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围城内外(驿动)
作品名称:苦楝树 作者:知音 发布时间:2013-06-21 09:55:58 字数:4209
驿动
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大地震。
天与地沦陷成为一个浑沌的深渊,太阳湮灭了,月亮湮灭了,星星湮灭了;不见了山,不见了树,也不见了小冲里的那一间间老屋;流漓漂浮的是的微型的粒子,起伏缭绕的是似云似雾的浑沌,这足像是盘古酣睡的那个鸿蒙的世界。忽然,狂风起,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地动天摇,一阵天昏地暗,乾坤倒置,光与火在黑暗中扭动、挣扎,地球在梦靥中抖索、颤栗。我瘦弱的身躯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在浑沌中惊恐地翻转。我无力地呼喊悲号,回应的只有震慑耳膜的千百种混乱的狂响。此时,一声巨响,眼前突现一条深深的裂谷,窜出一条巨大的火蛇。火蛇吐着长长的幸子,追袭着沉浮不定的我。
我无限恐惧地扭动着身躯,想挣扎,想逃离,无奈我的身躯像灌满了沉沉的铅,正一步一步地下沉,很快就要掉入裂谷被火蛇吞噬。我几乎快要绝望了,只是睁大着茫然的眼睛,向着分辨不出是天穹还是地狱的上方,无力地呼喊:“小怡救我!”
一声呼喊后,猛然从梦靥中惊醒,才感觉到自己睡在堂屋中间的竹床上,风扇在身边呼呼地不停地转动,把一团热气赶得满屋子里乱窜。门外依然是白白的太阳,把灰尘覆盖的黄泥土烤成龟裂的焦饼。小冲里夏季的正午闷得依然是一口静置在角落里的小坛罐,只有苦楝树上的蝉声是“知了”“知了”地闹得格外的躁乱。我惊魂不定地坐起来,想挥手擦擦汗渍斑斑的额头,才觉得手被人紧紧地握着。
忠正坐在我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我,带着平和的微笑。
我自我解嘲地问:“我做恶梦了吗?”
忠点点头。
“我没有说什么吧?”我又问。
“说了。”妻笑了,“你惊恐地喊了一声‘可卿救我’。”
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依稀还记得那梦,记得那梦里那惊恐的一声呼喊。而忠没有责怪我,只是一笑置之,把羞愧和内疚以及所有的尴尬全部留给我。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借以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我对忠说:“小怡是一个可爱的女孩。”
忠面带着微笑,定睛地注视着我,说:“我知道,她还是个令人心旌摇荡的的女孩。”
忠是一个女人,大凡女人,都有一颗像摇控器一样灵敏的心,丈夫的神采言行都无法逃离这颗灵敏的心,刺激它分泌出浓浓的醋意。醋意是每个女人身体中绝不会少的一种元素,而醋意的组成成分,往往就是疯狂。一般对女人来说,醋意不是嚎啕大哭,就是胡搅蛮缠,或者是把自己冷藏在情感的冰窖无言无语无声。这时候,甚至就为了一点点捕风捉影的猜忌,女人也绝不会给男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忠不是这样悍妇之类的女人,她有一颗温柔的心,像大海一样宽阔,像蓝天一样无垠,它足以包容她所难承受的一切,哪怕是它被挑得鲜血淋淋,它也只是让时光慢慢地疗伤,让宽容充实痛苦的灵魂。妻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但绝对是一个朴实的女人,就像我家门前的苦楝树。它没有挺拔的身躯,也没有舒展修长的枝臂,更没有硕大的芬芳四溢的花朵,而它绝对是冲里最平常最普通最朴实无华的一种风景树,它扎根于贫瘠的土壤中,享受着阳光,享受着雨露,享受着大自然给予它的最平凡的生活。
我猛地把妻揽入怀中。妻把头依偎在我的胸闪,嘴唇印在我宽厚的胸脯上,浸润着我酸酸的馊馊的汗渍味——男人的汗渍味永远是女人的蜜汁甘饴。
我听到妻幽幽地说:“流,你又在恋爱。”
酸酸馊馊的汗渍味,咋就如此苦涩涩的。
是吗?我真的又在恋爱——
小怡坐在我的书桌前,一眼便看见我书桌上新摆设的忠的像框,这个美丽动人的女人,正用她平和的微笑感染着满是尘土飞扬的世界。
小怡认真地仔细地端详了像框好一会儿,说:“真美,美得幸福极了。”
我从书中抬起头来,说:“是吗?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小怡仍然端详着像框,看定着我的妻,“她真幸福!”
我不敢去品味她重复着的那句啰嗦的话语,我害怕它击溃我最后的一道防线。
“她很优秀?!”
“也许说不上,也许确实是这样。”
“她很爱你?!”
“是的。”
“于是,她可以让所有的女人都自形惭秽,让她们都对你敬而远之。”小怡热辣辣地注视着我,说话明显很激动,因为激动,她红润的脸色中稍带着一抹膨胀的黑紫色。
“小怡……”我顿时不知所措。
“我是不是有点激动。”小怡放下像框,自我解嘲地苦笑着,“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傻。”
“小怡,我……”我想不到在小怡,在这个我相处还不到一年的小姑娘面前,我对我的妻子、对忠的那个永久的承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小怡从椅子上站起来,低着头,静静地走了,走时在门口回头忍不住又看了我一眼,满是一潭酸酸的愁怨与辛酸。
我不能忽略这缕目光,也就无法再从《飞鸟集》中找到飞翔的翅膀,于是推开门走进朦胧的月色中,让这如纱如雾如梦的月光去漂白我无序的愁绪。
校园后面是一方池塘,从小路抄过,穿过蓊蓊郁郁的茶山,便能在山塘相依的草地上沐浴着乳白的月光了。而我此时是没有平静的塘面般的闲适了,也没有心情去享月夜平和的美丽。我紊乱的思绪在一片焦虑的无序,如幻梦一般老是追寻着小怡的身影——
瑟瑟的夕阳把金色的光辉洒在有点苍老的墨绿的茶山上,没有风,偶尔有几只归巢的山雀儿掠过,留下一两声清脆的啁啾。走在茶间小道上,我不时回过头来,伸手拉一拉跟随在身后的小怡。
小怡要去参加歌咏比赛,我便送她去火车站。铁路从山坡的深凹里通过,只要翻过两个小岗岭,穿过两蓬有点枯黄的毛草,披着一抹斜照的夕阳,就能登上月台,爬上那深绿色的车厢,飞驰去远方。
就要到车站了,在小岗岭的顶头上,小怡说:“你不要送了,就看着我走下小山冈吧。”
我便站在小岗岭的顶头上,目送着她走下小山冈。
小怡沿着陡峭的小路向坡下走去,身影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了。而就在坡底的转坳处,她转过身来,从肩上取下她心爱的吉它。我还在挥手,挥手祝她一路顺风。小怡便扬起她纤细的手指,弹起她心爱的吉它——
我要摘下月亮放在你脚边
让星星都围在你的身边
就象一条奔流而下的瀑布
……
我永远记得这支曲子,在洒满金色的辉光的墨绿色的茶坡上,它飞扬着,把夕阳感染着如痴痴的情人,恋恋地依在天的那一边,久久的,久久的不愿离去。
曾经,我总是在心底里默默地告诫自己,小怡只是你的小妹,只不过就是你的小妹,她只是像一只百灵鸟一样可爱,她只是像一只小黄莺一样让你去倍加呵护。而当我把小妹送上南去打工的列车,除了一行依依的泪水外,我却无法找到黄昏惜别时依恋的浪漫。小怡用吉它诉说,把浪漫的依恋毫不吝啬地给予了我,让我无法抵抗她诚挚的爱的施舍。
浪漫对于深在围城里的男人来说真是一件奢侈品,就像在简陋的家居里珍藏一套珍贵的明代的红木家俱。我并不奢求能拥有一套珍贵的明代的红木家俱,而当我真正拥有它时,我又确实比儿子得到一盒彩色铅笔还要高兴还要激动。
我爱上小怡了,可我在欺骗自己,事实证明我在欺骗自己。
一丝风儿掠过塘面,泛起层层闪烁的粼光,一齐向我涌来。我俯下身来,捧起一捧清波,洗一把脸,然后伸开双臂,拥抱起月光。“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让世界自己向你寻路过来。”
我要摘下月亮放在你脚边
让星星都围在你的身边
就像一条奔流而下的瀑布
……
又听到这支曲子,在冷冷的月光中吟咏着隽永的忧伤。是小怡,她想用心爱的吉它来掩饰她的痛苦,却在这空阔的银灰色里更加的凄伤。
循着吉它声和歌声,我奔跑过去。就在小塘的另一边,我看见孤怜的小怡,坐在一堆枯黄的衰草里,眼睛里没有月光,只有吉它声和歌声。
我失声叫道:“小怡。”
小怡看到我,放下她的吉它,慢慢地站起身,向我走过来,走过来。她在我的面前站了好一阵儿,仔细地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好像不想信这是真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而她还是不顾虚幻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脯上喃喃地自语:“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这应该说是我听到的第一声“我爱你”,在这个时代里,这三个字早已混合在浑浊的空气里泛滥成灾了,它就像是常人见面时“你吃了吗”“你瘦了好多啊”“来我家玩吧”一样平淡无奇,更像是下级见了上级卑躬屈膝地说“您好精神哟“你亲自来视察呀”“您走好小心摔着呢”一样功利实利,而我说是我第一次听到,是静夜的青睐,是月光的青睐,也是这吉它声与这歌声的青睐吧。
和小娟躲在茶树下看《红楼梦》时,只教会她说半句“哥,你好——”大学期间曾多次听妍说“我爱你”,那却只是春风沉醉的夜晚的一场场幻梦,只能是在自己营造的美妙时光里痛苦地折磨自己;而在烂漫的桃花林,纯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眸子的流动里传输着我读不懂的爱的语言;与忠恋爱了,结婚了,朴实的妻却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显然她把这几个字当成了婚姻繁华的装饰品,她不愿这样标榜地去爱她的丈夫。
当我成为一个拥有家庭的男人,正要为这三个字举行一个浪漫的挽礼时,姗姗来迟的三个字又在我的心中扬起浪漫的风帆,把我从平静的港湾里推进波涛汹涌的蔚蓝色的大海里。
我把小怡从胸前慢慢抬起,仔细地端详着她洒满点点泪光的桃红的脸儿,我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额头。真的,我又恋爱了,我深深地陶醉在小怡营造的浪漫的幻梦中。
“一个男人与一个女孩的爱情永远不是真实的爱情。”我的一个朋友告诫我。朋友给我的善意的忠告,正是他抛弃一个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孩的借口。
我知道我的这位朋友,他是一个一直爱着而又不好好爱着的男人。无疑,一直爱着而又不好好爱着,这是一种文明的超时代的爱情意识,虽然我对他的这种超前意识不敢苟同而心甘情愿落伍于时代,但我还是应该说像他这种男人确实是越来越多了。我没有权力指责这种爱情意识,只是有点可怜他——他的这种爱情意识的主体就是没有性就没有爱情。他总是把爱情和性联系在一起,认为爱情就是去好好珍惜女人的身体,去享受性所带来的欢乐与狂热,没有了性就没有了爱情,因此他只可能是一个一直爱着而又不能好好爱着的男人。
我不屑朋友的忠告,我认为小怡爱着我,我也爱着小怡,这就够了,没有比这更纯洁更高尚的爱情了,我还有什么苛求的呢?而其实,我确实是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人——一个男人在拥有完美的家庭的同时又怎能拥有一份围城之外的爱情呢?就爱情来说,人类的胸怀实在太窄小了。我真是太天真了,居然还在相信爱情就是上帝的布泽;我也真的太自私了,你像一个贪嘴的孩子,居然要把弟弟那份零食也要据为己有。
事实上,我是应该听从朋友的忠告的。他所谓的爱情,其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是真实。真实并不是说只是真诚、纯洁、高尚、神圣,他还必须具有一个深刻的涵义——现实。应该说我与小怡的爱情是不现实的,因此也就不能称为是一种真实的爱情,也注定了它只会是阳光下一串飘浮不定的五彩缤纷肥皂泡。
我不想让善良的人们一起去见证这中肥皂泡的破裂,因为它曾经美丽;而我又无法在心中掩饰它的美丽,因为它已经破裂——