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围城内外（文明畸生儿）

　　文明畸生儿
　　热潮就是一阵风。改革开放，让农民从田地里解放出来。解放出来的农民最大的变化就是腰包鼓了起来满嘴的金牙镶了起来脑袋也抬了起来。
　　二胖就是这样一个从田地里解放出来的农民。
　　说这二胖，说人才没有人才，说长相没有长相，偏偏他就富了起来，穿起了西装系起了领带，人模人样地在冲里面叫嚣着，硬好像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革委会主任一样的神气。
　　世事就是这么怪。刚解放的那阶段只要是根正苗红就可以革命，大字不识的贫雇农可以当队长可以大讲革命道理大大宣传共产党的土地政策也大谈农业学大塞号召自己的子民大炼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文化大革命时更是讲成份讲派别穿起军装戴起军帽别着红袖章就可以喊口号念语录抄家打断“右派分子“的大腿革命。如今改革开放了，改革开放就是要让每一个人的腰包都鼓起来。说得冠冕堂皇一些就是说要让中华民族中华人民都富起来。富了起来就可以挺起腰杆子像模像样地叫嚣着做人了。
　　二胖说起来真的是一根土生土长的苦楝树结出的果儿。二胖的父亲是冲里最最最老实的大憨。大憨什么活也不会干，只能是给地主家看管着几头牛。好在大憨虽则憨得什么活也不会干，对几头牛却是看做是自己的儿子，饿了给它们找最肥的草地，渴了给它们找最清的水塘，吃是和它们呆在一起扒拉着几口剩饭，睡的时候也常常是铺一把草和紧挨着它们的尖尖的角和它们睡在一起。
　　说起来菩萨是仁慈的上帝是公平的，这么贫穷这么老实的大憨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那年将近端阳的一个日子，冲里的岭前岭背的新草早已不能满足于大憨放牛的要求，他便把牛儿赶到冲外楚塘垸的河堤上，一边让牛儿自由自在地吃草一边看着猛涨的河水翻腾着枯草乱木白沫滚滚而下。突然间，大憨的眼光直了。就在他把目光放逐在辽阔的江面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定格在江面一个灰色的什物上。这个灰色的什物随着波浪翻腾，像一个球一样翻滚着向着下游飘流而去。
　　“是一个人，一定是一个人！”大憨认定。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认定的事儿他就觉得不会有错的。
　　大憨既然这么认定，他就且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他脱掉了破旧不堪的补了不少补丁的棉布对褂，一下子就跃入到江水中去，向着那个人游去。他瘦小的身躯在江水的浪尖上艰难地起伏，好容易才够到那团灰色的什物，然后拉着它回到了岸边。
　　拉回岸边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女人被捞上来了，眼睛紧闭着，脸色像天上的云儿一般的白，夹杂着一些灰色的尘垢，只在鼻翼有一些些微的翕动。
　　她还活着。大憨还来不及喘匀粗气，脑袋里就闪过了这个念头。于是乎他把女人正面放好，就趴在女人的身上，往女人的口里吹气。这活儿干起来轻松，说起来大憨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大凡冲里人出现什么溺水之类的事件，都是大憨干这活儿，冲里人怕鬼，生怕救不活人反被鬼缠着绕着，也就谁也不敢干这活儿。大憨不怕鬼，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自己也长成一个鬼式样子还怕什么鬼的，这活儿当然也就只能是不怕鬼的大憨来干，大憨也就救过不少冲里人的性命，这也就让他在冲里留下了还不错的口碑。
　　女人膨胀的肚子咕隆咕隆地响了一阵以后，然后吐了好多好多的黄泥水，吐得大憨的脚下像一口小水塘，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喘了长长的一口粗气。女人喘了一口粗气后，哇地一声就哭了开来。在女人的哭声面前，大憨慌了神，摆弄着一双泥碌碌的手不知道怎么样，只是陪着她一起掉眼泪。在女人流够了泪之后，大憨就把女人带着回了家，就是回了他那间靠近地主家牛栏的那间草屋。
　　女人回来后，大憨打来了一盆水，让她洗涮了一番。女人精致，洗涮了一番之后就让大憨憨憨地睁大着嘴巴呆在她的面前。女人太漂亮了，大憨没有形容词来形容她，就只能把她比作是开在汨罗江边大堤上说不出名儿的紫色的花儿。那是大憨心中最美的花儿，大憨就这么认为。
　　女人不走了。任大憨怎么把他的贫穷作为抵挡她的坚实的盾牌，女人执意要在他的草屋里呆下来，为他洗衣做饭，为他铺床扫地。大憨没有办法。任他对贫穷的生活有多少顾虑，他也抵挡不了女人的诱惑，他这个在别人的眼里只有往别人口里吹气时才是人的大憨其实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与常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以后的生活，大憨仍然是给地主家放牛，但大憨认为，同样是放牛，这生活硬是添加了不少的佐料，硬是比喝了蜜儿还要甜。
　　后来，二胖就出生了。二胖出生那一年，冲里没有了地主，冲里的九地主刚刚给解放军拉到汨罗江的湖洲上用几颗子弹打发去了十八层地狱，那一天，二胖出生了。二胖出生的那一刻，冲里人都围到湖洲上去看热闹去了，只有大憨陪着捂着肚子痛得哇哇直叫的老婆。还有就是给大憨老婆接生的五阿婆。二胖那时真够折磨他那可怜的娘的，老是呆在她的肚子里不出来。折磨得他的娘在床上翻转着筋斗，让他的憨憨的爹在一旁流了好多没用的眼泪。最后在五阿婆的使力的折腾中，他才病怏怏地出来了。二胖出来时，也正是湖洲上枪响的时候。因此冲里人都说，二胖一定是九地主投生了，冲里人也狠狠羡慕，他妈的二胖，将来也一定是一个地主。
　　大憨有了放牛的经历，自然在土地改革的大好政策下拥有了几亩田，大憨为了二胖漂亮的娘也更是为了二胖把黑夜也变成白天地去劳作，这让二胖也像模像样的长大了。大跃进那年代父亲是饿倒在田里再也没有起来，二胖跟随着娘挖遍了冲里岭前岭后的黄土寻找草根儿填肚皮。冲里面的草根儿填不饱肚皮，二胖便进了城，围着垃圾堆转了几年后的一天居然看见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娃握着拳头喊着口号去革县长的命，饿昏了头的二胖也就跟着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握着拳头喊口号，居然在县长家的厨房里找到了一白面馒头。为了这白面馒头二胖他妈的也革起了命。命革完了，二胖便灰溜溜地逃回冲里头。冲里人不知道二胖有这么辉煌的历史也特别高兴也特别大度地接纳了这个流浪儿。二胖也就规规矩矩地做了几年人，然后就像模像样地他妈的长成了一个五长粗大的男人，去迎接改革开放的春风。
　　二胖长成了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头脑特别灵范的一个男人，一个会钻社会主义建设的空子的灵范男人。
　　二胖在城里革命时的县革委会主任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法儿，挨了几天批评翻了几个转身居然又到了乡里当起书记。书记想忘记过去的那段历史，但当他的手下干将坐到他并不太宽敞的家里的客厅里的时候，他也忘不了旧。
　　二胖很懂得书记想忘旧的心情，因此丝毫也没有提起他们共同经历过那些日子，只是和书记攀谈一些乡里几个村的情况，拉扯一些似是而非的无聊的话题。把个书记闹得感激不尽，也就从心底里认定他这个手下干将的雄才大略，心里惦记着要给他一个充分施展的机会。
　　有了书记的关照，机会马上就来了。乡里要成立一个基建队，曾学过几天砌匠的二胖经书记提名就到乡里基建队当起了队长。二胖人模人样地到乡里上班了经常提着一个公文包跟在书记的屁股后面，走东村串西村的。
　　书记说：这里要建一个电排，这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头等大事，东村的小学要翻新，孩子们是祖国未来，要为他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呀，乡里办公大楼也要建，堂堂正正的政府的形象与招牌那也是马虎不得的……
　　“好嘞，这都交给我吧，保管您放心。”二胖这时总是笔挺地站直身子，声音响亮而宏大。
　　二胖便成了乡里最忙的人了。他经常指挥一些年轻人日夜奋战，把一个正在改革中乡镇像模像样地建成了县里的模范。在获得县里改革开放模范乡的表彰大会上，书记特别动情地表扬了二胖，说他是乡里改革开放的标兵，是乡里人学习的榜样。
　　标兵和榜样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像二胖这样的标兵榜样更是人人羡慕。不是说人们羡慕他能够建起那些豆腐渣的样品工程，他建的那些电排早已废弃，他建的学校也被后任的书记翻新成高大的教学楼……人们是羡慕他建起了冲里的第一幢小楼，人们是羡慕他买了冲里第一部永久牌自行车，这就让当了村上十几年的老书记也自觉汗颜。
　　乡里的书记因为他的丰功伟绩上调了，到了县里某个部门当了一两年的局长后就退到二线舒舒服服地住到二胖用工程建设中节约下来的材料建成的小洋楼里享服去了，而这时，二胖的翅膀也硬了，他的腰包里有的是钱，加上这引起年来在工作中积累下来的经营之道，这足以让他揽到更多的业务，让他赚更多更多的钱。冲里人都说：“二胖家的钱肯定是上霉很深了。二胖这鬼还真个是妈的九地主投胎的。”二胖富了，用冲里人的话来说，他可真的富得流油，家里的票子就只差没有抬出来用太阳晒了。
　　人富了，腰也就变粗了，精神儿也格外抖擞起来。瞧二胖，穿起了西装，系起了领带，走起路来像乌龟，腆起个大肚子，摆动着像泡桐树干的双臂，像一辆轧压过来的重型坦克。二胖走了过来，乜斜着眼睛，对着站在田垅上聊天儿的冲里人吼，“某某某，过来；某某某，告诉你，三十块钱一天，够你吃大半年的油的了，干不干？”这些冲里的某某某还真个受着他的吼，受着他的吼，还要低着头弯着腰，低声下气地打着巴结，“二哥，有事做吗让老弟跟着你也吃一点儿荤老二呀你爷老倌在的时候我还借给他半升儿米呢你小子富了可不要忘了本忘了也要帮帮你老叔啊……”此时二胖把大手一挥，颇有一些领袖风度，“哪能呢，有我二胖吃的，还怕没有乡亲们喝的。”然后他又大摇大摆地踱到后村去。
　　二胖确实神气了好几年，不过这几年来基建降了温，二胖也就闲了起来，要不整天在窝在冲里头跟一些同样闲的人扯白说大话儿，要不就骑着他新买的雅马哈摩托车跑一两趟城里去捣腾捣腾。别看二胖，他还真不是一个能闲得住的人，他到城里捣腾捣腾了一两次，心眼儿活了，居然嚷嚷要在冲里建一个滑冰场，他说，滑冰这玩意儿，在城里叫文明。咋就只许他城里人文明呢，现在时代不同了，也该我们农村人文明文明了。农村人也该文明文明了，西装革履包装不了农民骨子里的粗俗与豪犷，只是鼓起来的腰包让他们蔑视那些自称是文明人的大城市的小市民们在菜市场一分钱两分钱的斤斤计较，于是农村人特别是像二胖这样的农村人终于扬眉吐气地叫嚣着，“也该我们文明起来了。”
　　二胖又忙活起来了，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位磨石师傅，磨石师傅带来一台嗡嗡叫的机器，成天在二胖的小洋楼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一连上十天，二胖小洋楼前的水泥地坪就变样了，用三爹爹的话说，二胖家的地坪装上亮晶晶的镜子了。三爹爹拄着拐杖到了二胖的地坪前，扶起他的老花镜看了好久就说了这一句话儿。他家小曾孙告诉他，那不是镜子，那是磨石地板。他硬是用他老檀木做的拐杖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你小兔崽子，镜子就镜子，说什么磨石寻老祖宗开心。小曾孙见老祖宗生气，被拐杖吓得就跑，跑时慌不择路，就在地坪中摔了个屁股朝天，痛得他哇哇哇地哭了老半天。三爹爹乐了，小兔崽子，这就是无规无矩骗老祖宗的好下场。
　　像镜子一样的磨石地坪打成了，接着二胖就在地坪四周都镶上铁栏杆，然后用花线串上十几二十盏花花花绿绿的灯泡挂上，一入夜，二胖把家里的拉闸开关一拉，这些灯儿就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把冲里来看热闹的乡里乡亲走向世界都乐得嘴儿含着蜜儿糖似的怎么也合不拢来。二胖再打开音响，放一些过了时的黄土高坡的老歌，范琳琳们把她们的那些《我热恋的故乡》唱得震天响，让小冲迎来了空前的喜庆。
　　大伯说：二胖，你丫的真把这小冲闹的。
　　二胖忙发烟：大伯，咋叫闹的，这是文明，这是市长大人在做报告时说的，要建设一个文明的社会主义的新农村，这就是文明。
　　啥文明，还不就是寻个热闹。大伯点燃了烟。
　　对，文明就是热闹，热闹！二胖大笑着，然后又忙着去招呼一群又一群赶热闹的人们。
　　一群小孩子冲进滑冰场也就是二胖新建起来的像镜子一样的地坪里面去了，随后又有很多的大人小孩子冲了进去，反正二胖说过第一晚不用收钱，不用收钱的热闹谁不愿意赶，何况用二胖的话来说还是在享受文明呢。
　　是啊，文明，这就是文明，这畸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