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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八)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7-01 16:49:44      字数:11281

  15
期中考试因为要排座次,弄得42班58名少男少女神经兮兮的,不仅自己班上互相要比,42班还要和41班比。集体荣誉感当然不是首要的,自己在班上的排名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一考完,各人都相方设法往老师那里钻,打听分数,查阅试卷,甚至牟取印象分的,能用到的招数都会用到。我在考试时多次与组织上联系,李雁君同学的试卷几乎成了我的标准答案。但我们两个都知道,那些答案大多是鬼扯腿。我对李雁君说,要是你成绩优异就好了。李雁君答道,那就不是李雁君了,你怎么不去找个成绩优异的做“组织”呢?比如齐艳。我说,做好事,老子就是门门打零分,也不得去找她!
  排名一出来,全班像炸开了锅。平时稳坐钓鱼台的贾孟雄和齐艳大倒热灶,贾孟雄落到第九名,齐艳更是跌到第13名。第一名竟然是曾被郑海波一口痰击中的小白脸杨曼丹。李雁君排在第50位,而受到组织照顾的王子凡反而排到了第48位。李雁君为此忿忿不平,想不到你还留了一手。我“啪”地举起右手放在太阳穴处,向组织保证,王子凡的确是歪打正着。
  我的心里非常高兴,这种高兴绝不来自于我比李雁君高两位,对于我来说,48名与50名没有任何区别;而是因为贾孟雄和齐艳那两个王八蛋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一看他们那低着头见不得人的样子就解恨。这些人平日威风凛凛惯了,像雄狮猎豹;一旦受挫,则有如霜打蔫了的茄子。你看齐艳,整天伏在桌子上,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不和别人说话,别人也不和她说话,这几天头发都乱蓬蓬的。一个女孩子,被一次考试的名次降落折腾成这个样子,简直不可思议。
  吴老师在星期六下午的班会上,对这次期中考试进行了总结。他怒形于色,因为,上学期42班还能紧紧咬住41班,虽然总要落后一点点,但有得一比;可这一回,平均竟要少四分多!
  这已经不是一个档次的竞争了。42班的同学们,在达德中学仅有的两个高一班中,你们是“二等公民”。尤其要批评贾孟雄和齐艳,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团支部书记,这个学期以来,不仅工作不得力,而且学习上也分心。暴跌十个左右的名次,这是极不正常的,这其中必有原因。我希望你们好好反思,好好检讨,好好……咳,咳。同学们,你们知道高考有多么残酷吗?相差一分,他上的是重点大学,你上的是一般本科;他一登龙门,而你则名落孙山。现在看起来不足挂齿的一分之差,很可能造成各自悬殊的命运。四分,这是多么巨大的差距啊!
  吴老师越讲越激动,眼珠子差点都要爆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却不写字,每到激动处,就用粉笔敲打讲台的边缘,敲断一支则扔掉又换上一支,再敲断,再换。直到讲台上一盒新粉笔全部被他敲断了,还不过瘾,又选了稍长的断粉笔敲。班上严肃的气氛被他的这一举动稍稍缓解。
  128寝室这次排名最高的是郑海波,第27名。我们嚷着要他请客。他说,我上学期第25名都没请,这次还后退了两名,更不要请了。刘大伟说,不仅要请,而且还要把上次的补回来,因为上次之所以没要你请,是因为王子凡没来。
  郑海波说,那好吧,我请大家嗑瓜子。
  我们都知道,郑海波家里是班上最穷的人家之一。这从他的穿着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几乎不换洗衣服。夏天只有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今天洗了明天就要穿,有时没干他也必须穿在身上,用体温将它煨干。穷困迫使他勤洗,爱卫生,一无所有也使他为人厚道,性格开朗达观。
  童超的家境肯定比郑海波好,但父母不见得有多少文化,家里很可能鸡鸭成群,所以,人也染上了许多畜性。大热天他也很少洗澡,有几回他连脚都不洗,其脚气的威力绝对胜过伊拉克的生化武器,脚板上一层厚厚的污垢,我们戏称之为“黑太阳731”。在全寝室同胞的强烈抗议下,他想出一条妙计,用废报纸把脚包得严严实实。不过,他睡觉哪有那样老实,没几下就拆包了。不过,第二天醒来,我们也不觉得什么了。128寝室在这样的寝室长带领下,其大气污染在全班和全年级中都享有盛名。
  刘大伟家里最有钱。他穿得最派头,又喜欢来点小打扮,比如皮鞋要擦得比镜子还亮,头发要四六开,有一点偏差都不行。寝室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使用梳子和镜子。他还从家里带了一只漂亮的小闹钟来,钟早已不闹了,而且慢了五分钟。但刘大伟就是刘大伟,好像猴子戴顶帽子放在脑袋上,还是猴子而不会变成人一样。刘大伟在外面,最有兴趣做的一件事就是掏出“鸡鸡”随地撒尿。有时,明明来得及到厕所里去方便,他硬要躲到某丛灌木或某株大树后面,弄得整个地球沙沙有声,还要我们跟他放哨。有一次,郑海波故意捏出女人腔调,刘大伟信以为真,硬生生地把一兜尿掐断,慌忙把那家伙放进裤档里。出来一看是郑海波捣蛋,只好又跑回原地方,再掏出那家伙,结果好久还尿不出来,气得他嗷嗷直叫。我们都上去帮他,可是越帮他越尿不出,这时,那边传来了嘹亮的女高音,他又赶紧把那家伙塞进去,结果这下尿出来了,哗哗啦啦全尿在了裤子上。他三天没和郑海波说话。三次到外面都没有掏出那玩意儿随地撒尿。他那条裤子洗了三次我们还闻得出一股尿臊味。
  郑海波跑到校门口的南货店买了两斤葵花籽。加盐炒的,很香。摆在一张方凳上,大家嗑起来。
  我说,光嗑瓜子味道不足,这样吧,每人讲一个有关自己或自己家里的故事,看谁讲的最有味,下次大家请他的客。从东家郑海波开始!
  大家都表示赞同,而且要求一定要讲真实的,不能添油加醋。
  郑海波刚放了一把瓜子在口里,我这么一说,他连忙吐出一些放到手板心,口里还剩了几粒,作为第一批要镇压的对象。所以,我们等了一会,才听到他讲的下面的故事。
  我家在一个山脚下,那山小,尽是坟。我的家四面都被坟包围着。我五岁那年,我妈跟别人跑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爸老出去打麻将,好晚才回来,有时干脆不回来。我姐带着我。晚上空荡荡的,山上经常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在家也无聊,就约了附近的小朋友晚上来打牌。人一多,只管闹,也不怕坟啊猫头鹰的。有一天,对门张三张四两兄弟来了,大家一起玩升级。忽然,有人敲门。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位白胡子老头,老得看不出他的年纪,我从没见过这么老的老人。但他的精神很好,而且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姐姐立即起身,问他找谁。他不做声。问他喝不喝茶,他不做声。问他打不打牌,他望了一眼牌桌,也不做声。然后,他到每间房子都溜了一圈。我们几个中,张三年纪最大,有十五岁。他说,这老头可能心怀鬼胎,要把他赶走。而我和姐姐都有些怕了。
  老头从房子里出来,说话了:“你们怎么住在我的房子里?快搬走!”我紧紧挨着姐姐,姐姐也紧紧挨着我。这时,张三站起来,顺手抓起墙角的一根木棍,说:“这明明是郑家,你睁开眼说瞎话。再不走,我就是一棍!”那老头哈哈一笑,说:“这不是对门张家的老三吗?那好啊,我就住到你家去,还要你跟我做伴。”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门也跟着关上了,像老头没来时一样。
  玩到晚上十点多钟,张三兄弟回去睡觉了。我和姐姐不仅睡不着,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好怕那老头子再闯进来。不知过了多久,深夜了吧,突然听到对门鸡飞狗叫,旋即有人大喊:“起火啦,张小牛家起火啦!”张小牛是张三的父亲。我和姐姐急忙爬到窗户边,透过玻璃,只见对门火光冲天,人仰马翻。
  父亲跑回来,关照我们几句,就到对门救火去了。我们姐弟俩实在憋不住,上床睡了。一觉醒来是第二天,父亲坐在我们床边。他说,好惨,张小牛家里都被烧光了,那火比野兽还猛,一村人扑都扑不住。姐姐问,人都没事吧。父亲叹了一口气说,真是怪得很,有坐骨神经的牛嫂子没死,有心脏病的小牛没死,老弟也跑出来了,偏偏身强力壮的三伢子被焖在里面,人都烧成灰了,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姐姐一听,“哇”地哭开了。我知道姐姐喜欢张三好久了。姐姐一边哭,一边告诉父亲昨晚那老头的事。父亲顿时脸色煞白,他说,我们家的地基正好是一块铲平的坟地,因为许多年无人问津,长了一人深的草。我们家缺钱,就在这块现成的地基上建了房子。父亲决定马上拆房,借钱到村口盖了三间茅屋,我们现在还住那茅屋里。
  这个故事听得大家半天没吭气。童超迟疑地问,你这是不是真的?郑海波眉头一皱,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又不是道听途说的。我说,这样的事虽然蹊跷,但不一定就不存在,我看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按照坐的顺序,下一个是刘大伟了。刘大伟清了清嗓子,给大家做了一个鬼脸。“我叫刘大伟,男性,汉族,1977年生,长沙县金井镇脱甲乡人……”
  “你这是念征婚启事呢,还是颁布通缉令?”我问。
  “我这是开场白。”刘大伟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甩,甩出一股美丽的风夹杂着长期没洗的溽气,数点白色的头屑在风中飘舞,然后落到瓜子堆里,让我们共享。
  我伯伯是村上的支部书记,他担任这一职务有20多年,在村里德高望重。这个老党员信仰极为坚定,只要是党的话,他一定一听到底;谁敢说一句对党不恭敬的话,他就捋起袖子要打人。村里人都怕他,敬他。只有一件事,他硬是没听党的话,也给村里人留下了话柄和笑柄。那就是在生儿育女这个问题上,他老人家顽固的立场简直坚不可摧——他非生一个儿子不可!
  生到第四个还是女。乡上的领导来做工作了,说:“这家伙勉强不来的,现在时代变了,男女都一样。你又是村上的书记,影响多不好。”我伯伯气咻咻地说:“那你们就把我的职撤了。”接着,他索性解开裤带子,扯出自己的那根家伙,“要不你们现在就砍了它,既然它不争气,就送给你们下酒算了。”乡上的人都和我伯伯关系好,哪会这样做呢。村里更是没得说,我们村里致富全靠我伯伯打的算盘,砖厂、养殖场、木材加工等都是他一手搞起来的。所以,他一边用强有力的手段抓计划生育,一边命令我伯妈为他下崽子。我表姐说,他父亲每次吃过晚饭,碗筷一丢,就把他娘往床上拖。有一次,会计来找他有事,他急急忙忙从房里跑出来,裤带子没系好,正好走到堂屋里,“啪嗒”,裤子掉到了脚背上。会计说:“我在看账簿,什么都没看到。”我伯伯恨恨地骂道:“吊鸡巴有个卵用,连个小鸡巴都生不出。”
  我伯伯眼见得生崽的希望日益渺茫,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老是骂我伯妈没用,还要“操你的娘”。我表姐算了一下,他父亲每天嘴巴要操九九三十六遍他妈的娘。操着操着,皇天不负有心人,生到第七个,大鸡巴,不,老鸡巴终于生下了一个小鸡巴。这一年他已经52岁了。
  为了隆重庆贺这一持久战的胜利,我伯伯大办流水席,乡上的领导、亲戚朋友和全体村民都来喝一杯羹,整整热闹了三天三晚,白天吃饭喝酒,第一个晚上看电影《红高粱》,第二个晚上看皮影戏《焦孟救主》,第三个晚上请了县里一个什么歌舞团,大跳脱衣舞,台下的青年后生们越看越拢,差点把临时搭建的舞台都挤塌了,吓得台上那些女的一个个尖叫。第二天,村里一位比我伯伯资格更老的前辈还在火冒三丈:“这群不知廉耻的婊子,奸了她们都活该!”村里的后生顿时抓耳挠腮的:“大伯,你这话不早说!”
  大闹之后,村里又平静下来。过了一年半载,我伯伯家发觉,这小子有些不对劲,身上柔若无骨,脑袋顿都顿不稳,总是斜搭在肩头上。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伯伯再也顾不得自己是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了,到处求神拜佛,问卦访医,听到什么药好就搞来往那小子肚子里灌。奇怪,还真有效,那小子一天天骨头硬起来了,能坐能站能吃能睡,就是不能说。一家人又急得要死,又到处问卦访医,求神拜佛,听到什么药好就搞来往那小子肚子里灌。一直到小子五岁的某天,我伯妈从田里回来,他坐在门槛上玩,痴楞楞地看着他妈,忽然喷出一句:“操你娘的!”我伯妈被自己的宝贝儿子操了娘,不仅不生气,反而欣喜若狂,一边向村部疯跑,一边高喊:“我儿子会讲话啦,我儿子会讲话啦!”
  刘大伟的故事像一颗开心丸,让我们笑个没停。童超又不卖账了,说,你这故事不能算是自己家里的,是你伯伯家里的。刘大伟扬起巴掌吼着,怎么不算,都姓刘!童超说,那你讲个刘德华的故事不也是你们刘家的。刘大伟猛地蹦起来,是我亲伯伯呢!童超连忙用双手推开他,好,好,好,是你亲伯伯,我又没讲他不是你亲伯伯。下面轮到我了。
  我读初中时,暗恋我们班上的班长。她就住在学校里,她妈妈教我们语文,她父亲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她一家子住在一间空教室里,一扇窄窄的门总是关着,我对那门的后面充满了神往。我在班上成绩很好,是惟一能威胁到她这个第一名的对手。她还经常有些问题要和我一起讨论。我越来越发觉,我魂不守舍,我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她,而且我也感觉她总在注意我。也许,她有心我有意呢。我这样痴迷地想。
  过了一段时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一本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杂志上找了一句话,写在纸条上,放进她的抽屉里:
  “送给你一个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编织成的祝福,送给你一个用九百九十九个祝福凝结成的挚爱。”
  我亲眼看见她打开了抽屉,看见她惊异地看着那张纸条,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脸上仿佛还有一丝甜蜜的笑意。我心里激动万分,为自己的成功,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幸福。我甚至发誓要读好书,和她一起考高中,考大学……我对未来怀有无比美好的憧憬。
  然而,高傲的班长,我心中的玫瑰,她却将那张纸条交给了她的父亲。她父亲马上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在会上他要我上台把那张纸条朗诵一遍。我没有。我身体木然地站在台上,目光却在寻找班长,我看到她把头羞到裤裆里去了。她父亲见我不读,便叫我下去,他代我深情地朗诵了一遍,惹得同学们发出山洪爆发般的笑声。
  我一直想报复班长,苦于找不到适当的机会。有一天傍晚,我偶然路过她家所住教室的窗户外边,听到里面有哗哗的水响。我发现窗帘没有拉紧,便悄悄地将眼睛凑上去。天啦,我真的难以形容当时晕眩的感觉,我几乎被一道亮丽的白光击晕。我的脚像生了根一样扎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呼出一口气。只怪我太贪了,我不满足于在那一条缝里偷看,想用棍子将窗户里面的搭钩拨开,一不小心弄出的声响太大,惊动了冲完水正在擦身子的班长。她的叫喊声让我逃无可逃,我被抓到了校长室。她父亲一定要把我开除,幸而校长仁慈,他知道一旦开除我,学校的升学率会受到影响。他厉声问我:“看到什么了吗?”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他便做了一会教导主任的工作,于是,我受到了记大过并留校察看的处分。
  “那班长现在在哪里读书,你知道吗?”刘大伟问。
  “据说通过她父母的关系,到县城读去了。”
  我说:“说不定在星沙中学呢。”
  童超双手一摆:“管他那么多,反正该看的我都看了,臭婊子!”
  刘大伟说:“你要早告诉王子凡,他上次去星沙就会帮你找一找的。”
  “找个屁,现在她送给老子,老子也不得要了。”
  我拉住童超的手:“不要讲气话了,故事还没完呢,我来扫尾吧。”
  我就讲了我和小芹那个晚上的故事,以及我是如何被路口中学开除出来的。他们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刘大伟说,我要早知道你有这样的英雄气慨,根本不会和你在寝室里干那一架。我说,不打不相识嘛。郑海波说,那你比童超强多了,人家不就看了几眼吗,你还尝到鲜味了。开除,值得!转到达德中学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我们才发觉,瓜子早就嗑完了,满地都是壳。我们又讨论了四个人的故事,一致认为,都讲得不错,但没有特别突出的。借用流行的评比法:一等奖,空缺。
  皆大欢喜。
  16
  达德中学的初冬笼罩在一片阴冷之中。我的感觉只有白色,虽然远未到要下雪的时候。但空气呈现出凝重的白色,感染了天上大块大块的云和山上零零散散的树。山上的绿色看不太出了,不是褪掉的,而是被空气的白浸泡得失去了本色。学校中砖红的建筑物、土黄色的地面、灰暗的台阶都渐渐地与空气保持着一致,连同学们青春的喊叫也变成了类似荒原上马群的萧萧嘶鸣。
  龚校长在大会报告上说,我们达德中学的建筑结构呈一个“王”字,一进校门是大操场,操场东面是一线建筑学生宿舍,上面是二线建筑教学楼,再上面是三线建筑老师办公室兼单身宿舍。中间用风雨长廊连接。因为这个“王”字,所以达德中学校风正,学风好,出人才,地处僻陋而蔚为名校。
  可在王子凡看来,龚校长的牛皮吹得并不科学,达德中学也很像一个“主”字,他忽略了三线建筑上面的一点,即半山腰上的猪圈。虽然这一“点”是个猪圈,但像个“主”字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把这一点忽略掉,那么还有一个地方是忽略不了的,因为它是达德中学惟一一栋新楼,那就是龚校长他们住的教师宿舍楼,大致斜靠在三线建筑的左边。这样看上去,达德中学就像一个“生”字。一个学校像个“生”字应该说正得其所,至少是没有什么不好。何以校长大人硬要丢下那一“点”一“撇”,认定那一个“王”字呢?
  我把这个观点告诉李雁君的时候,她颇为不屑地说:“你以为龚定坤愿意呆在这个‘王’字里面,他是讲得好听,自己直想调到县城去。找过我父亲好多次了。”我说:“在这里当王子,还不如到县城去拿扫把,是吗?”李雁君答道:“好多人就是这样想的。”
  这时有人过来,拍着我的肩膀,由于太快,我没看清是童超,还是郑海波,还是别的什么人,只听到一句——收发室有你的信。
  信?!
  这对我是一个很刺激的字。我从未收到过别人的来信,也从未给别人写过信。或许,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一封信从很远的地方,是通过一种怎样的方式,到达另一个很远的地方的。我知道有飞机,有火车,有汽车,但花那么大代价,就是为了传递一封信,值得吗?课文上有杜甫老先生的诗句“家书抵万金”,我读了好笑,我是宁愿要万金也不会去读那劳什子家书的。
  但居然有人给我写信了!肯定不是家书。我也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写和收到过信,除非他不让我看见;要我妈写信,那老天都会笑掉大牙。我的心里竟然有些莫明其妙的激动,不过,我在李雁君面前不会表露出来。我继续跟她胡扯漫谈,不觉便腔调更高,表情更丰富,手势更多了,激动的心情瞒不过我自己,也许能瞒过李雁君的。可是,瞒不过自己的东西干吗非要去瞒别人呢?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总要做一些东扯葫芦西扯叶的事情,好比天气的变幻无常,东边出太阳,西边下大雨。
  李雁君说,她要去洗衣房了,不多谈。我当然不会盛情挽留她,虽然我不会主动提出告辞,那样就会显得一封信对于我是多么重大的事。而现在,她摆摆手走了,直到她跨到第四步,我才转身向收发室走去。猛然感觉自己走快了,因为我担心李雁君会回过头来观察我的表现,于是,放慢脚步,掌握好节奏,稳稳地——向收发室走去。
  收发室就是校门口的传达室。与信打交道多的人叫它收发室;在这里进进出出经常被门卫喝住要看证件、登记名字的人,叫它传达室;像我们这样,又没有信,又不要登记的学生,则干脆叫它校门口。
  门卫四十多岁,矮小得近似侏儒,要不是那把络腮胡子,完全可以不把他划入男人之列。他黑得像一团炭,极少言语,嘴里总是衔着一根喇叭筒纸烟。有高年级同学送给他过滤嘴香烟,他不声不响地接过去;待送烟的人一走,他就将过滤嘴掐断,把烟丝扯出来,认认真真地放到他裁的小方块纸里,卷成喇叭筒再抽。这些小方块纸原料不一,有废报纸,有学生的作业书,有旧书页等等。也许是一种习惯的驱使;也许更重要的是,一支香烟足足可以做成两支喇叭筒,这样花算得多。
  我一直不知道门卫姓什么,也没有问过。他很敬业,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张校门。我想,达德中学如果只剩下了一个人,那就是他。其实,他姓门名卫就挺好,门这个姓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有个外国人就叫门,门,门捷列夫的,他吃了饭没事做,炮制出一个元素周期表,害得我们要多花好多背功,化学也变得难学得多。如果没有门,门,门捷列夫同志的狗屁周期表,化学可能会是所有学科中最容易学的科目。不知道这个想法对不对,反正王子凡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姓门并没有什么不好,门在日常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校有校门,家有家门,国有国门,还有,对,还有阿门!所以,门的卫士,简称“门卫”,多么简洁、清晰、明快啊,四分之二拍,半拍休止,中速,深情地。
  这么一想,我就直呼其名了:“门卫,听说我有信?”
  他看了我一眼,奇怪我所使用的富有乐感的腔调。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然后猛地往回一收,仿佛小提琴手示意歌手,可以开始了。他喷出了一口烟,好像从他乌黑的嘴里跑出的一大队逃兵,四下溃散,一忽儿便无影无踪了;紧接着是另一队逃兵。一支小分队钻进了我的鼻孔里,我狠狠地一个喷嚏,又将这支小分队打得到处乱窜,有几个逃兵竟窜到我的喉管里去了。我用手捏了捏喉结,再次问:“我是不是有信?”
  门卫这才下意识地望了望桌上竖立的一块小黑板。有信的人上面都写着名字,我的名字在第三个。我为了尽快脱离这硝烟弥漫之地,主动地说,我是王子凡。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摞信,很快就找出了那封属于我的。
  我拿了就要走。他冷冷地喝道:“签字。”这下轮到我惊讶地看着他了,我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虽然嗓子惊人地沙哑、低沉,但能开口说话对于他来说,仿佛是一个奇迹。他翻开了一个黑壳面笔记本,本子上用线吊着一根圆芯,我捉着这支圆芯签上自己的名字,感觉是在用一支步枪打飞机。
  信封上写着“达德中学 王子凡同学 收”,寄信人地址一栏写着“内详”。我撕开信封,里面一张薄薄的材料纸。我首先就看信的落款,啊,你猜是谁?你们猜是谁?你们每人猜三遍,猜对了有奖,奖——王子凡的亲笔签名;猜错了要受罚,罚你们交出教科书,给王子凡来啃。
  哎,算了,你们猜不准的,我也不卖关子了,是小芹来的!读读信吧:
王子凡学友:
  你好!
  好久不见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得到。我被开除后,回到家里呆了十几
  天。我妈通过好多关系找到学校的教导主任,这人据说还是我们本家。于是,
  几经波折,我终于得以返校。我想尽量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不过,
  我还是时常想起你,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学校开除
  的。早几天,我偶然听到我们学校去星沙参加作文比赛回来的一个男同学讲,
  达德中学去参赛的那个男生好像原来在路口中学读书,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
  男同学是我一个村的,知道我们被开除的事。
  我听了,心里很高兴。我猜十有八九是你。你不仅有书可读,还能代表学
  校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真是了不起!说明我以前对你还不太了解,你愿意跟
  我通信吗?你愿意做我的学友吗?
  不多写了,也许你看不到这封信,也许我是在跟一个虚拟的对象说说话
  而已。要是看到了,回信好吗?我等着。
                            祝你进步!
                              小芹
                           12月2日晚
  我把信读了两遍。然后按照原来的痕迹折好,塞入信封,放进上衣口袋里。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信原来是这么回事,它能唤起你一种遥远得有些陌生的熟悉,它能衔接一份已近中断的联系,它能让你在内心里把现实的过去再理想化一次。收到这封信,我便觉得我和小芹亲嘴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达德中学对于我来说,反而一下子变得遥远了。
  这一天剩下的部分我显得特别沉静,不爱说话,也不太跑动。有人给我写信,使我自己感觉像个大人,我为这种幼稚感到好笑。这一天剩下的部分我再也没有见过李雁君,也没有见到刘大伟、郑海波、童超,更没有想过他们。这一天剩下的部分我被一张望普普通通的材料纸覆盖着,那上面几行歪斜的字像蚂蚁一样盘踞在我的心情里。当我第二天早自习再见到李雁君时,我差点认不出她了。
  李雁君很突兀地说,我看过你打篮球,好滑稽的样子。
  我说,那样难看?
  不是难看,是滑稽。
  此话怎讲?
  你姿势优美,技术太差,这就是滑稽。
  我还以为你说我姿势优美,动作难看呢。
  你自己不正经,老把人也想得不正经。哎,我们马上要训练了,明年五月份有比赛。
  你?训练篮球?
  嗯,特务连还要我当副队长呢,队长是高三的陆林凤,就是38班那个五大三粗的,像伢子一样,一看就有劲。乡下真是神奇,把她练得那样结实。
  我从没见过你上场?
  那当然,真人不露相嘛。上体育课,我们班上这些女生那猫腻腻的样子,哪像打篮球啊,玩皮球还差不多。
  我扑哧一声笑了,什么时候我们也玩皮球去?
  才不跟你玩呢,篮都投不进。
  过一会,吴老师走进来上课,他问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有一本成语字典。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有的什么都没说,像我和李雁君,不过她有我没有。
  吴老师要我们在这个星期之内,每人都准备一本成语字典。他说,成语是我们中国五千年文明的精华,是绝对的营养品,就像麦乳精和人参蜂王浆一样。刘大伟在下面蹦出一句,就像过期的麦乳精和人参蜂王浆。吴老师立即鼓起死鱼眼睛追寻此话的来源,他没有听清是谁说出这样的妙语,他请这位同学站起来。
  下面没有动静。他再次请这位同学站起来。
  这时,郑海波竟然嬉皮笑脸地站了起来。知情的同学们都诧异地望着他,不知情的其他木脑壳同学和有着无穷智慧的吴老师则信以为真。
  吴老师严肃地望着郑海波,郑海波被迫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吴老师意犹未尽,他走下讲台,来到郑海波座位旁边,轻轻地,仿佛是对他一个人说:“讲得好,请坐下。”然后,吴老师快速走上讲台,继续上课。成语虽然是精华,但它是死的,靠人去用,它才能活起来。写作文也好,说话也好,都是将死的字词句激活的过程。
  老师的谆谆教诲激活了我的脑子,我在位子上把手举得老高。吴老师看到了,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为什么人死了不能被激活,而成语死了却可以被激活呢?”吴老师愣着,用手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生怕它掉下来似的。我接着说:“是不是因为成语总是要死不落气,而人一死就断气了呢?”许多同学都笑起来,一些成绩好的同学则生气地望着我,认为我打了老师的岔,把课堂里搞得乱糟糟的。吴老师冷静地回答:“你自以为你的问题提得很有水平,实际上对教学毫无益处。当然,提得出问题总是一件好事。”
  下课后,刘大伟冲到郑海波那里,向他兴师问罪,怪他侵犯版权,把别人的妙语戴在自己头上。郑海波说,叫你站起来你不站起来,我看这么来神的一句话没人认领,我就冒险把他领回去算了。
  你冒什么险?
  挨批呀!没想到还得了表扬,吴老师真是有味。
  我正好过去了。刘大伟朝我胸口擂了一拳,你尽出风头!我说,我就看不得刘大伟那小子抢头彩。
  那你是我的克星?
  不,激活一句成语吧,我们是相得益彰。
  服了你,成语博士。
  郑海波说,是“要死不落气成语博士”。
  三人击掌相庆。
  吃过晚饭,我来到了篮球场。李雁君她们正在训练。特务连牛高马大地站在球场中央,嘴巴里衔着一只口哨,口哨的屁股上系着一根尺来长的红毛线。特务连的两边各站着一排女队员,每一排都是五个。特务连的手里拿着一个篮球,口哨一吹,他就将手里的篮球扔出去,从队伍里按顺序跑出来一名队员,接住这个篮球,然后带球上篮。他每吹一下,红毛线就抖动一下,像一条受惊的小蛇。
  李雁君回头看见我去了,做了一个她常做的鬼脸。十个人排成两队,只有她没有安静过,不是揪一把旁边那位队员的辫子;就是一只脚,左脚或者是右脚,在沙地上使劲地磨蹭。她穿着一套蓝色运动服,我觉得她穿运动服最漂亮,有一股英气支撑着她,反而彰显出她身上姑娘的味道来。
  轮到她上篮了。当特务连抛球的时候,她迅速朝我抛了一个媚眼,接过球便衔枚疾进,在距篮架约两米处飞身跃起,篮球打板入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身手非常漂亮。我几乎要被迷醉了。上完篮后,她看都不看,知道球肯定入筐了。慢跑着绕一个圈,回到队伍里,又去揪旁边那位队员的辫子,借机侧过身子望着我笑。我向她竖起大拇指,她笑得更灿烂了。这时,对门那排的一位队员正在上篮,球没有进。特务连把嘴里的哨子拿下来,说:“起跳时,没有控制住身体的重心,出手就无法准确。李雁君再来示范一遍,你们看她是如何控制重心的。”
  李雁君毫不客气地跑上去,接过特务连抛出的球,来了一个三步跨。第一步跨得很开,像一只飞翔的燕子;第二步突然缩小,似一张拉弯的弓;第三步尽力一跃,如离弦之箭。手举的一刹那,球也出去了,无声无息地空心入篮。特务连都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场上其他女队员也稀稀拉拉拍了几下。李雁君绕了一圈后,又回到队伍,用脚,这回是用左脚,磨蹭着地面。地上匀整的沙子被她的脚旋出一个洞,她离开的时候,那只洞就显得不耐烦起来,空落落地等着,一直到她回到队伍中,用左脚或右脚再次磨蹭着它为止。
  训练结束了。李雁君问我怎么样。我说,你应该当队长,或者队长兼教练。她说,那不会抢了特务连的饭碗?我问,你怎么吃饭?她说,篮球队员统一开餐,晚自习都可以迟到,好幸福吧?我说,难怪你这么盼着训练。
  这也是一种敬业精神吧,有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你穿这身运动服硬是好看!
  李雁君望了望自己身上,似乎不敢相信的样子,脸上却又分明挂着骄傲的笑容,像中秋夜晚天上挂着的那轮月亮。她打趣地说,我还以为王子凡不会夸人呢。拍拍屁股就跟上队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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