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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桃李芬芳(家访、孙宇)

作品名称:苦楝树      作者:知音      发布时间:2013-06-26 11:27:31      字数:4754

  家访
  我是在一个星期天骑着自行车去孙宇家做家访的。
  灿灿的阳光,把连绵的山岗染成一片金黄色。沿着一条砂石黄土路,在金黄色的底蕴里穿行,连小鸟的歌声也沁润着柑桔的醇香稻谷的芬芳。
  走了好一段路,自行车便在喘息着,狭窄的山路已是日渐艰难。我下了自行车,推着走了一段距离,我觉得凭自己是无法找到孙宇的家的,便停下来张目四望。这时,我看见一位印证着铜版画最传神技巧的老人掮着锄头从田间走来。我赶紧缠住老人,问:“老爷爷,到孙宇家怎么走。”
  老人有点耳背,在我比划了好久之后才明白我是要到一个叫孙宇的顽皮的学生家去,他然后有点不好意思而又不失热情地告诉我:“一直往前走,就看见一道被山洪冲刷了好几条口子的三四十米高的黄泥坡,爬上那道黄泥坡,就能看见一棵高耸入云的苦楝树,苦楝树下就是孙宇的家了。”
  推着自行车艰难地上了那道黄泥坡,果真看见了一棵苦楝。那是很古老很古老的一棵树,树围足有一抱,干裂的表皮就像一块一块厚而大的龟甲,装点着粗大而健壮的躯干。枝叶舒展,像一把巨伞,遮起了一片好几十个平方的浓荫。金色的阳光泻在一片一片有点鹅黄的卵形树叶上,偶尔漏下几点,班驳地散落在孙家的三间土屋上。
  额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的掉了牙的老奶奶说,苦楝树在孙宇爷爷年轻时就有一抱围了,到现在孙宇爷爷入土这么些年了也就一抱围的样子。奶奶说不清这苦楝树到底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文物,只是说幸亏有这棵树,倒能为孙家三间土屋遮风挡雨的。
  那是怎么样的三间土屋?屋漏沿着屋檐把土墙流蚀得斑驳不堪,一条条裂缝像一条条贪食的蟒蛇一直把蛇头延伸至屋脚跟。屋顶一半是青灰瓦,一半还盖着厚厚的一层毛草。青灰瓦是永远辨不清年代的,茅草却显出腐朽的老态,好像任何一阵寒风都会把它变成一阵灰沫,一会儿就会飞散得无影无踪的。好在哪只候鸟丢下几粒种子,让几株蓍草劲立在檐头,虽然经过一段旺盛的生命力后已染上秋风的衰枯,却依然在金黄色的光点的摇曳中挺直腰杆,这显然是一间难经风雨的老屋,而正是这间老屋,在苦楝树的掩映下,它倔强地耸立着,承受着风和雨的考验。
  奶奶说:“老师,孙宇在后屋呢”
  走进后屋,阴阴的,有点凉气,没有多少光。跨过两道石门槛,便在阴暗的后屋看到了孙宇,这个调皮蛋儿手里拿着一根竹枝儿,蹲在潮湿的地板上划着什么。我没有打扰他,走过去,看见地板上有一块用方砖围着的填满沙的小沙坪。孙宇用竹枝当笔,正在沙坪上演算着一道二元二次方程。显然这道并不是太难的二元二次方程难住了他,让他摸着后脑勺儿一筹莫展。
  帮助孙宇解答这道二元二次方程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令我惊奇的是他的接受能力却是如此的强,绝对不比常在班上拿一二名的那些号称是尖子生的学生差。他应该称得上是比较聪明的那一类学生吧,正因为如此,我情不由衷地便称赞了他一句:“孙宇,你不是还比较聪明的嘛。”
  表扬是一门最好的教育艺术。此时,孙宇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一下子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这孩子,受到表扬真的就像跳上柳梢头的雀子,雀子知道春风鼓励它,便撒着欢儿唱歌,孙宇不便洒脱地流露他的高兴,便抓着后脑勺裂开嘴儿傻笑。
  “看来你还是蛮爱学习的呀。”我在松木椅子上坐下来,松木椅子兴奋地吱呀了一声,为他的主人高兴得颤了好几颤。我又翻了翻他摊开在四方桌子上的一页页练习薄缝起来的作业本,那黄黄的本子上满是密密麻麻而有点潦草的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把个作业本挤得更加不成形儿。
  “爱学习的孩子就是好孩子,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也许这句话是每个教师称赞学生时的一句口头禅,而此时此刻把它送给孙宇并不是一句随口而出的敷衍潦草的话,这确实是我从这个平时在班上表现比较顽皮的孩子身上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精彩的世界而表现出来的感动。
  这应该说是孙宇第一次受到我的表扬吧,确实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来表现心中的喜悦。在他的心目中,我永远是绷着脸用中指敲着办公桌痛心疾首地训斥人的那种严厉的老师,是一个不苟言笑不好亲近学生见了唯恐躲之不及的那类严厉的老师。孙宇木讷地站着,他千万也没有想到他原本贫瘠的世界一下子被老师挖掘出无限的宝藏,他为这宝藏兴奋,也为这宝藏不知所措。
  好在奶奶救了驾,这位小手小脚的老奶奶做起事来十分麻利,我还未和孙宇谈几句话,她就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还盖着两个煎得焦黄焦黄的荷包蛋。奶奶迈着艰难的小步,一边还用乡里老人惯有的热情数落着孙宇,“这孩子真不懂事,老师要来也不说一声,看这寒酸的,咋就对得起老师,这大老远的跑来的。”
  孙宇在奶奶的唠叼里撒着腿儿就跑了出去,活像是从马栏时逃出去的小驹子。我便端着这碗热腾腾的面条,走出老屋,在苦楝树下的树墩上坐下来,一边吃面一边与奶奶唠嗑。
  从奶奶那里知道,孙宇的妈妈早就去世了,那个一生没有走出过冲口的乡里女人在生产孙宇后没有几分钟,产后大出血一口气没有缓过来丢下襁褓中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的儿子就匆匆地去了。看风水的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把她送到了很远很远的荒僻的布满面荆棘的山坡里变成了一个荆棘篷生的小土堆,让一直还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儿的孙宇任凭是多么想念母亲也找不到她长眠的地方。
  冲里男人找媳妇难,像孙宇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冲里汉要给孙宇找后妈更是难上加难,这个朴实得就像长满面肉瘤的苦楝树的冲里汉就只能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懵懂小儿拉扯大。
  孙宇父亲是一个椅匠,砍了山里的枞树,一把斧子一把凿子一张割,由此赚几个辛辛苦苦的养命钱,也把时光砍斫得支离破碎凿挫得千疮百孔分割得乱七八糟,把岁月划成一条长长的血与泪交织的印痕。这个可怜的山里汉却从来没有怨恨过生活,还总是低着头把生活雕凿得扎扎实实,把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自家的破帚一样好好珍惜。
  听着奶奶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我就把满满的一碗面条连汁带汤一古脑儿吞了个干干净净。也许我是真的饿了,就像一个在荒野旅行的人突然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上一座吊脚楼上的酒馆,非得尽兴地喝几米酒痛快一番。奶奶见我吃尽了她的面条,高兴得走路也几簸几簸的。她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又端来一个黄油罐,给我满满地筛了一青花瓷碗茶水。
  我大口大口地喝茶。说实在的,这是我有生以来感到最痛快的时候,也是在我记忆深处藏得最深最深的宝藏之一。
  奶奶继续她的唠叼:“小宇是个听话的孩子,除了读书外,他还要帮他爸爸干许多事,跟着父亲上山拉锯砍树,父亲太忙时也会给父亲凿几个孔刨一对两对椅脚。小宇这孩子聪明,干什么活儿都像模像样,有时好玩做一把椅子,与他父亲比不内行的人还真分不出谁的好谁的坏。他爸说,这孩子是条龙。他爸于是使劲赚钱,赚了的钱一分都舍不得花,他说要积存下来把儿子读书,把儿子读成一条龙。”奶奶说话罗嗦,上一句下一句地唠嗑,没完没了地让你只有当听众的份儿。
  茶喝完了,夕阳也要回家了,苦楝树上已栖满了叽叽喳喳的鸟儿。我再留恋奶奶有一搭救没一搭的唠嗑,也只能辞别老人回家。
  奶奶赶紧嚷:“小宇,送老师。”
  孙宇不知从哪个疙瘩里应了一声便飞了出来。孙宇跑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儿,他把布袋儿挂在我的自行车的笼头上。
  我问:“什么?”
  “毛栗,我刚从坡上采下来的。”孙宇说完,便把一袋子毛栗挂在自行车的笼头上去替我推自行车。我不肯,他非要推不可。
  孙宇推着我的自行车走出了苦楝树的阴影,又推着它下了那个三四十米长的黄泥坡,走过了好长好长一段坑坑洼洼的洒满夕辉的黄泥巴路,再过一道石板桥就可以看见通向冲外的那条砂石大道了。
  “回去吧,奶奶还望着呢。”我说。
  孙宇紧靠着我,还不肯放下车把。
  “回去,听话。”我故意在语气里加上一点严厉的成份。
  孙宇便把车把递到我的手里。
  我推着自行车走过了石板桥,然后回过头来,孙宇还呆呆地站在逐渐消褪的夕辉里。
  我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孙宇于是恋恋恋不舍地转过身。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忽然听到遥远地传来了一声“老师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再回过头来,已看不见孙宇的身影了,只有这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在久久地回荡,久久地回荡。
  回家后,母亲把孙宇采的毛栗炒得黄澄澄的,父亲抓了一把,有滋有味地品尝了一番,父亲说:“孙宇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
   
  孙宇
  若干年后,儿子长大了,他喜欢在苦楝树下捡起熟透了掉到地面上的苦楝树籽,把它们堆聚成一堆一堆的,然后又用小脚把它们扫开。那些苦楝树籽便四散滚开,滚成一幅生动的抽象画。
  我喜欢站在苦楝树下,看着儿子精彩的艺术创作。我认为,儿子这个在小冲里的红土壤里长大的孩子,他一定是上帝在造人时加入了金与银的,否则,他一定创造不出这么富有内涵的精彩的超自然的抽象画来。此时,我也在为这条小冲在庆幸,在这生长着茂盛的苦楝树的小冲里,终于也长成了一棵香樟树的小苗了。
  父亲的日子悠闲起来了。他倒底没有戒掉他的酒,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擎着一杯酒,躺在竹椅上悠闲地摇晃。
  儿子在他伟大的创作后是敞开怀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欢笑感染了我,让我也随着的快乐而快乐。
  而此时,突然,父亲问:“孙宇怎么样了?”
  “考上师范大学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还未离开儿子的抽象画。
  “这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父亲惬意地喝了一口酒,迷朦的眼睛里闪烁起一束晶莹的光芒来。父亲的竹椅又开始摇起老掉牙的山歌来。
  又过了几年,父亲不知怎么就老了,老得不再能自由地喝那几口小酒,老得不能老是躺在苦楝树的竹椅上悠闲地摇晃了。父亲便时常站在冲口的香樟树下,痴痴地望着从冲外延伸进来的那条新铺的柏油大道。
  儿子开始跳着唱着从学校回家了,他一看见父亲就高兴得直嚷嚷,就像是得胜的将军看到了迎接他回家的亲人时一样的荣幸和幸福。父亲便牵着像将军一样的儿子的手,一老一少,晃晃悠悠地回家。
  而有时,父亲总是不经意地回头望望。儿子好奇,顺着爷爷的目光,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儿子问:“爷爷,你在看什么呀?”
  父亲此时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红通了脸颊,他支吾着回答儿子:“没……没什么呢。”说着,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望。
  终于有一天,孙儿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份灿灿笑容的温馨,他还带给了爷爷一份莫大的惊喜,这似乎就是父亲在香樟树下痴痴等待默默张望的那份惊喜。那天,夕阳分外地红,把半坡的松树都染成灿烂的金黄色。儿子老远就向他的爷爷挥着手,他扯开他嫩嫩的嗓子爆发出最具威力的音响:“爷爷,爷爷,叔叔来看你来了。”
  一个年轻人走到老了的父亲的面前,握住他已枯干了的像苦楝树枝干的手臂。父亲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年轻人,又抽出枯干的手指抚摸着年轻人笔挺的西装,抚摸着他精致的珍珠领带,再抚摸着他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父亲像考究一件精美的景德镇瓷器一样把他抚摸了个遍,陡然枯干的手颤栗不已,听得见父亲抖索的声音:“你……你是孙宇吧,你真的是孙宇?!”
  孙宇的眼睛浸润着泪水,他扶着父亲,一直扶着他颤微微地走到苦楝树下,扶着他在摇晃着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他伏在父亲的膝上,说:“老周老师,我是来听您的故事的,我一直还牵挂着您的故事呀。”
  父亲还真个又给他讲起故事来。这些年来,父亲的故事并没有多少新意,它的故事比家里用过好几代人的白瓜水瓢还要古气,它的故事让儿子也经常捂着耳朵从苦楝树下逃离。
  只有孙宇才听不厌他的故事。
  一抹夕晖,把苦楝树拉成长长的影子,父亲躺在苦楝树长长的影子里的竹摇椅里,枯瘦的双手搭拉在竹椅的扶手上。孙宇依然是伏在父亲的膝上,握住父亲枯瘦的手,听父亲重复着他的几个简单的故事,这些故事,又让他感动得泪光盈盈。
  当然还有一个我,我牵着儿子的小手,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俩,眼睛早已是比徐徐降落的暮霭还要模糊。我不是被父亲的故事所感动,而是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我要把父亲的故事也变成故事,我要去向我的孩子他去讲许许多多比父亲的古气的故事还要古气的故事。父亲的故事老了,就像这山冈上的红土壤。而就是这样的红土壤,还地滋长这富有生命力的小冲,滋长着结满了金黄金黄的果实的苦楝树,滋长着像父亲这样老得掉了牙的但又是最普通最生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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