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故人陌路

　　“车来了，车来了，让让，让让。”一辆黄包车拐进了狭窄的小巷，奔跑的年轻车夫吆喝着。前面的女子只顾低头寻思，居然走在中央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车夫无奈只得放缓速度慢慢从她身边擦过去。
　　车上的人好奇回头看一眼，叫道“哎呀，郁芳，是你呀？”
　　她抬眼看他，哼！原来是陆春霖，不过今天却脱下了军服，换了一身白色唐装衣裤，宛若当年风采，要不是因为经历一场搜查风波，故人重逢肯定异常高兴，可是郁芳这回一想起他那天恃势凌人的样子就无名火起，“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哪有资格结识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哦”她冷冷说道，甩开他，径自向前拐弯转入横巷。“快跟上”陆春霖连忙示意车夫。
　　周家大院门前，郁芳停住脚步，猛地回头，两手交缠抱在胸前，瞪着从黄包车上走下来的陆春霖冷笑道：“敢问陆少爷，你跟踪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抓不到罪犯又难以向上司交差，要给我们生安白造（注：生安白造——粤语方言，无中生有的意思）一个什么罪名吧？”，陆春霖付了车钱，待黄包车夫走远了，方才向着郁芳赔笑道：“郁芳，你误会了，我这回是专门来看望你们的，你看，我还带了礼物来呢。”他说着，特意抬高提在手上的礼盒。“哼！我们不稀罕，请回吧。”她拦在门口，傲视他。“你那天的话我想再听一遍。”陆春霖的话让郁芳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那天还骂你不过瘾，难道你想听我再骂你一遍不成？”，陆春霖脸露尴尬之色：“不不，那天执行公务多有得罪，今天就算赔个礼吧。”，见他态度诚恳，与那天的嚣张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郁芳心中的怒气稍稍平息一些，脸色渐渐平和，“你想听我重复什么话，我可是生性健忘，骂过了就忘了，你要报仇吗？”“呵呵，当然不是，我是想听你再重复一句话。”“你挺啰嗦的，重复什么话？”“你说我是素馨心里的那个人，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想得倒美，或许以前是，现在？那要问问素馨本人愿不愿意！”“郁芳，我……”陆春霖犹豫一下还是坚持说出来意：“我想见见素馨，你就让我进去吧，好吗？”郁芳立马拒绝：“我估计素馨并不想见你，你伤透了她的心。”“郁芳，我们还是朋友吧？你看在往日我给你们采花，教你晒花茶的份上，就让我见见吧。”陆春霖一个劲的道歉，郁芳不免有些心软，也许人家真的是公事公办，也有难处。毕竟往日情景历历在目，余怒尽消，就想成全了他。正要拍门叫张玉儿，可转念一想，不好！那人还在屋里停留，而且是陆春霖一伙要追捕的人，但素馨却决定要包庇此人，三人商定对外保密，不能泄漏半点儿消息，一别多年的陆春霖此行是否有阴谋？万一心存不轨，现在放他进去，大家没有防备，后果不堪设想。“这样吧，礼物我替素馨收下，我先进去，问问素馨要不要见你再说。”她机智地找个借口。“那好那好，我就在门口等一会。”他十分配合，把礼盒递上。
　　“玉儿婶，开开门。”郁芳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用力拍院门。好一会，张玉儿出来迎她，郁芳进去，把院门关上，拉着张玉儿悄声问：“素馨在屋里吗？”“她出去了快半个时辰了，说是到码头观察一下形势，联系船家帮助那人离开广州，他在这里多停留一天，我们都不得安宁。”张玉儿小声答道。郁芳接着把陆春霖在院门外边等候，要求见素馨的事告诉她，“我的天，千万不能放他进来”张玉儿听罢立即焦急说。郁芳点点头：“嗯，我知道的，所以我推托说先进来征求素馨的意思。”“你等一会再出去搪塞他，就说素馨暂时不想见他。”“嗯，你去叫那人藏好，千万别出屋子，以防万一。”“嗯，我就去。”“哎，玉儿婶，千万别让他藏井里了哦。”两人一言一语商量着，“哎呦，瞧你说的，给十个大缸给我做胆也不敢了。”张玉儿不好意思地笑笑。
　　门外，陆春霖越等越不耐烦，忍不住来回踱步。自从意外重遇梅素馨，勾起他很多的回忆，刹那一见，还真不相信眼前的梅素馨就是昔日里那个土里土气的村姑，但见她，本来就标致的容貌较前更为楚楚动人，唇瓣润泽，脂香微染，言语间掩不住一口皓齿，那身合体的衣裳更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虽是重逢，感觉却如初见。离开周家大院时，他那一回眸，个中蕴含着复杂的感情。他以前太倾慕于尊贵的荣二小姐而忽略了这个曾经陪他哭笑成长，不厌其烦听他发牢骚的卑微村姑。其实，梅素馨的心事，他也有所悟，只是只是……唉！想当年陪伴荣鑫新远赴东瀛求学，临走时，在村口遇见，他只是轻描淡写和她打了个招呼便走了，他分明看见她眼中有不舍爱恋的泪啊！可是他却没有生出安慰的念头，他明白自己心目中的爱人标准，她达不到，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四书五经，唐风宋韵，大家礼仪风范她一点不懂，空有姣好的容貌而无内涵的女人也只是一朵外在艳丽却散发不出醉人香气的花，终究是缺乏魅力。他和她在一起不能谈论一些相对高雅的话题，没有共同的语言谈不上爱，他不愿给她留一点希望。在东瀛，他和荣鑫新只停留了大概半年的时间，因为日军侵华，并不满足于进驻东北三省，目的是全面吞并中国，奉行的是“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野心昭然。时局动荡不安，他们决定回国，并通过荣鑫新的舅舅唐智生的关系。两人一同进入军校受训后，荣鑫新跟随唐智生部留在南京政府任职，环境安全舒适，陆春霖却被分配回广州当上别人的副官，鞍前马后任凭指使，个中辛酸自知，这就是血缘亲疏的分别了。上任之前他回了一趟乡下探望姑母陆氏，闲聊中得知荣二小姐已跟人私奔下落不明的事，不禁愕然。究其详细，陆氏依旧坚持自己的猜测，梅素馨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从中撮合坏了荣二小姐前程的牵线人。虽事隔多年，不过有句话说得很在理，渴望得到却错过的物，事，人永远是心里感觉最美好的，让人耿耿于怀一生难忘。见到梅素馨，陆春霖很自然就想刨根问底，如果姑母的猜测正确，梅素馨就是荣淑洁和左瀚的撮合者，她会不会知道荣淑洁的下落，他曾爱慕的那个二小姐如今好吗？那个男人懂得呵护她吗？陆春霖此际心绪如麻。
　　院门开了，郁芳探出身子，陆春霖马上抬步就要进去，被她两手一伸拦住：“素馨说不想见你，你就别强人所难了，我回头再劝劝她，你先回去，改天再来吧。”
　　岂有此理！他心中忿然，你梅素馨又不是什么高贵小姐？我堂堂一个副官，也要低声下气求你见面么？要是平日，带着家伙，我早进去了，还用得着你同意？无奈今日是有心与她叙旧的，不想交恶。想到这里，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好，我先回去，改天再来，劳烦你多说几句好话，拜托了！”转身欲走时，却见巷子里一前一后又来了两辆黄包车，巧的是也在大院门前停下。陆春霖想等别人下车后自己顺便乘其中一辆回军部，便耐心候着。
　　前面车子的男人下来，回头注视后面车上的人，呵护的语气：“小心点下车。”“嗯，我知道的。”，陆春霖循声翘首向前望去，见那女子低首，小心翼翼把脚伸落地面，站稳后抬头，陆春霖一下子呆了，竟然是梅素馨！白色高跟鞋粉色旗袍，又是另一种勾人心魄的风韵。郁芳在骗自己！再看那男子，二十六七岁左右，白衬衣黑西裤，鼻梁上架副眼镜，斯文儒雅，他是谁？对她说话竟是那种护花使者的语气！不知怎的，他心底腾地升起一股醋意，真想上去把他揍一顿。不过他是受过教育的，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素馨，我特意来看望你的，在这里等你好久了。”陆春霖故作柔情说着不顾一切迎上去。她其实已经看见他了，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这位是？”眼镜男人看着她欲求答案。
　　素馨的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转换一下，并没有在充当中间人互相介绍，只是漠然对陆春霖道：“陆春霖，我们早已经不是朋友，以后不必来往了吧。”说完转向那眼镜男子：“一帆哥哥，我们进屋谈。”
　　“好的。”那被唤作一帆哥哥的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了眼陆春霖，然后掏出钱包付了车钱，一个黄包车夫问：“一帆少爷，等会还回去不？”“嗯，再过一个时辰左右你来这里接我吧。”他答道。“好的好的，那我回头再来”。郁芳早在门口被这一幕慑住，睁大眼睛就站在那里象看戏剧一般，她也好奇素馨出去一趟怎么就带回这眼镜男子？素馨内心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两人进了院子，素馨叫郁芳关门谢客，郁芳瞧瞧陆春霖，他狠狠的一束目光向她聚焦过来，惹火烧身一般的感觉，她立时极不自在，连忙说声“对不起了，你看，素馨真的不愿和你交往，与我没有干系。”便匆匆把院门关上。
　　“车夫，过来！拉我一程。”陆春霖黑着脸大声叫住那走不多远的黄包车夫。
　　“哦，好的好的，谢谢客官关照！”车夫回头答应，立即放下手中车把，恭候陆春霖上了车，问明目的地，由慢转快一路奔跑起来
　　陆春霖本来心情烦躁，默不作声。走了一段，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和车夫套起了话：“唉，大哥，你刚才叫那个眼镜男人什么来着？”“哦，那是西关的王一帆少爷，人可好了，我们都喜欢做他的生意。”“王一帆？他是做什么的？”“这个我们不敢多问，一帆少爷很有才华，以前专门给戏班写剧本的。”“他来刚才的大院干什么？”“这大院原来是“先声”戏班的驻地，也是戏班周班主的祖屋，最近听说戏班散了，班主一家迁往外地，，现在交由以前戏班的刀马旦——寒梅小姐看管。”“寒梅是谁？”“呵呵，寒梅不就是刚才下车和你说话的那位小姐喽，你刚来广州吧？寒梅小姐在戏班行当算是比较出名的，扮相姣美，很多纨绔子弟都动着坏心思呢。”原来，寒梅是素馨的艺名。“王一帆估计也是当中一员吧？”陆春霖话语里含些轻蔑诋毁。没料到那车夫却立即替王一帆澄清：“不不，你误会了，依我看，一帆少爷不是那种人，要是他和寒梅小姐在一起，倒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呸、什么天造地设，胡说八道！”陆春霖怒冲冲说道，并恨恨往车外吐了口唾沫，不再答话。车夫察其语气中夹着怒火，知趣止住话头，也不再去惹他，到了目的地结账走人。
　　陆春霖回到办公室，马上叫来下属，吩咐把王一帆的家世调查清楚。自己就挨着椅子，抽起一支烟，闭目寻思，这个梅素馨，当年很显然钟情于自己，现在怎么会和王一帆走在一起？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哼！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女人！他心里暗骂。可是转念他却反问自己：“她像那种女人吗？”“不，她不是！绝对不是！”他矛盾的自问自答。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那黄包车夫说王一帆的好话：“要是他和寒梅小姐在一起，倒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他醋意渐浓，拔掉嘴里还有大半截的香烟往窗外扔去，举起一只拳头“砰”一声地打在办公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