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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十)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7-03 21:39:13      字数:10073

  19
  齐艳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情况有所好转,但医生却查不出症结所在,有的说是肠胃出了问题,有的说是疲劳综合症,有的说是神经方面的毛病。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三天吊针,肚子不痛了,脸色也好看多了。她坚持要求出院,怕拉下课太多,追不上。还是姜怡彬踩了三轮车去把她接回来的,姜怡彬的父亲专门为供销社送货,一部三轮车就长在他的屁股下,这一技能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姜怡彬,让他罕见地在一次重大事件中大显身手,并得到了吴老师的一再表扬。可见,干什么都有用,屁股上长一辆三轮车,和手上戴一只手套,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人做的事。
  同受表扬的还有杨曼丹。别看了她不做声,可心眼儿实。虽然后来还派了两位女同学去照顾齐艳,可杨曼丹很少不在那里。齐艳已经完全没有了团支部书记的底气,在病态中,她的虚弱一览无遗。而杨曼丹由于平时的收敛,她的内力徐徐发出,不知不觉地就在一种意志的对抗中占了上风。杨曼丹朴实、沉稳的品质,好比秋天伫立在田野的麦垛,人们司空见惯,但它是总在那里的。
  李雁君获得“提名奖”。她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我说,赶快去医院动手术,缝针!她说,你才要缝针呢,老娘要高兴一下还不行啊。我说,你别老娘老娘的啦,难听。
  好吧,下次我称“小妹”。
  这个又肉麻。
  那你叫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要摆老,也不要显小。
  李雁君真的丢了一本成语字典给我,不是新的,也不是她用的那本。她有这个本事,我也懒得问她是从哪里搞来的。她抄不来,也印不出,搞得到手就行。但我拿了这本成语字典的惟一意义,可能就是我有了一本成语字典。我对文字一直很隔,所以,让我参加作文比赛那是天下最滑稽的事,让我读成语字典则好比把一头羊赶进猪圈,每餐有现成的潲它都不吃,它要跑到外面去吃草。
  李雁君这几天有些怪,每次喊住我,明明想要说一件事情,最后却打一个哈哈了事。她的笑也不大自然,夹杂着一丝隐忧。她很少这个样子的。人每一天都在长大,只是我们平时不太经意。许多东西昨天还没有,今天就浮现在我们脑海里了,而我们以为它们早就在那里,其实它们都是刚刚萌生的。那天晚上,李雁君又是这样。我说,你肯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是什么噩耗,悲痛得让你难以启齿?
  她那种笑我都背得出了,于是我有些不耐烦,警告她,下次再卖关子,就不理她了!她说,也没有别的事,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的作文没有获奖。通知今天下午到的学校。
  我说,我要获就获诺贝尔奖,其他奖我还真看不上。如果我获了诺贝尔奖,我首先要到纽约最繁华酒店的总统套房住上三天三晚,然后买张票看泰森的拳王称霸赛,然后在一个洋妞的屁股上贴上“美国杂种”的标签……
  你获诺贝尔奖的时候,泰森只怕连拳头都握不住了。
  你真当那么回事,这还不是白日做梦。
  那别说哩,日子还长。
  再长,每天也是24个小时,一年也是365天。
  你怎么不打听韩小娟的名次?
  那还用问嘛。
  她是两个一等奖中的一个。这回学校会大张旗鼓搞这个事。
  为学校争了光,应该的。
  虽然我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获奖,我不想成为创造奇迹的人物,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但听到李雁君告诉我消息之后,我还是不太舒服,有一种失落感。为此,我在心里狠狠地批评自己,我认为我这个人不够做王子凡,我不要求自己成绩好获奖什么的,不过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我一直把这看成是一个男人的标准,哎,也怪不得,我还是一个男生嘛。而且,我父亲也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母亲呢,一个女人就更别说了。看来,我想要成为王子凡还得多多努力,暂时就叫王子凡吧,怕懒得。
  第二天中午,黑板报上面就贴了一张大海报,彤红的纸上墨意淋漓。
  特大喜讯
  我校韩小娟、王子凡两位同学参加今年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其中韩小娟
  同学获得一等奖。这是我校参加该项赛事历史上的最好成绩。特向韩小娟同学
  表示祝贺,并给她记一等功一次。
  教导处
  不知谁用钢笔在海报下面的空白处写了一句“王子凡辛苦了”,字臭得要命。我看了这张海报,立刻无地自容。我的大名赫然在“特大喜讯”之列,可我与特大喜讯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块砖头,而别人是高楼大厦;但高楼大厦必须拿了我这块砖头来垫底。他妈的,王子凡,你被别人戴进了笼子,你得了吧,平时还那么得意,动不动就翘尾巴,这回搞惨你!让全校各族人民都知道,王子凡是个孬种,只配给人家垫底。
  我一时血气上涌,愤然冲上前去,将海报上的“王子凡”三字挖掉了。当时,许多同学都围在那里看,我的这一举动一定让他们大饱眼福。这件事我做定了,一是因为我自己无比气愤;二是同学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紧张地学习生活着,也渴望身边发生一些可以津津乐道、幸灾乐祸的奇事怪事,调调口味,松一松绷紧的神经。成绩好的同学不愿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们是津津乐道者。我来做无妨,谈资也罢,笑料也罢,连垫底的砖都做了,做他们的一道菜不是也很好么?
  我走进寝室,他们都在,见到我就一声不吭了,空气中却满是热闹的气息,好像大战过后弥漫着硝烟。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海报的事,是在讥笑我,还是怕我伤心呢?两者都是对我的伤害,后者更甚。王子凡什么时候伤过心?我是铁石心肠,哪个敢碰我!但我无法在这群人中间保持平和与自然,他们太了解我了,这些室友,亲爱的阶级兄弟,我们在互嘲和争吵中发展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我说,我希望大家还是以前那样像一群疯子,不要因为一些无聊事变成了正人君子,大家都难受。
  郑海波拍着我的背,你能参加那个比赛就是光荣,别人没得话讲。
  刘大伟怒目圆睁,别人讲又怎么啦?还怕谁啵!那韩小娟的一等奖我保准有一大半是她老子跟她拿的。她都不怕人家讲,我们光明正大怕什么?
  童超努努嘴,正想掺和进来。我对他摆摆手,我说,大家都不要讲这件事了,影响情绪。王子凡也不是圣人,我是有点不舒服,好像一口气堵在胸口,横竖吐不出来。等我把这口气吐出来了,我就没事了。
  这时,姜怡彬跑到我们寝室来,说吴老师找我去,到他办公室。刘大伟说,不要去,去他妈的,肯定没好果子给你吃。
  我说,还是去吧。就走出了寝室。
  但我没朝吴老师的办公室走,而是上了台阶之后,左折拐向一条小水泥道,那是上山的路。
  走了百来米远,便闻到一股不怎么好闻但十分熟悉的气味。那是从猪身上散发出来的。我隐隐听到了猪类的叫唤声,低沉而又急切的。大概它们的午餐还没有解决,肚子在闹革命呢。人类有时也发出这种叫声,当烦闷压抑的时候。
  我进了猪栏房,我融进了那股猪的气味里。屋子很矮,所以暗。我站了一会,才看清猪栏的全貌,有六头猪在那里耳鬓厮磨,估计是饿得慌了,只好靠肌肤相亲来解馋。它们应该是同一年龄组的,身体已经发育到了让人类磨刀霍霍的程度。我想起了一些平常很少想起的字眼,比如“生命”,猪对自己的生命有过什么要求吗?它们如何看待饱和饿之间的差异?它们分等级、排座次吗?可能来不及,它们的一生太短了。我要是上帝,我就只会赋予人类像猪这样短的寿命。再短就没得味了,有些昆虫虽然能飞,但从早晨飞到晚上就完了,再美也是一件伤心的事。活一两年是最恰当的,什么滋味都尝试了,都只能浅尝辄止,带着美好和遗憾,人性中恶的那一面便极少有机会出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给你十年活,看你到哪里报去?当然,这种想法是很自私的。如果只活一两年,我有把握成为人杰,我有超凡的爆发力。太久了不行,洋洋数十年,人家早准备得好好的,读书读得好,做人做得好,处世处得好,我就没机会了,就只能在后进生里面混混。真他妈的憋气!
  猪也看见我了。它们很少见人,尤其像我这样的生人,它们对人类有一种本能的戒备。所以,叫唤声立刻止息了,六只猪头微仰着盯住我,似乎在探明我的来意。中间那头高大漂亮,威武不屈,至少是当纪律委员的料子,想到这里,我扑哧一笑。在这些猪的目光中,它的最少怯意,而且像在喝问:“来者何人?”来世如果做猪,就要做一头这样的猪,这是迄今为止我最远大的理想。
  我明显的不带恶意,让猪放下心来。它们不太管我了,又嬲在一起,发出低沉而急切的叫唤;叫了一阵,六只猪像约好了似的,冲上前,抬起头来对着我低吼,音量骤然加大了。我觉得有些惭愧,解决不了它们的实际问题。看见猪头下面的食槽,我灵机一动,拉开裤子的拉链,撒了一泡尿到槽里。我用力挤着,尿还是不长,比起它们的饥饿来,更是杯水车薪。但它们吃得很是欢快,最令我满意的是,六只猪都摊到了一点点。我在撒的时候,特别注意,哪只吃得少,尿就送到了它的嘴边。不过,那只高大漂亮的,还是吃得多一些,我都避免不了偏心。因此,我应该理解我们敬爱的老师。
  尿完了。猪都望着我,起先还很安静,看到我没有动静,就齐声发出低吼了。我很抱歉,只好走出猪栏房,丢在身后的,是猪类一阵高过一阵的欲壑难填的咆哮。正好,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响了,我疾步向课堂赶去,仿佛经历了一回从猪到人的过程。
  我刚坐到位子上,李雁君就捂住鼻子,喂,王子凡,你钻到哪里去了?身上一股好重的味道!
  我说,你现在看到的不是王子凡,是王子凡的前世或者来生。
  还玄呢。你的前世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就是这一股气味吧。
  吴老师一进教室门,眼睛就像火一样烧向我。我低下头,再看他的时候,他眼里的火已经熄了,目光仍不时地瞟向我,弄得我必须全身心地望着讲台。课讲了一半,吴老师要大家各自读课文,自己就在巷道里走来走去。几次经过我的身边,我以为他要跟我说点什么,但他没有。我也和大家一起,高声地朗诵着课文,文字在我的嘴巴皮子上像炒豆子一样蹦来蹦去。
  吴老师回到讲台上,叫大家停下来;叫我站起来,把刚才读的课文朗读一遍。我已经掌握了读课文的秘诀,又炒了一遍豆子。吴老师满意地笑了,说我读课文有进步。我对这个表扬有点心虚,因为此前我从未被叫起来读过课文,这个进步是以什么作为参照的呢?不得而知。我感觉好像是去商店里买东西,接过了营业员本来是找给别人的钱。
  下堂课还是语文课,所以,课间吴老师没有出去。
  他坐在李雁君的位子上跟我说话。他问我,先后委托了三个人喊我去他的办公室,他们都做到了吗?我说,只有姜怡彬告诉我了,另外两个可能是找不到我,我出去了。
  我还以为他们个个都忘记了呢?既然姜怡彬把消息传达到了,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来了,在半路上拐了弯,去猪栏房了。
  猪栏房?那里有值得你去探究的东西吗?
  有。安静。
  哦……上次作文比赛……
  我都知道了。
  结果还是很正常的。作文已经发到各个学校了,据说获奖的作文还要编一本书,每个参赛者都会发一本。我特意找出你写的那篇看了,你至少写出了你自己的水平,没有可遗憾的。
  结果很正常,但过程很不正常。我遗憾这次去参赛了。
  你听说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吧。其实,乌龟是不可能赢兔子的,即便兔子睡大觉,它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取胜。但当兔子提出赛跑的建议时,乌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不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不?
  您是说,砌一栋楼房,总得有底下的那几口砖。
  我不知道怎么表述好。但你这样去理解也不错。世界上的事物都有一种秩序。在速度这个系列,兔子远远排在乌龟前面;可是在寿命这个系列,兔子根本无法与乌龟相比。
  李雁君站在吴老师的旁边。她问,能不能用兔子的速度比乌龟的寿命呢?
  吴老师转过身去望着李雁君,说,你们总是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个嘛,既不可比,又可比,比比比……
  上课铃响了。
  吴老师一边“比”着,一边向讲台走去,比了好一气,也没比出个名堂来。站在讲台上就不要去比了,他不到一米五五的身躯比任何人都高。他是讲台上惟一的系列。他那凸出的死鱼眼睛、突然温和的笑以及带有表演性质的急转身,都没有可比性。他问大家都准备好成语字典没有,没有准备的请举手。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在扫视着整个教室,企图发现一根竖立的手臂。
  但是没有。
  20
  这几天我都要抽时间去半山的猪栏房,主要是中午的那一段,不要睡午觉,正好可以去遛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往那儿跑,可能是为了换换空气,在教室里泡久了闷得很,用猪的气味来冲一下人的气味,也不失为一种放松自己的方式。老师们从来以为只有成绩好的同学才紧张,成绩不好的同学都是松松垮垮的;他们不会去想,好成绩对于每一个学生来说,都是像金苹果一样的最大的诱惑。正如吴老师所说的,龟兔赛跑,乌龟也想赢一盘兔子,但是,它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好成绩之于我,仿佛速度之于乌龟。猪栏房里的气味和那种毫无做作的生态使我倍感亲切。后来,我每次都要蓄了满满的一泡尿去那里,有几次快要憋不住了,捂着肚子小跑上去的;有一次在扯下拉链时被卡了一下,那泡尿的先锋部队都留在裤子上了。好在不多,等我出来时,已经干了。猪对我馈赠的礼物还是满意的,而且渐渐地,它们知道我资源有限,每次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吃完之后,也不哼哼唧唧了,而是心满意足地散开,有的甚至倒在木板上闭目养神去了。猪真是一群可爱的动物,可惜曾几何时,他们不幸沦落人类之手,杀了吃了也就罢了,剥皮抽筋也就罢了,最大的侮辱就是被圈养着,不得不温驯地服从另类的意志,而他们自己已毫无“猪格”和“猪道”可言。
  星期六下午,全校师生开大会。各班学生排队入场,特务连一把哨子不离口,在那里使劲地吆喝着。每到开会,他是仅次于龚校长的最威风的人物。他目光锐利,眉头紧锁,满脸的阶级斗争,全校856名学生全部在他的监控范围之内。
  龚校长上台了。他依然是那么神采奕奕,步履稳健。不过,我发觉他的西装后面被撑起了一点点,显然是尾巴翘起来了。师生都鼓起掌来,我拍得最响,为那根耀武扬威的尾巴。我看见特务连注意到了我,并慢慢向我这边走来。我索性把手插进裤口袋里,最响的一收场,礼堂里的掌声便霎然稀落,余响也被龚校长开场白的一声咳嗽收走了。龚校长开始作报告了,他作报告没有稿子的,看着下面就讲开了。同学们都以为龚校长在望着自己,所以,胆子小的就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被校长记在心里。其实,龚校长没有望着任何人,他只是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仿佛他的稿子写在这一片人头上。
  “老师、同学们,你们好。”
  必备的客套。达德中学谁都没有他好。他放个屁都是好屁,价值连城。
  “上个月,我校有两位同学参加了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他们是高42班的王子凡同学……”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好像要让全校师生都把我这个名字消化掉。
  “高41班的韩小娟同学。”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一下,好像要让全校师生把她这个名字铭记住。
  “其中,韩小娟同学以大无畏的精神,奋发进取,顽强拚搏,夺得我校参赛史上的第一个一等奖!为学校赢得了巨大的荣誉!我们向她表示祝贺!”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率先鼓掌。礼堂里猛烈地响起掌声,好像夏天一阵燠热之后,突然降下暴雨。我忘记现在是冬天了,准确地说,是我的身体忘记了,背上和额上都渗出汗珠,先是在各个点遥相呼应,不久,就迫不及待地连成一片,将我的由尺骨、脊骨、骼骨、桡骨、胸骨等支撑起来的身体浸成沼泽,我的心情深深地陷落了进去。我也在鼓掌,但仿佛是在极力拔出陷落的情绪,越是用劲,就下陷得越深。
  只剩下一个脑袋在外面了。我奋力伸长脖子。韩小娟昂首挺胸地走上了舞台,她的胸脯挺得再起,也还是像个停机坪。我面临着被吞没的危险。韩小娟自豪地从龚校长手里接过获奖证书,还有一大摞奖品,有钢笔、笔记本、一套盒装书;还有一件毛毯,用一只方形的塑料袋包装着,远远看去,像一袋味道酸酸甜甜的大得吓人的泡菜。我的头全部陷入了沼泽里,我想喊一声,可我已经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许多人看着我陷进沼泽,但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不能自拔的“陷落”。只有一个叫做王子凡的人,这个人对我似乎特别熟悉,他感到了我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处境,他友好而又勇敢地伸出手来,可是晚了……
  教导主任在一旁举起了照相机。奇怪的是,与一般人将相机的镜头瞄在右眼不同,他将相机举定在左眼的位置,也许是为了赢得特别的效果,也许是他根本就不会照相,甚至那机子里连胶卷都没有,纯粹用闪光灯在那里凑凑热闹罢了。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并不是刻意去损他,我还没有小气到这种程度,我发现他的左眼在全神贯注地瞄准镜头的时候,他那只可怜的右眼竟然是睁开的!
  下面坐着近九百名师生,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教导主任是摄影专家,他凝固下了那激动人心的一瞬,他为我们,为达德中学留下了划时代的美好回忆。大家如痴如醉地看着他,在龚校长给韩小娟颁奖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龚校长与韩小娟握手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龚校长颁完奖慈祥地拍拍韩小娟的脑壳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韩小娟转过身向台下师生举起获奖证书挥手致意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韩小娟脸涨得彤红,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走下舞台时,他又追在她的屁股后面,“咔嚓”按了一张。这最后一张,闪光灯没有亮,所以,也弄不清究竟照了没有,那“咔嚓”一声也许实际并没发生,而是大家心里想当然会有的。
  一散会,我就急着回家。走到半路,天黑了。冷风刮起来,要下雨的样子。我的脚步像车轮般地转动着,但是没有赛过我父亲的两个轮子,他比我先到家。看见我回去了,妈笑着迎上来。一家人正在吃饭,没料着我会回来。妈松了碗,却没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帮我搬椅子、舀饭等等。父亲头也不抬,闷闷地说,他自己做不得?
  我把书包一丢,当仁不让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才发觉少了一双筷子。妈又要起身,这下我比她快一步,自己到厨房里拿了过来,然后张开血盆大口,一团红烧肉滚进了我的嘴里,是妈的筷子递过来的。我说,自己来吧。不防口没遮住,喷出一点油星到了妹妹的袖子上。妹妹蹲在椅子上大哭大叫。她从三岁自己能够吃饭起,就一直是蹲,而不是坐在椅子上吃饭。父亲很讨厌她这种吃饭的姿势,恶狠狠地呵斥过她,凶巴巴地鞭笞过她,还动不动抓了她罚跪,但一切都无济无事。她一坐在椅子上,就会滑下去,要不两腿一弹,像跳蚤一样,还是蹲在椅子上。父亲曾经气极了,要绝她的食,她也无所谓,只是一天天消瘦下去,让妈急得不行,哭着向父亲求情。于是,宣告了父亲在这一场斗争中的彻底失败,他只得转而对着妹妹说话嗲声嗲气大发其威,将她脱了裤子猛打一顿,才找到了些许平衡。
  对于我将油星溅到她的衣袖上,而不是将一团红烧肉塞进她嘴里,妹妹用大哭大叫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弄得妈都有些不耐烦了,粗声骂道:“叫什么叫,衣服又不要你洗,还不是老子来搓。”妹妹哭得更响了,她干脆站在椅子上,手指着桌上正中间那只碗说:“我,我要吃红烧肉!”妈不理她。父亲见收不了场,用筷子到中间那只碗里搅了许久,拣了一块最小的扔到妹妹碗里。我把旁边那块较大的也夹了放进她碗里,说:“她多吃点,兴许以后可以坐得稳些。”
  父亲说,我晓得你没获奖的事。算了。
  你上次说得对,果然是他妈的龚定坤想着法子羞辱我。
  你学会了讲粗痞话?
  你学会讲这种话的年龄比我迟吗?
  我是二十岁那年,而你才十七岁。
  好吧,我保证满了二十岁才在你面前有下一句,在别人面前我可说不准。
  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现在还拿着我的钱读书呢!好样就不学……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子凡没获奖也烦嘛,跑到家里来还要招你数落。龚定坤那个王八蛋骂两句又怎么啦?妈发言了。
  就是你,看得太娇了,棍棒下面出孝子,懂吗?
  妈不做声,只管一个劲地把饭往口里堆,好像筷子一停下来,那里就会山洪爆发似的。妹妹倒是早不哭了,趁我们骂架的当儿,把中间那碗红烧肉选得精光,碗底留下了几粒被酱油染黑的蒜籽,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灰溜溜的偷渡客。
  妈一定在惋惜那两瓶浏阳河酒,这从她不高兴的表情中看得出来。我不知道父亲问过她那两瓶酒的下落没有。父亲也是有酒量的人,那两瓶酒是他的一个学生送的。那个学生现在已经是老师了,他师专毕业之后分到了邻县的一所中学。他说,他坚决不肯回本县,邻县穷一些,他也不回来。
  父亲问他为什么。他说:“一回来面对的都是我的老师,我哪里说得话起!”父亲闷闷地说,那倒也是。他还说,我父亲是他最尊敬的老师,其他人都可以不去看,但王老师不能不看。我望望他,又望望父亲;他望望父亲,又望望我;父亲望望我,又望望他。我认为,我们三个人中,肯定有谁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妈给我做了两瓶菜带到学校去。一瓶是豆豉辣椒,一瓶是萝卜干炒腊肉。一到寝室我就交公了,大伙马上瓜分,打了牙祭。郑海波说,你妈的手艺不错,要到你家里去嘬一顿。我说,都去给我妈做崽吧,有得吃。刘大伟说,有妹妹没有?做郎还差不多。我说,你要做我妹夫,先得好好孝敬我。童超说,刘大伟不行,刘大伟太丑了,我还过得去吧。刘大伟说,你臭美,鼻子都长到额角上去了,哪个妹仔找你不生个怪物出来才怪。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教室,然后分散在教室的四面八方。
  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觉得百无聊赖,突然想起了阿芹。她还给我写过一封信的,那封信早已被我撕成碎片吞到肚子里去了。那些碎片是不是在我的肚子里又拼成一封完整的信了呢?是不是正是因为这封信在我的肚子里起作用,我才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晚上想起了嘴里溢出薄荷香味的小芹呢?我摊开作业本,在随意翻到的一页纸上写了起来。我做这个事有点鬼鬼祟祟,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写信,我从来没有写过信,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好,所以,我以前一直不太愿意说服自己给小芹回信。
  “小芹,你好。”
  这是最起码要写的,后面写什么呢?想什么就写什么吧。
  “收到你的信已经半个月了,谢谢你还记得我。我也记得你呢,只是没有回信。我对你很熟悉,但对信很陌生,所以,请你原谅。我就是去星沙中学参加作文比赛的那个王子凡,不过,我没有获奖。那次我不应该去,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不过,也没有白跑一趟,不是跟你联系上了吗?哎,元旦你们也会放假吧,你要是不急于回去的话,我们见面谈谈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们元旦那天上午十一时在路口镇供销社门口会面,不见不散。”
  我落了款,写上日期。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逮住了两个错别字,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平时语文考试,我最怕的就是从一段话里面找出错别字,我打起灯笼都寻不着。霸蛮也要找几个,信碰呗,结果往往把对的都改成错的了,本来错的却被那段像模像样的话窝藏起来,烦死人了。这回,我不仅头一遭写信,而且还当了一回不错的“文字公安”,着实过瘾。我又问,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错?于是,又把几个疑难的地方查了字典。
  我对自己的认真感到惊讶,我好像在看着另一个同学做这些傻事。真傻呀,傻小子!我不禁对他冷嘲热讽起来。他却不理我,或者是装作没看见,继续查它的字典,默读那封酸不拉叽的信。我只好加大挖苦的力度。你这是作孽哩,第一封信就跟人家约会,她会去吗?知道你不安好心;要不,她早跟别人亲过嘴了,你大老远跑过去,值得吗?这样的信撕了算了!放在口袋里一点点撕了吃掉也是好办法,你那些教科书可是再没有下嘴的地方了。这一招好像奏效了,他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似乎在权衡着。然而,令我失望的是,他马上就低下头来,还在推敲着那封酸不拉叽的信,偶尔还念出声来。那声音怪怪的,仿佛他妈的牙齿掉落在桌子上。
  嘲笑和挖苦都无济于事。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封信折好,脸上还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晚自习休息时,他口袋里揣着这封信向传达室走去。那封信从他离开座位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它的邮程。他在传达室昏暗的灯光里,问那个矮小的大胡子门卫,你这里有信封和邮票吗?门卫嘴里衔着一根喇叭筒纸烟,他的脸黑得比夜色更浓,这真是少见的。王子凡这样的角色都不敢太靠近他,也不是怕,也不是厌恶,总之,就是不太靠近。
  门卫扯开抽屉。“吱呀”一声,惊得几缕没精打彩的灯光顿时来了精神,趁机挤了进去。那抽屉里摆着几个信封和一版邮票。王子凡问,这里到路口几天能到?门卫小心翼翼地沿齿孔撕着邮票,烟还衔在嘴里,所以那声音仿佛是从烟头明灭处发出来的。顶多五天。
  王子凡把封好的信丢进挂在墙壁上的邮筒里。
  丢进去之后,他又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还是不应该写这封信,更不应该把它发出去。我在一旁冷冷地笑着,看样子他是完全同意我的观点了,可惜为时已晚。那封信已如脱缰之马,五天后就要被一个女孩子惊喜地牵在手里了。
  王子凡再次走进教室时,已经和我合而为一。我又呆呆地坐着,不知道下面干什么好。李雁君在那里看一本英语读物,很上劲的样子,我也懒得去打扰她。她最近发狠多了,不是看英语,就是做数学,这是她最差的两门。有一天她对我说,以她在单元考试的成绩,她父亲不会让她进家门。我问她,你在星沙中学时是什么水平?她说,差不多,在星沙名次更低,不过星沙中学整体质量要好些。我说,你的篮球水平那么高,你父亲知道吗?她说,他从没看过我打球,他好忙,也不希望我只会打球。
  难怪,她是想在期末考试上大展宏图,所以,提前到现在就开始备战了。我看见她的头几乎要压着书了,把本来生龙活虎的胸脯也压制得平坦了许多;还有许多头发从后面翻上来,覆盖了整个前额。这个姿势让我几乎认不出她了,我喊了一声“李雁君”,她竟然没听到。她看得那么投入,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有几次还点到书页上了。书页上的那些蝌蚪文字被她的额头碰得四处逃散,我看着它们都跑到贾孟雄、杨曼丹的眼皮底下去了。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便拍了拍李雁君。她猛地一个激棱,浑身紧缩成一团,惊恐地望着我……
  原来,她在打瞌睡!
  我说,你没做梦吧。她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在一个林子里看见好多蝴蝶,它们围着我飞不飞去,有的还落在我的头发和衣袖上,好像我是它们的主人。我高兴地去抓它们,想和它们说说话,结果它们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不仅没抓到,反而把它们都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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