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粉墨生涯

“好香的牛腩萝卜……”
“阳春面,柴鱼花生粥……”
“艇仔粥……”
与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相比，省城广州入夜的街市因为有了电力，人们的夜生活要丰富得多。食市小贩在尽力吆喝着自己的生意，舞厅，曲艺茶座，戏院，甚至妓院纷纷上演精彩，招徕客人。
有意瑟缩在街市一角，依然阻止不了食物的缕缕肉香味飘来，她使劲地吞着口水，她游荡在这座城市一个星期了，身上的钱已经用完。两天没吃东西了，能感觉到肠子抗议的鸣叫。她两脚渐渐无力支撑身体，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不知哪来的一个混混，从她身边很快速的窜过，乘她不备，猛地弯腰伸手把她的小包袱一把掠去。
“救命，抢，抢劫。”她连呼叫都那么微弱，站起来只踉踉跄跄地追了一小段，便耗尽了体能，眼前一黑，刹那间才体验什么叫作身不自主，倒在了光明戏院门口一侧，繁华街市人影往来穿梭，竟没有人留意她。约莫过了一分钟，一辆黄包车在此停下，“王先生，到了。”车夫说。
“哦”车上的人一边应道，一边从车座围栏里探出身子，继而起立，下车，擦得油亮的皮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白衬衣黑色西装裤，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气质儒雅。

“王先生，现在是月底，你该结算车费了。”他刚下来，车夫就提示道，因为这个王先生是他的包月顾客，辛苦一月就盼着血汗钱到手补贴家用。
“嗯嗯，我准备好了。”他掏出钱包里的一张钱庄的银票递过去：“你去钱庄兑现就行。”
“谢谢王先生。”车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连忙道谢贵客关照。
他很友善地回以笑容，言语间显露出洁白的牙齿：“下月还坐你的车。”
“好的好的”车夫连忙答应，接着说几句讨好的话：“祝贺您的剧本今天新上演完满成功，王先生不仅才华横溢，还特别关照我们穷人，好心有好报，一定洪福齐天，前途无可限量。”
“呵呵，是吗？承你贵言喽。”王一帆说着，心想这年头车夫为了谋生也要学会奉承，真的不容易。说话间车夫又启程去招揽自己的生意去了。说到自己新创作的剧本公演，他不禁抬眼去看戏院门口贴出的粤剧演出广告，自己的名字就出现在编剧这一栏。那是他从英国留学回国后写的第一部剧本，过程很艰难，前前后后请教了不少的老行尊才完成。剧本前不久经老前辈推荐，交给了一个叫“先声”的本地粤剧戏班排演，今天终于在戏院公演，他专门来看看戏迷们的反应，对于一个剧作者来说，尤其注重观众的反应，王一帆更是如此，他其实并不在乎有多高的创作报酬，因为西关大户的少爷并不缺钱，他写剧本纯粹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叫谢小薇的妙龄女子，她是“先声”戏班里的“梅香”(注：梅香---粤剧戏班里专演丫鬟角色的演员，没几句台词甚至没台词），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随着彼此交往，他希望凭着自己的才气把她托举到主角的位置，于是他攻克了自己先前并不熟悉的粤剧曲牌唱腔难题。把剧本交给“先声”的班主---周锦荣时，他强调一定要让谢小薇演主角。
“小薇配上主角的服饰钗环，一定更秀色可餐！”他想。目光刚要移开那大张旗鼓的广告时，却骤然停在了广告墙下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繁华背后藏着极不和谐的悲剧，倒在地上的女子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杜甫的名句，这样的情景他曾经在各地都见过，不禁皱皱眉头叹一句当今世道艰难。他走近去，蹲下身子，仔细瞧她的面容，惊叹除了谢小薇以外，世上还有这么标致的五官！可惜就这么倒卧在肮脏的马路上，犹如落花被尘泥玷污了，他怜香惜玉之心顿生，壮了壮胆子伸手触摸她的手臂，竟有温度的，这是个活人！
“车夫，车夫，快过来！”他猛地起立，跑过马路，把在对面马路上候客的另一辆黄包车急急召唤过来，和车夫一起把倒地的女子抬上车，他在旁跟着，焦急命令“快，去华侨医院！”
手腕内侧隐约感觉一阵刺痛，她迷迷糊糊醒来，一个白衣男人在床前半弯着腰，持一管针筒正在往自己的静脉血管注射着透明的液体，她以前没有接触过西医，不禁大惊，挣扎要起来，被床边伫立的另一个白衬衣男人上前按住，柔声劝道：“别动，听话，医生正在给你补充营养液，一会就好。”
她动弹不得，只得任凭他们摆布，侧头努力看那支大针筒的液体慢慢消失，手臂渐渐感觉胀痛，她眼里充满了疑惑惊恐。
过了一会，针头抽离了手腕，“好了，回家休息一两天，增加点营养，身体很快就会恢复的。”白衣男人说。
“谢谢李医生！”白衬衣男人抓紧机会道谢。
“不客气！”李医生迈步离开病房，白衬衣男人感激目送，然后回过头来，轻声问她：“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谢谢你救了我！”她终于清醒，意识到是眼前这位白衬衣男人救了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我叫梅”她忽然打住，顿了顿继续说：“我叫阿梅”，她故意把自己姓名的“素馨”两个字省略了，考虑到自己是逃婚才来到这里，出门在外，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不得不谨慎应答。
“我叫王一帆，家在西关，你住哪里？我顺便送你回去。”
“我，家就在城里，我还是自己回去吧。”她拒绝。
王一帆何等细心，她的谎言怎能骗得过？李医生说她很显然是饿晕的，她操的不是纯正的本地口音，却说自己家在城里，但是他没有立即揭穿。
“饿了吧？估计你是没有带钱出来吧？如果你现在可以走的话，我请你到食街吃一碗阳春面怎么样？”他说，她没有立即回答。
“呵呵，放心吧，吃完面，咱们各走各的。我绝对不会纠缠你还钱的。”他的笑容真诚。
“那么，谢谢你了。”虽然输了营养液，但不能代替食物填饱肚子，她实在是饿得很，不再推辞，赶紧下床。
一碗美味的阳春面下肚，她渐渐恢复了力气，与王一帆别过，自己漫无目的游荡在街巷之间。

王一帆回到剧院，戏已经演完，演员卸了妆正在舞台上谢幕。他没有见到谢小薇第一次演主角的古装扮相，很是遗憾，来到后台，才知道戏班几个主角今夜要应副市长的夜宵邀约，谢小薇邀他一起去，因为王一帆的剧本很受观众喜爱，反应热烈。但王一帆推托有事婉拒了，他讨厌这样的应酬。
“改天我请你喝早茶吧，好好谢谢你为我特意写的剧本。”谢小薇说。
“不客气，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王一帆说这话时有些失落，虽然他对谢小薇情有独钟，可是她心中却另有其人。那人姓叶名磊，是个穷小子，谢小薇始终不愿透露爱人更多的情况，王一帆只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邻居，她一直资助他在北京念大学。
步出戏院，他叫了辆黄包车，往家里去。
车子没走几步，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才那个饿晕街头的女孩!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还在到处游荡，要是碰上本地的流氓丐帮，该有多危险！他为她捏了一把汗。“大哥，麻烦你跟着这个女子。”他指着那个阿梅吩咐道，他想知道哪里是她的归宿之处。
“好的。”车夫心领神会，远远跟踪着她。
王一帆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在人生地不熟的广州游荡了一个星期，始终找不到收留她干活的人家，梅素馨这夜就遇上了流氓丐帮。幸好王一帆和车夫跟上，直呼妹妹，两个流氓才悻悻离去。
“你家在哪？我一定要送你回去。”他说。
“先生，阿梅其实无家可归，我是南海人，父母都去世了，我来广州是想找份活干养活自己。”她只得坦白。
“找不到吧？”他问
“是的。”
“你会干些什么？”
“我会做饭，缝衣服，做绣鞋。”她怯怯回答
“会念书识字吗？”他期待她答“会”。
她却摇摇头：“不会。”
如此天生丽质的女子，却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气质较之大家闺秀始终是逊了一筹，可惜了！王一帆暗暗惋惜。他想把她带回西关大屋，不过王一帆虽然留过学，思想还是比较传统，一则怕惊动家人，二则怕她误会自己乘机占便宜，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为人，我给你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一宿，明天早上我来找你，我给你想办法，找份工作，好吗？”他征求她的意见。
“嗯。”她略一沉思，点点头，他的两番救助让梅素馨相信自己的眼光，认定王一帆是个信得过的好人。
翌日，王一帆依约而来，把梅素馨带到戏班，介绍给班主周锦荣，因为戏班缺个管理衣箱的人，“衣箱”是戏班负责洗熨戏服，整理头饰，道具等人员的专称
只需要学习一下简单的戏服洗熨整理知识，没有识字的要求。王一帆的剧本如今一炮而红大受欢迎，周锦荣正有意请他为自己的剧团撰写新剧本，他介绍来的人，周锦荣哪有不留之理？梅素馨终于庆幸自己有了容身之所。
不久，戏班有个演梅香角色的，因为年轻貌美，被当地的一个财主看上，她便洗净铅华心甘情愿做了人家的二房太太，享清福去了。戏班从此缺了一个演梅香的，短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顶上，周锦荣见衣箱阿梅容貌秀丽，干脆把粉墨往阿梅脸上一抹，三两下把她打扮成俏丫鬟。嘿！一上场，想不到这个怯生生的俏丫鬟形象，观众还挺接受。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梅素馨来省城本想找份体力活，自力更生于愿足矣，做梦也没想过干这一行“沦落天涯，含羞卖唱”的戏班行当，但命运偏偏如此安排。
王一帆经常来鼓励她，作为演员，背台词曲词必不可少，不识字是个很大的障碍，从解释对白曲词开始，王一帆非常耐心地教阿梅识字……
时光荏苒，村姑阿梅渐渐蜕变，乌亮大辫子剪掉了，烫了时髦的齐耳卷发，乡下老土的右向纽扣衫脱下，换上了贴身旗袍，尽显迷人小蛮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