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依依惜别

　　一场台风从沿海登陆，掠过广州城。携来了几天的倾盆大雨，彻底降下了大地发烧的体温。
　　终于风停雨住了，阳光躲在云层里若隐若现，一早，周锦荣推开窗户，他的目光以一百八十的角度扫视了院落，只见花树横折，左右两列平房的一些瓦片翻起碎落在地，一片狼藉。要是往年遇到这种情况，戏班的人早就在一起齐心协力地把屋顶瓦片补上，搀起花树固紧，把院落收拾干净了，可是今年，人去院空，偌大的周家院落，就只剩下周锦荣和母亲周老太太，夫人黄玉莲，十七岁的独女周咏诗，以及留下来的谢小薇和梅素馨。看着看着，惆怅，失落渐渐漫上了周锦荣的眼，自己呕心沥血创立起来的戏班就这样散了，十年了，曾经辉煌的舞台，如今也落幕了，曲终人散了。来日的广州城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繁华落尽？硝烟满目？生灵涂炭？他实在不敢再往坏处想。
　　黄玉莲走近丈夫身边，轻声劝解：“锦荣，遣散了他们，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只是咱们也是迫不得已，再说也给足了他们遣散费，你就别再多想了。”周锦荣叹了口气，转而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明天就要启程了。”“都收拾好了，”黄玉莲答，接着问丈夫：“店里现存的杂货怎么处理？”“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去找一下素馨就回来。”周锦荣说着，转身往门外走。
　　谢小薇刚从素馨的房里出来，一眼看见了他就喊：“班主往哪去？”“素馨呢？我正要找她。”周锦荣一边问一边走过去。“我也正要找她呢，一早就不见了人。她的东西还在，可是一点没收拾好。”谢小薇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不好了，我出去找找，咱们明天就要动身了，她这两天到处跑，也不知道她打算留下还是跟我们一起离开。问她也不明确表态，只说再看看情况。”周锦荣急了。谢小薇想了想说：“班主还是以大局为重，先去处理好杂货店的事吧，我去找找。”周锦荣觉得有道理，自己今天约好了别的商家商量低价处理存货的事，便说：“嗯，也好，你去找吧，我先去处理了存货。”两人遂分头行动。
　　张玉儿退热后，和小宝，郁芳在素馨的安排下住进了旅馆，逐渐恢复了健康。但长期住在旅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住宿费，伙食费也是个大问题。素馨的积蓄有限，他们从乡下带来的钱也差不多花完了，回乡成了奢望，念到郁郎中生死不明，一个个愁字更加深刻的写在他们脸上。
　　不久，归云义庄的警戒线撤了，又开始正常接收殡葬死人的生意。素馨每天就在附近转悠。这天，她找准机会悄悄混在一支亲属送殡队伍里进入义庄，别人哭得呼天呛地，涕泪双流。她趁众人忙乎，神不知鬼不觉抽身四处寻找，可是却一无所获，大感失望，无精打采的回到旅馆。
　　张玉儿听完素馨的汇报伤心不已，抽泣着责怪自己“都怪我命不好，凡是靠近我的男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郁芳在一旁看着她抹眼泪，竟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郁芳此刻的心情比较复杂，说实话，对于自己的爹和张玉儿的恋情，她并不十分赞同，想起张玉儿以前的所作所为，郁芳总觉前嫌难消，只是同在患难中，她不忍心再去过多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勉强压住怨气去照料这个“准后娘”。
　　素馨心烦意乱，周锦荣三番四次问自己日后的打算，她始终难以作出决定。倘若不是重遇张玉儿他们，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和谢小薇同行，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她怎么能就抛下他们不管呢？还有郁郎中，就这样放弃寻找了吗？推开烦恼累赘，自己潇洒离去？不！这绝对不是她梅素馨的所作所为。她耳边又响起了周锦荣昨夜的话：“我们后天下午就要启程了，明天必须把船票订下，是去是留，你要早做决定。这大院已经卖给人家，你要是留下，也不能在此居住了。”散了戏班，走出周家大院，明日天涯，何处才是她安身之所？
　　几个人相对无言，坐在椅子上的郁芳忽然脸色一沉，一咬牙关站起来匆匆往外走。素馨见状打了个颤，连忙紧跟着她的脚步出来问道：“郁芳，你要去哪里？”“我就不信天下没有个说理的地方，我要去警察局问问，我爹到底犯了什么法？他们要怎么处置？”郁芳大声说，语气显得有些急躁，脚步走得很快。“郁芳，郁芳，你不能鲁莽行事。”素馨一把拉住她手臂劝道。郁芳回头，眼泪止不住留下来：“素馨，咱们也不能就这样呆着死等，我只想找到我爹，我们哪儿都不去了，一起回乡下去，就算死，也要死在家乡。”看着好友眼泪汪汪的模样，素馨忍不住也哭了，边哭边说：“好，我陪你去警察局”。
　　大街上人流穿梭，黄包车载着谢小薇辗转奔跑于街巷之间，她焦急的目光四处在搜寻素馨的身影，心里默默念着菩萨保佑，阿梅千万别干出鲁莽的事来。
　　车子从一条小巷又掉头上了大街，又累又热，车夫身上的衣裳湿透了，谢小薇在后面看见于心不忍，“擦把汗先歇歇吧，辛苦你了。”她说。车夫依然坚持跑了一小段方肯停下来，扯下肩头汗巾擦了把汗说：“小姐这样满街跑找人也不是办法，你应该回忆一下你要找的人平时习惯去的地方，这样才容易找。”“我也茫然了，她平时都和我们在一起的。”谢小薇摇着头，一脸迷惘。“那就再找找看。”歇了一会，车夫招呼谢小薇上车，继续跑。
　　只见一支学生打扮的方块队伍，前列十来个学生打着一条白底黑字的抗日横幅迎面而来。“打倒日本侵略者，还我河山！”“团结起来，驱逐日寇!”“统一战线，反对分裂”“誓要日本鬼子血债血偿，告慰我死难同胞！”，年轻学生血气方刚，群情激昂，此起彼伏高喊着抗日口号缓缓前行！那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势，让谢小薇深深震撼！近期的报纸她也约略看过，知道国殇。虽身为歌女，但象“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的句子并不适合形容她。学生队伍已经过去了，谢小薇在车上频频回头，依旧心潮起伏。
　　黄包车跑了好几个小时，车夫累极，把车子停在了警察局对面：“小姐，中午都已经过了，我们还要不要再找？”，看他的样子想打退堂鼓了。谢小薇知道他的意思，不好再勉强人家，打开手袋，掏钱付了车费，就下了车，打算随便走走，再找不到素馨就找辆别的黄包车回周家大院。
　　这时对面渐渐围拢了一堆人，谢小薇好奇心顿起，快步走过去看个究竟。只见五个警察正手持警棍，其中为首的大声呵斥跌倒在地的两个女子：“再敢来警局闹事，把你们也抓到疯人院去，敢冲撞我们局长，真是寿星上吊---嫌命长！快滚回乡下去，省城不是你们呆的地方。”说罢领着其余几个低级警员回身进了看似威严的警局大门。人群中有人劝道：“姑娘，有什么冤情就直接告到南京政府去，和这帮恃强凌弱的家伙有理说不清的。”有人忍不住讥讽：“我说你是不是病了？南京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老蒋政府早就缩到重庆去了。你难道找日本人告状去？”“唉！国难当前，老蒋哪有闲工夫去管民间冤屈疾苦，依我看，还是忍了吧。”众人无能为力，只发表了看法，都叹一声各自散去。谢小薇一看，惊叫着上前扶起：“素馨，怎么是你们两个？”，郁芳低下头：“都怪我冲动，直接闯进了局长室，害得素馨陪着我一起挨打。”“别说了，咱们回去吧。”素馨失望道。谢小薇赶紧拉住她，焦急万分：“素馨，班主到处找你，你赶快跟我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广州了，你还犹豫什么？”，郁芳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鄙夷地白了一眼素馨，冷笑道：“原来你打算离开我们啊？你也够保密的。”“不不，郁芳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抛下你们不管呢？”“哼！都收拾好东西了，你还掩饰什么？俗语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啊！夫妻尚且如此，朋友就更不值一提了，郁芳祝你一路顺风了。”郁芳坚决不听素馨解释，气冲冲甩开素馨转身离去。素馨站在原地，无奈又略带责备的眼神射向谢小薇，弄得她浑身不自然，一边自责一边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心急……”“算了，你也是为我着想，回去告诉班主，我决定留在广州，不跟你们走了。我今天晚上回大院收拾我的东西，明天一早就搬走，不会影响班主交易。”素馨交代道。谢小薇着急了：“听说日本人已经打到福建了，广州岌岌可危，你留下来会很危险，跟我们走吧，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小薇姐你别说了！”素馨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谢小薇颇感意外，诧异望着她：“你怎么啦？发我脾气了？”素馨摇摇头：“对不起，我实在没法选择，我不能抛下我的亲人和姐妹不管，二婶虽然以前对我苛刻，毕竟也养育我多年，郁芳更是知心朋友，他爹目前生死未卜，我怎么能走呢？就算注定我们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既然决定了，我无话可说。”谢小薇惋惜道。两人分道，素馨转身回旅店找郁芳，谢小薇独自回周家大院，这次她没有选择坐黄包车，而是慢慢走着回去，就要离开这里了，还真有点依依不舍，“再好好看看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想。经过荔枝湾时，对王一帆的挂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暗暗揣测：他现在好吗？南京沦陷了，他到达不了那里，如今身在何处呢？时势动荡，叶磊好久都没有联系她了，那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为爱妻的男人到底在哪？“谢小薇啊！你的命好苦，二十几年漂泊，竟没有一个男人可以依靠的。”她想着想着，禁不住一阵悲伤，迎风落泪……
　　翌晨，周锦荣左等右等不见房屋买家前来付款交易，便亲自上门问个究竟。原来买家也收到风声，日本军队正在南下，广州城处境危险，战乱时期，人人都收拾金银细软避难去了，谁还掏钱添置房产呢？那买家只付了一点定金，感觉损失不大，反悔了。周锦荣如意算盘落空，暗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吞了香饵的鱼儿居然转眼就脱钩了。回来时，谢小薇告诉他素馨正在收拾包袱，不由心生一念：“既然她不肯走，不如暂时还让她一家住在这里，只当是为他守住房子，只要房子不毁，等战争结束，他还要回来的。”主意拿定，便装作一脸仁慈踏进素馨房间……
　　下午，客运码头。
　　周锦荣一家走在前面，谢小薇和素馨依依惜别，“小薇姐，再见了！”“素馨，你要注意保护自己。”谢小薇一步三回头，泪水模糊了双眼，素馨在岸边，举起的手帕飘扬。
　　船开始离岸，风儿把素馨那一声“小薇姐，多保重！”传送到谢小薇的耳边时，声音变得颤抖，撞击着谢小薇的心。
　　张玉儿和郁芳，小宝暂时住进了周家大院，靠周家留下来的一点粮食物资勉强维持短期生活，素馨开始为将来的生活开支发愁。
　　这天一早，郁芳就急着出去找工作，素馨正在打扫院子，突然，虚掩着的院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素馨吓了一跳，迅速抬眼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