
  李雁君见我呆坐在那里,以为我什么都没做,笑着摇了摇头,并将她的卷子放肆地向我这边偏过来,我只要稍微一歪头,就能看到她在试卷上做的答案。她前面有好几个答案和我的不同,我便也将我的试卷使劲向她那边挪过去。过了一会,我再看她的试卷,前面那几个答案都改成和我的一样了。
  这时,也许彭抗美老师察觉出了一点动静,也许是看见我长时间地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她慢慢地向我这边移过来,并站在我的桌边。她拿起我的试卷看着,让我心里非常紧张。我好像在等待审判似的。彭老师判给我一个微笑,然后把卷子放在课桌上,慢慢地走到那边巷道去了。
  她在那边说:“有些同学已经做完了,请再认真检查。因为是小考,所以题目偏难,大家要有耐心,更要细心。”
  我不知道她是说给全班同学听的,还是针对我说的。我更加不敢提前交卷了,装模作样地把卷子又看了一遍,外面的梆梆鸟换到了篮球场北边的第四棵,也是最后一棵樟树上,叫了几声,不知所云,旋即飞走了。
  等到我鼓足勇气把卷子交上去的时候,正好下课铃响了。许多同学还在座位上磨磨蹭蹭,他们想趁最后的机会核对一下各自的答案。所以,这一分钟,教室里全是一群性情急切、目光敏锐、头脑简单的长颈鹿,左顾右盼,首鼠两端,既想吃树上的叶子,又想嚼地上的草,一迟疑,被身体肥胖却行动迅速的彭老师把卷子全都给收上去了。彭老师走出了教室,那边还有同学在后悔,应该将第三大题第五小题的“D”改成“A”就好了!
  中午,我去体育教研室找特务连。体育教研室就在教学楼的二楼,高三文科班的隔壁。我很少上二楼,但好像上来过,至于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上来的,就记不清楚了。我之所以认为自己上来过,是因为我上来之后并不觉得太生疏。后来一想,也许还是没有上来过,站在风雨走廊的稍高处,整个二楼毫无秘密可言。我无意之中看得多了,自然不会陌生。就像在人群经常看到某个人,当他突然和你说话时,你没有感到唐突,只是不知道他的姓名而已。
  门关着。
  我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特务连也许不在吧。
  我正要走,鬼使神差地又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些声音,而后门拉开一条缝,特务连阔大的脸嵌在门缝里。不耐烦地喝问,什么事?我说,您不是要病假条吗?
  那条门缝又大了些。我将条子递给特务连,他看了一眼,问,你上过一次黑板了吧?我说,托您的福。他听了这话,大声笑了起来,笑得身子往后仰。他这一仰,身体便让出一条空隙,我发现教研室里还有一个女孩,她坐在房里的一张横条排椅上。我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加上她不停地用手梳理着自己的一头短发,肘部正好遮住了她的面部。她的蓝灰色西装是敞开的,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
  特务连把我苦心经营搞来的病假条往裤兜里一塞,说,没你的事了,走吧。我才想起为什么刘大伟总要巴结特务连,原来这家伙他妈的权力真大!
  回到教室,我忍不住对李雁君说了这事。李雁君皱着眉头在那里思考。我说,你别难受了,你未必晓得那个女孩是谁?晓得了也没有意义。李雁君说,我虽然不能肯定,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连忙低声问道,谁?
  陆林凤。
  李雁君答话时一反常态地不望着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吐出这三个字。
  我说,对了,你这一讲那肯定是她。我觉得那女的不面生,块头大,我从侧面看,她的胸脯挺得老高,我只是没办法看到她的脸。
  只怕她已经没有脸了。或者,她的脸没地方放了。
  我再问,你怎么猜是陆林凤?
  我们在训练的时候,特务连最喜欢拍队员的腿,尤其是大腿。他老说我们的肌肉不放松,肌肉不放松就跑不动。所以,哪个投篮不进,传球不准,就罚她叉开腿站着,他上去使劲地拍,他说这是一种恢复手段。但队员们都把它当作一种惩罚。他拍陆林凤的大腿时,总要在那里捏几下,动作很隐蔽,可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陆林凤好像也无所谓,有几次可能是搔到痒处,她还哧哧地笑起来了。
  他拍过你的大腿吗?
  李雁君对我乜着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好奇。你也可以不说。
  他有过这个心。那次我没投进篮,他也像吆喝其他队员一样,要我那样站着。我装作没听见,跑到场外捡起篮球又助跑投了一次,球应声入筐。他就没再吆喝了。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拍你们的大腿,也许真是肌肉放松术呢。
  鬼晓得。那他可以教我们自己拍呀。
  教练的秘笈,不能轻易示人嘛。你们自己拍,拍不中穴位,效果没那么好的。
  你尽讲鬼话,不跟你说啦。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在人群中打转转,好像在找人,找谁呢?人人都面熟,许多我都不认识。当然,他们不一定不认识我,自从那次作文比赛揭晓以后,我都算得上达德中学的“名人”了。我是注定要成名的,要是获了奖,我会成为世界级名人;没有获奖,那我只能在达德中学出名了。他妈的韩小娟,自己香喷喷的,把一身骚臭传给我,让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直到发现隔我四五桌远的陆林凤,我才明白自己何以不停地东张西望——陆林凤穿着一件蓝灰色西装,她拿着筷子的右手突然举起,在头发上抓搔了几下,她的肘部完全遮住了她的面部。我看不清她了。但我看清了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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