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桃李芬芳(代课、感人一课)
作品名称:苦楝树 作者:知音 发布时间:2013-06-24 11:02:14 字数:3596
代课
卧在病床上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我自然牵挂着孩子们,老师病了,孩子们的课程可不能耽误呀。于是我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让父亲替我代课。
父亲无疑是最喜欢孩子们的,孩子们来了,他特别高兴,总是忙不迭地打招呼,向这个手里塞苹果向那个手里塞梨子,有时也陪着孩子们说这说那,或者是和他们一起站在我的床边一起掉眼泪;孩子们要走了,他更是把他们送了很远很远,直送到冲口的大樟树下,还恋恋地站好一会儿。
父亲听了我这个提议,陡地站了起来,反复地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这、这、这行吗?”
“爸,行的。”我知道父亲,他挚爱着讲台,他把青春洒在这三尺讲台上,也把他的梦系在三尺讲台上,那里洒满了他的汗水,也浸满了他的辛酸。
“只是、只是……”父亲仍在迟疑。
“只是、只是什么,我还怕您的课上得太好,到时抢了您儿子的饭碗呢。”我开着玩笑鼓励父亲。
“好吧。”父亲看着我,舒心地笑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的笑。
父亲给我代课了。
父亲显然对这次走上讲台的机会格外地珍惜。
早晨,东方的第一缕晨曦刚刚染上窗帘,就听得父亲窸窸窣窣地起床了,然后听到父母亲睡意朦胧的嘟隆声:“还早呢,小鸟还未唱歌呢。”
父亲说:“不早了,划船冲里最深处的孙宇也快到学校了。”
父亲忙着穿了衣服起了床,然后打开门,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吹来,顿时稀释了所有的睡意。父亲伸伸手,弯弯腰,断章取义地做了几节早年读书时学过的老得掉了牙的广播体操中的几个经典动作,接着就打开院落里的鸡笼,“喂,喔,起床了。”叽叽咕咕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都扑楞扑楞着翅膀飞出了门,忙着去抓草丛中湿了翅膀还飞不起来的秋虫儿。
隔壁起早拾狗粪的兵老倌向父亲打招呼:“老哥,早呀。”
父亲也忙着说:“老哥,你也早呀。”
兵老倌是一根烟枪,他可从来不抽纸烟,他抽的烟都是自己地里产的,他总是把切得细细的烟丝用一个布荷包装着,随时随地用孙子写过字的废作业本裁成纸条裹了吸。兵老倌说这样抽才叫抽烟,带劲。父亲常和他这样抽烟,兵老倌见了父亲一般就是半句寒暄后就递过他这样一根土产的大烟筒。
“老哥,来,抽一根。”兵老倌说这句话就如口渴了喝杯水。
父亲今天却例外,他摇摇手,说:“老哥,不了,要上课呢。”父亲神采飞扬的,脚步轻快得像飞,把个兵老倌惊得像见了另外一个陌生人。
朝霞开始了它的染色流程,把新的一天又装饰得五彩缤纷。父亲的新日子也就是这样的五彩缤纷。
“爸,怎么样?”父亲从学校回来,照例要到我的床边坐一坐,他总是美滋滋的,有说不尽的小故事。我喜欢听父亲说这些学校里的小故事,分享他的快乐也分享自己的快乐。
“孩子们就是聪明。”父亲总是这句话。
“他们很喜欢听您讲故事吧。”我看着他高兴劲头,就嘬他。
父亲眼里顿时冒出兴奋的光来:“你怎么知道的呀?”
“我也是听你的故事长大的呀。”我开心地笑了。父亲喜欢讲故事。父亲的故事不同于冲里老人经常买弄的狐仙鬼怪,也不是父母亲吓着哄着骗着小孩子去睡觉的黑暗里冒着绿光的狼的贪婪的目光。父亲喜欢说孔融让梨,凿壁偷光,也喜欢说拇指姑娘灰姑娘。听父亲的故事,就如在月夜里听一支悠悠流泻的小曲,带着明净的欣喜,远没有裂帛般的尖利。
“有一个叫孙宇的……”
“孙宇怎么啦,他又没有捣蛋吧?”孙宇的名字有如一个定时炸弹,让我不自觉地就抢过父亲的话题。
“没呢,看把你紧张的。”父亲笑着,眼睛眯缝着,“他很喜欢听故事,总嚷着再来一个,像你小时候一样。”
我松了一颗悬着的心,放松地靠在软软的被子上,也笑了。
我笑父亲。孙宇这个调皮蛋,他一定是拍巴掌喝倒采了,这个平时总把第二个扣子扣到第三个扣眼里的邋遢鬼,从灰堆里才找得到的眼球儿骨碌碌地一转,鬼主意就像母鸡下蛋般顺溜溜地便生了出来。
亏得父亲还相信他。人总是这样,年纪一旦大了,就容易相信世事无论怎么俗不可堪,最后总会结出一个完美的果来。不过这样也好,在人生这条长河中,沉淀的永远是沙子,流淌便只是清澈的流水了。与其相信孙宇最顽皮,不如相信他最可爱,这也许是父亲意识中最成功之处啊。
我在病床上没有躺多久,我的胃在父母精心熬制的稀米粥的调养下渐渐复原,我虚弱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地强健起来。一天清晨,我在母亲的搀扶下从床上试着爬了起来,抬抬脚步试试,除了有点酸酸地像踩着软棉花似的,居然还能坚持着站上几分钟。第二天,我便对母亲嚷嚷着要起床,起床后又嚷嚷着要沿着岭前岭背的泥巴路遛达一个大圆圈。我终于可以独自一个人走出我家的三间老屋,可以一个人岭前岭背的泥巴路遛达一个个大大的圆圈了。我在岭上的最高处,伸开臂膀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把我淤积在心里面的污垢全部呼了出来,一一还给了大自然。我、我终于战胜了病魔,我、我就这样在病魔胆怯的喘息中康复了。
我对父亲说:“我可以去教书了。”
母亲还在一旁着急,“你行吗?要不让你爷(yá)老子给你还代个十天半月的。”
父亲首先是愣了一下,而马上他就镇定下来。父亲没有想到他的代课的日子竟这么短暂,但他也知道我的主意一旦拿定,就很难更改,这一点我很像他。更何况,父亲也不愿意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成天无聊地望着天花板打发日子。父亲镇定下来了,便说:“好吧。”
我知道父亲说出这两个字不容易,就像是剑客要把心爱的宝剑要交给别人一样。父亲有着这样一个深深的情结,这是别人一辈子也无法理解的。
第二天清晨,母亲一如往常,帮我最后拉拉衣领。这是母亲每次送我离家上路的最后一丝关爱,母亲每次都做得那么认真那么细致。
我不想叫醒父亲,这个情景是不适宜于父亲的。父亲心上有一道永远的伤痕,那是谁也医治不了的,我不愿意揭开父亲这道疤痕。
而父亲起床了。在我即将走出门的时候,父亲搭拉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走到我的面前,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说:“流,千万别误了孩子们。”
感人一课
千万不要误了孩子们——带着父亲的叮咛,我又走上了讲台。
对于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来说,半堂课确实累得我够呛,我喝了大杯子开水,又用小手帕轻轻地擦了擦额头。我想让我的嗓音圆润些,想让腰板挺得直挺些,想让我的教鞭在空中划一道力和美的弧线。而最后我只能承认我只能是保持如此糟糕的表现——我拄在讲台的边沿上,不停地用小手帕擦着满头的虚汗。
孩子们最是有一颗纯真的爱心的,他们望着老师扶着讲台的虚弱的身体,除了认认真真地听老师课外,还总是转悠着一双双晶莹的大眼睛,好像时刻担心老师又会像前次一样在讲台上轰然倒下。
我又坚持了一会儿,但是任我如何努力我总觉得双腿在战战微微的发软身子老在往下沉。如是,我用双手拄在讲台上使劲地支撑住身体,只是不时地腾出右手用小手绢擦拭着豆粒大的一颗一颗的汗珠。
班长站起来了。他从座位上“霍”地站了起来,端起自己的椅子,送到讲台上。他说:“老师,你坐着给我们讲课吧。”
我的手还停留在额头上,小手帕已晃悠晃悠地掉到了地板上。班长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他知道他这举动会惹起平时对他们很严厉的班主任生气。
我确实是一如往常的严厉地盯了他一眼,斥道:“端下去。”我的声音很微弱,而平时的威严可不是孩子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苍白无力。
班长站着不动,他低着头,垂着手臂,与我对峙着。
我举起教鞭,教鞭已点着了他的额头。我想用我的严厉来吓退这个不听话的一班之长。要知道,平时他可是老师坚定的拥护者,是老师教学工作中的左肩右臂啊。
“老师,请您坐下来给我们讲课。”这时,齐刷刷地,孩子们全都站了起来。
举起教鞭的手颤栗了。我把教鞭从班长的额头上收了回来,把教鞭的另一头托在手心,对着孩子们轻轻地抖动两下,招呼孩子们坐下。
孩子们仍然站着,坚定不移的。
老校长来了。老校长是一个极端负责任的好领导,也是一个极端关爱他的手下的教师的好领导,他听说我要来上课是给我做了很久的工作让我好好休息以便以最好的身体状态来给孩子们上课,而当我坚持要来上课他也很快理解一名优秀的教师对学校的热爱对学生的依恋也就不在说什么了。
老校长来了,他也是担心我的身体状况而情不自禁地走到我班的教室后面来的,他一走到我班的教室后面就看到了我与我的学生们的这场僵持。
老校长很快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位须发已经全白的老人感动了。他用有点湿润的声音对孩子们说:“同学们,如果你们真的爱你们的老师,就请坐下来听课吧。”
孩子们坐了下来,他们的眼里都噙着泪花,看着他们大病初愈的老师强打着精神支撑着颓然欲坠的身体给他们讲课。我知道,这是我生平上得最精彩的一堂课,也是孩子们听得最入神的一堂课。人生啊,能有这么一次感动,我不知道这是孩子的幸福还是我的幸福,或者说这是我们共同的幸福吧。
我一直认为,我在教学上并没有感人的技巧,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在走上自己的岗位上以最起码的责任感和义务感去热爱自己的事业,我不啻自豪地标谤奉献与付出,也不啻于荣誉与赞美更不求报达与收获。而此时此刻,我无疑成为一个收获最大的人,一个最幸福最奢华的人。孩子们噙着泪花,那么认真,那么专注,这无疑是最诗意的朝圣声,让我激动地走上铺满鲜花铺上红地毯的神坛,布道着最动人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