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青春校园>高中的疼痛>高中的疼痛(六)

高中的疼痛(六)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6-27 19:45:29      字数:9150

  11
  晚自习从七点到十点,我的作业就是在纸上画圈,每次画并排的两个圈。我画不好,也不想去画,但纸上总是晃动着那些圈圈,我的手沿着一些虚线在不停地运动,落在纸上就成了笨拙的实线。旁边李雁君的位子上是空着的,椅子摆得像她坐在那里似的,她微侧身,面对着我,还倾过来半边突起的胸部。让我纳闷的是,我天天看李雁君突起的胸脯,没有什么感觉,怎么今天看到韩小娟“停机坪”上的两个小苹果,就那么激动呢?可能是意外造成的效果吧,也可能是我们身体挤压时的感觉。物理中的电也许就是这样发明出来的。
  快九点钟时,李雁君从后门进来了,她把手里托着的一摞书放在我的桌子上:“喏,这都是我给你搜来的作文选,组织上对你够关心的吧。”我嘴里说着谢谢,眼神却笔直地抓向她的胸部,连我自己都觉得太放肆了。李雁君侧身一闪,坐到自己位子上去了,然后微微转过来,面对着我,正像我刚才想像她坐着的样子。她的胸部高傲地挺立在课桌之上,强大的电磁场吸附着我,使我像一片云,或者一张纸,或者一束光,或者什么都不是。
  半夜,我醒来。
  室友们都在打鼾。郑海波的鼾声最大,像发射的榴弹炮;刘大伟的鼾时断时续,仿佛炮弹发射过去,被什么东西拦截住了;童超的鼾声最细,好像纺纱,拉得长长的,再一下收回来,极有节奏。据室友们说,我睡觉也打鼾,而且属于那种歌唱型的,可以和着我打鼾的节拍唱《春天在哪里》《我们的祖国像花园》等好几首歌。我说,我的前生肯定是个歌唱家,可惜生不逢时,那时歌唱家没有人崇拜,也不能走穴赚钱;要是这辈子有副好嗓门,老子不他妈的成为偶像级明星才怪,要把那些追星族搞巅,让他们一个个变成疯子,要把全世界的钱赚走一半,老子天天在家里啃票子,穿票子,烧票子,用票子刮屁股。
  做梦!现在还是好好欣赏室友们的鼾声吧。好在这些鼾声都还年轻,不刺耳,都有一股奋发向上的力,但也透露出一种疲惫感,有的还如泣如诉,格调太低了吧。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又碰上了改革开放,谁欺负你们了?告诉我王子凡,我来帮你们主持公道!
  化学?化学不就是那几个分子式吗,你不喜欢化学作用不要紧,只要你不怕你的尿里面撒出硫酸来。
  物理?我告诉你,物理是日常生活中天天要碰到的,你怕电路短路,怕动能转化为势能,怕有一天能量突然不守恒了,那也没事,那一天大家都完蛋了。
  语文?你怕写作文,我还要参加作文比赛呢,对不起,我检讨写得好,好检讨就是好作文,你懂吗?你怕改病句,你认为句子不应该得病的,句子病了是因为人有病。老师要学生改病句,不是学生有病,而是老师有病。老师病了,学生有什么办法呢。
  数学?数学确实有些欺负人,立体几何我横竖只能看成平面,抛物线的样子极令人恶心,如果数学都要把人搞成陈景润那个样子,那我索性不去哥德巴赫猜想了。
  外语?准确的说法是英语,外语太广泛了,我们不谈,我父亲就是学俄语的,现在他只记得一句“这是一支钢笔”。英语不是个好东西,写起来别扭,讲起来更别扭,如果把我的舌头割掉一截,我可能就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了。你看彭抗美老师读课文的时候,舌子在嘴巴里像蚯蚓一样……
  我稍稍缓过神来,暂且把室友们的鼾声撂在一边,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轻轻地褪下湿漉漉的内裤,又用裤头把脏地方擦干净,然后把裤子塞到枕头底下。也许这一连串动作对下床的童超有所惊动,他在下面翻了一个身,我赶忙也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个身,随即炮制出一串鼾声。
  我再没有睡着,眼睛闭着,那是因为感到乏力,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躺着,在黑乎乎的夜里,你躺在个人隐秘的情境里,回到了真实的自己。无人管辖的脑海将使你真正扬起想象的风帆,你可以温习课本,可以回味少年的一件趣事,可以想一个遥远的人,甚至可以和小芹亲嘴,肆无忌怛地欣赏李雁君突起的胸部……虽然一切都是虚拟的,但既然只有在虚拟中才能成为真实的自己,那虚拟就是现实的一种。
  第二天,吴老师在语文课上正式宣布了王子凡同学将代表达德中学参加本年度全县作文比赛的消息。
  教室里一片哗然。
  在亲爱的42班同学看来,王子凡他妈的只会违纪、打架,和城里来的女同学玩笑,一个纪律委员当得没看见哒。王子凡是42班的一粒老鼠屎,至少是他宁愿不当纪律委员,也要做一粒老鼠屎。
  吴老师说,全校只有两个名额,我们班有一个,这是我们班的光荣。希望全班同学都把这件事看成一件大事,都来帮助、配合王子凡同学搞好这次作文比赛。吴老师没有说是因为王子凡检讨写得好,才让他参加这次作文比赛的,否则的话,那特务连就有得事做了,只怕学校里那些最老实的同学都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来。如果李雁君再透露那份检讨是抄来的内幕,那金井镇新华书店里的优秀作文选马上会被洗劫一空。天啦,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我想起来都有些飘飘欲仙了。
  吴老师又把我带到了他的办公室,这是让我心有余悸的事。上次就是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在台阶上重重摔了一跤,才长出尾巴来的。每次从台阶那个地方过身,我都要恶狠狠地骂它一句,或者吐一口痰。
  我坐在凳子上,就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办公室时李雁君坐的那张凳子。办公室里书本的气息、墨水的气息夹杂着人居住的气息,这种混合的气体搅和得很浓,尤其外面的气温降低了,里面的气息便更浓。吴老师的床摆在门边,一张很大的床,比我在虹桥中学时和父亲共用的那张床还要大。我想起吴老师那么瘦小的身体丢到里面,好比一条鱼游在大海里。我从未见过师母,不知道这张大床有没有她的位置。
  “这一向班上纪律大有好转,你很能干嘛。”吴老师坐在我的对面,他坐的是一张大木围椅,黑得发亮了。奇怪的是,安置屁股的地方还雕刻了一个屁股的模样,不晓得这是谁出的主意。吴老师坐下去,压根儿就没把那个“屁股”填满,屁股周围还露出一个大屁股的轮廓,实在很不雅观。
  “我没有干。”
  “你没有干什么?”
  “我不是纪律委员,那天我自己没有接受。”
  “谁说还要你来接受?老师说了都不算?同学们举了手还不算?”吴老师又鼓起了他的那两粒死鱼眼睛,斜着身子向我施加压力。
  “你和他们都不是真心的,你们是想戏弄我!”
  “戏弄你?我教书三十年了,只被学生戏弄过,从来没戏弄过学生。你凭什么说我是戏弄你?”
  “明摆着,我纪律不太好……”
  “任何人都有义务为班级服务。你纪律不好,但不能说你能力不强,我抓了班上一个纪律不好的学生当纪律委员,为的是以毒攻毒,你懂吗?”
  “那让一个作文写不好的学生去参加作文比赛,也是以毒攻毒吗?”
  “不,不,不,那叫出奇制胜。开玩笑,开玩笑,那是校长要你去的,不关我的事。哦,这次作文比赛你还要精心准备一下,你的基本功太差了,句子都写不通,不知道那回检讨是怎么写出来的。我就是读了你的检讨,觉得你有上进心,想改正缺点,才突发奇想让你当纪律委员。”
  “我当不好,我连自己都管不住,更不想去管别人。”
  “好吧,破个例。这件事由你自己作主,现在你告诉我,这个纪律委员你当还是不当?”
  吴老师把身子收了回去,他半仰在椅围上,眼睛也温柔地眯了起来。他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烟,右手拿着,在左手掌心顿了几顿,然后用舌尖舔了几舔,再放进嘴里。他从另外一个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推开,选出一根,划燃。
  烟顷刻散开,包围了他的脑袋,他在我的眼前显得有些模糊,这种模糊烘托出一种特别的味道,他在所有方面都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我发觉我已经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就像那个晚上我不能忽视小芹的存在一样,虽然这两件事扯在一起有些别扭。
  “想好了吗?”
  吴老师一边抽烟,一边问我,那声音仿佛是从烟蒂上发出来的。
  “不当。”
  我清晰地说。我自己也在听自己说话。
  吴老师霍然站起,他将手中的烟蒂摁灭在桌上的一个罐头瓶盖上,那上面已经堆满了烟头,那些烟头大概为争夺地盘打了一架,有几个滚到了盖子外边,身负重伤的样子。
  “王子凡,我这个当老师的应该早就找你谈谈心。我做得不好,请你原谅。但是,我一直在观察你,因为你是42班的新生。既然是新生,那就是一股新生力量,哪怕你是最后一名。
  我不知道你意识到没有,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六岁吧。这十六年中你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你对以后有什么筹划?不管你怎么调皮捣蛋,你就是跳到天上去了,你还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
  在茫茫人海中,个人,哪怕他是总统,是皇帝,都是渺小的;但对于个体来说,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都是惟一的。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王子凡,你尽可以下皮、乱来,目无法纪,这一切都记在你王子凡的名下,跟其他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和老师都没有关系。你懂吗?”
  我听懵了,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吴老师斜着脑袋望着我,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好像闭着,却明显有光射到我的脸上。他又从口袋掏出一支烟来。
  “我不太懂,老师。我不知道您跟多少学生讲过同样的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真正听懂了您的话。您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王子凡,这对于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或者说,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相反,我的观点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同一个人,我们都是相同的,克林顿和王子凡,学生和老师,没有什么不同。克林顿也可以叫王子凡,王子凡也可以叫克林顿。王子凡凭什么不能叫克林顿呢?
  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出世都无法负责,那是他们父母的事情。所以,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管做自己的事情,王子凡做王子凡的事,克林顿做克林顿的事,没有必要对谁负责,也没有谁可以负得起。读书好的学生去大学,读不好的做其他事,就好像嘴巴吃饭,耳朵听讲一样,但嘴巴和耳朵能缺哪一样呢?”
  吴老师手里的烟一直在发抖,他的眼睛索性紧紧地闭上了,没有一丝光渗漏出来。我说完一通后,心里轻松了许多。我坦然地看着老师,他准确地把烟放进了嘴里,拿出火柴,划燃。他把燃着的烟夹在右手的中指与食指之间,那里熏得像我家灶壁上挂着的腊肉。
  “还没有学生和我这样说话过。”声音透过烟雾而来,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没有做声。我无话可说了。
  坐了一阵。我对老师说,我想走了。
  他还在抽烟。我起身往外面走。他说,你把桌上的书拿走,好好准备。
  我走到桌前一看,上面有一本《中学生作文分类描写实例》。我想就是这本书吧,便拿着它走了。
  下那几十级台阶时,我特别注意,走得很慢,而且每向下跨一步,尾巴就隐隐作痛。走到上次摔跤的那个地方,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我想在这里找一个时空隧道,回到那天晚上的以前去。我刚这样想,后面的尾巴就硬梆梆地翘了起来,正好上课铃响了,我赶紧向教室跑去。
  外语课。彭抗美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我进去的时候,她用眼睛的余光望着我,待我坐好,从抽屉里拿出外语课本。她从一连串外语词汇中冒出一句“请翻到第45页”,这是专门对我讲的。我把书竖起,对折一打开,竟然正好是第45页。
  我用手压了压这一页,顺便望了彭老师一眼,她的余光收回去了。我只好也跟着她读了起来。我读得还挺认真,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读过外语。彭老师一边读,一边走下讲台,在巷道里穿行。她从后面绕到我这一排时,在我的旁边停住了。她靠着我的课桌,两只脚交叉站着,腿间迅速凸起一个包来。我中断了朗读,愣愣地看着那个小玩意,彭老师从书缝间瞅了我一眼,我又读上几句,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目标,直到彭老师继续向前走去。
  彭老师回到了讲台上。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她靠在我的课桌上是为了督促我学好外语,而我却想到别的方面去了。
  于是,我强迫自己读起外语来,而且声音特别响亮,我紧紧地跟上彭老师的节奏,模仿着她的腔调。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舌头也能像蚯蚓一样在嘴巴里转了,我涌起了无与伦比的自豪。
  李雁君好奇地望了我好几次,不解我何以对外语课变得如此投入。我没有理她。这节课是属于我和彭老师的。你瞧,彭老师又从后面绕一圈来了,路过我这里,不过她这次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向了讲台。
12
  寝室里这一周轮到我值日。我拿着热水瓶到水房去打水,经过食堂旁边的盥洗室,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那小子,只晓得打架,哪里写得出作文?”“据说,他是检讨写得好才要他去的呢。”“不可能,写检讨与写作文怎么会扯到一起的,肯定是跟校长送东西啦,他老爸和龚校长是老交情。”“算了,让他去出丑吧。”
  我借着门侧的阴影,向里面窥视。
  是贾孟雄和齐艳。
  他们晚餐值完班后在打扫卫生。这对狗男女,背地里向我王子凡射冷箭!我恨不得把手里的热水瓶向他们砸过去。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再有勇无谋了,对付贾孟雄这样的智能型选手,你也必须用智。
  拿着热水瓶往回走,在路上碰着童超。我陡然心生一计,将热水瓶递给童超,对他说,你快去要寝室里的同学到盥洗室来看戏,有好戏看!
  说完,我借着夜色疾速潜入食堂。正好,师傅们都做完事走了,我找到墙壁上的电动枢纽,打开木盖,把眼睛张得比灯笼还大,终于看到一个黑色按钮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盥洗室”三字。我用手抵着那个开关,耐心地等待着。
  须臾,有齐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知道是一群什么人来了。待他们马上就要跑到盥洗室门口时,我猛地将开关往下一拉。
  “啊!”隔壁传来一男一女尖厉的叫声。
  刘大伟在那里喊:“谁在里面?这么黑,谁在里面?”
  郑海波也嚣张起来:“再不出来,老子要开枪了!”
  我透过食堂的窗口,看见贾孟雄和齐艳双双走了出来,他们都低着头,齐艳的嘴里好像还咕咙了些什么。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也不想看了,我只想他妈的笑,放声大笑,开怀大笑,哪怕笑死了都值得。
  四周还围了些其他年级的同学。他们都亲眼目睹了王子凡导演的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戏,我恨不得去采访一下贾孟雄和齐艳同学,请他们谈谈演这部大片的感受。这对出色的演员,太出色了,他们明天就将是享誉全校的明星。乌拉!
  果然,第二天,有关42班的一件丑闻就广为流布。班长和团支书在黑乎乎的盥洗室里……被发现的时候两个人都衣衫不整呢。中国社会千篇一律的桃色传闻,在任何一个时代里,在任何一个群体中,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我可爱的同胞们,从小(哦,谁说他们小了,那可是犯了大错误)就对那些隐秘的事物感兴趣,隐秘的揭示能够带来肉体的波动,而不是心灵的震颤。多少年来,他们只注重感官,因为心灵那玩意儿太玄乎了。
  我看见吴老师把贾孟雄和齐艳唤出教室。他们有整整一节数学课没上,大概是在录口供吧。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处于兴奋状态。我朝着刘大伟挤眼睛,刘大伟在那边手舞足蹈,好像美国是他发现的。迂腐的数学老师上了半节课,突然发现空了两个座位,以他特有的沙哑声音问道,还有两个人呢?我大声回答,班长和团支书出差去了。数学老师望着我,复问,是不是由你代理?班上一阵哄笑。
  临下课时,贾孟雄和齐艳回来了,齐艳好像哭过,眼睛肿得像桃子。数学老师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个走进教室,说,怎么不报告就进来了?弄得贾孟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羞得满脸通红;齐艳则不管那么多,冲到自己位子上“咚”地就坐了下来。数学老师一看情况有些不对,没再追究,只是他对讲课也没有多大兴趣了,便要我们自己打开书做练习题。李雁君问我,贾孟雄和齐艳是怎么回事?我望了她一眼,说,你都不清楚的事,我更不清楚。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李雁君,你知道龚校长家住哪儿吗?
  李雁君笑了,问这个干吗?
  我说,我妈托我送两瓶酒给他。
  你妈?你妈跟龚校长……
  你别瞎讲!交情是我父亲的,家由我妈当嘛。还有你吃的大个红枣,也是要送给龚校长的。
  哇,你要我吐出来呀。
  那你直接吐到龚校长嘴里去吧。
  王子凡你坏透了,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我告诉你,校长家住在教工宿舍一单元三楼靠右边。教工宿舍只一栋,水房那边是个桔园,桔园前面有条交叉路,往左走就是教工宿舍,可千万别往右拐,右边上去,半山腰是学校的猪圈。
  谢谢提醒,猪圈的味道我很远就可以闻出来,李局长千金。
  李雁君赶忙压低嗓子,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父亲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学校的老师也只有龚校长、吴老师等几个人知道,他们不会说的。
  我做了一个鬼脸,说,是我算出来的。
  吃过晚饭,我将两瓶酒塞进书包里,悄悄地按照李雁君的指点,很容易就找到了龚校长的家。外面一扇绿色的铁门,蒙了一层防蚊子的纱布,门前走廊的灰斗里堆了几团煤灰和两个腐烂的苹果,散发出的不是烂味而是一股浓香。这么香的水果真是少见,可惜是烂的,而且扔掉了。
  我敲门,没人应。又敲,里面似乎有些声响,像老鼠拨弄出的。再敲,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脑袋看上去很硬。找谁?
  找龚校长。
  怎么不按门铃?
  我忙向门四周观察,右边顶上的确有一个肚脐眼一样的黑色物件,我把手放上去试了一下,马上就发出“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
  开了门,还按什么?神经病!
  我以神经病的身份进了客厅。那女人突然改了一种腔调,嗲声嗲气地推开里面一张门:“定坤,一个小子找你。”
  龚校长正在看书,他抬起头望着我,脸上堆满了笑,我不知怎的想起了门口那只堆着煤灰和烂苹果的灰斗。龚校长坐在一张很大的方桌里边,那桌子看上去像木头,而不像桌子。台灯不是太亮,灯罩把光线管得很死。还是有许多光蹦到龚校长的脸上来,有的从脸上又落到他面前的书上,像一群小妖魅。
  我把酒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
  “我妈说,是感谢的意思。”
  “好吧,那我就收下了。你父亲呢,还在虹桥中学吗?”
  “还在。”
  “你对参加作文比赛有信心吗?”
  “能不能换个人去?”
  “你早不说!现在不行了,已经报了名就不能改了。你的检讨写得好,我想作文也一定可以写好的。那检讨是你自己写的吗?”
  我想了想,说“不是的。”
  “你很坦诚。去,把门关上。”
  我把门关上了。
  “来,摸摸我的尾巴,你不是喜欢摸我的尾巴吗?”
  我走过去,他的尾巴自动从裤子里窜出来,对着我舞动。比上次看的好像大了些,毛也深了,还呈现出淡黄色的花斑。我轻轻地抚摸着它,像爱抚一只小动物。
  “你还可以重一点。”
  我便加重了力气,甚至带有虐待性质地用力揉搓拉拽,龚校长不仅未见生气,反而发出快乐的哼叫。越来越强烈的哼叫震撼着我,我的尾巴也渐渐地硬了起来,翘了上来,我产生了一种恐惧感,连忙对龚校长说:“对不起,我要去晚自习了。”说罢,拔腿就跑。那中年妇女正在客厅门口扫地,好像是打扫刚才我鞋子上带进来的东西。我对着她喊了一声:“师母。”她便让开一条路,我夺门而出。
  我想好好准备一下作文了。李雁君跟我弄来一摞书,还有吴老师借给我的书,都塞在抽屉里没有动它。我每次打开抽屉,看到那么多书等待着我去看,我就想起古代皇帝的三宫六苑,那么多美人,等着皇帝一个人去“幸”。皇帝一个人实在“幸”不过来,他也从不分给其他人。这些书躺在我的抽屉里,也是这么一个待遇。现在,我想好好地“幸”它们了,从哪一本开始呢?我闭着眼睛从里面抽出一本,《中学生获奖作文选》。这个不错,获过奖的作文肯定写得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
  翻开,一看篇目:《难忘的一课》《新学年的打算》《我的家乡》《理想》《我爱你,中国》《论失败乃成功之母》《读雷锋日记有感》……我就打不起精神了。我从没有过难忘的一课,我怎么知道别人写的会是真的?我的每一个新学年都被逼着写打算,但每次我都想不出这个学年我要打算些什么。要学的东西只有老师清楚,这个题目应该由老师来做,老师做了之后再告诉学生,学生才会明白这个学年的大致计划。总之,看不下去了。比赛怎么办?我都感到有些棘手了。
  决定去找吴老师。
  吴老师见到我很高兴。上次的争吵没留下任何阴影。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凭什么知道我会来?我来了才这么说,典型的事后诸葛亮,卖弄自己的高明。我要不来呢,又会说我知道你不会来。这十足是瞎子算命的口吻。但我原谅了吴老师,我对眼前这个瘦弱的歪脖子老头产生了敬意。他允许我在他面前顶撞他,他允许我把话说完,而且他还能听进去几句。
  吴老师递了一叠油印稿给我,是他挑选出来的范文,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抒情散文等各种体裁,还有写人的、写事的、写景的等各个侧重的,都有。他对我说,比赛日益临近了,你的基本功太差,一时半刻补不上来,只能走捷径。这些作文都是从一些罕见的资料上找出来的,你把它们读熟,最好熟得差不多能背出来,一旦赛题的类型与某一种相似,你就按图索骥,保准有个八九不离十。
  我问,您能用一句话概括写作文的诀窍吗?
  吴老师看了我好久,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了。把烟点燃后,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嘴巴还是说话的。
  “看不出你提问题还蛮有水平。注意听着,下面我就用一句话来告诉你写作文的秘诀——当你把作文题目读懂之后,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说,您这么一讲,我觉得还容易一点。
  吴老师苦笑地摇摇头。
  我把那些油印的作文拿了给李雁君看,连李雁君都说她从没读过,可见吴老师那里的资料的确是十分罕见的。李雁君说,吴老师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把它们背下来,要是出的与这上面同样的题目,或者相似,你就按心里记的抄下来得了。我要李雁君替我背,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李雁君当真了。她将那些油印纸分开,说,我们每人背一半吧。
  虽然她背的我肯定记不得,就连我自己背的我都不记得,多一个人参与这件事,总要热闹些。读小学时,我当过一回干部,是四年级吧,老师要我当第五小组的行政长官——小组长。职责是带路队,收作业本,管好纪律之类,还有一个具体任务就是,抓该小组的同学背课文。我最不喜欢,也最不会背课文了。但是,我天天拿着教鞭,逼着本小组的同学们背,遇到卡壳的我就让他享受竹制教鞭的美味;遇到心里发慌的,我就用责骂来缓解他们的精神压力。有一回,一个女同学被我一教鞭伺候哭了,她大声咆哮:“王子凡,有本事你背一遍试试看!你背不出,让我敲你一教鞭试试看!”后来,老师果真要抽查小组长,连续两次我都没背出来,我只好乖乖地交出第五小组的帅印。
  过了两天。李雁君问我,背出了多少。我说,背不出。
  她说,我不信,你背背看。
  我一凝神,果然脑海里有些东西晃过,乍一感觉不像是什么作文,而是眼睛发花时的一串串光圈,不断地扩散,将我的整个脑海布满。我不由自主地看着李雁君,仿佛她是信息传递调解器,能够解开我脑海中的信息密码并带领它们走出无序状态。我的嘴巴嚅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念出了一些我从未看过的段落,我从未读过的章节,我对此惊讶不已,我的嘴巴仿佛沿着一种惯性向前运动,我从来没有这么流畅地背过课文,而且背出来的竟然不是我读过的。至于我读过的那一半作文,我惟一的印象就是,它们不是我现在正在背诵的。
  这是你背的那一半呵,怎么我背得出来呢?而我自己的那一半,我一句都不记得呢?
  那是因为,我在背这一半的时候,我用意念把自己想成是你,我背得很认真,其实就是你背得很认真。而你自己读那一半,肯定是心不在焉,所以一句都背不上来。
  那好啊,以后你替我读书算了。
  我们的成绩半斤八两,谁替谁都是那么回事。
  这次作文比赛成了我学习生活中的一种激素。我出现了少有的对于学习的亢奋状态,虽然我实在不喜欢那些“优秀作文”,但还是主动地进入到那个层面,并有心吸收那些味同嚼蜡的营养。坦率地说,在这种荒唐而又危急的关头,李雁君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她让我在拥有游戏心情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点朦胧的希望。
  我真是自不量力。
  请原谅我的年轻!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