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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四)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6-25 16:02:41      字数:10014

  7
  九月底的阳光消了暑气。临近黄昏,更让人感到一股秋意。这么舒服的天,在路上走着,真是一件惬意的事。如果不是走向学校,那就更惬意了。我们进入校门的一刹那,都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远方有一种声音在号唤着我们,我们都感到了,但没有听到。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从教科书上走下来的声音、从老师缺乏营养的厚嘴唇上掉落下来的声音,以及从八九点钟的太阳嘴里喷射出来的脏话。在我们的大脑区间,除了鼻孔只要闻闻学生宿舍奇异的混合气味之外,其他器官都是不堪重负,他们必须紧密地团结协作,不懈努力,成为学校校风的显示器和老师数十年教学经验的收容所。
  到寝室里洗了一把脸,径直去食堂。食堂就是礼堂。
  吃饭的时候是食堂,分三行摆开数十张大圆桌,每桌围十人,大家站着,一边吃一边消化,据说高三班有一傻大个曾慢慢悠悠地吃下去七碗米饭,要不是生活部的值日生提醒他,他还会继续从容不迫地吃下去。刘大伟怂恿我去破这个纪录,说我破了他请客。我说,你要是破了我请全世界的客。在食堂就餐是不能乱来的,哪一个坐哪一桌都由校学生会生活部安排好了,而且安排得很有意思,很少有一个班的同学在同一桌的,也就是说,同窗就不能同桌,这个经验不知道是怎样得来的,发现者不是个虐待狂就是个自以为天才的神经病。
  开会的时候则是礼堂,全校学生自带板凳,排队进入会场,面向舞台,因为舞台才是会场的中心。坐在舞台下面的人,一边打瞌睡,一边听讲,讲小话是不允许的,要是被特务连等人逮住了,就会上黑名单。但是,你可以使劲地鼓掌,像我们这些憋得紧的,一有机会,就鼓掌,手掌都拍得发麻。尤其是龚校长作报告的时候,我们都把手举到空中,拍得震天价响。有时,龚校长说一句我们就开始拍,拍得他插不上嘴,他就望着我们,我们就把手放下来,为他的嘴巴让开一条出路。42班常常坐在舞台靠右边的位置,那也是特务连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当我们鼓掌时间过长、过于热烈的时候,他就从远远的地方过来,一边走,喉咙里一边发出沉闷的吼音,好像暴风雨前由远而近的雷声。
  星期天的晚餐一般都是敷衍了事。哦,别误会,这不是我们的态度,是食堂师傅们的态度。因为,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回去了,留下来的那部分人总是打不起精神。指望他们给你做出可口的饭菜,除非你把自己油炸了。这不,我们赶到食堂时,饭菜都已经上桌了,千篇一律的四菜一汤;有点变化的是没有饭,一个脸盆里放着几块烤得发黑的面包,看起来像牛屎饼,让人丝毫提不起食欲,幸亏我们中午有一餐垫底。
  回家的同学必须赶到学校来吃这餐晚饭,有的人拿着自己从家里带的菜到食堂来,引起阵阵不小的骚动,这是校园生活中难得的快乐,因为,星期天晚餐还不派值日生。
  我一走进教室,看见讲台上坐着一个人。看见我进来,他便站起来,朝着我的座位走来。吴老师的头歪得真的很厉害,要是我,我肯定活不下去,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精神支撑着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
  我上他的课,看着他的脑袋在讲台上横冲而不是直撞,听着从他那狭窄的胸腔里发出的洪大的声音,我非常难受。我并不是出于人道主义,或者怜悯他,而是作为他的同类,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我就是他那个样子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同。我是为自己感到莫可名状的悲哀。
  吴老师坐在李雁君的位子上,对我悄悄地说:“学校开了校务会,一致认为,你刚转来我校不久就出现重大违纪行为,应该写检讨。本来规定是,上了两次黑名单的同学才要写检讨的,你是特例。”
  “那我怎么感谢校领导的关照和信任呢?”
  “你倒蛮幽默的。这样吧,写好检讨是你的第一个实际行动。明天要交给我。”
  正好,李雁君进来了,她乖乖地喊了一声“老师”。吴老师没有应,只是望了她一眼。李雁君穿着乳白色马裤,碎花布短袖上衣,前襟开着,头发上还滴着水,像一只落水过后的母鸡,勃发着一身的湿气。
  吴老师出去了。我急忙找李雁君:“能不能帮我写份检讨?”
  “你犯了错,要我写检讨?”
  “你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嘛。”
  “我才懒得当观音菩萨呢,自己都救不了,还救别人。哎,你这么调皮,未必以前就没写过检讨?”
  “写是写过,都不深刻,不能让党和人民满意。”
  李雁君没理我了,她打开抽屉,在里面翻天覆地。李雁君的抽屉满满的,她找一件东西,总是要把大摞大摞的其他东西先搬到桌面上来,才能发现线索。我只好俯下头来,在一张稿纸上写着“检讨书”,第四个字我就不知道写什么了。我把圆珠笔放进嘴里,用牙齿卡住,随着上下唇的交替发力,圆珠笔便在我的嘴里不停地抖动。
  不一会,李雁君递过来一本翻开的书。我拿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中南地区中学生优秀作文选》,李雁君翻开的那一页的作文题目正是《我的检讨》。我大喜过望,对李雁君说:“我知道,你什么都有。”
  李雁君做了一个鬼脸,笑了。她一笑,鬼脸便舒展开,显示出与她的身材不太相称而又符合她年龄的纯真来。我们都应该属于一个纯真的年代,应该让我们了解动植物,认识天空和大地,而不是反复咀嚼人类械斗的“血海深仇”。像我这样的学生,在校园里总是被冷落和排斥的对象,老师不喜欢你,因为你不能给他带来光荣;他做出喜欢你的样子,是因为怕你闹事,给班集体抹黑,让他拿不到当月奖金。他千方百计地哄着你,软硬兼施;要不,觉得你不可救药了,请你走人。在他们看来,教育只是一种职业,而不是一种事业。
  当然,我对他们很理解,因为,我就从未将读书当作一种事业过,我甚至更喜欢那些玩世不恭的老师。我讨厌的是一天到晚在讲台上把“党的教育事业”挂在嘴边的人,他们那股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让你的胃很不舒服。
  我把检讨抄完了。李雁君说要看看,便给她看。她说,你抄都不会抄,他犯的错误是跟老师顶嘴,你也照他的写着“保证再不跟老师顶嘴”,不是露出马脚了吗。我一看,还真是的,连忙改了。我说,有一点我想不通,检讨还能够入选优秀作文!
  那有什么不能,写得好的检讨和写得好的作文还不是一样的。
  第二天,我把检讨自豪地交给吴老师。吴老师没有做声,随手将它塞进口袋,我略略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真是他妈的不可思议,一封检讨也指望得到老师的表扬。
  记得上一次受到老师的表扬,还是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看见老师经常表扬那些捡了别人丢失的东西然后交给老师的同学,老师说,这是“拾金不昧”。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我问班上其他一些同学,他们都摇头,只有那位扎着羊角辫、喜欢皱着眉头训人、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神气得像只刚下蛋的母鸡的女班长,乜了我一眼,不耐烦地答道,就是捡了东西交公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不耻下问,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也不是我的风格。
  全班同学差不多都被表扬了,只有我一直没有机会。那时,我整天低着头走路,眼睛一眨也不眨,紧盯着地面上,生怕有什么好东西被别人抢先一步。不久,还是发生了一件让我痛悔莫及的事。那天放学后,我因为被老师留了校很迟才回家,走到学校操场里,我发现前面十多米处有一个钱包样的东西,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个鼓鼓囊囊的黑家伙仿佛也看见了我,在兴奋地和我打招呼。我的心头一阵狂喜,哇,我也可以拾金不昧了!我想像明天将这个钱包交给老师时,将会得到一场怎样的表扬,全班同学都将以如何羡慕的眼神望着我……我一边想,一边无限地接近那个钱包。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小子突然从我的身后冲上前去,捡起了那个钱包,笑嘻嘻地揣进了口袋里。我惊呆了,急着喊道:“那个钱包是我的!”那小子涎着脸说:“谁捡了就是谁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我真想上去揍他一顿,可我没有。在空旷的操场里,四年级学生王子凡流下了他终生难忘的眼泪。
  我没有甘心。大约一个月之后,父亲从他的学校回来,掏出一支金星钢笔,对我说,这是学校奖给我这个优秀工作者的,我将它送给你,希望你成为一名优秀学生。我把笔接过来了。那支笔沉甸甸的,我并不喜欢。我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要是父亲知道我当时闪过的念头,他一定马上会把那支笔要回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我就将那支金星钢笔交给了敬爱的班主任老师。果然,我在随后的班会课上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只表扬了我一个人。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而我,看上去羞怯地低着头,其实是怕怀里的骄傲满得溢出来。
  有一次,我在家里做作业,圆珠笔写不出字,气得我嗷嗷直叫。父亲问,那支钢笔呢?我愣了一下,丢了。父亲二话没说,就在我的后脑勺上狠狠地敲了一记栗凿,我痛得差点晕了过去。这次事件对父亲的打击肯定很大,从此他对我就爱理不理的。过了两个星期,我看见老师在用我交上去的钢笔写字;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他手里用的,还是那支我“拾金不昧”的金星钢笔。
  很奇怪,在以后的学习中,我几乎没有再用过钢笔。李雁君还问过我,你怎么老用圆珠笔?我说,方便呗。她想了一下,哦,还真是,钢笔总是要上水,我常常弄得一手墨水,烦死啦。她也用起圆珠笔来。
  我最近的心情越来越好了。最主要的是,天气越来越凉快,不要天天往澡堂里跑了。洗澡是我每天心理负担最重的一件事,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有一条尾巴,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出现差池,因此,我的行为也收敛了许多。
  由于我一进来就树立了形象,所以,后来的收敛反而增加了一些神秘感,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我既不是那种满身邪气的学生,又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学生,但确实是那种很不好管的学生。正经听话的学生,像贾孟雄之流,不要管,他还可以管别人,多省事;一味邪门的学生可以用邪招治,罚款、体罚、开除等等,我在路口中学就是这样被“治”出来的,所幸达德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除了龚校长外,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在达德中学介乎正邪之间,的确给学校教育带来了新的课题。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既反映了复杂的我本身所具有的气质上的吸引力,又反映了歪脑袋、鼓着一双死鱼眼睛的吴老师绝非等闲之辈。
  开学第三周的星期五班会课。吴老师气宇轩昂地跨进了教室,他走路的步子又急又大,而且一进教室门就用鼓瞪着的眼睛锁定教室里的某一个点,如第一行第三排,或第四行第七排等等,一直到走上讲台,他的视线才会挪开。这次,我正在给自己的文具盒打扫卫生,李雁君说,吴老师望着你呢,直怕是要表扬你写的检讨。我笑着应道,千万莫当作范文念就好了。
  吴老师双手撑着讲台上的桌子,这样他才稍微显得高一点,但脑袋就更偏了,好在一点也不影响它发出洪大的声音:
  “同学们,这个学期我们还没有选班干部的。上学期我们班上的班干部工作得很好,我看这个学期就基本上沿袭下来,好不好?”
  下面稀稀拉拉、参差不齐地“好”了一阵。吴老师又说:
  “鉴于我们班偶尔存在着一些纪律问题,我个人的想法,增补一名纪律委员,有没有谁毛遂自荐?”
  下面寂然无声。一会,有人交头接耳。
  李雁君说,你来。
  我说,你发神经,我当这个劳什子纪律委员还不是老要自己打自己耳光。
  李雁君说,这正是吴老师希望看到的效果。
  我说,打死我也不当!
  李雁君笑了。
  吴老师走下了讲台,似乎是在支起耳朵倾听民意。他来到了我和李雁君的座位之间,然后站在那里。吴老师说话的节奏明显放慢了:
  “我看,这个班上,没有一个真调皮的。你们敢破坏纪律,却不敢维护纪律,不能算是好汉。现在我点将了,王子凡,你愿不愿意?”
  这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抓着脑袋:“我……我……”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吴老师继续发出洪大的声音:“同意王子凡同学当纪律委员的,请举手。”
  大家先是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雁君第一个举起了手,郑海波、童超举起了,刘大伟举起了。陆陆续续又举起了许多。全班居然大部分同学都举起了手。
  “通过。从现在起,请王子凡同学行使纪律委员的职责。”吴老师讲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教室门口;话讲完,他头也没回就走出了教室。
  8
  教室里顿时谈笑声四起。我坐下来,涨红着脸。刘大伟在那边喊:“我们寝室有班干部罗!”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一些奇怪的意识像乌云般地滚过来,我觉得这是吴老师用一种非同小可的方法在处罚我,这是对我的侮辱。
  郑海波发他的神经了,他走到讲台上,从粉笔盒里选出一支红色粉笔,在黑板上歪七扭八地写着:特大新闻:王子凡当上了纪律委员!
  我站起来,对着郑海波喝道:你擦不擦掉?
  郑海波嬉皮笑脸:不擦。
  我把手上的圆珠笔用力掷了过去。圆珠笔在空中翻了几个美妙的跟头,直逼郑海波的脑门。郑海波先是不动,仿佛不相信那支圆珠笔会飞向他似的,等到发现它像导弹一样地冲向自己时,他已经木了,下意识地用手包住脑袋。圆珠笔击中他的手背,碰了一下讲台,掉到了地上。这一连串极为细微的声响立即镇住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
  郑海波的脸都变形了,他操起讲台上的黑板刷,正要扔过来,手突然在头顶上楞住了。而后,他又将黑板刷重重地砸在讲台上,顺势挺胸昂头,“呼——”地一口唾液喷出。那是一口夹杂着浓痰的唾液,闪耀着绿色的斑点。郑海波嘴里的气味很不好,这口痰的杀伤力不会弱于海湾战争时美军的生化武器。可是,我与郑海波的距离太远了,那口痰中途被一张白白的秀脸拦截。
  我所在这一行的倒数第三排,坐着一个叫杨曼丹的女同学。她个子在班上算高的,一条长辫子拖到了腰上,大眼睛,小鼻子,宽嘴巴,长得不恶,乡下像那样白的肤色难得一见,李雁君这样的城里妞都比不上。可是,她老实得出奇,我从来没见过她主动和别人说话;上课老师喊她答问时,她每每慢腾腾地启动自己的身体,等好不容易站起了,也不管它是歪的还是直的,先用脑袋把胸前的那一部分遮住,她的胸脯的确够发达的,虽然比李雁君又有所不及,而她的声音就像是从两片嘴唇间撒落的粉末,细得叫人心里打颤。经常她的题还未答完,老师就要她坐下了。
  不管教室里有多闹,她那个座位上始终是安静的。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她光滑白皙的面孔竟然遭到了郑海波这个化生子的冷箭袭击!天理何在?
  杨曼丹惊了半晌,那口痰又从她的脸上掉到了课桌上,她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甚至顾不得找纸擦一把脸,便“哇”地一声喊了开来;接着,发疯似的冲出了教室。
  郑海波的脸则成了一个万花筒,先是彤红,然后蜡黄,再变成煞白。他恻然回到座位上,嘿嘿笑了两声,真是比哭还难听。刘大伟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唱道:
  “哎——,小白脸变成了大红脸,大红脸又变成了小白脸……”
  那边童超也在发挥作用了,他那个嗓门说话唱歌都难听死了,只适宜于打铜锣补锅什么的,你听:
  “锵,锵,锵,悔不该错杀了郑贤弟——”
  这时,贾孟雄回过头对着我喊:“闹成这个样子了,纪律委员还不出来维持秩序!”
  我不客气地说:“谁想管,谁就把这顶帽子拿去,反正我不会戴这劳什子。”
  贾孟雄生气了:“吴老师怎么看上你来当纪律委员,真是丢42班的丑!”
  我笑了:“是的,王子凡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么丑还当什么班干部,要是我的额角也能长出一块美丽的红斑,我早就当班长了!”
  贾孟雄腾地站起来,转身指着我:“你!”
  “哦,对不起,班长大人动肝火了。是不是想泄泄火,我可以奉陪。”
  杨曼丹又进来了,她打断了班长和纪律委员之间的论战。她的脑袋比平时更低,一直遮到腹部去了,还要用手掩住脸。她几乎是弯着腰“猫”进教室,一到座位上就伏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臂弯里。
  紧接着,吴老师也进来了。
  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郑海波。因为,明摆着的是杨曼丹向吴老师告了状,才把吴老师引来的。郑海波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双眼微闭,下巴抵在课桌上,活脱脱一副等着被痛打的落水狗模样。
  吴老师站在讲台上,半天不讲话。
  第一句话:“杨曼丹同学,你是在自习,还是在睡觉?”
  杨曼丹的头缓缓地升起来,但脸仍然埋在下面,她也不做声。
  第二句话:“郑海波,你那是什么样子,坐没坐相,像狗啃屎。”
  全班哄笑。但笑了两下,就齐崭崭地停了,都觉得后面会有大事发生。都等待着,好像中秋的孩子等着发月饼。
  第三句话:“下面公布本学期还没有交班费的学生名单:刘洪福、姜怡彬、汪凯琳、杨曼丹、夏伟。再给你们一周时间。”
  吴老师一晃就没影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没回过神来,仿佛一块即将掉进深潭的巨石,那掉落的声音都制造出来了,而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杨曼丹还是伏在课桌上,只不过侧起脸来,一只手揭开一本教科书,眼睛吃力地斜视着。郑海波脸色好看多了,他也装摸作样地翻开一本书,我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看得进书的,但是不看书他现在又能干什么呢。
  虽然42班新选了纪律委员,但纪律状况并没有多大改观,反而增添了更多的不稳定因素。纪律委员王子凡只要谁喊他“纪律委员”,他就和谁过不去。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这样喊了,吴老师也没再重申过“王子凡是纪律委员”之类的话。“纪律委员”这个概念便渐渐淡化下来。
  说实在的,这件事绝不是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刚当纪律委员那阵,我总感到自个儿很别扭,憋闷得都要虚脱了。后来,我发现在我的体内又衍生了一个王子凡,“他”似乎很乐于当纪律委员这个角色,“他”经常告诉另一个王子凡,你是纪律委员,你是老师钦定的,全班大部分同学都举了手。你没伸手要,你没有去拉选票,像克林顿一样地发表电视讲话,给选民送红包,人家都要你当,你为什么不当?另一个王子凡答道,我不能当,我凭哪门子功夫当,成绩好,听老师的话,还是热心公务?如果因为我喜欢违纪就让我当纪律委员,那就是对我的惩罚。我会乐于接受别人对我的惩罚吗?把我当蠢宝。“他”又说,有那么多同学赞成你,作何解释呢?另一个王子凡说,你没见过电视里那些举手表决,有几个不举的?要是写在纸上,叫什么来着?哦,无记名投票看看,有谁会写“王子凡”的名字?除非刘大伟他妈的搞恶作剧,那老子不修理他才怪。
  “另一个王子凡”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我。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战役,才打退了体内衍生的那个王子凡的疯狂进攻。“他”差点让我当上了真正的纪律委员,那我就中了别人的圈套,不知不觉堕落到贾孟雄的那个队伍里去了。
  在我当纪律委员那阵,李雁君也很少找我说话。我弄不明白她心里想的什么,要不她已经知道了我内心的搏斗,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退避三舍;要不因为我是纪律委员了,得尽量维护我的“干部”形象,所以敬而远之。我有几次想问问她,都没有开口,我又想和她比试一下,看谁最终先开口和对方说话。
  没有李雁君的配合,我的课堂纪律“好”多了,虽然课没听进去多少,但从我这里发出去的声音要少得多。吴老师有时望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显得他对我改造的成功。我也回他一笑,仿佛穿一件礼貌的外套时,故意掀起一角,露出刻薄和不服的内衫来,那是贴身的。
  我最近突然迷上了一个项目,吃纸。我把教科书上每页的天头地尾都扯碎了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吞下去,有时甚至连有字的地方都扯掉了,不过,那不是故意的。
  嚼纸运动产生一种特别的快感。我的上下颚在这种运动中得到了空前的锻炼,它们一开始还挺小看那薄薄的纸片,以为不需要付出多大的力量就能让它们粉身碎骨。但这些纸即便是粉身碎骨了,也依然表现出独特的韧性,它们总是能形成一个整体,它们的碎片有多少,形成的整体就有多大。有时,我嚼出满口的纸,连牙床、舌头乃至嘴唇都被纸浆占领了,它们对上下颚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如果不是腮的支援,我怀疑上下颚将同时被纸浆攻克。可是,这样一来,腮部的战斗显得特别火爆。一旦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一战斗区域,我就不记得身在课堂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面部有什么动静老师一般是看不到的,尤其像吴老师那样的“死鱼眼睛”。或许是有的老师非常厉害,或许是我对自己的面部运动缺乏控制力,我的这一新动向还是被人察觉到了。那是一堂外语课,在肥胖的基础上有一点漂亮的彭抗美老师,讲着讲着课,冷不丁地停了下来。我还在那里屠门大嚼,一不小心扯下的碎纸上印着“DEMOCRACY”,一看课本,正在上的那篇新课文已被我剜掉一块。可怜的“DEMOCRACY”已躺在我专制的牙床上了。彭老师说:
  “教室里有人在吃零食。”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她指的是我,因为我本没有吃零食,或者说我吃的不是零食。男孩子谁吃他妈的零食呀。同学们的目光都随着彭老师的目光望去,我也准备跟随彭老师的目光,才发觉彭老师望着我的这个方向,我除了和她硬生生地对视之外,别无他途。
  她继续讲课。她的课在老师中算讲得好的,主要是声音比较好听。她的头发又黑又密,紧紧地盘在头顶,给胖乎乎的脑袋更增添了分量。她的腿很粗,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像在打架,而且不太分得清大腿小腿。
  我不排除自己有点喜欢彭抗美老师,我也弄不清楚是喜欢她的漂亮,还是喜欢她的肥胖,也许是喜欢她好听的声音……反正这个问题显得很复杂,它的表现形式就是外语课是我看上去上得最认真的,我总是眼瞪瞪地望着彭老师,一眨也不眨。我注意到她讲课时丰富的面部表情,比如,嘴巴张得老大时,眼睛就微微闭上;嘴巴合拢时,眼睛就睁得老大。我还留神她身体各部位在运动中的能量转换,比如,她讲着讲着,就从讲台下到过道,这一下她的胸部要颤动七次,才能稳定下来,有几回甚至到了八次。不过,自从我嚼纸以来,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数过了。
  我继续在嚼纸,尽管我的腮帮有些酸胀了。彭老师一边讲课,一边不时地用眼睛扫向我这里,眼光中含着一种质问。我才感到她刚才说的是我!我想把嘴里这泡纸嚼完就算了,以后上外语课还是尽量不要嚼纸。这么一想,腮部的运动就加快了,彭老师扫过来的目光更加尖锐。不一会,她拿着课本一边讲课,一边走下讲台,顺着过道,来到我的座位旁。她一直没有停止过她的讲课,好听的声音宛如一朵花开放在我的头顶。我悄悄地用舌头把嘴里的纸扫到牙床下面,准备等彭老师一转身就吐掉。
  彭老师的肥臀靠着我的课桌,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从前面绕过站着的那只脚,然后脚尖点地,这样两腿便形成立体交叉。我发现,那两腿间还耸起一个圆圆的小包,在腿的紧压下,小包显出一副疲倦和别扭的样子,特别惹人生怜。我呆呆地望着它,以致于彭老师在要大家齐读课文时,我根本就没有听见,同学们读得吆喝喧天,我却没张口。彭老师就在我的旁边,她立刻察觉到了我的乖张。
  她合拢课本,瞅了我一眼,旋即松开交叉着的两腿,那个耸起的小包便消失了。我一直望着,都没弄清它是怎么消失的。我从一种持续的紧张中松弛下来,不觉与彭老师的目光劈面相遇,她胖乎乎的脸庞像广阔的天空,开过去一架红色的飞机。
  彭老师回到了讲台上。我又用舌头把牙床下面的纸掏上来,它们都凉了,我嚼了几口,才把它们拌热。彭老师突然喊我的名字:
  “请王子凡同学回答这个问题。”
  我慌忙站起来,只见黑板上写着一道题:“Youmustbecarefulasoilcaneasily____fire.下面是四个答案:A.reachB.catch.C.make.D.playwith.”
  我的英语考试从未及格过,好在现在越来越标准化,绝大部分题目可以凭感觉和猜测,ABCD,猜任何一个答案都有四成的胜率。我想了想,A应该不是,B呢不太像,C有点意思,D读起来不顺口。就猜C吧。
  我说,C。
  彭老师抿起嘴笑着说,对,请坐下。
  那是一张大脸,她的五官也较为粗大,笑的时候现出一些可爱来。我不喜欢看一张没有笑的女人的脸。尤其像彭老师这样的脸,本就没有什么特色,扯开笑的帘子可以把它遮住,帘子一拉紧,就露出里面像旧家具一样的五官来。不过,彭老师喜欢抹粉,所以,她的五官像是旧家具涂了一层新漆,。
  好多同学笑了。他们就是这样贱,老师笑他们就跟着笑,因为,他们都认定我这是狗戴帽子碰对的。我不在乎是怎么对的,错了我也不会在乎,我已经错惯了。
  渐渐地,没有几个人还认为我是纪律委员了,好比一个玩笑,开完了也就完了,没留下任何痕迹。连我自己对这件事的阴影也消除殆尽,而李雁君还是不找我说话。她沉静时倒是颇像个女孩子,但有点故意做作的味道,我反而不太喜欢。
  我是个从不装深沉的人。我现在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如果我主动找李雁君说话,那在这场“冷战”中,我无疑是输家。人家不跟我讲话,我偏要去找人家讲,这是很失格的,王子凡不太做这样的事情。如果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找她讲,那我实际上也是在装深沉,李雁君他妈的不憋着一肚子笑才怪呢。
  沉默的坚冰被沉默本身打破了。这天上午第二节课之后,教室里像往常一样下课铃一响就成了一锅粥。李雁君却捂着肚子坐在座位上,看样子很难受。我觉得她是装的,要不是一肚子笑把她憋痛了。所以,我没有去管她。团支书齐艳上来问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走开了。我虽然不想管她,但也没像平时那样上窜下跳,而是围着自己的座位进行诸如散步之类的简单活动,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我的手有一下不小心碰着了她的肘关节,她猛地站起来扑了我一巴掌。
  刘大伟在那边叫道:“不打不爱,再打他!”
  我也调笑起来:“再打呀,再打呀。”
  齐艳过来扯住我的手:“王子凡,你要不要脸,李雁君不舒服你还欺负人家!”
  我说:“我没有请她打我啊。”
  齐艳把我推开:“你别烦了好不好,男人没一个好的。”
  我问:“每一个男人你都试过?”
  齐艳他妈的火了:“王子凡,你这是像个学生讲的话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知道这句话讲得不好,太损了。这也不是王子凡的风格。“对不起,对不起。我接受团支书的批评。”
  齐艳气吁吁地走了。李雁君冷冷地望着我说:“王子凡,你根本就不像个男子汉!”我听了以后,真的有点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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