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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七)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6-27 20:35:19      字数:10063

13
  作文比赛开赛在即。我和韩小娟整装待发。所谓“整装”,就是将一套换洗衣服塞进书包里,还放了吴老师给我的那摞油印资料。韩小娟提了一只漂亮的小皮箱,我不明白她要带那么多东西去干什么,只有两天。
  领队却是教外语的彭抗美老师,理由是她家里住县城,她趁机可以回家一趟。也就是说,她搭我们的便车。其实,我和她都是搭韩小娟的便车。韩小娟的父亲是副县长兼县委副书记,他派了一辆小车来接我们。当我看到那辆乌黑发亮的小车时,我想,这可能是我参加这次作文比赛最大的收获。
  韩小娟坐在前面,她的左边是司机,她一口一声“X叔叔”,我总没听清,是秦叔叔,还是宁叔叔,还是金叔叔,好像她每叫一声前面那个字的发音都不同。也许,这就是韩小娟的风格,她时而用普通话,时而用港台腔,时而用长沙话,把一个称呼演绎得婀娜多姿,以这种水平参加作文比赛,必拔头筹无疑。我默默地坐在后排,旁边是庞大的彭抗美老师,她占了后排座位的三分之二。她的右腿和我的左腿挨在一起,我的这部分像一根干柴,而她的那部分则像公路上的压路磙子。我惭愧地把脚收拢,彭老师望着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心里有底吗?她问。
  我在继续观察我们的腿部,没有回答。
  看不出你还会写作文。
  她把腿向自己那边靠了靠,这是一种身体语言,我明白。
  我写得不好。
  能参加作文比赛,就是一把好手了。以后把外语成绩也要提高上来。
  外语好拗口的。
  所以才是外语嘛。不过,你想想,外语也就是外国人的语文,和语文还不是一回事。你学得好语文,没理由学不好外语。
  彭老师的话倒是在理,可是她不明我的底细。我也不好打肿脸充胖子,如果要我的腿再肿大一倍,赶上彭老师的腿,那还不如把我的腿锯掉。说不定,一锯掉我还能成为张海迪那样的人物。哎,别想起要去成为谁了,王子凡还能成为谁?能成为王子凡就不错了。我不是一样的可以参加作文比赛吗?达德中学才两个,其中一个是县委副书记的女儿,另一个就是我王子凡。
  郑海波讲我走运气,好事都让我给拣上了。我唬他:那还不是因为我是王子凡!
  小车进了县城。县城还是蛮气派的,路宽但不觉得宽,车太多了;楼高也不觉得高,大家都比着。红绿灯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最威武的是警察,他指东你不敢站西。小车只到县委去,那是韩小娟的家。我和彭老师在县委门口下了车,那张门吓死人,有五六个达德中学校门那么大,还站了一个士兵,腰间那玩意一看就知道他妈的是真格儿。不读书,在这里站一站也够威风的。我想。彭老师把我拉走了。
  我们先参观了比赛地星沙中学。彭老师说,这是全县最好的学校。果然如此。与它比起来,达德中学活脱脱一个乡巴佬。校门虽然大约只有县委的一半,但也有达德的两三倍。教舍都是新的,栽了好多树,还有足球场和花园。我想吐一口痰,都有点胆怯,不知道该往哪儿吐。痰在喉咙里打转,弄出一些声响,彭老师指着一个漂亮的熊猫说,吐到那里面吧。我走近一看,熊猫的嘴张得老大,里面都是垃圾。原来这是一个垃圾筒,我还以为是校园内的雕塑呢。我对着熊猫的嘴巴狠狠地吐出一口浓痰。
  然后,彭老师把我带到距星沙中学不远的一家小旅社,叫光明旅社。跟我办了一个晚上的住宿手续,她交了十块钱给那个老板,又给了二十块钱给我,要我自己解决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早餐。她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县城?我点点头。怕不怕?我摇摇头。她说,那我就回去了,明天上午八点在星沙中学校门口见。我说,你回去吧,明天见。
  彭老师走后,我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一边走一边记着一些标志,这样就不会迷路。在大街上走,没味,尽看车。我拐进了一条小巷,我看见口子上有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摊主个子高高的,披着长发,我一直在想,女的长这么高的个子,找不找得到男人。猛然,一声“卖糖葫芦哎”吓我一大跳,再过细一看,的确是个男人。男人的头发留那么长,真是无耻!前头有人在打桌球,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那女的每打完一杆,就要到那男的腮帮子上咬一口,周围没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这让我觉得很好奇。如果那次我和小芹在这里亲嘴,不就没一点事了。我想起吴老师教我们的,有关记叙文的三要素,人物,时间,地点,这都是很重要的。看来亲嘴也是如此,做其他事可能也是如此,下次自己得多长个心眼。
  一条巷子经不起几走,我又到了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它的两边摆满了菜摊子,很多人在卖菜,更多的人在买菜。叽叽喳喳,像一棵树上蓄满了麻雀。前头一个买菜的妇女和一个卖菜的妇女吵得很凶,买菜的妇女手里拿了一把墨耳菜,说,七毛!卖菜的妇女把头一甩,不,八毛!
  七毛!八毛!七毛!八毛!七毛!八毛!
  买菜的妇女把菜往地上一摔,八你咯尸,不买了。被卖菜的妇女一把拖住,好端端的菜摔成这个样子,想走啊,陪!其他卖菜的男男女女也一齐高呼:陪!
  买菜的妇女见状,回转身,双手叉腰,我摔了,你们又怎么样?我丈夫是工商所的,明天就可以把你们全都赶走!
  卖菜的全都不做声了。那个妇女捡起那把墨耳菜,理了理叶子,闷着脸说,还好,没摔坏。又把它放进菜篮里。
  这条街上所有的眼睛都一齐放射出无限崇敬的目光,投向买菜的妇女。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她太伟大了!这辈子能找个在工商所做事的丈夫,不管是搞饭的还是守门的,只要是工商所的人,打个屁都是香喷喷的。中国有几个工商所,一个工商所又有几个人,她竟然能在工商所里扒饭吃,不由得不令人肃然起敬。
  我跟在这个买菜的妇女后面走,我愿意做他的跟屁虫,分享哪怕是一点点别人的崇敬。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似乎谁都看得出我是个想沾光的小瘪三,他们的眼角都不瞅我一下。我只好改弦更张,在一个油条摊前停下,花两块钱买了四根油条,一边走一边嚼起来。
  我应该往回走了。我记得自己大概穿过了三条巷子,按照记忆,我逐渐向心目中的光明旅社靠拢。但是,我由于缺乏经验,犯了一个大错,我记的标志都是摊呀、店呀,一到晚上这些摊店要不关门,要不就收摊走了,而城里的十字路口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下把我搞蠢了!我估计往回走到旅社顶多只要半个小时,可我走了近一个小时还没找到线索,而且连刚进城时的那条大街也找不到了。我就问,先问光明旅社,没一个人晓得;后来我灵机一动,问星沙中学。大家都知道。虽然问了五个人,有两个人指的是相反的方向,我还是根据自己的直觉,找到了星沙中学的大门。
  天已经黑了。光明旅社离星沙中学不远,彭老师带着我往右走了约二三百米,再进一条小巷就到了。可我把校门右边的巷子都走遍了,还是找不到那家光明旅社,我既心怯,又力乏,看见一栋关着门的屋子前摆着一把椅子,便坐了下来,我有些困了,天气也凉了下来。我想,就在这把椅子上过一晚吧,天亮了再找,我的换洗衣服还丢在旅社呢。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老头,他把一盆脏水泼到街上,我对他好面熟。问道,老人家,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光明旅社吗?老头诧异地看着我,惊呼,哦,你就是下午一个女老师带来的那个学生吧?我们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被人贩子拐骗了。你要明天早晨还不回,我就要去报警了。你看看门上。
  老头指着门上。
  我知道了,这就是下午彭老师付钱的那个老板。而门上挂着的一块匾上真切地刻写着“光明旅社”四字,因为是绿色的字,晚上实在难以辩认。
  我进了屋,上了楼。老头问我洗不洗澡,我说洗。
  老头说,只能到厕所洗。
  厕所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间的转角处,地方狭窄,单坑。坑这边还有约摸两尺见方的一块,铺了薄薄的水泥,上面挂着一只莲篷头,每隔二点五秒钟就要滴下一粒黄浊的水,把水泥地面砸得发出金黄的响声,承载水滴的那个部位有一圈已经黄得发黑,像李逵的眉毛。弯角的小水池上也伸出一个龙头,用一根鞋带样的绳子狠狠地捆着,仿佛那里正在开一场批斗会。龙头锈得像一个极少使用的、名存实亡的成语。
  拉亮电灯,十五瓦的灯泡懒懒地发着光,灯泡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蛛网,灯一亮,吓得一只小蜘蛛落荒而逃。关上门,门栓坏了,无法倒栓上。我想,在这里洗澡,要是有人进来解手怎么办?尾巴都藏不住呀。我索性取下莲篷头,扭开,把脚冲洗了,又抹了一把脸,回到房里就呼呼大睡。
  睡到第二天天亮,我的意识已然混沌不清。我以为自己还睡在达德中学的128寝室,心里正纳闷,怎么还不响起床铃?猛然一个翻身,套好衣裤,打开门,对着楼下的老头,请问什么时候了?老头说,小伙子,昨天睡得晚,再睡一会吧,才八点一刻呢。
  我赶紧背起书包,往外面跑。跑上大街,正好碰上彭抗美老师拖着胖乎乎的身体往这边跑。她一见到我,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八点半就不准进考场了,你,你自己跑吧,我跑,跑不动了,在,在316教室。”
  我一溜烟先跑了,在星沙中学校门口,传达室的人喊道:“干什么的?”我一边跑一边告诉他:“参加作文比赛的。”
  我跑到316教室时,教室里坐满了人。监考的老师看了一下表,说,迟到了28分钟。我看到一张空位子,便过去坐下了,课桌的左上角贴着一张长方形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我的大名。
  监考老师走来了,交给我一叠稿纸,检查了我的学生证;然后说,作文题在黑板上。我坐着喘了几口气,满教室望了一圈,韩小娟坐在中间那排的中间,她的羊角辫直直地指向空中。她急急地在稿纸上写着,没有注意我在看她。我再看黑板——
  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
  可以使用除诗歌之外的任何文体,字数500—1000字。
  时间:8:30-10:30
  天啦。吴老师的油印资料上根本没有这种类型的范文,李雁君借我的那摞作文选里面也没有!空白。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我想起吴老师用一句话告诉过我作文的诀窍?——当你把作文题目读懂之后,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于是,我读起了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我觉得这个题目蛮有趣的,比那些《难忘的一课》《记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要有趣得多。这样的题目,写不出也认了,只怪自己水平不高。吴老师不是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吗,还是写一点吧,总要对得住这次机会。
  我想,假如记忆可以移植,那么,我将把我的记忆全部移植给别人,那些要考大学要背书的同学,要多少我都给。我呢,没有记忆了,我喜欢做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没有记忆,我就可以很轻松地应付许多事情,我非常自由,因为我不对过去负任何责任,我总是活在现在,活在由现在通往未来的那一刻,其他的我都不记得了。
  我又想,如果我的记忆全部移植出去了,那么我很可能会变成一棵树,我的绿可以给人们遮荫,但我不要记得给什么人遮过荫;我的枝干可以做房子,但我不要记得是建的庙堂还是建的茅房……我也可能变成一朵云,云轻得很,一看就知道是没有记忆重负的,在天空飘来飘去,对我很有诱惑力,我想下雨的时候就下雨,想刮风的时候就刮风……
  监考老师在讲台上说,请大家交卷。
  我还匆匆忙忙地写完最后一句话,草草收兵。我几乎和韩小娟同时交卷,同时走出赛场。彭抗美老师站在走廊里等着我们,她的额角上还有汗迹,那是为我跑出来的。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想,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我应该多移植一点给彭老师,哦,还有李雁君,还有小芹,也许还有吴老师……算了,本来就不多,分一点点给他们没用,只给一个人又不公平,还是留给自己用吧。
  好写吗?彭老师问道,不明确是问我还是问韩小娟,也许两人都问了。
  韩小娟满面春风,好写。我写得收不得场哒。
  你呢?这下彭老师是问我。
  不觉得好写,不过,我本来就不会写。反正,开头也有,结尾也有,随它去。
  韩小娟扯着我的衣袖,喂,你是怎么写的?
  我摸了摸后脑勺,对不起,我也不记得了,我的记忆被移植了。
  那你不是植物人了?
  对,对,我现在是植物人。
  韩小娟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那你看看我是谁?
  你,你是狗不理。
  韩小娟又指着彭老师,那她是谁?
  她,她是不理狗。
  彭老师和韩小娟笑得直不起腰来。
  韩小娟说,我写道,假如记忆可以移植,那我就要先移植一些科学家爷爷的记忆,让自己在科学研究中获得重大成果;再从文学家伯伯那里移植一些记忆,使自己创作出不朽的经典作品;还要从历史学家那里移植一些记忆,让我通晓历史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我想,难怪她说收不得场哒,还有艺术家、军事家、地理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劳动模范,甚至还有工商局某某的夫人,移过来都可以派上大用场的。
  彭老师说,韩小娟获奖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也是这样想的。
  韩小娟还要在家里住一天,今天才星期六呢。我和彭老师走到车站坐长途客车。车站很大,一车站的大巴中巴,一车站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才感觉到中国的人多,黑压压的一片,虽然不断地有人上车,但候车室里的人从未减少过。
  彭老师买了票,说,我们先去吃中饭。我才记起自己还未吃早餐,肚子真的咕哩咕咙闹革命了。彭老师带着我来到车站旁边一家粉店,一人要了一碗粉。我把昨天剩下的钱都给了她,她说,你只吃了这么一点?我说,我没吃早餐。彭老师一拍大腿,哦,我应该想得到的,带个面包到赛场去就好了。
  吃完粉,彭老师又跟我买了一个面包,我当仁不让地吃了。这里的面包比我们学校做的要好得多,我怀疑我可以一气吃下十几个。我不能做高三那个傻子,所以,吃一个也差不多了。
  上车的人很多。我和彭老师正好坐在一个双人座上,彭老师一上车就有点想睡觉的样子。我则莫明其妙地想起上次和韩小娟在客车上的情景,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彭老师,她穿着蓝色西装,刚才吃东西,又挤上车,所以扣子解开了;里面是粉红色的衬衣,最上面一粒没扣,第二粒也扣到了脖子那里,紧得连衬衣领子都翘起来了。头微仰着,胸部挺得老高,像宣传图片上的喜马拉雅山一带,白色的乳罩渗过衬衣的粉红,典型的雪域风光。不过,彭老师穿得很规整,基本上无隙可乘。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彭老师眼睛都没睁,利索地把西装扣好。
  我也学她的样子,靠在座椅背上,微躺着,一歪头就睡了。
  14
  回到学校以后,好长时间我都没从作文比赛的兴奋中缓和过来,我一直觉得那是一场梦。每次我和李雁君谈起那天晚上的迷路,她就乐不可支。但她不说什么,只是笑,时不时用手掩着嘴,好像那是一个藏宝的山洞。
  吴老师也是最关心这件事的人之一。他一见到我就催促我,赶快把自己参赛的作文默写出来,给他看看,大致是个什么情况。我不想这样做,就说,我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写的东西去了。吴老师显得很失望,说,那直怕白跑了一趟。我说,总要有人白跑的,不然比赛就没有意义。
  他又问,听彭老师说,你前一天晚上一个人在外面玩,迷路了;比赛那天,又迟到了。
  我说,您的意思是,我并没有白跑一趟?吴老师突然仰头大笑,头仰上去也还是歪的,脖子便极难受,所以,这个姿势他不常用,除非是觉得特别好笑。
  由于41班和42班各有一名同学参加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高一年级的期中考试推迟了两周。同学们都紧张地复习着。那些成绩好的总是一个劲地吹牛皮,什么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其实有几个能做到这样,大多是大考大紧,小考小紧,不考也紧。王子凡倒算得上是少有的“不紧”之列,但也未曾刻意要去大考大玩,小考小玩,反正是玩呗,又何必分出大小呢?
  这一向天老爷好像也在复习迎考一样,每天都是紧绷绷的,云层压得很低,但又不下雨,只是一味地阴沉着,看样子他也有好多难题做不出。改一句老毛的诗就是,天若参加天不过,人间考场是地狱。这是我在操场上听了郑海波念的脱口秀之后,自己创作的得意之作,怎么样?我还不是那样不开窍吧。不过,在父母和老师们看来,这个窍是开在后脑勺上的,属于小聪明之列。小聪明不好吗?小聪明能给人带来快乐,这就足够了。
  那天天气转好了,晚饭后,我和李雁君去学校前边的河边散步。这很容易让我想起几个月前在路口中学的那个晚上,我在路江边邂逅小芹的情景。历史常常是惊人的相似,但记叙文的三要素都改变了,时间也换了一副面孔。
  我和李雁君没有任何约定,几乎是同时走出学校大门的。六点吃晚饭,七点上晚自习,中间一段是一天中最轻松,最自由的。男同学蜂拥在篮球场上,一顿乱扒乱抢;女同学则把洗衣房挤得水泄不通,大搞群众卫生运动。
  我也常去篮球场,对于篮球,我还有一段古老的情结。在虹桥中学上初中时,我是班上篮球队的主力,在组织后卫那个位置,我总是有超水平的发挥,因为我往往一不小心就抢了前锋和中卫的饭碗,我们班主任老师兼教练再兼领队大声吼道:“整个这支队伍只看到你一个人在打球。”我不知道他的语气是骄傲,还是气愤。我偶尔也在场下,但明摆着,我平时横冲直撞搞惯了,大家也都适应了,我一不上,他们几个面面相觑,看着球在面前滚,谁也没想到要去碰一下,这样就让对方轻易得手。我只好再度临危受命,披挂上阵,让我的四个同伴拚命地围着我转。我没在时,一般都要被别人拉下二三十分;我一上场,虽然有时被人家拉得更开,但我队的控球时间明显增加。我的作用之大可想而知。
  后来,我不太长个子了,对抗能力有所减弱,抢球老要犯规,带球则常常走步。有一次班际比赛,我班与另外一个毕业班争夺倒数第二名,我这时已经不幸沦为替补,但我们班开场不久就落后了十几分,其状惨不忍睹。就在这关键时刻,班主任老师兼教练再兼领队想到了曾经屡立奇功的我,他果断地做出了换人的决定。我刚进场,手还在扯运动裤的裤带子,掷边线球的我方队员就极其信任地将球抛给了我,我急忙接住,定了定神,面对三个上来逼抢的对手,我抱着球围着球场猛跑了两圈;然后,巧妙地躲过对方的啦啦队员,将球稳稳地送进了另一个球场的篮框。最邪门的是,戴着1200度眼镜的物理老师兼裁判,竟然高举右手,手指做成“V”状——他判这个球进了!原来,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篮球,这几天比赛搞得红红火火,他看得心里直痒,便主动找到比赛组委会要求当裁判。组委会正愁裁判少了,老是两个体育老师在那里吹,着实太辛苦,既然有人申请,那太好了,就让他吹我们这一场。结果,他就做出了世界篮球史上最伟大而又最荒谬的判定。
  想起来,人要出名真的很容易,死读书是最笨的一着。你看我们那敬爱的物理老师,读了一辈子书,把近视读到1200度,四十多岁了老婆都没找到,吹一场篮球他就成了虹桥镇的大名人,而且做媒的络绎不绝。不久,他就选择了一个模样也还清秀,但一天到晚只晓得傻笑的姑娘结了婚,还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听说那小子有味极了,生下来就一直没有哭过,只是笑,跟他妈妈笑得一模一样。
  在路口中学,我不太打篮球,因为那里的篮球场都是高年级的天下,我们新生挤进去只会挨凑。达德正相反,篮球场上很少见到高年级同学的身影,他们的鼻子底下都是书。所以,天气不太热的时候,我也可以到球场上威风一下,凭着在初中练就的老底子,抢几个篮板投几个空心都不是大问题。有一回,我眼睛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雁君和另外几个女同学正在旁观,好像还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这时,球正好到了我的手里,而我的脚还在三米线外,我运了两步球,马上来了个跳跃远投。球一出手我就知道他妈的演砸了,由于过于讲究姿势,致使发力不够,球既没擦上篮板也没挨上篮框,而是径直落到了篮板下面像猿猴一样张开双臂的童超手里。童超说,王子凡真的是出手不凡,本来想投篮,结果变成一记妙传。我好不沮丧,加上球场上磕磕碰碰的,我老担心有人在后面揪我的尾巴,水平根本不能正常发挥出来,以后就很少去篮球场了。
  李雁君看着我过来的,在我正向校门走去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校门口。她便稍稍放慢步子,问我,出去散步?
  我说,也不叫散步吧,遛遛。
  那我们一起走?
  这时,我们已经肩并肩了,好像感觉太亲近了点,自觉地又拉开一些距离。
  往外走的人很少。我们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向河边走去。那河我只远远地望过,大小与路江差不多,只是路江很直,而金井河一个劲地在山间田地里拐弯,仿佛一个人脚上松了的鞋带拖在地上。我不由得想起了小芹,她现在在哪里呢?而我现在,正和另外一个女孩,走在另一条小河边。不,是同一条河。
  哎,你对星沙中学感觉如何?李雁君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她的个子看上去比我还要高一点。
  没什么感觉。不好玩。
  有哪里的学校好玩?好玩就不要上学。你没听那些社会学家说,学生是我们时代最苦的一个阶层。
  也不能怪时代,许多是我们自讨苦吃。你看贾孟雄那些人,你请他玩他也不会玩,有半分钟没看见字,他就担心会遗落什么。不得神经病才怪呢。
  你倒是道理一套一套的,为自己贪玩开脱。
  每个人都是在为自己开脱,比如“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这就是他们为自己读书开脱,现在几个人不往钱的屁眼里钻,你给他一百万看他还有没有这么发狠。实话实说呗,还要绕个那么大的弯子,把960万平方公里都包进来,累不累呀。
  你这么聪明,加把劲,成绩肯定能上来的。
  我一看书就没劲。不知道是书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告诉你吧,我来这之前就是在星沙中学读书,我还是蛮喜欢那所学校的。
  那你为什么要到乡下来呢?
  我爸硬要我来,说乡下学校的风气好些。而乡下的中学,又数达德中学风气最好。
  你和韩小娟是同学吗?
  在星沙中学我们是同一个班,但我和她不是朋友。因为,我爸爸和她爸爸不是朋友。如果她爸爸不从市里调过来,那她爸爸现在的位子就应该是我爸爸的。
  哦,你因此而不喜欢她?
  也不是。我们之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不交往。
  上次作文比赛你也可以去呀。
  教育这一块归他爸管。我爸知道韩小娟要占一个名额后,就不要我去了,而且叮嘱龚校长另外派一个水平差一点的,因为,韩小娟是肯定要获奖的。一个学校如果两个都获奖,就不好平衡了。这就是你能参加比赛的主要原因。都是秘密,我本不该告诉你的。
  难怪,你帮我搞了那么一大摞作文选,原来是想我比赢韩小娟。
  李雁君摇摇头,她望着前面的一座山,发出一声冷笑,我从未听见过她的这种笑声。你比不赢的,我就是搬来一座图书馆给你,也是白搭。我那样做,仅仅因为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组织上应该表示对你的关心。
  说完最后一句,李雁君脸上的笑就变暖了,而且是望着我了。我喜欢她这种转变,我害怕看到一个女人阴冷的笑,那里面一定藏着一些,甚至是许多你猜测不到的东西。
  天黑下来了。我才想起一件事,忙问李雁君,快到七点了吧?
  我没有手表。
  李雁君手上带着一块精致的女式手表,她的时间应该也精致一些。可她手腕都没抬:“七点早过了。你想去复习了吗?”
  我说:“无所谓的,我没有复习这个概念。”
  “那就走走吧。吴老师这两天都没来检查,他晓得要考试了,都在复习。”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流水也在走,夜晚也在走,一小瓣月牙也小步小步地紧跟着,组成了一支队伍。四处弥漫着野菊花的香味,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天上没有星星,一瓣月牙的亮度是有限的。秋末了,偶尔一股风刮过,就有一阵凉意。我倒是不打紧,李雁君穿得不多,高领真丝衫外套着一件小背心,西装连扣子都没扣上。
  在一块草地前,她停下来了。
  还记得你那次在相思酒家请客吗?她问。
  那次应该算你请客。
  出钱和请客还是不同的,等于你拉的赞助嘛。
  赞助这么好拉,那我会天天拉的。
  第一次好拉,第二次可就难罗。
  我也不好意思再要你赞助了,除非是组织上的关心。
  王子凡,有一件事不好启齿。
  你说吧。
  我,我好想摸摸你的尾巴。
  现在?
  我惊问道。李雁君茫然地望着我,好像望着旷野里惟一的一棵树。刚才和我们一起走着的队伍,流水不走了,月牙儿不走了,夜晚也不走了。
  我在草地上躺下来,斜着身子。尾巴从裤子里钻了出来,如一只小壁虎游荡在李雁君的掌心。她摩娑着,揉捏着,说,长了一点点毛。我想起了龚校长的尾巴,便问,有斑没有?她拿着反复看了看,说,看不太清,好像没有。
  过一会,我说,我要打屁了。
  李雁君朗然一笑,没关系,你打吧。
  她话还没答完,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屁打出来了。好在天地开阔,气味一下飘散了,没有影响李雁君的兴致。突然,她俯下身,把我的尾巴塞进她的嘴里,弄得我全身一个激棱。我说,好久没洗澡了。她也顾不上回答,口里满满的。在她舌头的拨弄下,我感觉那条小尾巴像活物一样,它仿佛离开了我的身体,变成了独立的个体。它自由自在地游荡着,在深度的温暖里。
  李雁君有些累了,她在那里喘着粗气。我正要把尾巴放进裤子里,她说,慢着。她从西装兜里掏出一个纤维袋,去装了一袋河水回来,然后轻轻地把尾巴放进水里,洗干净了,又用手帕将它抹干。
  冷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问她,你有尾巴吗?
  我问得太唐突,李雁君脸都红了。她摇摇头。
  你还看见过有尾巴的人吗?
  她顿了顿,也摇摇头。
  这时,我发现了她的胸部,在疲劳和羞涩中起伏。我问出了一个我想过很久的问题,为什么有的女孩子胸脯很平,而有的则很饱满?
  李雁君俯首瞧了瞧自己的胸部,又用手在下面托一托,好像在称那两个奶子的重量。我也伸手在下面托了一托,又软又轻。我说,我还以为它好重呢。李雁君细细地说,好重我怎么驮得起?
  你的奶子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
  奶子?丑死了!你叫乳房好不好?
  乳房。乳房。我又用手去托了托。李雁君说,我们得回去了,马上就要响熄灯铃了。我腾地站起,才发觉身上许多地方硬梆梆的,衣服裤子都衬得变了形。走路的时候总不利索,像铁拐李。
  我把李雁君拉起来,两人悄悄地潜回校园。
  刚进寝室,刘大伟、郑海波他们正好从教室里回来。刘大伟劈面就问,王子凡你一整晚连鬼影子都找不到,跑到哪里去了?我说,还不是吴老师,要问我班上这一段纪律情况,我晓得个屁,我就说好好好。
  我很快就梭到床上去了,但我睡不着。
  我仿佛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流水、月牙和田野交织着一片虚拟的光亮。我用手托了托,问道,你的奶子什么时候长大的?奶子?丑死了!你叫乳房好不好?乳房,乳房。我又用手托了托。
  这一晚我睡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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